第四回　情殷旧友 巩霜鬟婉语进良箴 巧遇真人 张锦雯荒山闻异事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话说那两少年隐现动作，神速已极，张锦雯先吃那伙游方僧道一分神，跟着又看那排教中人斗法，一心观察双方善恶。正看在热闹处，忽听坡侧有一小孩自言自语，气愤愤骂着走过，大意是说：客人不讲理，欺他小孩。言明游湖连送带接，包一整天，如今却说要住在这里，叫他独自回去，却只给半天的钱。来时客人有法子催船，不费力，还走得快。这回去，晓得船能和来时一般快不？

　　张锦雯一问旁立的秋月，正是那操船的小孩，料两少年还留在君山。正想命人唤来盘问，小孩似见远方有人斗法，急于往观，飞跑赶往埠头，跳上船去，解缆便自划走。张锦雯心想林、石两人未来，多半与两少年见了面。又以寡妇神情邪媚，不似善良之妇，意欲看准以后，暗中相机惩处，念头旋起旋止。

　　嗣见小孩操舟绝快，晃眼驶出老远，以为持有催舟符箓所致，全未想到两少年隐了身形也在船上。到小孩的船直往船排当中驶去，心方一动。两少年突然现身，一照面，便有一片金光霞雨，将妖妇等三人压入湖心，跟着人又隐去。照此情景，分明有意避人，连操舟小孩所说的话也是愚人之计。林、石二人多半不曾寻到。所发金光虽非左道妖邪，但也不似诸正派中门路。好事决不避人，如此隐形避迹，必有深机。

　　张锦雯心疑对方乃散仙门下弟子，也为大禹神钟而来，只与竹山教中妖人不是一路而已。深悔适才疏忽，没将小孩阻住，被他瞒过，滑脱了去。张锦雯不禁有气，断定人还在船，不曾离开。忙嘱杨永等一行速即上船回去，到家严嘱舟人不可泄露。一面令道童回观，与林、石二人留话。

　　匆匆上船，遥望前面，货船已是搬舵让开水路，木排也正鱼贯而行。别的舟船遇上这类事，照例远远回避，置之不闻不见；照常往来，若无其事一般。小孩所驾小舟并未远驰，反倒改慢，往去岳阳的路上缓缓划行。估量必能追上，向杨永兄妹说道：“再见。”便即隐形飞去。杨永也以为张锦雯必能将小孩的船追上，哪知张锦雯才走，小舟忽然失踪。杨永到家，张锦雯也未见回转。

　　林、石二人向观中道童问知前事，立由观中飞回水云村，问知张锦雯追赶小舟未回。石玉珠虽知不会有失，终觉两少年行踪诡异，非查明来意不能放心。料定那小舟必在岳阳楼附近湖滨渔村中所雇，只将小孩寻到，必可盘诘出一点线索。小孩曾受到对方唆使，对于自己已然留意戒备，就是寻见，也未必肯说真话。

　　杨永世家土著，又有善人侠义之名，乡民仰望，询查较易得实。石玉珠便教了一套话，令杨永暗带几名与本地人民渔户相识的老佃工下人，分头去往沿湖一带寻访。自己和林绿华追寻张锦雯，以防万一对方真个法力高强，两下起了争杀，好为接应，就便也寻那操舟小孩下落。

　　匆匆议定，林、石便自杨家后园飞起，到了洞庭湖上空往下一看，水碧山青，清波浩浩，轻帆片片，远近往来于斜阳影里，渔歌互作，桨声咿呀，相与应和，湖山如画，景色甚是安闲，只不见那小舟影子。张锦雯与小舟同时隐去，不知何往。

　　巴陵一带，山川交缭，难于追踪；二人先驾遁光在环湖诸山的高空之中飞巡了一圈，俱不见有异状。估量双方争斗和两少年所居之处决不至于太远，凭自己的目力，当日又无甚云雾，此时凌空纵览，双方如在数百里内斗法斗剑，当能看出一点形迹，怎会全无迹兆可寻？

　　并且张锦雯素来持重，临事顾虑如看出对方大有来头，固不会轻易出手；如是寻常人物，除非看出是左道中庸流，当时擒回，拷问真情；稍觉不稳，也必放宽一步，先飞回来，大家从长计议，谋定后动，再往不好处想，即使所遇是个强敌。现在同门七姊妹均得有师传金牛剑，如见形势不佳，早已飞剑告警。似此人不见回，杳无音兆，实出意料，越想越奇怪。

　　林绿华心疑两少年窟穴是在远处，意欲由荆门上溯，去往巫峡诸山寻找。再如不见，归途绕道湘江沿岸诸山飞回，许能查出一点形迹。石玉珠笑道：“如欲一一细查，西起夏口，东达武昌，我们不必远去，单这近湖诸山，已够我们搜索的了。此时我似觉有警兆将临，大师姊身有师父所赐专为防身脱难的法宝灵符，决无他虑。便那两少年的行径，我们也只多虑，未必真是仇敌。倒是君山洞庭，内中隐伏危机，表面十分安静。自来祸变将临前多是如此。

　　“如无妖人暗中闹鬼，也倒无妨。现在妖人图谋日亟，党羽日众，这两天风物偏如此晴美，绝似山雨欲来之兆。还有水云村居停主人虽是俗家，未被妖人察觉，但我们今日与他同往君山，妖党虽说未遇，那两少年总已看破行迹。将来是否由此生事，也难拿稳。主人侠义好善，我们又同往他家，如若受甚灾害，岂不难堪？

　　“依我之见，还是不宜走远，免得徒劳，并又生出别的枝节。小舟失踪，不过暂时，久了仍会现出。大师姊如若挫败被困，这等飞空巡视，必能看出形迹。现既一无所见，定有缘故，可由她去。杨永主仆分往湖边访那操舟小孩，也许寻到。我未见过两少年和那小孩，仍在这里飞空眺望，师妹可寻杨永主仆询问，并在沿途查访，免他主仆查明了详情，我姊妹三人俱未回去，无从告知，又有疏失。只能寻到操舟小孩，劝诱他说了实话，分清这两少年是敌是友，省得几面兼顾，诸多疑忌。”

　　林绿华道：“我因大师姊为人素来无此大意疏忽，故觉有些可虑。其实同门姊妹中，近年新入门的小师妹不算，论我武当姊妹七人，当以大师姊、明珠姊姊和你的法力最高。大师姊更精遁甲玄功，所遇如是劲敌，大师姊不能取胜，自会退回。我二人在此飞巡，她老远便能看见，不会相左。杨家主仆去已多时，现在天将黑透，既不宜于远行。反正无事，乘着日光，我去寻他主仆问上一回也好。”说罢，二人分手，绿华自往寻找杨永。

　　石玉珠独在洞庭湖上空巡视，又飞翔了一转，明月已近中天，张锦雯仍无影迹。凌空下视，湖波千顷，宛如一面冰镜。月光照处，君山和环湖的山林城堞、水田村舍，全都清耀眼前，纤微毕现。湖上游船商舟，三五往来，笙歌细细，时与欸乃之声相答，点缀得夜景十分清丽。

　　石玉珠暗想昨日杨永说巴陵虽经鼎革变乱，地方残破，因是水路要冲，商贾云集，又太平了这些年，近二十年中清廷屡次市惠，减税薄敛，不特元气回复，并比前明还要富庶得多。因此想起前明官绅残暴，苛虐人民；益以两三次阉祸，无恶不作，使得人民日在水火之中，怨毒既深，祸害日积，遂致流寇一起，便成溃疡，通体糜烂，不可收拾。虽有崇祯求治之主，但是积重难返，连换了五十个相臣，始终不曾得到一个好帮手，终于造成亡国惨祸。

　　一班孤臣遗民见故君壮烈，身殉社稷，未尝不心图恢复，志在宗邦。无如明政不纲，人民疾苦已久。易朔以后，尽管大狱屡兴，多所杀戮，但所危害的，不是忠义豪侠之士，便是有才华而不受他网罗的文人。这类人自是少数，何况行事多半隐秘。对于一般不识不知的人民，却能多革前朝弊政，不时再施上点小恩小惠，如同减收租赋之类。

　　自来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弊政之后，为善政易。牧民无他法，最上者为之兴利，使其平日得十者，得百得千。而兴革之际用财必多，官家只能使民倍其利，不必减甚租赋，即取其所得之半，民亦乐为。其次除弊，使民自由生息，不为官扰，丧乱之后，即此已足收拾民心。

　　现在官家这一层已是办到，年时一久，人民各能安居乐业，逐渐归心同化。所以新疆塔平湖的周氏父子，云南云龙山的王人武，空自招纳了许多英杰志士、剑侠异人，终以对方无隙可乘，不敢妄动。眼看光阴虚度，岁月蹉跎，上一辈的主持人老死，后起者漫说未必能有前人机智忠勇，就说是个好的，而大势已去，孤掌难鸣，也是无计可施，终于消沉。不受危害，保得首领，永为殷顽，还是天幸。

　　杨永为人颇工心计，起初也是志切先朝故物，前些年还打算全家变产出走，不投北周，便投南王。近年默察民心气势，知道先朝历数已尽，空怀孤忠激烈，无可如何。于是灰心此事，颇有披发入山之想。这次再一亲见神仙灵异之迹，越发心生向往。

　　不过此人聪明沉炼，因来的三人俱是女仙，恐所求难遂，反生厌憎，不在他家下榻，一经离开，以后更是无望。看那意思，明是想等除了竹山教妖人，免生这场大劫之后，再行开口求说。如论此人，心地光明，天性仁厚，而又勇毅忠诚，学道原本相宜。虽然根骨不是上乘，这次总算积了极大的功德，又有居停之惠，不应负他的心志。本门俱是女弟子，自然无法援引。且等完事，如无机缘遇合，便连同诸姊妹，往师叔灵灵子门下引进，料无不收之理。

　　石玉珠正寻思间，一眼瞥见岳阳楼上灯烛辉煌，人影往来，遥遥可睹。知有游人在上赏月，猛想起两少年曾约绿华往岳阳楼上相见，语气颇有较量之意。虽是日里的事，后因锦雯追那小舟错过，但也不妨前往一探。自己此行尚未往楼上去过，正好乘便登临，看看楼上风景，是否与范希文《岳楼记》相符。心念一动，立即飞往。

　　石玉珠到了楼下，乘人不见，现出原身，往上走去。到了楼上一看，只有两桌富贵人家的子弟在彼张灯夜宴，凭栏赏月。见玉珠孤身少女，生得又极美貌，夜间独自登楼，似有惊异之容，互相以目示意，不再轰饮。除两三人偶作偷觑外，多半容色甚庄。

　　玉珠不知众伙当地游侠少年俱与杨永交好，上次杨永遇仙之事多有耳闻，内有二人还曾见过林绿华，当日岳阳楼上又出过一桩异事，所以见她孤身美女，并未敢以寻常跑江湖的轻视。玉珠见无所寻的人在内，意欲去往楼边，略为眺望，便即走去。

　　楼上伙计却少眼力，因当晚全楼酒座已被这两席贵客包下，先当玉珠客人招来，不曾拦阻，及见双方没有招呼，知非一路。当地江湖女子又多，时作女冠打扮，品类不一，每令上等客人厌恶。这两席又均是城中富贵人家，恐惹不快。以为这等深夜还上楼来，明是见有贵客，想来引逗，恐惹客人不快，忙赶过去喝道：“你懂规矩不懂？今晚是张大公子请客全包，不卖外客，楼底下悬有牌子，没有叫你，上来做甚？还不快请！”

　　话未说完，石玉珠面色一沉，正待发话，忽听席上有人喝道：“伙计，你胡说些甚？我们包这全楼，原有今晚良朋盛会，不愿俗客混杂，败人清兴。对于仙媛淑女，山林异人，但求宠降，合座生光。只为仙凡分隔，恐有误解，未敢遽然恭请入座罢了。日里的事，你也亲见，不看看来的是何等人，就肆无忌惮地随口乱说，莫非也想找苦吃么？”伙计闻言，吓得诺诺连声，赶急退去。

　　石玉珠朝那两席一看，共有十一人，虽都是些豪华少年，却无浮浪之气，与寻常纨绔不同。只是对月纵饮，也未携有妓女，神态也颇端重。听口气似已看出自己不是庸流，本来没想搭理，及听到末两句，忽然心中一动。略为沉吟之际，那发话的正是席中主人、杨永的好友张其泰，文武双全，人品极好。此席本来约有杨永，因为君山之事，托病未赴。

　　石玉珠一上楼，张其泰便看出异样，只苦男女之嫌，恐生误解，未敢遽然延款。恰好伙计冒失逐客，乘机发话。及见玉珠目注全席，面色转和，觉出不致坚拒，张其泰随即起立，恭礼说道：“今夜洞庭月华清丽，君山十二螺岚光浮动，天水一色。因觉清景难逢，约请同社友好，对月小酌，遣此良夜。只水云村主杨大兄一人因病未到，正引为憾。不图上仙宠临，凡夫俗子，原难奉侍壶觞。缟袂云鬟，独对湖山，未免稍嫌寂寞。现拟重整杯觞，再治粗肴，以邀宠幸，不知上仙亦能鉴察愚诚，略此须臾云泥之分否？”

　　石玉珠本有允意，又听是杨永之友，料是端人，慨然答道：“贫道浪迹江湖，漫游过此，月夜闲步湖滨，久闻岳阳楼风月名胜之地，遥望灯烛辉煌，以为人皆可登临，不意诸位贵客在此夜宴，竟做不速之客。贫道饮食不久，盛筵不敢奉扰，对月清谈，尚可奉陪。”

　　张其泰这一对面，越看出玉珠容光照人，清绝尘间。尤其是那一双剪水双瞳，精芒隐射，与凡人迥乎不同。打扮又与杨永所遇女仙相似，如非座中有人认识绿华，几疑便是一人。闻言大喜，知道仙人多不喜食烟火之物，便不再勉强。

　　同座诸客看出仙人有了允意，早把上首一面空出，令伙计撤去残席，等双方话完纷纷上前见礼，来请入座。张其泰笑道：“上仙必不喜烟火，稍饮两杯，略进点水果如何？”石玉珠也不客套，笑谢入座。互通姓名之后，一问日里楼上有何异事。

　　原来君山在岳阳楼的西面，相隔水面只十五里，天色清明，一望入目。日里湖中排教斗法时，岳阳楼上先去了两个女客，在楼角僻处要了一壶清茶，凭栏观湖。这时同席恰有二客也在近桌品茗清谈，因杨永这一伙朋友均常与江湖英侠异人交往相近，颇有识见，又是上次和杨永在一起见过林绿华的两个。二女一到，便看出不是常人，便留了心。假作闲谈观湖，暗中察听二女言谈动作。

　　内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忽对年纪稍长的一个低语道：“你看出君山上面并无甚迹兆，你说那话，怕那伙妖孽无此胆大吧？如由我二人发难，漫说难期其成，就便侥幸，造下这场大罪孽，却是无法抵补呢。依我之见，无事便罢，你所闻如确，不如通知峨眉道友，请其令人防范。我们不与对方结怨，还可积些功德，岂不是好？”

　　年长的道：“你总是顾虑大多，连君山都不肯去。事情如有形迹，必在后山和湖底一带。这等远望，虽只十余里之遥，到底难于详察。我看还是到君山走一回的好。”

　　年少的方要答言，年长的忽然侧耳一听，失惊道：“后山地中雷鸣，必有原因，我们就去如何？”

　　年少的答道：“白日耳目众多，这伙妖孽纵无忌惮，也不至于在未有眉目以前如此任性猖狂，惊人耳目。这地底雷声甚小，不是芳姊一说，我却几乎忽略过去；如是常人，便近在咫尺，也至多觉出地底微震，不易听出。发雷人分明有意隐秘，妖人决不会在大白日里下手。十九是妖人的对头乘其日间无备，潜入妖人行法之地，暗中破坏所设妖术邪法。你听雷只震了一声，现在只是一点震动的余波，底下并无回应。遥望君山上面并无异状，不是来人法力太强，便是妖人不在。

　　“芳姊拉我到此，本意相机行事，落点现成便宜，不愿树敌作对，自惹烦恼。各正教中道友，我们相识颇多，此时前往，如与相遇，不特难于措辞，以后更难伸手。万一到时破法人已走，众妖党忽然闻警赶回，或是本来在彼，无心相遇，一定把我二人认作他的敌党，当作仇敌看待。

　　“这伙妖孽一与生嫌，便纠缠不清，岂非惹厌？为今之计，只有坐山观虎斗，不论何方，均不与之明敌，才可收那渔人之利；否则稍一失措，便许闹得一无所获，树下强敌之外，还要吃亏，才不值呢。

　　“据我观察预计和芳姊日前所闻，事机还早，此时不过开端，我们踪迹越隐越好。真欲探个底细，也应候到夜深，对方正待施为之计，用我们法宝隐身护体试试查探，得了虚实，立即避开。时机未至，固然不应出面；就到了时机，也应看事而行，能取则取，如有贻患，或是为害生灵，不是我二人之力所能防御，那也只好作罢。便是内有多么灵奇的前古至宝，也只率舍去，丝毫不能妄动了。”

　　年长的闻言，呆了半晌，冷然说道：“此事不冒点险，不能有得。霜妹如此胆怯谨细，我们十九无望的了。”

　　年少的答：“那也不一定。我自隐居天平山这些年，虽不敢自夸道力精进，对于善恶取与之间，颇知审慎。定数所限，不可强求。这次如非芳姊发现玉碑禹碣，我二人又是多年骨肉患难之交，休说另换一人，便我自己也不会来了。”

　　年长的道：“我们仗着那两件法宝和先师所遗灵符，下起手来，甚是隐秘神速。况又不是想得那钟，只乘机取一两件，便十分满足。既不妨害全局，使有陆沉之忧，更不致被双方警觉。事无人知，有何可虑，值得如此胆小？”

　　年少的偶一回顾，瞥见那少年默坐在侧，相去颇近。随转脸过去，微笑道：“芳姊以前好些烦恼，都吃亏在大意两字。你道事无人知么？就拿我二人所说的话，恐已有外人听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