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变灭潜踪 藏舟戏侠女 凶顽护犊 截浪斗巫师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话还未毕，那妇倏地目闪凶光，面色立变铁青，气呼呼指定老头喝道：“谁个听信一面之词？不错，我儿是看上那酸丁的女儿，想要把她娶回家去，但他上来也是好好叫人提亲事，凭我王家的名头家当和我儿的人品本事，哪一样配不上？我儿见女家穷，还答应养她全家，这是多好的事。偏那挨刀的酸丁不知好歹香臭，硬不答应，还说上许多气人的话。我儿才生了气，把他船定在江里，非要他乖乖把女儿卖给我们，才放路走。

　　“其实当时把人带走就完了，也是我儿心软，年纪轻，欠点老辣，见那贱人哭哭啼啼，不忍当时下手，想逼酸丁好好答应，将来仍算亲戚，限了三天日子。人又贪玩走开，未守在船上。第二天便遇罗狗子船过，听酸丁父女向他哭说，才有这场过节。

　　“我儿为的是自己闯练，不肯打我夫妻旗号。我素来最讲情理，罗狗崽要不知道我儿根底，也还叫人想得过。最可恶的是，明知我儿是王家子弟，依然逞强出头，不由分说，先把我船上香头打灭，护了酸丁的船就走。在他好像留了几句屁话，就算够了交代。却不想平白破人婚姻，如杀父母之仇，休说老娘母子不受，谁个也咽不下去，这能怪我儿寻他吗？我儿回船得信追上去，当然认着仇敌看待了。

　　“你问我：怎不寻那两个小畜生？一则不知来路名姓，急切间寻他们不到，不比你们好找；二则事有因由，既由罗狗子多事而起，自然先寻到他算账，等和你们见完高下，分过死活存亡，再寻酸丁父女和小畜生不迟。这个不要你操心，也用不着你让，老娘今天宗旨已定了，这江湖上有你没我，率性和你对拼一回试试。老娘如败在你这老鬼手里，休说行船过往，从此连这湖水江水都不吃一口，你看如何？”

　　说到末句，把手朝后一挥，哗哗连声，身后舱门往后一倒，前半船篷忽向后推去，当中立现出一个香案。案侧左右各有一个大水缸，又高又深，不知中有何物。适才退往后舱的中年妇人披发赤足，右手掐诀，左手拿着一束筷子，上缠一缕头发和七根红线，立于案前。

　　寡妇手拉小孩，正往回退，老头把两道寿眉一皱，喝道：“你执迷不悟，孽由自作，只好听之。你不发动，我决不先下手。无须如此防范张皇，有甚法子，只管从容使将出来好了。我如不肯容情，适才你那法子没有使上，我稍为还手，你那孽子早送命了。”

　　寡妇闻言，好似又羞又愤，只装未闻。到了案前，将中年妇人替下。又打手势，递了一个暗号。伸手接过竹筷，嘴唇微动，往外掷去。那竹筷立即凌空浮悬在船头之上，离地约有五尺。中年妇人和小孩早得了暗示，一边一个，分退缸旁。寡妇厉声喝道：“老鬼承让，你枉混了这多年江湖，莫一头投在水缸里淹死，才笑话哩。”随说着扬手一掌，把虚浮在面前的竹筷隔空砍去，只听咔喳的一声，筷上束的头发、红线忽成寸断。同时对面木排上也起了一声巨响。

　　就在筷子随着响声就要往下散落的眨眼之间，老头双手合拢一搓，再伸手一招，那数十根筷子忽又由散而聚，自行合拢挤紧。顺老头手抬处，往对面木排上飞去，夺的一声，直落下来，钉在木排之上，深深嵌进，仅有小半露出在外。

　　寡妇见状，意似惊惶，随手又拿起案上一把剪刀，待要施为，老头已先喝道：“你为何这等不知进退？都是这一类的五鬼小六丁法，怎能动得我排上一块木片？已然连败三次，还只管老脸使它则甚？难道你门中就这点现眼花样么？”

　　话未说完，猛听对船舱底起了一片轧轧断裂之声，同时身后也是大片震裂撞击之声，密如串珠。跟着人声鼎沸，怒骂不绝，老头似知自己轻敌大意，中了暗算。突地面色一沉，冷笑一声，回头看时，只见随行在后长蛇也似的大小二三十副木排，除当头一副外，余者所有绑索篾片、钉箍之类忽然纷纷断裂。船上堆积联载的整根巨木，连同上面所搭小屋，以及什物用具，一齐土崩瓦解，四散翻滚，飞舞碎裂。船上水手已有好些被木头撞跌，受伤滚倒。近边的木头，已然顺浪往外荡开，晃眼分崩离析，散落水上。

　　老头闻声，早料及此，更不怠慢，一面回顾，一面忙伸右手，把头上白发扯了一绺下来，一根接一根，往左手三指上绕去。先前那姓罗的瘦汉见状大怒，口中喝道：“贱婆娘！”方要伸手，老头怒目一斜，便即止住。说也奇怪，那么多木排本已山崩一般离群分裂，吃老头急匆匆用头发一缠手指，忽又自行归拢，由下层往上紧挤，一片隆隆之声过处，又复了原状。

　　老头低喝：“罗贤侄去看看有人受伤么？这泼贱我对付她好了。”瘦汉应了一声，随手拾起一块跳板放入水中，纵身而上，立即乱流而渡，滑着水皮，往后面诸排驰去。

　　王寡妇先前原因老头果如人言是个强敌，自己恐非敌手，无如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得于预定法术之外，加上好些诡诈。表面用寻常小六丁解破之法与敌相恃，并借预设疑阵去分敌人的心神，密令同党和孽子暗中行法。满拟敌人法力高强，即或毒手行使不上，将后面所有木排全数解散，使敌人当众丢脸，自己占点上风，挽回颜面，再伤他几个水手，稍出恶气，总可办到。

　　没想到敌人收复这等神速。王寡妇方自惊急，忽见对面仇人下水，往后驰去。老头尚未回身，一个后背正交给了自己。暗忖：“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成仇，树下强敌。且喜来时慎重，早安排下逃路，万一全败，带了两个亲人弃船逃走，必可无害。”念头一转，意欲双管齐下，乘敌心神旁注，冷不防猛下毒手，伤得一人是一人。

　　哪知老头名叫向家德，乃湖湘间有名的老祖师，久经大敌，法力高强。适才因觉王寡妇决非己敌，没想到敌人会使促狭，未上场前便有布置，明知法力不胜，却用诡计取巧暗算。偶然疏忽，吃她当场出彩，丢了一个小人。不禁怒从心起，把来时只使知难而退不为已甚的本心遽然改变。料定敌人夫妻平日擅长小六丁五阴掌之类邪法，一计不成，必生二计。一面暗中准备，应付反击；一面故露破绽，诱使乘隙下手，作法自毙。

　　王寡妇果然上当，只当向家德心傲骄敌，目注后面那些已散复聚的木条，手掐法诀施展全力，扬手一五阴掌，觑准敌人背心要穴，隔空打去。口刚喝得一个着字，猛觉手心一震，似有一种极大的潜力猛撞过来。知道不妙，赶即收势，已是无及，当时右掌齐腕撞折，痛彻心肺，几乎晕倒。

　　王寡妇急痛攻心，愤激之下越发心横，强自忍痛定神，咬牙切齿，左手戟指，厉声大喝：“向家德老狗，老娘今日与你拼了！”随说随把那筋皮尚连的断掌往香案上一放，口中急诵邪咒；左手把散发揪过一大绺衔在口里，跟着取了案上斜插的一柄明如霜雪的尺许小快刀，恶狠狠往右手五指斩去。

　　偏巧向家德又是自信稍过，把事料错。以为王寡妇虽然凶悍，终是女流，受此重创，掌骨已断，休说手已残废，痛楚难禁，再不收势赶紧医伤，命还难保。当此性命关头，就算恨极仇人，也必先顾了自身，才能打点报复之策，急切间决无余力还手。

　　同时又发现有一打鱼小船，由斜刺里驰来，破浪横流，其疾如箭，断定来势有异，不是常人。最奇的是船上空空，只一操船童子手持双桨，坐在船尾微微划动，此外并无二人。敌我正在斗法之际，忽然来此异船，匆迫中分不出来意善恶，是甚路数，心生惊疑。暗忖：“自己名震江湖数十年，没失过风，俱为平日谨慎宽和，不作绝事之故。就这样，仍恐名高见嫉，晚年稍有异兆，便即退休，已有好些年不曾出外走动。

　　“这次如非师侄与敌结仇，而王寡妇又是乃夫王玉根一死，益发淫凶骄狂，无恶不作。前两年还只为害行旅商客，近一半年为想给狗子开道闯牌号，更是专寻湖湘江西木排上人作对，本门后辈吃他亏的已有不少。自己再不出来给她一个厉害，实在说不下去。又经一干后辈再四求说，这才勉强出场。

　　“如论法力，自己固是较高，但这泼妇恃着姿色未衰，人又风骚淫荡，善于结纳，江湖上九流三教有法力的人物好些相识。先前疏忽，误遭鬼计，将木排拆散。经用法力聚集复原之后，为防仇敌船中还有别的奸谋毒计，不能奈何自己，却暗中伤排上诸人，曾在环排附近湖面下有禁制。来船竟是行所无事，毫无阻隔，此事奇怪，莫要数十年声望败于一旦，还闹个身名全毁，那就糟了。”

　　老头心念一动，认定王寡妇船不足虑，小船上人不是敌党还好，如是敌党，凶多吉少，不禁生了愁急。心神一分，目光只顾注定这突然凌波飞来的小船，便把身后强仇忽略过去，未及返身回顾。虽然小船来势绝快，不多一会儿的工夫，王寡妇这里邪法已是发动。

　　头一刀下去，先把右手第一节指骨斩断了四节，同时一片红光闪过，轰的一声巨震，向家德所乘木排和后面临近相衔的三排立即中断为二排。这样邪法也颇厉害，事前如无防备，或是遇变时无力抵御，不等她全副威力施展出来，就这一下，为首四排上的人，至多向家德法力高强，早已行法护身，不至于死，余者休说排上的人，便是所有生物，也和那数十百根径尺以上巨木连积成的大木排一齐分裂为二，休想活命了。

　　按照当时情势，这小六丁五鬼分尸大破解法，如吃妖妇相继施为，连斩三刀将右手十四节指骨斩落，一阵乱砍，将妖法全力催动。应敌的又不是向家德，另换一个排教中后辈，不特那么多大木排皆成粉碎，人也全成血泥污水，一个都不能保全了。

　　总算五行有救，向家德先前遇变，除环排的湖面外，并在上方和四侧设有禁法防护。又是久经大敌，应变神速，正看小舟快要驰到，忽闻脑后风生，夹有一股血腥，立即警觉，知道不妙，抵御已是无及，只得先顾人命要紧。百忙中咬破舌尖，满口鲜血，雨丝般向空喷去，方始代过把四排上十余人生命保住。就这样仍吃了王寡妇破了护排的禁法，将四条大木排各自中断为二。

　　向家德见她心肠如此恶毒，不由怒火中烧，暗骂：“泼妇，你便来了强力同党，我豁出老命不要，为世除害，也必与你母子拼了！”心念再转，对那将到未到的小船也不再有顾忌，手指处先将八段断排禁住，不令分散，忙即回过身去。

　　王寡妇仇深恨重，怒极之下，原已豁出右手不要。一面行使毒法，一面运用真气，闭那断手伤口的气血，以止疼痛。既要复仇，又要护痛，自比平日稍慢。满拟开头便能杀死许多敌党，不料人并不曾伤倒了一个，木排虽然断了四条，也未散落。仇敌已然回身，料知不是易与。一面又见小船来势可疑，看出道路各别，并非同党，心生惊疑。意乱神昏，不暇再顾伤处，好在手已痛木，能够强忍，忙即跟着行法，二次握刀断指。同时示意狗子同党，准备最后伎俩使穷，复仇无法，三人立即赴水逃遁。

　　刀落指断，血光刚刚微闪，一眼瞥见向家德口骂了一声：“贼泼妇，今日恶贯满盈了。”随手抓着衣领往下一撕，前胸便是裸露。紧跟着左手一柄五寸许的小钢叉迎面三晃，便要回锋往前胸刺去。

　　王寡妇认得此是排教中和强敌拼死活的毒手孤注，一经施为，敌人不死，固应反受其害；就把敌人杀死，行法人的精血元神也必大为损耗，所以轻易不见有人使用。何况仇敌正占着上风，怎会如此？真个做梦也想不到。如与一拼，自身十九难免，爱子也无活路。当时心胆皆寒，不敢迟疑，口里低喝：“快走！”

　　中年妇人乃王寡妇的同门师姊，早就看出不妙，暗中准备。知王寡妇应敌匆促，心难二用，一听招呼，忙抢向左，一手夹了狗子，手掐灵诀，直往水中一指，水面上立现出一个空洞，三人一同往下纵去。

　　说时迟，那时快，向家德原因恨极仇敌母子，唯恐新来的小船是她后援，急于除害；又以两次受敌暗算，虽未全败，终是丢面子的事情。这才横了心，准备拼命，不问如何，先把仇敌母子和同党三人除去。哪知叉尖刚回向胸前，未及刺入，小船已由侧面斜驰过来，到了敌我二者的中间，同时人影一晃，船头上忽然凭空现出两个少年。定睛一看，不禁大喜。略一停顿之间，内中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怪的少年，已把手朝对船扬去，立有一片金光雷雨一般打将出去。

　　王寡妇等三人身刚离船纵入水洞，吃漫天光雨猛然往下一压，连声也未出，就此成了粉碎，沉入湖心，无影无踪。向家德方喊：“张贤侄，令尊何在？”两少年已同声说道：“妖妇已除，底下请老先生料理吧。”说完，人便隐去，无影无踪。

　　妖妇这帮白木船原也有不少只，妖妇一死，手下徒党连同受雇舟子各跪船头，胆寒乞命不迭。向家德知与他们无干，本心不愿闹大，忙即纵身过去，唤了两个头目，好言告诫，令其各散。说完回到排上，仍命开行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