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变灭潜踪 藏舟戏侠女 凶顽护犊 截浪斗巫师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二人闻得雷声,立即飞来,路非隔远,晃眼即至,中间只初闻雷时匆匆两三句话的工夫;洞中上下两层法台,均是左道中高明人物所设,不是急切间所能破去;沿途也曾留意观察,对方就是隐形飞去,也应有点破空声息,何况还带着一个操舟童子?

  如说破法人不是那两少年,所有全观大众随时都在留意窥伺,山中连日除却妖党,只有两少年行迹诡异。如说是妖人自破妖法,万无此理。况且闻警无人前来,妖妇所供全数远出,自非谬语。再照两少年指使小孩愚弄绿华;先使望湖守候,又料其不会时久,终于看破,一面又在竹上画字,支往前山,分明是故意延宕时间,以便乘隙去往妖窟下手无疑。所以连那雷声俱加禁制,不使巨震远闻于外,如非行家,直难听出。

  少年虽非妖人一党,但是其意难明,兴许是有大来头的散仙门下弟子,也是为了镇湖神钟而来。尽管连破邪法,与妖人为敌,本心却为自取。万一如此,岂不于竹山教诸妖人之外,又添一层麻烦?看他在竹上留字叫阵,目中无人之状,必还有恃无恐,如真不幸料中,便非树下强敌不可。对方隐形遁迹均极神妙,连石玉珠久经大敌,见闻众多的人,俱未看出他们的踪迹家数,说好便罢,说不好,定然棘手。

  二人估量此时就是仍在后山未走,也寻他不到,不如暂松一步。好在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远去前山暗探,有那操舟小孩,早晚便可窥破他一点隐秘。只要对方露面,立即上前拦阻,盘问根由。如与自己,同一除害免劫心意,自是绝妙;否则,凭着师门威望,又是这等关系千万生灵的大事,任是多大来头,决无退避之理,便树强敌,也非所计了。

  林、石二人同样心思,互相计议,打算再往回赶。石玉珠行前忽想起绿华说竹上所划字迹潦草,语含稚气,心料对方学道年浅,只是得有高明传授。这类初出茅庐的少年,多半性傲自负,容易受激。因此到了洞外,和绿华暗使了个眼色,故意冷笑着说道:“诛戮妖邪,拯救生灵,原是修道人的本分,理应光明正大,才是正理。我姊妹三人也为除妖去害而来,既非妖党,也非有所贪图,有人与我们同心合力,正是佳事,断无加害作梗之理。如若诡计哄人,有何用处?

  “看这两位道友,似有畏忌我们之意,既然藏头藏尾,不愿相见,我们也不再勉强寻他。且到观中再稍游玩一会儿,好在妖人外出未回,姑且回去,这两位道友对我二人尚且偷偷掩掩,估量不敢与妖人明斗,只仗隐形遁迹之法,乘人不在,暗中毁坏作梗罢了。似此行径,虽使妖人稍为吃亏,但却增了他的戒心,定要多约有力同党来此作祟,弄巧反而成拙。等他们无力应付,进退两难,我们再来好了。”边说,边留神四外查听,终无回音。

  石玉珠因疑两少年不会离去这么快,必仍隐藏在侧,别有用心,故置不理,自己一走,还许尾随一段,等人走远,再回妖窟封闭地穴,料理未完之事。于是假装负气,拉了绿华起身,连遁法都不用,故示闲暇,一路观玩风景,指点烟螺,往湖神观走去。走了一段,随口又说了几句讥嘲诱激的话。但始终没听见有人飞过,或是尾随在后的声息影迹,只得借题起飞。

  二人本来料定后山妖法虽破,事未办完,对方暂时走开,也必回去善后;况又向绿华留有岳阳楼相见的话。此时不见,定是别有隐情,并非真有所畏忌,所以给他留空,使其不再生疑,从容将此事办完,去至前山登舟。二人刚由后山离开,恐其分人尾随,不便窜顾。如在前山久候不见,料那小孩不能舍舟。于是决定分出一人,出其不意,径由观中隐形飞往后山查看;一人隐形守在埠头柳荫之下;一人去观后高峰上留神眺望;环山四外,再设下一圈禁制。固然对方深浅难知,未必能将他们阻住,如其飞过,却可看出一点形迹。

  主意打定,满拟两少年只有后到,决不会赶向前去。哪知到了湖神观一问,道众说张、杨等一行先在观前闲眺,忽命道童回说,就要起身回去。林、石二仙姑如来,请其速返水云村向杨公子询问,便知就里。秋月也被带走。二人料有缘故,忙问两少年所驾小舟开走也未?那道童恰在旁立,悄声答道:“张仙姑大约便为追那小船去的。”再问船走时刻,正是二人由地穴中走出以前不多一会儿。

  原来张、杨二人先在观前山坡闲眺,也因两少年年貌行径不似有甚大来头,又带一小孩同行,误以为林、石二人必能将他们寻到。当日湖上天气又好,万里晴霄,绿波浩荡,一望无涯。加上风帆队队,沙鸥回翔,水阔天空,风清日美。张锦雯尽管是久居仙山灵境的人物,对此美景良辰,也不禁心旷神怡,悠然意远。对那旧埠头停泊的小船,认为就是少年突然回船开行,自己飞行迅速,事前因为双方去处相同,又防突在船上失踪,引起舟子惊疑,故未往追。真要追赶,多快催舟之法,也追得上。

  何况林、石二人已去寻找,这些时未见回转,许已晤面。还是两个初见的另一正派同道,正在叙谈,所以还未回转。只偶然看小船一眼,心情多在赏玩风景上面。时候一久,渐渐忽略过去。

  恰巧又有一船泊岸,上来的人颇杂,多是各寺观的香客,内中又杂有两个游方道士。连日妖人正在作祟生事,未免多注视了一会儿。

  同时上流头又顺水驰来一队木排,下流头却有一队吃水甚重的白木船,正往上张帆冲浪而进,两船恰巧头对头,那么宽湖面,偏是谁也不肯让谁。尤妙是隔老远船上人便在各自吆喝对方让开,晃眼临近,相隔只有两丈来远,忽都停住,不进不退,波涛滚滚,绕着船排而过,浪花激起老高,双方均似死钉波心之上。后面尾随的木船和木排也齐停住不动,互相争吵。

  木船上的人说:“我们满载,逆流而上,转舵费力,没有那富余的精神。你们木排由上流来,又轻,顺水容易。这么宽湖面该你们先让,我们不能让。你们若敢往船上撞,我们便信服你们。”

  木排上人说:“我们湘江木排,从来就不让人,这湖是官家的,谁都能走,凭哪一样该让你们?我们知道你们是王家老船,有本事先使出来见识见识。我们如撞你们,显得我们排上欺凌孤儿寡母,要只凭嘴当旗号,还是乖乖转舵,把路让开,等我们过完再走。要不听好话,我们等上一年也不过去了。”

  双方越说越僵,船上为首的是个十五六岁,头梳冲天小辫的小孩,横眉怒目,大声呼叱,首先开口,势颇蛮横。木排上答话的是个中年黑瘦汉子。旁边木墩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短衣瘦矮老头,手拿一支长竹烟袋,正抽叶子烟,一任众人吵闹,直如无闻无见,神态十分安闲。

  双方正吵得热闹,木排上瘦汉忽然发怒,骂道:“不知死活的狗崽,想寻死么?”船上小孩大怒,方欲破口还骂,忽听后舱有一妇人口音喝道:“小红官,跟谁个吵架?你娘昨黑睡少了觉,正歇晌午,懒得起来。叫我和你说,湖是官家的,船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哪个也不用管人家怎么走法,本来多余吵这嘴架。人家木头硬,我们的船也不是纸糊的,各自开船就是,哪有许多话说?”说时由后舱船舷走来一个相貌粗蠢,赤着双足的中年妇人。

  小孩闻言,益发气盛,大声答道:“他们太可恶了,明明老远见我们船到,竟装没见一样,对准我们船头开来。好话和他讲理,反而出口伤人。今天不显点颜色与他,他不知小爷我贵姓呢。”说罢,伸手便把那头上所扎小辫解开。

  说也奇怪,那木排原是头号木排,木头又长又大,俱用竹缆篾条和精麻制就的巨索层层捆扎,排底尤为坚厚结实,不到地头用刀斧分解,万无散裂之理。小孩的手刚刚捋那小辫,木排立即四面轧轧乱响,大有断裂之势。排上为首瘦汉见状,冷笑了一声,顺手拾起一根三寸长钉,手中掐诀,正待发话施为。旁边木墩上坐的瘦矮老头低喝了声:“无须如此。”随即站起,把手中长旱烟袋往木排边下磕了两下,木排上断裂之声立住,对面货船却两边乱晃起来。

  这时木排前头站了好几个篙工,老头身形矮小,坐在后面木墩上,被前面人遮住,本身又不起眼。货船上为首小孩只顾和对头争闹,未曾留意。及至老头立起,对面排上人往两侧一闪,这才看见,好似想起甚事,面色突地大变。口方微噫了一声,那中年妇人忽把眉头一皱,抢向前去,强装笑脸朝老头道:“向三老爹也出来强管闲事么?”

  老头笑道:“罗老五是我师侄,这排上财东又是我的好友,这闲事怎能不管?我老头子偌大年纪,已然歇手多年,不与人争了。其实呢,把排路偏开,让你们一头,也无相干。无奈我老头子年老人懒,来晚了两天,他们前天在白莲荡接到有人寻事的信,便请排师父紧了排。你也知道排上规矩,任是天王老子,宁可散架,也是不能让人的了。没奈何,请你上复王四大娘,把舵偏一偏,各走各路,就算让我老头子一回,改日我再登门谢罪如何?”

  妇人还未答话,那小孩自老头一出现,立往后舱奔去,跟着同了一个寡妇走了出来。那寡妇身材婀娜,皮肤甚白,一双小脚裹得十分整齐周正,又穿着一身素白。虽然年纪已逾花信,神情荡逸飞扬,决不似个安分妇人。尤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四射,妖媚之中隐蕴煞气。

  刚由船舷上绕过,人还未到跟前,老远便似嗔似喜的高声媚笑道:“我说谁个老不死的,吃了熊心豹胆,敢欺寡妇没有人守,撞我王三家船呢,原来还是三老爹呀,这就莫怪了,你这小猴儿太没出息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虽然你爹死了,自来都是人在人情在,欺人寡妇孤儿,那是常事,你也不看一看三老爹是那样混账人吗?莫非他老人家还看不出我们这回的船吃水太重,没法让人?快滚过去,给他老人家磕上两个响头,把你当小辈的过节尽到,他就放你的船过去了。”边说,边往前去,右手挽着一个印诀,似在微微连划。

  小孩闻言,意似不服。寡妇也扭到船头,忽作满面怒容,俏眼突然一瞪,怒喝道:“你这小挨刀的,自从你爹死后,我就和你说姜是老的辣,世人讲交情的人太少。凭你一个小孩,年岁太小,接不起来,你偏不信,是不是?出门才两次,便给老娘现世,鸡蛋撞上石头,不认输服低。想在这里和人家待上一世不成?你这活报应,气死老娘了。”越说越气,伸手便抓小孩头发。

  老头早看出寡妇假作数责小孩,闹鬼暗算,只装听她发话,微笑相看,神色不动。及见她右手要抓小孩头发,暗把左手印诀对面扬来,才笑道:“王大娘,我和你夫妻虽无甚交往,也算相识多年,双方无仇无怨。你想替你儿子扬名开码头,法子尽多,何苦专向我师徒寻事呢?”一言甫毕,寡妇已把小孩发辫掀散,口喝:“该死的东西,我叫你看看老娘的话如何,还敢强不?”随手一个嘴巴,打向小孩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她这里伸手一打,同时木排周围绑扎的篾条、麻索忽然吱的一声,无故全行震断。跟着这一掌,木排又微微晃了一晃,才行稳住。前后左右的湖舟看出排老师遇上对头,双方斗法,恐被波及,俱都避开,纷纷搬舵闪退。见此情景,以为这些篾条、麻索一断,木排非当时散裂不可。谁知那绑索虽断,木排仍是原样未动,直似内里还有长钉钉牢,成了一体,一根未散。老头仍作不经意的神气,望着对头微笑。

  寡妇见法术无功,面上立现惊疑之色,眉头一皱,厉声喝道:“老鬼休装好人,你问姓罗的狗子,是老娘无故寻他晦气吗?我儿年轻,初在江湖上走动,你们就不看我寡妇,也应念他死爹也是同道中人,好歹留点情面,给他一点照应,才显江湖上的义气。为何上次我儿在江口与人争执,他不帮忙不相干,今天反助一个不相识的野种与我儿作对?小娃儿家,头次出门便失风丢脸,这事没个回找,将来如何做人?

  “我儿因上次粗心大意,没留神输在他手,这次专为寻他分个高下。我早算计狗子没有种,知我母子不是容易受人欺的,必定找出你来撑腰子,所以我也暗中跟来。本意你若不出头,我儿输了,算他自不用功,我平日少了调教,决不伸手。否则任是天王老子,我母子姊妹三人,也要和他拼个死活存亡。

  “果然你这老鬼逞强出头,想要以大压小。以前死鬼在日,我夫妻虽然常听江湖上朋友说你许多可恶,心中生气;自来井水不犯河水,既没敢惹我们,就由你去,这多年来还没向你领过教呢。实对你说,休看你排上有丁甲护住,老娘不过打你一个到,还没正经下手呢。今天除非叫姓罗的狗子出来叩头服输,让开水路,便可饶他。不然的话,莫怪老娘心狠。”说罢。又向身侧妇人打了一个手势,那妇人随往后舱退去。

  老头一任寡妇怒骂,只把目光注定对方动作,毫不插言。直等说完,才从容说道:“王大娘,你只听令郎一面之词,可知他在江口所行所为么?似他小小年纪,便要抢劫良家少女,还要伤害人家一船财货生命,说话又那等狂妄,任是谁个,见了也是难容。

  “何况罗贤侄上来还好意相劝,并无一语伤人。他先破口大骂,跟着用五雷钉暗下毒手。就这等狂妄无知,罗贤侄仍念他父亲只此独子,未肯重手还他,只把五雷钉破去,欲使其略知儆戒便罢。不料他不知进退,单人离船上岸,仗你传授,一味苦缠,一追即逃,不追便暗中尾随行使毒计,每次用的都是你门中最阴最毒的手法。似这样纠缠了两天,终于遇上别的异人,破了他的法术,将人擒住,吊在树林内,逼问他师长是谁。

  “异人是两位剑仙,与你我两方俱非同道,事本凶险。幸亏令郎在江口所欺少女的亲友那只船也在后面赶到,令郎又改口告饶服输,对头念他年纪尚轻,初出为恶,人未害成,只算是听了罗贤侄的解劝,打了四十下荆条,将他放脱。他那伤还是罗贤侄给他治愈的。

  “哪知他人小心黑,对头一离开,人才上岸,便回头发歪,说了许多将来如何报仇的狠话,方始逃走。自己不好,如何怨人?既有本领,如何不去寻那擒他的对头呢?

  “我因念你女流,不愿和你交手,好言相劝,不听无法。但你心肠太狠,只顾害人,不合把你儿子和本身行法来做尝试。计谋虽要狠些,却没想到此法如使不上,害人不成,转而害己。一个弄巧成拙,悔之何及?我老头子近百岁的人了,生平不为己甚,你此时如知悔悟,急速退避,还来得及;否则千钧一发,真到不可开交之际,我就想保全,也无从善罢,那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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