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蛊上九 双剑冢 正文

第十三章
2025-11-02  作者:蛊上九  来源:蛊上九作品集  点击:

  话说江南群雄在天目山寒风谷事情方了,忽然看见翠云庄铁牛陆福飞奔进来,诉说小龙神陆鼎命在旦夕,求大家快去援救,说毕伏地大哭不止。
  群雄大吃一惊,忙问所以,陆福那里还说得出话,好半天才止泪收声,哽哽咽咽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小龙神陆鼎自从上次上官英私探飞鹅堡,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陆鼎一人在家,日夕盼望,一则是不放心上官英,二则是自己也实在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焦急万分,及至听说上官英出了事,接着便是石塘山头,史玉出走,自己本想亲往飞鹅堡劝说史刚,可是又因为有热孝在身,不能随便到人家里去,怕招忌讳。左思右想,这才决定上灵岩山去找一尘大师。到了灵岩会见一尘大师,恰巧一尘大师又为上官英的事情,正欲下山去找大乘神尼和栖霞二老,共同解决飞鹅堡和红梅山庄两家的宿怨,以促成上官英和史玉的好事,因此一尘大师劝陆鼎在灵岩暂住,等他回来再作商量。陆鼎无奈,也只好在灵岩住下不提。
  可是就在陆鼎去灵岩的这一天,淮海四毒也来到了翠云庄,这些恶贼,那能做出好事,直把个翠云庄闹得天翻地覆,不成人话。及至淮海四毒连遭栖霞二老戏弄和被老辣椒师徒战败之后,更把一腔怨毒,都发泄到翠云庄头上去,日夜淫乐,稍有一点姿色的仆妇婢女,都横遭残暴,无一幸免。最初时,被害人还到水怪陆昌面前去哭诉,谁知陆昌眼睛一瞪,反而责骂她们:“不识好歹,不知享乐,天生的奴才苦命。”
  四毒十恶,本来就已经无法无天,现在见正主儿也这么说了,当然就越发地毫无忌惮起来,无分昼夜的大肆淫虐,稍一不从,残杀随之。
  翠云庄上下原来有一二百人,这样一来,直弄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因此稍有一点办法的,都星散而去,只剩下实在走不掉的,和几个忠心不二的家生子在苦苦地等候陆鼎回来。
  毒蝎子吴方所以要把女儿赛飞燕吴柳花嫁给金面龙神陆伯通,原就存有私谋,打算以牛代马,把翠云庄据为己有,这才暗下毒手,害死陆伯通,谁知现在四毒十恶一来,竟把个翠云庄扰得行将烟消云散,当然就不是他的本意了。因此吴方找了个机会和女儿吴柳花商量道:“孩子,你觉得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吴柳花猛听这话,不知吴方所指为何,反倒怔住,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直转,不知如何对答。吴方停了一停,这才又说道:“孩子,我们到翠云庄来的目的,为的是什么你该明白,现在这样闹下去,眼看是一场空,咱们忙了这一阵子,算替谁忙的呢?”
  吴柳花这才明白了一半,问道:“爹,那你的意思是……”
  吴方笑了一笑说道:“当然了,把你嫁给了金面龙神,并不是为着你的终身大事,你是早就明白的,陆家的人一天不死的话,翠云庄便没有我们的份儿,所以这才弄死了那老的,那么现在……”
  吴方话未说完,吴柳花已发了急,连忙截住说道:“爹,可是水怪又当例外,他不是已经和咱们站在一条线上了吗?”吴柳花这是错会了吴方的意思,以为吴方又要对水怪陆昌下手。陆昌虽说是个不肖子弟,但倒也长得一表人才,尤其是床上的那套功夫,造练得登峰造极,能够把妇人服侍得欲死欲仙,无可无不可,俗语说得好:“鸨儿爱钞,妓儿爱俏。”吴柳花正和陆昌打得火热,那肯就此下手害他。
  毒蝎子吴方是个最工心计的人,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便一笑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放心好了。”
  吴柳花问道:“那是什么呢?”
  吴方道:“傻孩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吴柳花一噘嘴道:“为的是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嘛!爹,干嘛要叫人打这个闷葫芦呢?”
  吴方走出房外,一看四面无人,这才把房门闭上,凑在吴柳花的耳边说道:“孩子,你看毒蟒黄奇怎么样?是帮咱们忙的吗?”吴柳花一听提到黄奇,不由得两眉倒竖,粉脸通红,眼看着吴方老半天,才咬牙说道:“我恨死了他!”
  吴方斜着眼一笑道:“为什么呢?”
  吴柳花眉头一皱,娇嗔道:“还不都是你,叫人家受他的折磨。”说着竟然羞愧不胜,滢滢欲涕地说道:“从他来的那天起,就倚老卖老的缠住人家,要不依着他,又怕得罪了他,你脸上挂不住;要依着他,他又不顾人家的死活,简直比条驴还叫人难受。爹,你根本不知道,不是我有办法,早就被他弄死了。”
  吴方道:“我不是说这个……”吴方一语未了。吴柳花又抢着说道:“何况水怪也生气呢!他已经和我说过好几次了,想请他们滚蛋。爹,你快些就赶他们走吧!”
  吴方道:“不行!这还没到时候。”
  吴柳花生气道:“你不赶他们走,我来赶。”
  吴方连忙摇手,要她小声,说道:“孩子,你也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
  吴柳花不悦道:“这叫人家怎么受得了呢?也没有个白天晚上的。”
  吴方劝道:“忍耐着点儿吧!咱们做大事要紧。”
  吴柳花一扭身,生气道:“说他们不好的是你,可又不肯赶他们走,那我干脆不管。”吴柳花嘟着一张小嘴,不再说话。
  吴方一笑,又把她拉到怀里,好说歹说的安慰了半天,并答应她只要大事一了,除了陆昌而外,面首三千,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吴柳花听了,这才笑着说道:“依你怎么办呢?”
  吴方道:“这些贼再闹下去,翠云庄非垮不可,那我们还落个屁,所以非赶紧下手不可,把小的一除,你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来个叔嫂换茶,嫁给水怪。到时候,咱们重订庄规,还不就由着咱们玩了吗?现在小的一天不死,咱们是一天不能放心的,你说对不对?此事万万拖延不得,夜长梦多,万一小的在江湖上请了人来,那就麻烦大了!”
  吴柳花点点头道:“对是对,可是小的不在家呀!”
  吴方道:“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咱们不会找他回来吗?”
  吴柳花道:“他肯回来吗?”
  吴方笑道:“安排钓丝和香饵,那怕鱼儿不上钓。”说着就详详细细地把他预定好的那套计划,告诉了吴柳花,直把个吴柳花听得点头不置。
  吴方又说道:“小的若是上了钩,当然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让他们叔侄两个去吃醋争风,拼个死活,反正你在两个里头落到一个,绝不吃亏。如果小的不上钩,你却要和水怪说好,两个人都要装得象,拿出做母亲和做叔叔的样儿来,以礼压住他,然后再趁机对他下手,就百无一失了。”
  吴柳花又问道:“那些贼怎么打发呢?”
  吴方问道:“我有办法,先安排他们到东庄上去住,以便万一有事,好让他们去挡一阵,等事情一了,然后再打发他们走路。”
  吴柳花道:“他们要是不肯走呢?”
  吴方笑道:“傻孩子,他们真的不肯走的时候,我摆下了送行酒,还怕他们不上路吗?”说着眼睛里竟露出一阵阴森森的杀气来。吴柳花心下明白,也没再问,父女二人相商停当,各自进行,吴柳花便找水怪陆昌去了。
  这里吴方也就一面派人赶赴灵岩,要陆鼎回来,一面派人安排金面龙神下葬的事情,阴阳先生看好地,择了日,马上就发出讣告。
  陆鼎接到通信,当然不能不回来。在陆鼎到家之前,吴方又把四毒十恶召集起来,告诉他们:“陆鼎就要到家了,你们各位只有暂时请到东庄上去住几天,以便我们这里着手办事。”
  毒蟒黄奇是个一向自大惯了的人,听了心下便不舒服,说道:“咱们让他作甚,要干了他,就干脆干了他得了,难道凭着咱们十几个人,还怕对付不了他吗?干嘛要躲着他,还怕他咬着咱们吗?”
  毒蟒黄奇这样一说,那些贼也就跟着瞎起哄,吴方连忙一摆手拦着说道:“话不是这样说,咱们为着手脚做得干净,还以小心为是。”
  飞天恶魔张蕃道:“收拾一个小子,要干净不了,咱们也就别在江湖上混了,杀了一埋,除非他本人从土里爬出来,谁找得到他?”
  吴方道:“不然,金面龙神生前交游广阔,假使咱们把小的硬干了,难保没有人来强出头,管闲事,那就多添麻烦了。”
  群贼乱嚷道:“凭他是谁出来,咱们怕过谁?何况还有黄大哥呢!”
  吴方笑了笑说道:“玉面专诸上官英是他的把弟,栖霞二老是最爱管闲事的人,假使再把那老小辣椒两个穷花子找了来,你们说麻烦不麻烦呢?”
  吴方提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四毒十恶曾经领教过的,听了那能不惊,因此一个个面面相视,不再开口。
  吴方这才说道:“东庄之上,比这儿还舒服,何况我已经早为各位做了安排,在荡口选了十几个绝色的丫头放在那儿,专门服侍各位,所以还是请各位在那里委屈几天吧!”群贼一听见有女人,一个个早已骨筋软酥,也便不再说什么,一轰而去。
  吴方接着连忙着手布置,专等陆鼎回来。不一日,陆鼎到庄,吴方便装出一脸的正经来,迎出门外,接了他进来。陆鼎也不理他,进了门,向里直走,只见到处素丝结采,上下一抹白,竟布置得非常象样,到了灵前一看,陆昌和吴柳花一个在孝帏里,一个在孝帏外,哭泣尽哀。陆鼎心下一酸,也便匍匐在灵前号啕痛哭起来,好半天这才止悲收声,站起来便想回房休息。谁知转身刚走两步,便听到陆昌在身后叫道:“贤侄且请止步,我有话说。”
  陆鼎回头一看,见陆昌脸带悲痛地站在那儿,一脸正经,便不由得问道:“二叔有何吩咐?”
  陆昌眼睛一挤,滚下了两滴泪来,然后说道:“自从大哥逝去,你便是这一庄之主了,当然应该负起这一家一当的责任来才是道理。我做叔叔的是个浪迹天涯惯了的人,早有出家之念,若不是大哥几次三番地派人找我回来,我也为着不忍使他老年忍受思弟之苦,这才陪他又住了几年,不然的话,怕不早就遁迹空门,享受大自在去了呢!现在大哥既已去世,我当然要完成素愿,以了终身,而修来世,所以不能常住在家,为你处理这些俗事。你的母亲又年轻,当然更不能抛头露脸,你想过了这些没有?”
  陆鼎一听,简直不知如何对答才好,因为他深知陆昌和吴柳花都不是好东西,所以一向看不起他们,也就和他们很少谈话,尤其是父死之后,自己对他们生了疑心,就越发的嫌恶他们。现在陆昌忽然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简直完全出乎陆鼎的意料之外,弄得他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因此在这突如其来之间,加上陆昌频频催问,饶得陆鼎聪明绝顶,一时也竟答不出话来了,只有连声应“是”,规规矩矩地回答着。
  陆昌见已经吃住陆鼎,面色一正,摆出个做叔叔的样子出来,说道:“父死未葬,做孝子的竟能一出去好多天不回家,这道理我倒没有听说过,如果被外人知道了,骂我做叔叔的不知道管教子侄,倒还在其次,反正我已是一个行将出尘脱俗的人了,可是你自己来日方长,难道就没有为自己做过打算吗?何况大哥在世,英名遐迩,事业显赫,在这姑苏一带,谁不推他为尊?这些事也便是你的责任,一切要你撑持起来,为陆家保持令誉才对,而你反倒出去逍遥自在起来,这还象话吗?”
  这一顿编排,更把个陆鼎弄得开口不得,反倒是吴柳花从孝帏里低着头,轻移莲步走出来说道:“二叔也不必生气了,鼎儿原是个懂事的,只是被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勾引坏了,现在既然回来了也就算了,早点去休息吧,正事儿还多着呐!等这儿大事一了,我也要马上找人替你说房亲事,把这一家一当的交给儿媳妇。我自己收拾出一间静室来,鲜花供佛,为伯通超渡他这一生的罪孽。我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这后半辈子,就要靠你来奉养我了。”说着便一声天,一声儿地痛哭起来。
  吴方又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劝着,三个人这一顿做作,陆鼎那还能说出半句话来。尤其是吴柳花比陆鼎原大不了多少,平时一直以“少爷”称呼,现在竟一口一声地喊起儿来。陆鼎心下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听来浑身发麻,可是却又否认不得。
  陆鼎当时直怔在那儿,好半天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吴方做好做歹,请他回房休息,陆鼎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一人坐在窗前,左思右想,思潮错乱,闷闷不乐。一直到了晚上,四下无人,陆福这才来把这一向庄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鼎,直听得陆鼎咬牙切齿,恨声不已,便打算在第二天去找他们算帐。一夜翻腾,又几时能睡得着觉,直到五鼓鸡鸣,才朦胧入睡,转眼便天色大亮,陆昌已经派人来喊了。陆鼎起身一看,日已上窗,便连忙起身,赶了过去。
  陆昌早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喝道:“为人子者,父死之后,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你这样睡到日高三竿,还象个热孝中的孝子吗?我陆氏门中,几见过你这不肖子孙,放着父亲的丧事不办,反倒安心取乐,你的良心何在?你有脸见你的父亲于地下吗?”
  这一顿话义正辞严,陆鼎那有话说,连昨夜想好了要和他们算帐的话,都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仍是吴方在一旁做好人,这才劝开,忙着料理丧事,一天又过去,直忙得陆鼎疲倦不堪。
  吴柳花倒真象个母亲似的,问暖嘘寒,照应得无微不至,晚上陆鼎就寝以前,又亲自派小丫头送来点心,和一小壶酒。陆鼎忙了一天,觉得既乏且饿,也就随便饮用,谁知酒食下肚,忽然精神抖擞,毫不思睡,并且浑身发热,心中大跳起来。就在这时,吴柳花已款款而至,坐在一旁,和陆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陆鼎脸上直转,直看得陆鼎心中摇摇不定。但陆鼎是个非常正派的人,连忙垂眉低目,眼观鼻,鼻观心的收敛心神,强自镇定。
  吴柳花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规规矩矩地坐了一会儿,也就去了,这一晚陆鼎深自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不正常的心理来?因此又是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晨,竟又因睡眠失晓,挨了陆昌一阵编排,到了晚上,吴柳花照样送来了夜点。陆鼎加了小心,没敢用酒。可是吴柳花送来了之后,看到酒并未动,便问陆鼎:“为什么不用?累了一天,喝一杯不也可以提提神?”
  陆鼎连忙借辞推托,吴柳花也就去了。过没多久,又派人送了一壶茶来,说道:“既不喝酒,喝点茶吧!”
  陆鼎不疑有他,也就喝了一杯,脱衣就寝,谁知仍然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直到天亮,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在抚摸,他连忙睁眼一看,只见吴柳花正在替他盖被。
  年轻人在天亮前后的那一刹那,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陆鼎这一看到吴柳花替他盖被,不由得满脸飞红,一抬身便想坐起,却已被吴柳花按住两肩,不让他起来,说道:“再睡一会儿吧!今儿没有事。”说着便和陆鼎面对面相差不到一尺。陆鼎只闻到一股幽香,袭入鼻中,一时间竟又心猿意马起来,心中一急,便连忙推开吴柳花。
  吴柳花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竟一个站立不稳,歪倒床上,“啊”的一声,正歪在陆鼎身上,一只手又恰好按住陆鼎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陆鼎恍如触了电似的,连忙翻身让过了。吴柳花却已挺身坐起,问道:“你被窝里放着什么东西,这么硬硬的,睡着怎么会舒服呢?”
  陆鼎正要发脾气,却又见吴柳花一本正经,话到嘴边,只好又忍了回去,改口说道:“我也就要起身了,你先出去吧!”
  吴柳花道:“你睡吧,我已经和你叔叔说过了,他不会怪你的。”说着便走出房去。陆鼎被她这么一扰,那还能睡,起身梳洗之后,太阳才爬上了墙头。
  可怜他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头里便觉得昏昏的,很不受用,刚巧这天要到坟地上去看地,谁知刚刚到坟地,便遭遇到一阵倾盆大雨,直淋成了落汤鸡似的。回来的途中,又被秋风一吹,直吹得毛骨悚然,连忙赶回到家,正要去换衣服,却又被陆昌喊住,问长问短,陆鼎便不由得一连打起喷嚏来。等陆鼎回到房中,业已头沉眼花,满面飞红,周身火一样地发起烧来,一个支持不住,连衣服也没脱,便倒在床上爬不起来,还幸亏陆福带着人来照应,服侍他睡下。
  第二天,消息传出,吴方、陆昌和吴柳花都象非常关心他似的走来看望,并且派人请医,开方煎药,忙个不停。又怪陆福不会照应,要另外换人。陆福那里肯离开陆鼎,抵死不从,陆昌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每次药方开出来,陆福便命他的弟弟拿到药铺去抓药,并问明所治疾症,看来不误,这才自己看着煎好,服侍陆鼎吃下,替陆鼎严严的盖上了被,出了一身汗,人这才清醒过来。从此铁牛陆福竟死守在陆鼎身旁,一步不离,连陆鼎吃的,也非他亲手做出来的不可,正因如此才能保全住陆鼎的性命。
  吴方等见下不了陆鼎的手,便又由陆昌去诱骗陆福,说是要派他到西庄去当总管。陆福那里肯听,便说:“别说是总管,便是封我去当大将军,我也不去。”
  陆昌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敢违背我的命令吗?”
  陆福也真回得好,他道:“我服侍少爷,是老庄主的命令,老庄主既已去世,我这一辈子也便只有这样做了,再叫我离开少爷,当然还得老庄主命令我才行。除了老庄主,我听谁的?而且又有谁敢更改老庄主的命令呢?”
  陆昌简直就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又去和吴方、吴柳花商量。吴方想了一想,一拍手说道:“有了。连我们都可以不必出面了,只不过多费几天时日,可是做出来却干净利落,谁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来。”
  陆昌忙问道:“怎么办?”
  吴方便说出了他的计策来,陆昌和吴柳花听了,便不由得同时叫好起来,连忙分头去办。
  陆昌当下修下书信,派人去接陆鼎的母舅;吴柳花吩咐丫头送去干净被褥,给陆鼎铺盖。陆福也真小心,把被盖彻底地检查过后,才为陆鼎换好,眼看陆鼎渐次痊愈,这才放下心来。他劝陆鼎病愈之后,仍以离家为上策,无论如何,央求一尘大师,把事情弄清楚了,然后再回来。陆鼎也认为不错。
  不提主仆二人商量,且说陆鼎的亲娘舅本姓顾,原是苏州一家书香世家子弟,老头子当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把女儿许给了陆伯通。这位太爷是个孝廉出身,单名一个执字,当过国子监教谕,书虽然读得多,文章也写得好,只是个性太迂腐了一点,不会在朝为官,所以几年不到,便被参革了回来。不做官,他倒也没有什么,回到家中便越发地埋首经籍之中,一天到晚诗云子曰起来。
  顾执既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看不惯陆伯通那种江湖豪气了,所以郎舅之间,并不和洽。尤其在陆伯通丧妻之后,两家竟无来往,有人在顾执面前提起陆伯通,他总是摇头晃脑地说道:“杜季娘不足为法,日后尚未可知也。”
  这天接到陆昌的信,说是请他来主持陆伯通的丧事,他虽然心中不愿,但却是义不容辞,因此也就备了楮帛,来到翠云庄上。
  陆昌连忙把他接了进去,非常恭敬。可是顾执四面一望,却不见陆鼎,在灵前吊祭之后,仍不见陆鼎出来谢孝,心中便不由得不悦起来,问道:“怎不见孝子呢?”
  陆昌回答道:“舍侄偶感风寒,略有不适,还请姻兄原谅则个。”
  顾执怫然道:“为人子者,父丧理应神销骨立,杖而后行,这总是有的,那能便说是病呢?他现在何处,替我叫他出来,总不能知道我来了,也不出来见我呀!”
  陆昌连声应是,表面上是派人去叫,但其实却只是转一个圈子,便来说道:“姻兄请别生气,舍侄虽说病体不重,但由于家兄在日,一向把他娇养惯了,所以实在爬不起来。”
  顾执听了,分外不悦,便问道:“人在何处?”
  陆昌答道:“现在书房。”
  顾执举步便向书房一摇二摆地走去,陆昌紧随在后,顾执进得书房,抬头一看那情景,顿时怒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陆福正坐在床前,用一把小钥匙在喂陆鼎吃莲子。床侧一溜边站着四个打扮得十分齐楚的俏丫头,手捧巾盂之属,这本来都是吴柳花刚刚派过来的。床上悬着一项水墨罗帐,红绫绣被,鸳鸯双枕上正斜倚着陆鼎。
  陆鼎一眼看到娘舅,心中一喜,病又去了几分,便高高兴兴满面带笑地喊了一声:“娘舅,您来了,恕甥儿不知,未能远接。”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顾执一手拈须,慢慢地说道:“听说你病了,你就还躺着吧!”
  陆福心痛小主人,今天是第一天吃东西,听顾执这样说了,便道:“舅太爷既然说了,你就躺着吧!”
  陆鼎也以为既是自己嫡亲娘舅,当然是疼爱外甥的,因此就没有再起身,只招呼了一声:“娘舅请坐。”
  顾执那里理他,站在房中,一动也不动。
  陆鼎不知所以,又说了一句:“娘舅,您为什么不坐呀?”
  谁知一语未了,只见顾执脸色一变,陡然铁青,一声断喝道:“大胆畜生!你眼睛里还有我这娘舅吗?”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陆鼎焉有不惊之理,连忙说道:“娘舅所为何事?”
  顾执道:“所为何事?就要问你了。”
  陆鼎道:“难道甥儿做错了什么吗?”
  顾执这时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手脾发抖地怒道:“你……你……难道你还不知罪吗?”
  倘使这时陆鼎够能马上起身下地,向顾执陪个礼,也就好了,可是他被顾执一阵编排,心中早已大乱,竟愣在床上一动不动,只说道:“请娘舅指示。”
  顾执简直是越看越有气,气呼呼地说道:“好,好!我问你,父死之谓何?食不择味耳,你现在吃的是什么?竟敢使用银器,其罪一也。”
  这银匙本来是陆福怕有人加害陆鼎,用来试验有毒无毒的,与陆鼎何干?
  顾执又说道:“父死之谓何?衣不文饰耳,你铺盖的是什么?锦被罗帐,鸳枕绣衾,其罪二也。”这些东西原是吴柳花送来的。
  顾执一指那四个丫头道:“父死之谓何?乃竟敢享婢妾之奉,你荒淫无耻到什么程度,你还不知罪吗?”
  这些丫头也是吴柳花派来的,陆鼎正要开口申辩,谁知陆昌已在旁边拦住他道:“鼎侄,你舅父句句金石良言,你听着记住就好了,不要开口吧!”说着便在顾执身后向陆鼎连连摇手,好象很关怀他似的,要他不要开口。陆鼎这时方寸已乱,哪辨真伪,也就把话咽住。
  顾执见陆鼎不开口,以为自己所说的都对,陆鼎已是默然承认,因此气焰更高,指着陆鼎骂道:“你……你眼睛里还有我娘舅吗?好!只要你说一句,不认我是你的娘舅,我可以马上就走,再不管你陆家的事,咱们一刀两断,以后永不来往,免得为你累误了我的清名。”
  陆鼎忙道:“娘舅,甥儿不敢。”
  顾执道:“你不敢,为什么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陆鼎无奈,只好挣扎着下了床,跪在顾执的面前。
  陆昌早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让顾执坐下,就怕顾执走得早,折磨不了陆鼎。
  顾执坐下以后,便又摇头晃脑地搬出他那一套古董来,从孝经讲到礼记,从三皇五帝讲到百世之后,引经据典,详加剖释,讲到得意的地方,竟高声朗诵起来。这一讲,便足足的讲了两个多时辰,方才暂告段落,直把个陆鼎跪在当地,筋骨酸痛,可是那里还敢动上一动。
  顾执至此,怒气才稍微消了,便问陆鼎道:“你明白了吗?”
  陆鼎连忙答道:“承娘舅指教,甥儿明白。”
  顾执道:“明白了就得依着我的话去办。”
  陆鼎这时只求事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便道:“请娘舅指示。”
  顾执道:“好!第一,从今以后,要食以草具,且不应使饱,即使想吃,也要从内心里克制着自己,你办得到吗?”
  陆鼎道:“谨遵命。”
  顾执道:“第二,摒开这些丫头,住到灵前去寝苫枕块,守孝伴灵,你办得到吗?”
  陆鼎道:“谨遵命。”
  顾执还要再说下去,陆福在一旁抢着说道:“舅太爷,少爷病了,你不知道吗?”
  顾执一瞪眼说道:“他有什么病?他这是酒色过度,我还不知道吗?坏就坏在你们这些人手里。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诚然不谬。”
  陆福还想开口,已被陆鼎暗暗止住。
  顾执道:“本来还有很多,我也不强你所难,现在你就先办这几样吧!”
  陆鼎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向顾执谢过,起身挥退吴柳花派来的四名丫头,随即就吩咐陆福去灵前安排苫块,陆福那里肯去。陆昌在一旁说道:“我派人去收拾吧!”说着便走了。
  陆福知道已无挽回余地,只好去收拾被褥,那知顾执见了又喝道:“要这些做什么,这些是苫块?我先父辞世,正当隆冬季节,虽然冻得我浑身打战,我也没敢用被盖,现在才不过三秋,难道你就怕冷,而不顾礼仪了吗?”
  陆鼎连称“不敢”,立刻随着顾执走到灵前,向孝帏后一看,只见地上是厚厚的一层湿润的稻草,一块大大的土块,哪里能睡得人。顾执反叹息说道:“然也,此之谓苫块是也,不如是固不是以谓之孝也,大战孝欤,余于苫块而得见及之矣。”陆鼎这时已是疲乏不堪,再也撑不住了,那还顾得什么,便一头倒到那堆烂草上去。顾执这才高兴起来,说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余得甥如此,又何憾焉?”
  从此顾执就留了下来,帮着安排丧礼,长日无聊便来对陆鼎讲解一番道理,并且看住陆鼎,不得饱食,当然更不能食肉了。五七天过去,顾执才收拾回转姑苏。可是陆鼎原已带病,再一失调,更加上地下和脚草的湿气霉味一侵,竟变成了伤寒重病。翠云庄这时已被陆昌控制,因此陆鼎要茶无茶,要水无水,连陆昌的面都见不到,当然就更谈不到请医服药了。
  还幸亏陆福带着弟弟和另外几个忠心不二的人,拼着陆昌打骂,日夜死守着陆鼎不散,又不顾一切地把陆鼎抬回书房。这天夜里,陆鼎自知不起,便和陆福说道:“福儿,我和你自小一起长大,一直把你当作兄弟看待,现在我已经自知不起了,我要你在我死后,去找一尘大师,请他为我父子两代报仇才好。”说着号啕大哭,人便昏死过去。
  陆福一看,连忙迭声大叫:“少爷醒来!”连声叫喊了好半天,陆鼎才悠然醒转,主仆相对,凄然落泪。陆鼎挣扎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道:“福儿,你们逃生去吧,别管我了。”说着泪如雨下。陆福是个血性汉子,更是痛哭失声,抱着陆鼎不放,反倒是陆鼎转过来劝慰他,陆福这才止哭收声。
  陆福虽说有点憨,但也有他的憨打算。他一想,这样下去,绝不是个办法,再拖下去,陆鼎除死方休。若要解决这个危机,就非去找一尘大师前来救他不可,因此便向陆鼎说道:“少爷,我想到灵岩去一趟,找一尘大师和他商量,你看好不好?”
  陆鼎想了一想,灵岩来去,也不过一日之程,但不知道一尘大师回来也未?如果没有来,岂非是白跑一趟。但除了找一尘大师,目前还有谁可找呢?红梅山庄和飞鹅堡两处,虽说一是至亲,一是好友,交情都够,可是两家正在多事之秋,本身的事已经无法解决,又哪能再为他们增加麻烦?其余的人,不是交情不够,家丑不可外扬,便是无处去找。思来想去,除了一尘大师之外,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因此也就只好点头答应,并且说道:“如果大师尚未回寺,你不妨向小沙弥问明去处,多辛苦一点,总要找到大师,然后再回来才好。”
  陆福应是,又吩咐他弟弟和其余的几个人照应陆鼎,要依着他在家时一样,不能有丝毫变动,尤其是不能让别人接触陆鼎,免得遭毒手。真是叮咛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这才又拉着陆鼎的手,要他自己保重,恰如生离死别一般,然后才收拾上路。他悄悄离开陆府,未叫陆昌等得知,出门之后,便迈开脚步,直奔灵岩而去。
  陆福到了灵岩,一尘大师果然未归,连忙向小沙弥打听清楚,连歇也没歇,便又日夜不停地奔来天目,一路之上,心里直惦记着陆鼎,脚下那肯稍停,所以在看到一尘大师众人,说明来意之后,竟软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但仍然一口一声地要求一尘大师急速前去救援。
  众人看了,都被感动得落下泪来,连大乘神尼这么个一向冷面狠心的人,也不觉为之点头太息,从身边取出一粒她向来不肯轻易予人的九转回天丹来,交给陆福,说道:“吞下去吧!”
  陆福接丹在手,看了半天,且不吞下。
  叶公泰和陆福也很相熟,便在一旁道:“铁牛,还不赶快叩谢神尼,把这九转回天丹吞下,包你马上精神抖擞,这是你的福气,还发什么傻?”
  陆福一面喘一面说道:“我知道,这是仙丹,可是我舍不得吃,我有什么要紧,这种仙丹,我要带回去留给少爷吃,好救他的命。”说着使从衣襟上扯下了一块布,包了又包,然后放进怀里。
  大乘神尼一旁见了,大声喝道:“拿出来!”
  陆福一愣道:“神尼,难道你舍不得了吗?铁牛已经领了你的情了,你……”
  大乘神尼仍然截住说道:“拿出来!”
  陆福无奈,只好乖乖地又从怀里掏出,极不愿意地递还大乘神尼。
  大乘神尼且不接他的,又喝道:“吞下去!”
  陆福道:“神尼,我少爷命在旦夕……”
  大乘神尼道:“叫你吞下去,你就吞下去,你少爷需要,我看在你的份上,另外给他一粒。”
  陆福一听,这才高兴起来,一连对神尼磕了几个响头,把丹药纳入口中,化唾吞下。果然九转回天丹不比寻常,药才下肚,陆福已经疲乏全消,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大乘神尼一伸手说道:“神尼,你可不能说了不算,你答应了我的。”
  大乘神尼也便笑了一笑,再掏出一粒给他。
  陆福接过收好,便催一尘大师上路。
  一大尘大师道:“我们先来计较一下,哪些人去。”
  栖霞二老说道:“这还需要多人吗?我俩陪你去就够了,你负责救人,我俩负责查明事实真相,还有什么办不了的吗?”
  一尘大师一想也对,便对大家说道:“这样好了,这里已可暂告段落,神尼上飞鹅堡,伍施主去红梅山庄,先烦劳你们为他们二人布置一番,其余的人……”
  一尘大师尚未说出,叶公泰已接口说道:“一起先到小庄去住几天,然后再决定行止如何?”
  众人也就同意,因此立刻收拾,各自上路。一尘大师便向陆福要过乘神尼给他的那粒九转回天丹,对他说道:“你慢慢的来好了,我们先走一步。”陆福知道一尘大师和栖霞二老脚程特快,自己跟不上。如果同行,反倒耽时误事,因此忙不迭地连声应是。
  且说一尘大师和栖霞二老在上路之后,便疾风也似的回转木渎,两地相距虽说也有数百里远近,但那里放在他们心上。第二天黄昏,便已到达翠云庄外,好在他们三人一路行来,早已商量停当,只等天色全黑,便分头进庄,各负其责。
  且说一尘大师来到翠云庄,这里本是他常来之地,所以非常熟悉,人不知,鬼不觉,转眼便到了陆鼎房中。一看陆鼎,蒙被侧卧在床上,便放心了一半。守在陆鼎旁边的人,猛然看到房里多出了一个人来,正要喝问,一尘大师已低声喝止,叫他们不要开口。
  众人仔细一看,见是一尘大师,立刻如获救星。陆鼎在床上本来就是似眠非眠的朦胧着,一听声音,便问道:“是谁?”
  一尘大师早就走至床前,俯身说道:“小施主,是老纳来了。”
  陆鼎一听是一尘大师的声音,连忙翻转身来,便想坐起,可是那还能够。头才离枕,便觉得一阵昏眩,又倒了下去,闭目有顷,这才重睁双目,牵住一尘大师的手说道:“大师,弟子几乎今生不能再见大师了。”
  一尘大师安慰他道:“一切情形,已由陆福告诉我了,你别着急。”说着便从杯中取出九转回天丹来,塞进陆鼎口中,这仙丹一下肚,不过一盏茶时,陆鼎便觉得头目清醒,病竟失去了一大半。
  一尘大师看到陆鼎本是一个虎虎有生气的英俊少年,几天之内,竟变得骨瘦如柴,也不由得为之黯然,便对陆鼎说道:“我们走吧,有话到我庙里去再说好了。”
  陆鼎道:“大师难道不能为我弄清楚这桩事吗?”
  一尘大师道:“栖霞二老已锐身自任,我们但在灵岩等候他们的消息便了。”说着又吩咐那几个服侍陆鼎的忠仆道:“别对任何人说起是我来把你们少爷带走的,以免又生事端。陆福回来之后,也叫他别到灵岩去找我,你们少爷既然在我处,自然有我负责照应,你们尽可放心,明白了吗?”
  那几个人久知一尘大师是位高僧,那有不听他的话的道理,便连声应是。一尘大师这才对陆鼎说道:“我们现在就走,不必再耽误了。”
  陆鼎道:“大师,弟子还不能就走。”
  一尘大师问:“这是何故?”
  陆鼎道:“先父就在日内安葬,弟子怎样就走?”
  一尘大师道:“事有权衡轻重,不可以一概而论,依老僧看此,此处绝不能再停留下去,否则的话,不独会另生枝节,多找麻烦,恐怕连令尊的仇都不容易报了。”
  陆鼎听了,这才无话。因为病体太虚,无法自己行走,便由一尘大师把他负在背上,向那几个忠仆说了一声:“你们自己当心吧!”人便穿窗而出,转眼到得庄外,直向灵岩飞奔而去。天色未明,便已到了庙中,一尘大师把他安置妥当,叫他休息。
  陆鼎道:“大师,如果二老回来了,请马上给我个信儿。”一尘大师答应,陆鼎才放心睡去。这一睡,便直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转,睁目之后,除了觉得奇饿之外,已经别无所苦,连精神都恢复了过来,连忙起身。早有沙弥为他送来脸水,梳洗既毕,沙弥又端出饭来,陆鼎一闻到那糙米饭,竟觉得奇香无比,直吃了个十分饱,方才放手,问沙弥道:“大师呢?”
  沙弥道:“正在做功课,小施主请稍待,我去替你叫一声好了。”
  陆鼎只好等着,果然没有多久,一尘大师便已走来,手中拿着半本残书。陆鼎忙问栖霞二老消息。
  一尘大师说道:“他们已经来过,另有事情走了,不过你的事情已全弄清楚,可是现在尚非告诉你之时,目前你的主要事,是要在一年之中练好这本峨嵋真经。这本书是司徒循留下来的,虽然残破,但老僧尚可略效微劳,指点于你,不过你我无缘,所以不必拜师,等到一年之后,你的功夫练成,我再告诉你应该如何便了。”
  陆鼎听了,虽是不愿,但也只好听着。一尘大师便带着他走进灵岩后山一个岩边,拨开丰草,现出一个洞口,领着陆鼎走进。
  陆鼎一看,洞口虽小,里面倒是非常宽大,而且石桌石凳,床铺被衾,无不具备。
  一尘大师道:“你就在这儿修练,这一年之内,除了我随时来指点你之外,你绝不能出洞一步,切记切记。”
  陆鼎虽不知一尘大师的用意何在,但一向对他极其敬信,所以也便不再置问,立刻开始依着真经上的指示,练起功来。这且不提。
  且说栖霞二老,进得翠云庄之后,仗着武功精湛,身形快捷,不会被人发现,早把整个庄上看了个遍。只见整个庄上,除了巡更之人而外,全都睡了,连吴方、陆昌和吴柳花都不例外。而淮海四毒和江西十恶一个不见,二老不由得因此踌躇起来,心想这可怎样下手。顺着脚便来了花园内陆伯通的书房附近,在凉亭周围看了一遭,还是什么也没有。便又顺着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随手掩好。所幸二老内功精纯,已能黑地见物,借着月色,倒也把书房内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一边书架上,仍然整整齐齐的放着十几部古书,略一检视,无非是经史之籍,窗前一张大书桌,已被尘封,文房四宝,蛛丝交织,拉开抽斗一看,竟在一个抽斗内发现了一扎信。二老一转念,便想从信中寻出线索,可是结果失望了。正想把信放回原处,却又看到有一团纸在抽斗的角落里,取来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些字,纵横直叠,显然是信手乱涂的,可是笔力苍劲雄浑,正是金面龙神的气派,仔细一辩认,这才看出是“贼子淫妇可恶可杀”八个大字。
  二老相视一看,便已猜出这是陆伯通愤怒时所书,然后随手折好,塞进口袋内,以便日后作证。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探出一个人头来,向里张望。二老是过分大意,等到惊觉,连忙躲起,南松隐的身形已露,早被来人看到。二老打招呼,正预备走开,以免麻烦,谁知窗外那人已低声叫道:“阿才,你来。”
  另一边有人应声道:“什么事?老马。”原来是翠云庄上的两个更夫。阿才走过来之后,老马便说道:“我看见了。”
  阿才道:“你看见什么?”
  老马道:“我看见老庄主了。”
  阿才不信道:“你别吓人,我才不信呐”。
  老马正经道:“你别不信,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自从老庄主死后,这儿就常常会有迹象吗?”
  二老听到这里,反到不想走了,便又隐住身形听了下去。只听阿才说道:“这是你的疑心病罢了。”
  老马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老马一生不说瞎话,何况今天又是亲眼看到的呢!我远远地便听到屋中有声音,走到窗口一看,老庄主正站在屋中,可是一闪便不见了,这绝不是我眼花,我可以发誓。”
  阿才听了,好象相信了,不由得怕了起来,只听见他说道:“老庄主,你千万别吓唬我,我阿才可是好人,我给你跪下叩头了。老庄主,你虽然死得不明不白,但那不关我阿才的事呀!”
  老马道:“你说什么?”
  阿才道:“老马,这件事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从来没告诉过人,今天老庄主显灵,想是要责备我呐!”
  老马道:“什么事?”
  阿才道:“我不敢说出来。”
  二老本是个好玩的人,见更夫把自己当作陆伯通显灵,便又想出了主意,模仿着陆伯通的声音说道:“阿才不说,想死不成?”
  阿才听了,吓得大叫了一声“啊”,连说:“我说,我说。”
  老马也吓得跪下道:“老庄主,老马给你叩头。”
  二老暗笑,一声不响,只听阿才说道:“那一天白天,我正和小四子在园里察看,突然二庄主和吴太爷走了来,要我们出去。我说今天该我们在园里照看。二庄主道:‘刚才我听到东边墙外狗吠,你们去看看是什么人。’我便和小四子走了。回到园门口,又遇见夫人,她问我们,您在何处,我们说您在凉亭上睡觉,谁知过不多久,便听到您去世的消息。老庄主,我也一直为这件事疑心呐。”
  二老正要开口,却听见老马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少爷呢?”这句话正是二老想问的。
  阿才道:“这种没证据瞎猜的事,我那敢乱说,小四子也是这么想的,他因为怕,所以才逃回江北去了。”
  二老听到这里,心下已明白了一半,便又计上心来,也不再听二更夫说些什么,便一起掩出书房,细一商量,立刻分头行事。
  再说赛飞燕吴柳花,本是个每夜离不开男子的妇人,这几天为着谋害陆鼎,硬装正经,只好和陆昌暂时分手,强行忍着,可是那孤枕寒衾,好不难受。这天夜晚,独自儿喝了几杯闷酒,便解衣上床,但辗转反侧,那里能睡得着,便不免又指头儿告了消乏,银牙咬烂被头,好不容易,才恍惚睡去。谁知刚一闭眼,便听到窗户一声响,已自开了,不由醒转,心想:“莫非是那冤家也熬不过那寂寞,来找我了。”想着不由心喜,便假装睡着,静等来人。
  过了一会儿,果然微风过处,罗帐已被揭开,吴柳花仍然一动不动,接着便觉得有人在推她,吴柳花心想:“这冤家今天怎么了,既已来了,为何不跃马横戈,推我作啥?”心中也便想吓来人一跳,就在推还未停之际,腰上一使劲,眼睛也没睁开,一伸双手,猛然坐起,向前一搂,嘴里喊了声:“冤家。”谁知这一搂,却搂了个空,连忙睁眼一看,那里有人?
  吴柳花也是个武功有相当成就的人,这一搂空,心里一惊,一扭身便下了床,一面穿鞋,一面扣好裤带,风也似的在房内一找,什么也没找着,但窗户仍然开着在那里摇晃不停。
  吴柳花转身躯到床前,摘下宝剑,一个箭步,穿出窗口,只见院子里冷冰冰的月凉似水,什么也没有,随即翻身上了房,四面一看,也一样静悄悄的,心下怀疑,这才又回到屋中,坐在床沿上发愣,心想:“这难道是在做梦不成?”因此又上床躺下。
  谁知刚刚躺下一闭眼,就又发觉有人在推她摇她,吴柳花一睁眼不见人,便又起身再找,连橱头床顶,桌下箱后,都已找过,仍然毫无踪迹。这一来,她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打火点亮银灯,坐在桌前,但看究竟。也奇怪,没有多久,窗外一阵微风吹进,竟把烛焰逼得摇晃不止,眼看着便只剩下一点绿火,转眼便熄,房里竟阴风飕飕起来。饶得吴柳花胆大,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心头发冷,连忙一伸手,便把窗户关上,可是她刚一放手,窗户又自开了,吴柳花不由得格外吃惊起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猛然又觉得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身一看,仍然什么不见。
  吴柳花心想:“莫非是我遭见鬼了。”一念未了,耳边便听到有人骂道:“淫妇,你害得我好苦呀!”细一辩声,竟是金面龙神在说话,吴柳花不由“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翻身跌倒,面无人色。
  那声音又说道:“害死我不算,还想要害死我的儿子,你好狠的心。”
  吴柳花明明听到声音便在耳侧,可是就是不见人影,便越发的认为金面龙神冤魂不散,来找她了,直吓得三十二颗牙齿分做十六对在打战,怔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一会儿,这才想到去找吴方,便从地上爬起来,向门外便冲,谁知才到门口一开门,迎面便扑过来了一阵冷风,又把她逼回房中。吴柳花心中一急,飞身想从窗口跳出,可是窗外也是一阵冷风,把她凭空推了回来,跌倒在地板上。
  吴柳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我果然碰到鬼打墙了。”便想张口大喊,可是嘴才一张,风已入喉,竟堵着发不出声音来,耳边又听见那声音说道:“你敢喊出,我便立刻把你带走,交到阎王殿前,遍历地狱刀山油锅之苦。”
  吴柳花连忙翻身跪好说道:“老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那声音道:“饶你不难,你为什么要害我?”
  吴柳花道:“老爷,我没有害你,我没有害你!”
  那声音厉声道:“你还不肯说吗?”
  吴柳花这时已是心胆俱裂,便连忙说道:“那不是我,老爷,那不是我的主意。”
  那声音道:“那是谁的主意?你说。”
  吴柳花道:“那是二爷的主意。”说到这儿,忽然想到金面龙神既然是被自己害死,做了鬼,那有不知是谁害死他的道理,这莫非是有什么高手来了,在逼自己的口供吧?想到这儿便不由得住口不说。可是说也奇怪,那声音竟似明白她的意思似的,冷笑一声说道:“淫妇大胆,你和贼子做得好事,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要你说出,不过是给你一个忏悔的机会。如果你一定不肯忏悔,当然也就不能怪我了,你且试试看吧!”话声才了,吴柳花便觉得腰际上被人一击,整个身子立刻酥麻酸痛起来,这一来那由得她不信,随又接口说道:“老爷,饶了我吧!我说,我说。”
  那声音道:“说就好了。”吴柳花便又觉得背上被人一拍,酸痛立止,因此心想:“即就是不肯说出,鬼也是一样的会知道,徒然自己吃苦,那又何苦来呢?”于是便不顾一切的把事情和盘托出,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吴方当初设计,用春药下酒,使金面龙神入彀。云雨之际,吴柳花使出全身解数,把个金面龙神直乐得欲死欲仙,这才讨她回来,宠爱备至。
  可是金面龙神虽然英雄,但床第间事,年龄是饶不过人的,根本不能满足吴柳花的需要,因此吴柳花那里能够熬得,但为了要谋夺翠云庄,也就只有忍住。
  有一天,吴柳花偶然在园子里和陆昌单独相遇,这两个是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一拍即合,当时就发生了苟且之事。
  陆昌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加上吴柳花绰号赛飞燕,原有内视之法,交合起来,犹如处子一般。陆昌一尝到这甜头,那肯放手,就是中间多了个陆伯通,挡手碍脚的不能尽兴痛快,因此即就是吴柳花没有杀害陆伯通之心,陆昌也不放过那位哥哥了。所以不久之后,两人便打成一气,计划对陆伯通下手,这一来,毒蝎子吴方,不只是少了一个顾忌,反而多了一个助手,陆伯通的死期,也就因此加速了。
  吴方、陆昌和吴柳花一再商量,认为要干掉陆伯通,非做得干净,不落痕迹才好,否则的话,陆伯通在太湖一带,交游广阔,任谁知道了也不会放过他们,所以这才不敢用一般的方法来害死陆伯通。想之再三,才想出毒蟒黄奇的金线蛇来,商量既定,便由吴方亲自去淮海,向毒蟒黄奇借来金线蛇,乘着陆伯通午睡的当儿,放入陆伯通的七窍之内,游行一遍。陆伯通便一命呜呼,而且还看不出伤来。
  可是,纵蛇容易收蛇难,吴方、陆昌和吴柳花见事情得手,高兴之余,一个不当心,忘了使用九节防风草,反把金线蛇放跑。这一来,用尽方法再也捉不住了,这才二次再去淮海,请来四毒,好让黄奇自己收蛇。
  陆伯通一死,当然第二个对象便是陆鼎了,但陆鼎却去了灵岩,因此吴方又定下妙计,借出殡为名,把陆鼎骗了回来,然后利用顾执想把陆鼎慢慢地折磨死,以遂他们的初衷。
  吴柳花话说完之后,那声音停了一停,才又说道:“好!你是没有骗我,但你还没有说全,淮海四毒现在人在那儿?”
  吴柳花这时已经神智大乱,那敢瞒隐丝毫,便答道:“四毒十恶,现在都住在东庄。老爷,我现在什么话都说了,你饶了我吧,我情愿明天一早就离开翠云庄,再不敢打从前的主意了,只求您饶了我吧!”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道:“不必了,你们用不着走了。”
  吴柳花听了这两句话,直吓得魂飞魄散,只以为陆伯通是不肯放过他们了,连忙说道:“老爷,是你答应了我的,你说过,只要我把事情说出,你便饶我不死,你为什么说了话不算数呢?老爷,你生前是个大英雄,难道死后竟来欺骗一个女人吗?”
  那声音笑道:“你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你的。”
  吴柳花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呢?”
  那声音道:“不让你走,你不会就住在翠云庄上吗?”
  吴柳花一时听不懂此话的意思,愣住开不得口,那声音又说道:“我今天就把鼎儿带走,你既然爱上二爷,那你就嫁给他好了,你们不是就能还住在翠云庄上了吗?”
  吴柳花听到这儿,才把刚才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脸上便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那声音喝道:“且别高兴,还有条件。”
  吴柳花的心又提了起来,问道:“还有什么条件?”
  那声音道:“嗯,第一,你们从今以后,不准离开翠云庄一步,是否办得到?”
  吴柳花连忙应:“是”。
  那声音道:“第二,四毒十恶,也得住在东庄,不准他们回去。”
  吴柳花听了,觉得这是一个难题,便不由得犹疑起来。
  那声音道:“这件事你可以叫你老子另想办法,反正他的鬼主意多的是,如果办不到,他们前脚出门,我便立刻来把你带走,交给阎王殿前去受罪。”
  吴柳花道:“老爷,留他们一时还可以,怎留得他们住一辈子呢?”
  那声音道:“一时还不就等于是一辈子吗?”但马上又改口说道:“不过时间也不太长,只要一年就成了,这还办不到吗?”
  吴柳花这才连声应是。
  那声音又接下去说道:“第三,你们两个,也要在明年今天,大发请贴,举行婚礼,不准提早,也不准迟延,并且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四毒十恶都在场,你办得到吗?”
  吴柳花道:“老爷,我遵命就是,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声音道:“其他就是不准对庄上任何人再加虐待!也不准叫他们走,还得和从前一样。”
  吴柳花那敢说个不字,这时那声音说道:“就是这么多了,你上床去睡吧!”
  吴柳花连忙站起,爬上床去,刚刚睡下,只觉得有人碰了她一下,便沉沉睡去。
  说也奇怪,这里吴柳花见了鬼,那边陆昌也没有例外,不过他所看到的,不是陆伯通,而是夜游神罢了。所说的话也和吴柳花所听到的差不多,不过陆昌到底是个男人,起初不如吴柳花那样容易相信,因此所吃的亏也就比吴柳花多得多了,在反抗的时候,竟被那位夜游神作法,叫他自己打了无数的嘴巴。
  陆昌虽想反抗,可是两只手却象被人抓住似的,一点也由不了自己作主,但四面看遍,并没有人在身边,这一来,也就由不得他不相信了,到了后来,也是自己从头到尾招认了一遍,夜游神也象陆伯通吩咐吴柳花一样的,要他们明年今日结婚,然后把他提起来掷在床上睡着了。
  吴柳花和陆昌两边事情一了,夜游神和陆伯通便聚在一起,相视一笑,又到了吴方的房中。吴方醒转之后,便已浑身不能动弹,耳边只听到有两个鬼在说道:“牛头兄,阎王要我们来拘吴方,这不就是吗?带了走吧!”
  又一个说道:“马面兄,且不忙,判官在我们临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如果陆昌和吴柳花肯结婚,能安分守己住在这儿的话,就且不忙把吴方带回去。”
  牛头道:“对对,我们且等一等吧!看陆伯通和夜游神二人间的情形怎么样,然后再下手好了。”
  吴方听了,心头大惊,但不只是浑身不能动一动,除了可以睁眼和神智清楚而外,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不由得万分作急起来,不过他是个最工心计的人,心想:“别是着了什么人的道儿吧?”用目光一扫,那里有人,而那声音就在耳边,同时又听到两个鬼里的一个说道:“这毒蝎子也真毒,竟想得出用金线蛇来害死陆伯通,不落痕迹。”
  另一个接口道:“不落痕迹有什么用?在人间不落痕迹可以骗得过人,但在阴府却是骗不过的,你做了,就会给你记上一笔,除非你不死,不到阴间去,否则的话这笔帐就非算不可。上刀山、下油锅,那个滋味可够受了,五毒道人邬化平生作恶多端,死了这多年,又那一天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得去,死的时候,被挖了眼不算,昨天不是又被从奈何桥下拉起来,在大磨里磨了一家伙吗?”
  吴方听到这儿,便不由得他不相信了,金线蛇害死陆伯通的事不说,再想到邬化临死以前,突然双目失明的情形,简直毛骨悚然起来。这一想,便想到:“我不能死,我一定不能死,我死了以后,阴府里算起这笔帐来,我怎么吃得消?”便不由得想开口央求二鬼,可是又说不出话来,直急得两眼乱翻,内心祷告道:“但愿水怪和花丫头答应才好,否则的话,我可怎么是好?”
  这时二鬼又说道:“我们去看看吧,他们如果问好了,便一起回去销差;如果问不好,再来带他走也还不迟。”言毕寂然,吴方等了一会,简直渡日如年,同时左思左想,心乱如麻,竟把平生所做的坏事,一桩一件的重新一齐想过,想一桩,怕一桩,想一件,怕一件。想到后来,浑身汗如雨下,衣服棉被一起湿透,一个人竟好象泡在水里一般,好不难受,正是:
  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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