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巧施离间计　伪写下堂书

2024-08-04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点击：

　　蒙古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夏季多依平原放牧，冬季则移往山坳，以就阳光。为了迁移方便习用帐篷居住，名叫“蒙古包”。
　　“蒙古包”也分很多种，有用木材和柳条编织成的，也有用兽皮或毡氈围裹的……都以拆迁方便为主。
　　现在正值炎夏，“蒙古包”都聚集在水草茂盛处，这两个，却偏偏搭建在山坳中。
　　山坳颇隐密，距离威宁侯府不远。帐外既不见放牧的牛羊，包内住的也不是蒙古人。
　　非止不是蒙古人，更没有一个男人。
　　然而，从外表看，却是两个真正道地的“蒙古包”。
　　两个“蒙古包”南北相对。南边的一个靠山坳口，里面住着六名衣衫上绣着白莲花的侍女，入夜以后，分批轮流担任山坳口的戒备守望。
　　北边的一个，共住着老少五人——那是白玉莲、夏姥姥、黑妞、香奴，以及一个年龄才八九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的面貌果然酷肖铁羽，更兼有白玉莲的妩媚，年纪不大，已是个小美人胚子了。
　　“蒙古包”内三面是床，活动的范围有限，小女孩不甘拘束，天一入夜，就嚷着要去外面玩。
　　夏姥姥拦阻道：“小薇，又不乖啦？姥姥不是告诉过你么，再忍耐三两天，等你进了威宁侯府，任凭你玩个够，这儿荒山野岭，有什么好玩的。”
　　小薇呶着嘴唇道：“姥姥骗人家，每次都说三两天，也不知多少三两天了，白天总说怕外人看见，不让出去，现在天都黑了，还是不让人家去玩一会儿。”
　　夏姥姥道：“既然天黑了，就该早些睡觉，还玩什么。”
　　小薇一扭身子，道：“哼啦，人家才不要睡哩，整天睡觉，头都睡晕了。”
　　黑妞也跟着哄劝道：“小薇乖，听姐姐的话，咱们不出去玩，咱们来玩叠纸船好不？”
　　小薇道：“不要。叠了拆，拆了又叠，一点也不好玩。”
　　黑妞道：“那咱们叫香奴弄蛇给大家瞧，让蛇扭腰跳舞，好吗？”
　　小薇摇头道：“也不要。玩来玩去，老是扭腰跳舞，看也看腻了。”
　　黑妞道：“哦！对了，小薇最爱听故事，姐姐说故事给你听……”
　　小薇掩着耳朵直跺脚，叫道：“不要听！我只要去外面玩，不要听你的狗屁故事！”
　　夏姥姥沉声道：“小薇，不许吵……”向阖目侧倚在绣褥上的白玉莲呶呶嘴，低声道：“你娘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你再吵，当心讨一顿打。”
　　这句话还真管用，小薇偷眼望望白玉莲，果然不敢再叫闹了。
　　白玉莲恰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但她非但没有责备小薇，反而淡淡一笑，挥手道：“小孩子不能闷得太久，黑妞，你就带她去帐篷外面玩玩吧，只别走得太远，早些回来就行。”
　　小薇喜出望外，欣然道：“真的？娘！”
　　白玉莲说道：“娘说的话，还会有假的不成？”
　　小薇笑道：“谢谢娘，我去啦！”
　　白玉莲含笑颔首，道：“别跑远，要听黑妞姐姐的话，早点回来休息。”
　　小薇一面答应着，一面已迫不及待拉着黑妞的手，飞奔了出去。
　　望着帐篷门口急剧摇摆的门帘，白玉莲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代之，是一片阴沉，缓缓道：“这两天要送她去威宁侯府，别待她太严厉，咱们的希望，或许就在她的身上。”
　　夏姥姥道：“是的。所以咱们才一直哄着她。”
　　白玉莲问道：“该教她的话，她都记住了吗？”
　　夏姥姥道：“都记住了，这小丫头不止模样像，人也挺聪明，活脱脱就是姑娘小时候的影子，有时，连我都差点儿当她是姑娘的亲骨肉。”
　　白玉莲冷冷一笑，道：“她若真是我的亲骨肉，我也舍不得送她去威宁侯府了……”
　　正说着，帐篷外面有人禀报道：“奇哥求见。”
　　白玉莲眉头微皱，道：“他回来干什么？难道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夏姥姥道：“或许他发现金克用有什么背信的行动，特地赶回来报讯。”
　　白玉莲道：“叫他进来！”
　　奇哥应声掀帘而入，手里捧着一个纸柬，双手呈给白玉莲。
　　白玉莲拆开纸柬，眉头皱得更深。
　　夏姥姥问道：“这是谁写的？上面说些什么？”
　　白玉莲道：“金克用约我今夜见面，说有重大要事面商，莫非这家伙在弄什么诡计？”
　　夏姥姥道：“金克用心怀叵测，绝不能信赖，姑娘必须防着他一些。”
　　白玉莲冷笑道：“我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留着他，不过想小薇身份逼真些，他若敢动什么歪念头，那就是他自寻死路。”
　　夏姥姥又问道：“姑娘要不要去赴他的约会？”
　　白玉莲傲然道：“为什么不去？难道还怕他吃了我？”
　　夏姥姥道：“咱们虽不怕他，不能不防他，姑娘请稍待片刻，老身先去布置一下。”
　　白玉莲并未反对，只叮嘱道：“用不着兴师动众，在林嵩和郭石头两位还没有赶到之前，这儿的戒备也很重要，必须多留人手保护小薇。”
　　夏姥姥应诺，带着香奴出帐去了。
　　白玉莲转问奇哥道：“这几天你在威宁侯府，有些什么收获？”
　　奇哥又从贴身处，取出一份纸卷，双手奉上。
　　那纸卷中，密密麻麻记载着许多像小蛇形状的文字，显非汉文。
　　白玉莲居然看得懂，一面展视纸卷，一面点头，似对奇哥的报告很满意……
　　看到纸卷尾部，突然流露出惊喜之色，急道：“你真的看到花翎手里拿着两份地图？”
　　奇哥连连点头。
　　白玉莲又问：“他们真的没有把地图交给铁羽？”
　　奇哥摇头。
　　白玉莲仰面长吁一口气，喃喃道：“这就奇怪了，如果他们找到了那藏宝图，为什么瞒着铁羽……唔，金克用要见我，一定为了这件事……”
　　思绪交变，神色也瞬息交换，时而沾沾色喜，时而蹙眉沉吟，惊喜，猜疑，不一而足。
　　接着，又问了奇哥好些问题，无奈奇哥有口不能言，只能用点头或摇头作答，恍如隔靴搔痒，难以尽意。
　　白玉莲越问越心急，挥手道：“你先回去侯府继续监视那两份地图，一有发现，随时飞报，如能窃取到手最好，但务必要谨慎行事，千万别鲁莽。”
　　遣走了奇哥，立刻束扎更衣，匆匆离开帐幕，赶往应金克用的约会……
　　北边帐幕的人先后离去，南边帐幕的六名侍女，两人已随夏姥姥先走，两人正担任守望，另外两人在山后小溪边洗涤用物，忙着杂事，帐内也是空的。
　　这时，四条人影突然在山坳口出现，利用夜色掩护，向“蒙古包”迅速逼近。
　　四个人都已长剑出鞘，移步无声，而且，对两名守望侍女的位置早就观察确实，进入山拗口，便立刻分为两批，以二对一，向两名守望的侍女展开突击。
　　黑夜中寒芒闪动，两名守望侍女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兵刃犹未出鞘，身上已各中了两剑……
　　四人得手，重又会合在一起，直奔北边帐幕，待冲进帐内，才发觉里面竟空无人影。
　　为首的古如雷诧道：“怎么会没有人？难道咱们反而中计了？”
　　老二古如电道：“不可能。刚才亲眼看见夏姥姥带人先走，白玉莲也随后离去，山坳内只有黑妞和那小丫头，最多还有几名侍女陪着，纵然是计，也不必放在心上。”
　　老三古如风道：“那小丫头很顽皮，或许溜到山坳后什么地方去玩了，咱们分头搜！”
　　正说着，帐幕外传来笑语人声……
　　只听小薇笑道：“这大尾巴老鼠真好玩，你们瞧，它还想咬我的手指头呢！”
　　黑妞道：“不是大尾巴老鼠，这叫松鼠，牙齿挺尖利，你可要当心点，别被它咬到。”
　　小薇道：“黑妞姐姐，你们现在就替它做笼子，好不好？”
　　黑妞道：“今天来不及，先把它关在铁箱子里，明天再说吧。”
　　小薇不依，道：“铁箱子不透气，会把它闷死，黑妞姐姐，趁娘不在，你和这两个姐姐，多陪我玩一会，我们现在就动手编个笼子不好么？”
　　黑妞道：“不行。时间不早了，她们还得去接替守望，谁像你整天就知道玩。”
　　小薇道：“求求你嘛，黑妞姐姐，今天不弄好笼子，我会睡不着。”
　　黑妞道：“睡不着也得睡，你别只顾贪玩，回头害我们都挨骂。”
　　小薇道：“不会的，娘和姥姥都有事去了，不会这么早就回来……”
　　语声渐近，已到帐幕门外。
　　古如雷一挥手，兄弟四人迅速散开，分藏在门帘两边，蓄势而待。
　　他们刚站好位置，门帘掀动，探进来一颗头，正是小薇。
　　老四古如雨即举起长剑……
　　可是，小薇只一探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古如雨的剑势已将下落，门帘复垂，心里一着急，便想提剑追出。
　　古如雷连忙拦住他，左手虚合，同时做了个“活捉”的手势……
　　只听小薇在门外说道：“告诉你们不信吧！娘真的出去了，帐篷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姐蛆，求求你们嘛，替我编个笼子，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好吗？”
　　黑妞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叹口气，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真会缠人……好吧，咱们就替你编个笼子，编好了你一定要睡觉，不准再啰嗦了。”
　　小薇连声道：“好！好！谁再啰嗦谁就是小狗！”
　　说着，掀起门帘，低头钻了进来。
　　古如雷早已蓄势而待，左臂疾圈，一把拦腰抱住。
　　老二古如电出指如电，立即点了女孩的哑穴……
　　垂帘再动，进来的是黑妞。
　　古如雨一心想捉活的，拦腰一把，抱了个满怀……
　　谁知黑妞可不比小薇，触手处，浮突不平，竟像触电般震撼人心，古如雨心弦颤荡，顿时有一种迷惘的感觉，整个人呆了一呆。
　　就只这片刻间的怔忡，黑妞一挺腰肢，业已挣脱了抱持，尖声惊呼道：“有刺客——”
　　帐幕外两名侍女闻声知警，忙不迭抛了刚洗涤好的盘碗用具，拔出了随身兵刃。
　　古家兄弟也横了心，三柄长剑同时卷向黑妞，古如雷挟起小薇，抢先冲出帐幕……
　　黑妞以一敌三，又是赤手空拳，霎眼间已身中两剑，才从帐柱上取到一柄月眉刀，奋力死战待援。
　　古如雷冲出帐幕，却被两名侍女截住，也打得难解难分。
　　可惜的是，另两名守望侍女早已丧命，山坳内已经再也没有应援的人手了……


　　这边山坳在浴血激战，那边山顶上，双方首脑却谈得颇为融洽。
　　白玉莲听完金克用的叙述，再印证奇哥的报告，认为尚能符合，点头笑道：“你能履行诺言，足见的确有合作的诚意，这一点我很高兴，小薇只在最近一二日就到了，我可以同意交给威宁侯府，要我写亲笔退婚字据，我也愿意照办，问题是谁来保证他们一定会交出那两份地图？”
　　金克用道：“姑娘请放心，事由金某接洽，当然由金某保证。”
　　白玉莲笑道：“你能保证他们会交出地图，也能保证地图不是伪造的吗？”
　　金克用一怔，道：“我想，花翎为了妹妹的婚事，必然有诚意，他绝不会特意假造两份地图来骗咱们。”
　　白玉莲道：“金庄主，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咱们岂能仅凭推想行事。”
　　金克用道：“那么，姑娘的意思——”
　　白玉莲说道：“叫他先交出一份地图，让咱们校对一下，是真的，约期交换，否则，免谈！”
　　金克用沉吟道：“但咱们总得也给他一点保证，譬如说，姑娘先写好退婚字据，由金某转交花翎，先换回一份地图，然后再约时间，送小薇去侯府，交换另外一份，姑娘认为能行么？”
　　白玉莲道：“不行。”
　　金克用诧道：“为什么？”
　　白玉莲道：“先写退婚字据，我就失去谈判的立场了，再说，事关终身，当然由我和花翎当面了结，金庄主仅是我们双方的见证人，也不宜由你转交字据。”
　　金克用苦笑道：“姑娘这么说，仍然是不相信我金某人了。”
　　白玉莲摇摇头，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而是做事的规矩，我总不能连面也不见，就把丈夫让给他们。”
　　金克用道：“姑娘不是已经跟花贞贞见过面了么？”
　　白玉莲道：“那是花贞贞，现在作主的却是花翎。”
　　金克用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我先把姑娘的意思，转告花翎，等小薇到了以后，再……”
　　刚说到这里，远处突然现出一片火光。
　　忖度方位，正是白玉莲扎营的那处山坳。
　　白玉莲双眉高挑，面露惊容，却因碍于金克用在旁，不便唤人来查询。
　　金克用很识趣，连忙起身告辞道：“在下暂回侯府，小薇到后，请姑娘随时通知。”
　　白玉莲已经焦急万分，含糊地应了一声，等金克用一走，立刻唤夏姥姥问道：“你在山坳中留了多少人手警卫？”
　　夏姥姥道：“除黑妞之外，还有四名带剑侍女。”
　　白玉莲顿足道：“太单薄了……山坳起火，必然已有变故，咱们快些回去……”


　　古家兄弟并没有放火，起火只是意外。
　　因为黑妞独战古家三兄弟，身上连中数剑，咬牙苦撑，不见援手，只得劈开帐幕，企求脱逃，无意中砍断了一根支柱，恰巧支柱上挂着油灯，灯油泼到地毡褥上，顿时燃烧起来。
　　火势一起，黑妞是趁机脱了身，另外两名侍女，却双双惨死在古家兄弟剑下。
　　古家兄弟见帐幕起火，无暇再追黑妞，带着小薇匆匆奔出山坳。
　　四人对进退路径早已有了安排，得手后，并不返回威宁侯府，却沿着山脚一路向北奔去，没多久，来到一片峭壁下。
　　峭壁的前方，是一座茂密的松树林，山壁上到处都是石洞，浅的不过一二尺，深的却达十余丈。
　　古家兄弟来到峭壁下，古如雷放开小薇，举手重击了四声——两声较慢。
　　峭壁上也响起同样的击掌声，接着，一个洞穴口出现了灯光。
　　那洞穴离地约有三丈，显然很深。
　　古如雷重又抱起小薇，吸气长身，飞跃而上。
　　灯火照映下，洞穴果然深达七八丈，里面不仅存放着充足的干粮和食水，更有厚毯软褥，而且已经居住着三个人。
　　那是麟麟山庄的总管吴涛，还有两名劲装佩刀的庄丁。
　　古如雷放落小薇，低声道：“庄主吩咐，务必要好好待她，一二日就来接她去侯府。”
　　吴涛笑道：“放心，我会让她过得舒舒服服，将来去到侯府，还忘不了咱们麒麟山庄待她的好处。”
　　古如雷又道：“白玉莲可能会搜索到这儿来，咱们兄弟和庄主不便露面，一切全仗吴总管多加谨慎。”
　　吴涛道：“请转报庄主，毋庸过虑，咱们住楼上，只要咱们不下楼去，任凭白玉莲把山脚每一粒泥沙都翻过，也绝对找不到咱们。”
　　古如雷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转身跃落崖下。
　　洞内灯火随即熄灭。
　　古家兄弟离去不久，山脚下人影蠕动，突然出现大批蒙古武士。
　　为首的正是威宁侯府那位锦袍人和黑骑队队长安达。
　　锦袍人仰望峭壁，面露得意的微笑，缓缓道：“好狡猾的金克用，咱们在这儿住了几十年，竟不知道还有如此隐密的地方。”
　　安达也笑道：“但他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威宁侯府并不那么好欺骗。”
　　锦袍人道：“山洞居高临下，洞里可能藏有高手，安达，这就要看你的了。”
　　安达应了一声，快步来到峭壁下，也仿照古如雷的方法，重击了四掌。
　　洞穴中如响斯应，随即亮起灯光。
　　安达翻腕拔出佩刀，飞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