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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绝计劫囚车 巧装陷虎阱
2024-08-04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点击: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双槐驿几乎要被火毒的太阳烤焦了,热风卷起满天黄尘,每一粒泥沙都是滚烫的。
  除了驿站石屋前那两棵高大的槐树,四周一片枯黄,见不到半点绿意。
  金三太爷就坐在槐树树荫下。
  在他身后,并排站着四个剽悍的年轻人,同式的白色麻纱短衫,白丝绸长裤,白布护腿,白皮箭靴,甚至头上的斗笠和肩后的剑穗,都是一色雪白。
  尽管风沙扑面,骄阳似火,四个白衣人的身子,仍然挺得橡标枪一样直,八只眼睛,眨也不眨瞪着由西方延伸过来的黄泥古道。
  金三太爷也凝视着古道尽头,眉端深锁,目光中明显流露出几分焦急。
  古道上只有阵阵飞卷的尘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
  金三太爷分明在等待什么,而且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
  什么事能劳动金三太爷甘冒酷暑来到双槐驿?
  什么人能使金三太爷亲自坐在这荒凉小驿站上等候?
  哦!来了。
  一阵黄尘卷过,古道上飞一般驰来三骑健马。
  马色枣黄,马上人也混身黄衣,难怪卷在黄尘中不易看出来,等到看见,人和马都已经到了近前。
  三骑同时勒缰,健马昂嘶,人影落地,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后面是两名挎刀壮汉。
  三人脸上全是汗渍和尘土,分明刚经过一番风尘仆仆,兼程赶到这儿来。
  金三太爷没等他们喘过气,下巴微抬,问道:“如何?”
  矮胖子拱手答道:“刚得到传报,车子由金钩杨玉田亲自押送,虎牢三剑同行,清晨已过赤金峡,两个时辰以内可到双槐驿。”
  金三太爷点一点头,又问道:“沿途情形呢?”
  矮胖子道:“已经遵照老爷子的指示,沿途驿站酒店共计七家,都已给价收买,封闭水井,拆去炉灶,食物全部毁弃,水缸里也泡了死老鼠……六十里内,他们绝对找不到一样可吃的东西,一滴可喝的水……”
  金三太爷半闭着眼睛,一面倾听,一面微微颔首。
  “……附近三百三十四户居民,也都在三天以前全部搬迁一空,每户发给一百两银子,田产牲畜另外折价,如今已是鸡犬绝迹,不见人烟。”
  “唔!很好!”
  金三太爷抬头望望天际那火球般的烈日,嘴角不禁绽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喃喃自语道:“金钩老杨是条好汉,虎牢三剑也算得是一流高手,可是,在饥渴交迫之下,再顶着这火辣辣的日头,纵是铁打金刚也要被溶化了。”
  矮胖子陪着笑脸道:“老爷子神机妙算,任凭那杨玉田再谨慎,今天也非栽个大跟斗不可。”
  金三太爷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这儿你也好好安排一下,金钩杨玉田为人精明,当心别露出了破绽,事成以后,立刻带人来见我。”
  “是!”矮胖子答应得颇有自信!“老爷子请放心,那杨玉田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出老爷子的手掌心。”
  金三太爷走了两步,忽又停住道:“我让古家兄弟留在附近,必要时可助你一臂之力,但务必要记住,除非万不得已,咱们自己的人最好不要露面。”
  “是!是!”
  矮胖子连声应诺,目送金三太爷上了马,在古家四兄弟簇拥下,离开了双槐驿石屋,转身对两名挎刀壮汉摆摆手说道:“把毕老三叫出来。”

×      ×      ×

  毕老三是个又瘦又黑的穷叫化,浑身没有四两肉,满头乱发,一身破衣,搭拉着眼皮,一副三天没吃饭的样子。
  可是,他一见了矮胖子,就像小鬼遇见城隍爷似的,精神突然一振,急忙趋前两步,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道:“小的毕虎,见过吴大总管。”
  矮胖子吴总管只从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还礼,冷着脸道:“我交待你的事,你都记住了?”
  毕老三忙道:“记住了,小的把总管的吩咐背了一百多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全记在脑瓜子里了。”
  吴总管道:“这是咱们老爷子可怜你无亲无故,流落街头,也是我极力保荐,才赏给你这个发财的机会。”
  “是!是!是!”毕老三的鼻子差点碰到地面:“小的一定全心全力去办事,不让老爷子和吴总管失望。”
  “你要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老爷子托了我,我再交给你,你若把事情办砸了,那可就……”
  “总管请放心,小的知道轻重,绝对不会弄砸。”
  “那就好!”
  吴总管一挥手,和两名壮汉上了马,叮嘱道:“车子不久就到,你先把附近马蹄痕印清扫干净,店里也赶快准备一下,小心侍候。”
  三人勒转马缰,正要离去,毕老三忽然伸出手,涎着脸轻问道:“吴总管,请问……小的那一百两赏银,应该到什么地方去领……”
  吴总管回过头,不耐烦地道:“等着向金钩杨玉田去拿吧,他若只给你九十九两,你也别把酒搬出来……”
  马蹄扬起飞尘,转瞬间已消失在东去的路头。
  双槐驿又恢复了原来的荒凉和死寂,尘土蔽空的古道,火毒的太阳,高耸的树,孤独的石屋……

×      ×      ×

  骄阳,古道,黄尘。
  辚辚车声从古道尽头传过来,不久,出现了一队人马——那是二十几条皂衣汉子,簇拥着一辆囚车。
  车前一骑当先开路,马上坐着兰州府的总捕头,金钩杨玉田,方脸,浓眉,阔肩,粗腰,两柄金光闪闪的护手钩,斜挂在马鞍旁。
  车后三骑马上,是三个浑身劲装的中年人,黑色疾服,配着黑色剑穗,连马匹也是漆黑色。
  这一抹黑色,透着深深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但这时,无论人和马,都蒙上一层黄土,烈日当头,挥汗如雨,人跟马匹同样显得精疲力竭,困顿不堪。
  最辛苦莫过于那推车的车夫,全身衣服早被汗水浸透,干枯的嘴唇已呈灰白色,脚步蹒跚,踉跄欲倒,若非旁边有人帮扶着,只怕囚车早就翻进路沟里了。
  最舒适的,却是囚车中那位犯人。
  他盘膝坐在车笼里,头部露出槛外,既不必自己走路,更无须负荷推车,竟然勾着脖子,呼呼地熟睡了。
  人在囚槛,镣铐加身,真亏他一点也不在意,居然睡得那么沉,阵阵鼾声,仍然那么起落有序。
  旁边一名捕快低声咒骂道:“娘的,他倒挺会享福,咱们被烤得头上冒火,身上出油,他倒睡起大头觉来。”
  另一个摇摇头道:“他当然笃定睡觉啦,砍头也不过碗大的疤,反正是活不成了,不睡白不睡。”
  “哼!六扇门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下辈子我宁可变狗,也不干这种连犯人都不如的捕快了。”
  “少说两句吧!连杨老总不也是跟咱们一样,整整这一路下来几十里地,何曾捞到一口水喝!”
  “呃!说来真他娘的怪事,上次经过这条路,一切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荒无人烟了?”
  “我猜,八成这一带发生了什么灾害。”
  “那准是闹瘟疫,否则,不可能居民逃得一个不剩。”
  听见这话的,都不禁由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谁也没接口,因为没有人能否认眼前的事实,却又都不愿意承认这是事实。
  过了好一会,有人轻吁道:“你们瞧,那不是双槐驿到了么?”
  立刻又有人道:“到了又如何?还不是跟前面一样,灶倒墙塌,水缸里泡着死老鼠。”
  双槐驿在人们心里刚燃的一线希望,又被这一盘冷水浇熄。
  不久,车马到了石屋前。
  金钩杨玉田举目四望,道:“囚车先推到树荫下歇着,小心戒备,不准擅离。”
  捕快们早就盼望着这句话,连忙推着囚车奔进了树荫底下。
  有树叶遮隔阳光,人人都感觉到眼前一暗,凉意附身,二十几条汉子围在囚车四周,喘气的喘气,抹汗的抹汗,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金钩杨玉田下了马,大声道:“过来个人,到屋子去瞧瞧里面还有人没有?”
  捕快们彼此互望,谁也不肯动。
  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想法:一路下来,几十里内人烟绝灭,看情形这儿也不会例外,与其花工夫去搜查一座空屋,不如在树荫下多凉快一会儿。
  杨玉田何尝不了解众人的心思,于是举着手指着道:“陈六,康八,你两个进屋去找找看,没有人,或许还有什么吃的喝的东西。”
  被指名出列的陈六和康八虽然满肚子不情愿,也只得懒洋洋离开了树下阴凉地,手按刀柄,向石屋走,口里却在嘀咕着:“找有屁用,有吃的喝的,还能轮到咱们?早给饿鬼吃光了……”
  就在这时候,石屋门口突然摇摇晃晃出现一条人影。
  陈六和康八猛抬头,真的以为白日见鬼,一声惊呼,掉头就跑……
  杨玉田也吃了一惊,急忙摘下护手双钩,横身挡住囚车,喝道:“什么人?”
  人影缓缓从屋门走出来:“我姓毕,是这儿酒店的掌柜。”
  大伙儿全怔住了,想不到双槐驿居然还有活人!
  有人就可能有食物,大伙儿心里又兴起希望。
  杨玉田道:“屋里还有没有别人?”
  毕老三摇摇头:“只有我一个。”
  “其他的人呢?”
  “听说里泉驿闹瘟疫,附近数十里的人全逃光了,只剩我守着这间店,舍不得走。”
  果然是闹瘟疫,大伙儿的心都往下沉……
  杨玉田突然一探左手钩,寒光闪处,已钩住了毕老三的颈脖子。
  毕老三吓得一哆嗦,急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玉田用钩端轻轻抬起毕老三的下颚,在阳光下仔细看了一遍,道:“毕掌柜,你不像有病的样子?”
  毕老三道:“我本来没病,若有病岂不早就死了。”
  “可是,你说这儿闹瘟疫?”
  “我说的是里泉驿,或许瘟疫还没有到双槐驿来。”
  “唔——没病就好。”
  杨玉田点点头,收了双钩,道:“你这店里,可还有吃的东西?卖些给咱们。”
  毕老三耸耸肩,道:“能吃的早已吃光,最后还剩下几十个鸡蛋。”
  杨玉田道:“鸡蛋也很好,快替咱们煮熟送来。”
  毕老三摇头道:“那是我留着活命的,不能卖。”
  “毕掌柜,咱们是兰州府的官差,押解要犯路过此地,已经整整一天没进过饮食……”
  “对不起,那些鸡蛋就是我的命,天王老子来也不能卖。”
  “咱们愿意多给你银子。”
  “再多银子也不行,你们只为了填肚子,我却要靠它活下去。”
  杨玉田想了想,道:“那么店里有酒没有?分售一些给咱们解解渴。”
  毕老三道:“酒倒有一大坛子——”
  众人一听说有酒,不由齐声欢呼起来。
  陈六和康八更是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向石屋奔去。
  “喂!等一等。”
  毕老三忽然张开双臂,挡住了屋门,道:“酒是可以卖给你们,但得先讲好价钱。”
  杨玉田笑道:“你要多少钱?你说吧!”
  毕老三伸出一个手指头,缓缓说道:“这个数。”
  杨玉田道:“一两银子?”
  毕老三冷笑道:“那只好看看酒坛子。”
  杨玉田道:“这么说,竟是十两银子一坛酒?未免太贵了些……好吧,看在瘟疫成灾,进货不易,咱们买下了。”
  毕老三漠然说道:“十两银子,只能闻闻酒香。”
  杨玉田道:“你究竟想要多少?”
  毕老三道:“十个十两。”
  “什么?一百两?”
  杨玉田张大眼睛,失声道:“你……一坛酒你居然敢卖一百两银子?”
  毕老三道:“不错!”
  捕快们都勃然大怒,纷纷叱骂……
  “这小子一定是疯了,瘟疫烧得他打胡乱话!”
  “我看这小子是穷疯,哄抬物价,扰乱金融,眼睛里还有王法吗?”
  “大爷们走到哪里都是白吃白喝,给钱已是破例赏脸,这小子竟敢敲大爷们的竹杠!”
  “给他脸不要脸,干脆一链子锁了他,咱们自己去搬酒……”
  杨玉田摆摆手道:“不许起哄,这儿是疫区,一物胜金,也是情理中事,嫌贵咱们可以不买,却不能怪他漫天喊价。”
  捕快们不敢再争辩,却一个个怒目瞪着毕老三,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杨玉田含笑拱手道:“毕掌柜,我跟你打个商量如何?”
  毕老三道:“没有什么好商量,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杨玉田道:“咱们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只希望你能将鸡蛋也分售一半,让咱们填填肚子好赶路,这总行吧?”
  毕老三看看那些捕快的脸色,终于没敢再坚持,伸手道:“那得先付银子,要现银,不收银票。”
  杨玉田从马鞍旁取下银包,算了算,还不够一百两,又将虎牢三剑身上的碎银借来,才勉强凑足百两之数,交给了毕老三。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片刻,酒搬出来了。
  捕快们都舔着干裂的嘴唇,兴冲冲的围过来。
  杨玉田却拦住众人,亲自拍开封泥,凑近坛口闻了闻,然后倒出了一碗酒,递给了毕老三。
  毕老三说道:“你是怕酒里有毒,要我先喝?”
  杨玉田道:“对不起,咱们官差在身,不能不谨慎。”
  毕老三毫不犹豫,接酒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一碗,仰脖子再喝光……
  他还想倒第三碗酒,却被康八将酒碗夺了过去,骂道:“一百两银子一坛酒,得折合多少银子一碗?你倒越喝越上瘾了?”
  众人见毕老三试饮后并无异状,不禁又跃跃欲动。
  杨玉田低喝道:“别忙,药性有急缓之分,且再忍耐一会儿。”
  大伙儿只好强忍着渴意,眼巴巴望着酒坛子直咽唾沫。
  足足过了一顿饭之久,毕老三仍然行若无事,丝毫没有中毒的现象。
  阵阵酒香扑鼻,挠得众人心痒难抓。
  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根本没有什么毒嘛,何苦庸人自扰……”
  又有人道:“我宁可被毒死,也不愿这样被渴死……”
  “唉!可惜便宜了那黑良心掌柜,早知要尝试酒中有没有毒?我才头一个就愿意干……”
  这些闲话,杨玉田全当没听见,只全神贯注着毕老三,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前后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毕老三仍旧神色如常,毫无异样症状。
  杨玉田这才释然摆了摆手,道:“每人限喝一碗,剩下的留着,等一会还得送鸡蛋下肚子……”
  话还没说完,捕快们已经一拥而上。
  这坛酒,对一个渴得快要发昏的人来说,真无异玉液琼浆,活命仙露。
  喝完一碗,人人都觉得意犹未尽,但杨玉田一向待人平等而严厉,他自己和虎牢三剑也同样每人只分饮一碗,涓滴不多,大伙儿无话可说,只有忍着。
  毕老三问道:“现在,我可以去煮鸡蛋了吧?”
  杨玉田笑笑道:“当然,我派两位兄弟去帮你生火煮蛋。”
  向陈六和康八呶了呶嘴。两人会意,这是杨玉田不放心毕老三,防他在煮蛋时弄什么手脚,特派两人名为帮忙,实为监视。
  毕老三好像一点儿也没发现,欣然领着两人向石屋走去。
  才走了五六步,毕老三突然连晃了两晃,整个人就像一截木头似的,直挺挺倒在地上。
  陈六和康八急忙趋前查看,两人俯下身子,也栽倒在地上,没有再站起来。
  紧接着,“扑通”之声不绝,二十余名捕快连虎牢三剑在内,突然纷纷倒在地上。
  酒里有毒!
  谁也没想到酒里果然有毒,甚至连毕老三也没想到,等发觉时,已经太迟了。
  转瞬,双槐驿变成了活地狱……
  杨玉田大惊,慌忙撤出护手双钩,但游目四顾,周围已没有一个活口。
  突然,他也感到胸腹间一阵剧痛,手一松,双钩坠地,人也倒了下去,恰好倒在那只酒坛边……
  石屋依旧,风沙依旧。
  树荫下正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双槐驿又恢复了死寂。
  遍地死尸,只有一个人还活着,就是槛车中那名瞌睡的囚犯。
  其实,他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冷眼目睹这些经过变化,忽然露齿一笑,喃喃道:“世界上有两种东西千万买不得,一种是太便宜的,一种就是太贵的。”
  说完,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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