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一病缠绵 客来异乡英雄悲末路
2025-07-07  作者:冯玉奇  来源:冯玉奇作品集  点击:

  诸位当然明白,《小侠万人敌》是《童子剑》的续集,而《童子剑》又是《龙虎剑侠缘》的续集,可是本书已作到第四回了,并不曾把前两说部中人物事实一提,这使读者们不免要闷得不耐烦了。不过诸君且不要性急,在下慢慢地自会把以上两书交代明白。这叫没有瞧过《童子剑》和《龙虎剑侠缘》的读者瞧了本书也不会茫无头绪,至于瞧过以上两说部的,这当然是更加一目了然的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且说九龙白玉杯原是皇上之物,起初屠总督欲害花如玉,故意盗来藏在他的家中,后来被广西长蛇岭清风寨马天王所得,经过许多的曲折,方才又被周美臣夺回。那时候他在宿店里也和他的未婚妻徐丽鹃遇见了,两小口子自然万分欢喜,双双地回到北平宛平县拜见父亲徐公达。公达因丽鹃被蟒蛇所吞,和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都以为丽鹃死了,今日突然见爱女和快婿双双回来,乐得破涕为笑,就给他们择日完婚。两小口子卿卿我我度着蜜月的生活,真是说不尽的郎情若水,妾意如绵。这样在甜蜜的生活中,光阴是过得特别快速,只觉一转眼之间,早已秋凉天气未寒时矣!周美臣想起白玉杯之事,于是和丽鹃商量,欲往广东花如玉家中一行。丽鹃愿意一同走一趟,美臣心中大喜,于是和公达夫妇禀明,公达夫妇嘱他们小心,不要在路上多生是非。两人答应,遂匆匆向广东进发了。
  且说这日到了山东滕县地方,在一条大街上,只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圈子瞧热闹。美臣不知何事,遂挤进人丛中去张望,只见地上跪着一个妇人、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还只四五岁,一个女孩儿已经十二三岁模样了,他们三个人把头一直垂在地上,呆呆地只管跪着,地上还有四个粉笔大字,是“卖女葬亲”四个字样。周美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可怜的一回事。这时,听众人议论纷纷地道:“可惜那女孩子还太小一些,假使有十六七岁了的话,人家买了去也好受用哩!如今还要养她三四年,这个年头儿,谁养得起呀?”
  又听一个人笑道:“瞧她个子也不小,马马虎虎也可以了。老李,有银子乐得便宜货买了去。”
  美臣听他们这样说,心中好不恼怒,遂走到丽鹃身旁,把这事情告诉了,并且道:“怪可怜的,我想救济他们一下,妹妹心中的意思如何?”丽鹃道:“救人原是我们年轻人分内之事,岂有不好之理?你只管去和他们说吧!”
  美臣听了,心里大喜,遂又走了上去,和那妇人问道:“喂,你这位大娘快站起来吧,我有话跟你说哩!”
  那妇人听有人招呼她,遂抬起脸,见了美臣,遂忙低声问道:“这位爷可是愿意买我的女儿吗?”
  美臣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是,我愿意帮你一些忙,你的家住哪儿?我们且到你家中去坐一会儿吧!”
  那妇人听他这么说,暗想:天下竟有这么的好人,真也难得,遂叫子女两人一同站起,向前领路了。这里闲人们见有了主顾,也就各自散开。美臣夫妇俩跟他们弯入了一条破巷,在一间草屋的门前停下,那妇人回身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样破陋不堪的屋子,怎能请爷们进去坐呢?”
  美臣道:“不要紧,大娘你别客气吧!”
  于是大家步入屋子。里面光线不甚充足,十分暗沉,那妇人赶快命女儿打开天窗,才算有阵风吹进来,一面把抹布揩拭椅子,请两人坐下,一面问道:“这位大爷贵姓大名?那位小姐尊姓?小妇人舍间实在见不得贵客。”
  美臣道:“咱姓周名美臣,这位徐丽鹃小姐乃咱内子也。”
  那妇人一听,慌忙施了一个万福,口叫周爷、周奶奶,一面又倒上茶来。美臣于是问道:“大娘贵姓?死者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呀?”
  那妇人道:“小妇人姓林,丈夫赵志铭,原是打猎的,那年上山打猎,被猛虎咬伤死了。剩下的一个女儿名叫雪尘,今年十三岁,一个儿子名叫松涛,今年还只有五岁。志铭还有一个老母,今年七十五岁了,可怜她在昨天晚上死了,因为家中贫穷得没有一些余钱,所以只好把女儿卖给人家,以便给她老人家成殓……”说到这里,一阵伤心,不免淌下眼泪来。
  美臣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现在也不要把女儿卖给人家了,留在自己身旁,也到底有了一个帮手。我这儿有五十两银子,就给你作葬亲的费用吧!”
  林氏听他送给自己五十两银子,一时还以为在梦中,惊呆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同时又见他在缠袋内果然取出五十两白花花的纹银来,方知这是事实,遂不禁哟地一声叫道:“周大爷,小妇人无缘无故地如何可以受爷这样的厚惠?况且葬亲也不要这许多银子呀!否则,小妇人的女儿就给奶奶做个丫鬟使唤吧!”
  徐丽鹃道:“这是我们自己情愿的事情,林大娘可以不必挂在心上。至于你的女儿给我做丫鬟,一则我们在路上行走,多带一个人不便,二则也不忍使你们母女分离。所以你千万不必客气的,余下的钱就贩卖一些什物做小生意,也好养活你们这一家三口了。”
  林氏听了这话,感激涕零,遂向他们两人跪倒,叩头不已。
  雪尘和松涛见母亲如此,遂也都跟着跪下叩头。慌得美臣、丽鹃把他们急急扶起,连说罢了。美臣见松涛生得粉搓玉琢,十分可爱,暗想:此子长大,倒也不是个平常之人哩!丽鹃见雪尘虽然乱头粗服,秀丽之气溢于眉宇,一时也觉她楚楚动人,令人爱怜,拉了她的手,向她问道:“你可曾念过书?刺绣、描红也学会了吗?”
  雪尘低低地答道:“小女子略识之乎,刺绣、描红也学会了一些,不过爸爸在日,也跟着学了一些棍棒,不知奶奶也爱学拳术吗?”
  丽鹃笑道:“这样说来,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了。可惜我们要紧赶路,否则,我倒可以教你几路拳术哩!”
  林氏见两人絮絮地说着话,心里很是欢喜,遂忙笑道:“周奶奶这样疼爱我的女儿,若不嫌小妇人出身低贱,就认她做个女儿吧!”
  丽鹃笑道:“我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怎么就好认她做女儿了?岂不是折死了我?认个妹子吧,也就罢了。”
  雪尘也是个聪敏的女儿,听她这样说,便要跪了下去。丽鹃忙把她扶住了,笑道:“不必多礼,照理,我们原该帮着你们料理婆婆的后事,因为有事在身,不敢久停,所以我们就此告辞了。”说着话,和美臣已是站起身子来。
  林氏和雪尘母女俩都有依依不舍之情,也只好含泪相送,说道:“周大爷和周奶奶这样好人,真是天上的佛爷一样,我们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也只有保佑两位永远健康。”
  美臣、丽鹃也不回答什么,只向他们一招手,便又匆匆地赶路了。
  这日,到了花家庄上,天已入夜,夫妇俩遂下了高生客栈住下,店小二亮上了灯火,问吃些什么饭菜。美臣因为身边盘缠短少了五十两,所以节省一些,也不吃鱼肉,更不喝酒,只点了几样蔬菜下饭。匆匆地饭毕,丽鹃皱了双眉,握了纤拳,在额角上轻轻地捶了两下。美臣见了,好生奇怪,忙问道:“鹃妹,你怎么啦?有些头痛吗?”
  丽鹃一撩眼皮,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可不是?不知怎么的,好好就头痛起来了。”
  美臣听了,走到她的身旁,伸手在她额角上一按,果然,而且还有些热度。一时也暗暗焦急,说道:“准是前天淋了一场雨,所以受了寒气。鹃妹,你还是早些睡吧!也许明天就好了。”
  丽鹃点头,也就解衣安置。这晚,美臣躺在下首那张床上,听丽鹃在上首床上呻吟了一夜,因此他也一夜没有好好地睡,一会儿起来问她怎么样了,一会儿又问茶要喝吗?丽鹃两颊发烧,向他说道:“我的好爷,你别管我,只顾自己去睡着吧!明天你也累病了,叫我怎么样的好呢?”
  美臣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病得如此厉害,叫我还能安安心心地入睡吗?妹妹,我瞧你这样痛苦,要不我给你在额角上轻轻地捶一会儿呀?”
  丽鹃见夫婿多情若此,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安慰,不禁赧赧然地笑道:“你别忙了,我再不呻吟了,那你总可以安心去睡了。”
  美臣叹道:“一个人有了病,谁不要呻吟?难道有病还能装没病吗?”说着,伸手在她额角上轻轻地捶着。
  丽鹃被他一捶,果然觉得舒服了一些,但又恐他劳乏,遂向他低低地道:“臣哥,那么你也躺下来吧!反正……”说到这里,绯红了两颊,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再也说不下去了。
  美臣一面和她并头躺下,一面微笑道:“譬如在我们家中的闺房里,那也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丽鹃嫣然地一笑,微闭了星眸,默默地养神。美臣也不理她,这时已三更敲过,两人倦极,也就各自沉沉地入睡了。次日早晨,美臣被丽鹃呻吟闹醒,一摸她身子,更加地发烫,再瞧她脸颊,像火炭般的一团,这就急道:“妹妹,你什么地方难受?那可怎么的好呢?”
  丽鹃柳眉紧锁,低低地道:“我的头痛得好像刀劈似的,臣哥,你拿杯冷水给我喝吧!”
  美臣于是跳下床来,倒了一杯冷开水,又恐冷的喝不得,遂加了稍许热开水,然后亲自服侍她喝下,并又问道:“妹妹,你肚子可饿了吗?”
  丽鹃摇头道:“我是一些也没有饿,你饿了自管问店小二拿点心吃好了。”美臣道:“我也吃不下。”
  说时,又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他走到外面去,喊了店小二来,问道:“这儿庄上可有好的大夫吗?”
  店小二道:“庄上挂牌的大夫倒有好多个,著名的叫作蔡柏桩,不过诊金贵一些,大爷要找大夫做什么?难道谁病了吗?”
  美臣道:“不错,我一个女同伴病了,只要医理好,诊金贵一些倒也不成问题。相烦掌柜去请一次好吗?改天相谢你是了。”
  店小二点头说好,便匆匆地去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见店小二伴着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男子进来。美臣忙相迎道:“这位便是蔡大夫吗?”
  柏桩点点头,问谁病了,美臣道:“是我的贱内。”
  柏桩于是坐到床边椅子上,丽鹃在帐中伸出一只玉手,枕在书卷上,给柏桩诊脉息,然后把帐子掀起,瞧了一会儿丽鹃的舌苔,走到桌旁去开方子,向美臣说道:“尊夫人的病源,是肝湿阻碍,发热之后,或许还要发冷,吃了这帖方子,看她怎么样吧!”
  美臣称谢不已,并谢了诊金,送他出门,一面着店小二去撮药,一面借了炭炉子,在房中亲自煎药。待药汁煎好,时已近午。丽鹃在床上说道:“臣哥,你早晨还没有东西下肚子哩!饿坏了身子,叫我心中不是难受吗?”
  美臣端了药碗,放在床边桌上,笑道:“不知怎么的,我竟会一些也不饿,妹妹此刻头痛可好一些了吗?”
  丽鹃频频地点头,秋波向他一瞟,微笑道:“好一些了,臣哥,你多少也该吃一些。”
  美臣道:“待妹妹喝了药汁,我自会叫店小二拿食物吃的。药是煎好许多时候,此刻想已凉了,妹妹,我服侍你喝下了好吗?”
  丽鹃微蹙了翠眉,似乎有些怕喝似的,低低问道:“不知道苦不苦的?”
  美臣听问,把药碗凑在自己嘴边微喝了一口,笑道:“怪甜的,妹妹,你快大口地喝吧!”说着,手挽了她的脖子,一手把药碗凑到她口边去。
  丽鹃听他这样说,也明知他是哄着自己,药汁岂有甜的道理吗?遂不禁嫣然一笑,一仰脖子,把一碗药汁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既喝下后,她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连连喊苦。美臣慌忙用开水给她过嘴,吐入痰盂内。丽鹃秋波白了他一眼,掀着酒窝儿,又娇媚地一笑,说道:“臣哥,你骗我哩!”
  美臣被她这么地一说,倒忍不住扑哧地一声笑了,说道:“药汁本来是苦味的,妹妹,你真还脱不了孩子气呢!”
  丽鹃啐了他一口,却赧赧然地把粉脸别向床里边去了。美臣见爱妻如此娇羞不胜的意态,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可爱,也忍不住自个儿地笑了。这时,肚子真的也有些饥饿,遂吩咐店小二开饭,并且又叫店小二盛一碗稀粥,放在桌边。美臣走到床旁,向她低唤了两声妹妹,但丽鹃却没有答应。美臣知道她睡熟了,暗想:昨晚她一夜没睡,给她睡一会儿也是好的,于是回到桌边,自管地吃饭。待美臣吃好饭,丽鹃还没有醒来,遂也不惊动她,自己坐到下首的床边,也养了一会儿神。直到黄昏时分,丽鹃哎了一声,方才醒了过来。美臣连忙走过去,微微地叫道:“妹妹,你这会子睡的时间很长,身子好过一些了吗?”
  丽鹃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回过脸,又整理了一下鬓发,说道:“臣哥,什么时候了?”
  美臣笑道:“天快夜哩!你饿了没有?”
  丽鹃道:“有稀饭给我润润喉咙吧!”
  美臣听了,慌忙吩咐店小二把刚才一碗冷粥去热了来,并拿上两碗素净的菜,向丽鹃说道:“妹妹能靠起来坐吗?”
  丽鹃点头说好,但既坐了起来,却觉头晕目眩,难以自支,这就叹了一口气道:“才病了一天,就一些气力都没有了。”说罢,不免伤心落泪。
  美臣安慰她道:“常言道:英雄只怕病来磨,何况妹妹是个娇弱的身子呢?回头病好了,气力自然也慢慢地生出来了。妹妹既坐不住,我就给你躺下来喂着吃吧!”
  一面说,一面把她身子又抱到床上躺下,自己坐在床边,拿了羹匙,给她喂了几口。丽鹃只觉食而不知其味,因此摇了摇头,却不要吃了。美臣见她病势并未减轻,心头自然十分忧煎。这晚,睡到半夜里的时候,丽鹃果然瑟瑟地冷得发抖,把旁边睡熟的美臣抖醒了,便忙问妹妹怎么了?丽鹃的上下排银齿咯咯地作响,说道:“臣哥,我冷得厉害呢!”
  美臣皱了双眉,急道:“那可怎么办呢?”
  丽鹃道:“不要紧,大夫不是曾经说过吗,发了热后,也许会发冷呢!我想这次冷过后,一定会好起来的了。”
  美臣听了,猛可想起白天里大夫说的,一时倒也放下心来,不过眼前丽鹃冷得这样厉害,那可怎么办好?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妹妹,我暖暖你好吗?”说着,便把丽鹃娇躯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把脸贴着她的粉颊,这样有了一个更次,才把丽鹃暖和过来了。
  她秋波羞答答地逗给他一个媚眼,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病也太怪了,不知会不会好起来的?”
  美臣听她这么地说,心中不免一阵难受,忙说道:“这一些小病,原不要紧,睡几天也就好了,妹妹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呢?”
  丽鹃不作答,在眼角旁却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眼泪水来。美臣见她病态已经是不胜娇怯可怜,此刻又沾了泪水之后,这就更感到楚楚爱怜,遂捧着她粉脸,把她小嘴儿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笑道:“妹妹,你不要孩子气了。”
  丽鹃怕难为情,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推开他的嘴,也不免破涕嫣然了。一会儿,说道:“我是有病的人呢,你就不嫌脏吗?”
  美臣道:“我就恨不得把妹妹身上的病给我代生了,还嫌什么脏呢!”
  丽鹃听他这样说,也可见他爱自己的程度,因此芳心中自然是无限的安慰,娇躯偎在他的怀中,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似的,温和地道:“你又说痴话了,病可以代生的吗?有这一句话也就是了。”美臣道:“我瞧蔡大夫的医理很不错,明儿再请他来诊治一次,也就好起来了。”
  丽鹃听了,点头说好,两小口子便拥抱着睡去了。第二天,又请蔡柏桩诊治一次,喝了药后,却仍未见效。
  这样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地已有半个多月了,丽鹃的病虽未加重,却也不见痊愈,美臣心中好不焦急。这时候美臣的焦急,一半固然是焦急丽鹃的病还没有好起来,而一半因为身边盘缠已经给医药两项花完了,还有客栈里的一笔账,起码也有五六十两的银子,账房先生已经来催过好多次。你想,这叫美臣心中焦急不焦急呢?
  这天下午,美臣伴在床边服侍丽鹃喝药,丽鹃因为自己病得一些气力都没有了,心中十分地难受,遂向美臣说道:“你拿一面镜子给我照照吧!”
  美臣生恐她见了自己憔悴的芳容,愈加要悲伤,所以不依她,说道:“妹妹,你何必要照镜子,况且客栈里也没有镜子哩!”
  丽鹃听他不肯,知道自己脸容瘦削得一定不成样儿的了,不禁叹了一口气,淌泪说道:“我不想这次来广东,竟要做了他乡之亡魂了。”
  美臣听了这话,心碎肠断,急得泪如雨下地说道:“妹妹,你如何说出这些话来,那不是太叫我心痛了吗?唉,妹妹,你这病是会好起来的,千万不要自伤身子了。”
  丽鹃苦笑了一下,叹道:“虽然我这病也并不沉重,但这样拖长下去,总也不是一个道理。况且囊中金尽,一切的费用,又到哪儿去借?万一他们起了一个狠心,把我们赶出客栈,我们不是流浪为乞了吗?”
  美臣道:“妹妹切勿忧愁,我总得想法子,你自管好好地养病吧!”说着,拿手帕给她拭去颊上的泪水。
  不料正在这时,忽听后面有人冷笑了一声,说道:“什么想法子?想了这么许多天,难道还没有想出来吗?老实地跟你说,咱们客栈内若都接着了像你们这么的旅客,不是马上就关门大吉了吗?不是瞧在有病的份儿上,你们立刻给我滚出去!如今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账款付清,否则,就莫怪我不容情了。”
  美臣回头一瞧,原来账房先生铁青了脸已站在房中了。在这个情形之下,真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美臣为了病人的缘故,只好忍气吞声,向他连连抱拳,赔笑说道:“你老慈悲的心肠,我们实在非常地感激,不过我们原是过路之人,身上盘缠带得不多,万不料这一病下去,就拖了这许多的时日,所以这也是不幸之极,不但你老焦急,就是我们自己也非常心焦。但你请放心,我们都有根蒂的人,广东礼部侍郎的公子花如玉是咱的大哥,北平宛平县县大人徐公达是我内子的爸爸,所以纵然欠了账,将来病一好,自会加倍偿还你们的。”
  账房先生听了这话,又冷笑了一声,说道:“说起来你的来头倒不小,但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呀!纵然皇帝爷爷是你的老子吧,可是也没有白住白吃人家的呀!这些废话可用不到说的,谁知道你们这病几时会好?假使生上一年半载的话,那么难道也叫我们给你白吃白住一年半载吗?哼!天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在两天之内若再不付账,老实不客气地给我一齐滚出去。”
  美臣听了这话,虽然是十分恼怒,但也奈何他不得,兀是赔了微笑,连声地称是,说道:“好的,好的,在两天之内,我准定设法付清账款是了。”
  那账房先生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丽鹃待他走后,不禁急得哭出声音来。美臣又恨又急,把拳在空中扬了扬,不禁顿足长叹,也泪如雨下,但又软话安慰道:“妹妹,你是有病的人,千万不要伤心呀!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给我们走一条路的。”
  丽鹃道:“臣哥,我有一个办法了,何不把我的童子剑去典当里押一些钱?暂时救个急吧!”
  美臣听了这话,倒是触动了灵机,便连忙收束泪痕,说道:“妹妹,有了,童子剑到底是防身之物,岂能轻易地去典押?倒不如把白玉杯暂时去典押一下,你瞧怎么样?”
  丽鹃点了点头,伸手揉擦了一下眼皮,说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不过要到大一些当铺去典押,否则,当铺关了,不是连购回都来不及了吗?”
  美臣点头称是,遂怀藏了九龙白玉杯,别了丽鹃,匆匆到花家庄上来找当铺。见有一家同生当,比较最大,虽然此门从未进去过,一时也管不得许多了。美臣走进当铺,见高高的柜子里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留胡须的朝奉,于是把怀中白玉杯小心取出,递了上去。这个朝奉姓张名叫大德,从前是一家古玩店里做伙计的,所以也很知道一些古董,当时他拿过九龙白玉杯一瞧,就知道是一件宝物,于是两只眼睛从厚厚的玻璃片子内望将出来,向美臣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下,问道:“你要押多少银子?”
  美臣道:“押一百两银子吧!”
  张大德摇了摇头,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值,不值,这白玉杯还不算好,要皇上那只九龙白玉杯才值钱哩!”
  美臣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识宝物,心中暗暗地欢喜,遂说道:“照你看来值多少银两?”
  张朝奉道:“六十两银子肯不肯?”
  美臣摇头道:“最少九十两银子,否则,我不押了。”
  张朝奉听他说不押,心中倒有些焦急了,遂忙道:“八十两怎么样?”
  美臣摇头不答,伸手去取回白玉杯。张朝奉于是只好连声地说道:“好,好!九十两就九十两!”
  美臣这才把手又缩回来,张朝奉写好当票,并九十两银子,一同放在柜上。美臣接过,在缠袋内放下。当他步出大门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且说张朝奉得此白玉杯,心里乐得什么似的,暗自想道:看这小子不是个好人,怎么把皇上的九龙白玉杯来典押了?可见他一定是偷盗来的。如今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一件使人喜欢的事情。庄主爷今天不是在庆祝寿辰吗?我若把这个宝物献上来,不是可以得到重赏了吗?这样地一想,不免手舞足蹈地把白玉杯匆匆拿到花得雨那儿来了。花得雨当下见了此宝之后,果然心中大乐,遂把张朝奉拉到里面室中,向他问道:“你这只九龙白玉杯是打从什么地来的呀?”
  张朝奉道:“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典押的,押去了九十两银子。”
  花得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赎取的?”
  张朝奉道:“瞧来是不会来赎的,因为我猜度过去,他一定是偷盗来的,要紧等着银子用,所以押了,那他不是明明地不要了吗?”
  花得雨含笑点了点头,忽然又蹙了眉尖,说道:“万一他来赎取了,那便怎么好呢?”
  张朝奉笑嘻嘻地道:“庄主爷假使喜欢留下的话,我当然有个好办法去应付他……”说到这里,把嘴凑到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阵只要如此如此,他不是没有话可以说了吗?
  花得雨一听,连连地称妙,说道:“若事成之后,一定重重地赏你。”
  张朝奉道:“小的吃大爷的饭,理应尽忠尽职,如何敢受大爷的重赏?”说罢,遂自管别开去了。
  花得雨把九龙白玉杯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心中好不快乐,暗暗细想:今天我的生日,突然有人送上皇家宝物,这我不是明明在帝皇之象吗?花得雨一面想,一面喜滋滋地走到大奶奶的房中。芳容见他喜气洋洋地进来,遂问道:“大爷今天生日,外面十分热闹,所以很高兴吗?”
  花得雨笑道:“还并不是单纯为了这个缘故,奶奶,我给你瞧一样宝物,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你认识它吗?”芳容见他说着话,在袖中取出一只雪白似羊脂一般的玉杯,于是便伸手去接。
  不料花得雨却又把手缩回了,说道:“奶奶,你千万要小心地拿,若敲碎了,那可真不是玩儿的。”
  芳容生气道:“我素来做事最为小心,又不是冒失鬼,难道拿一下就敲碎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舍不得给我瞧?我还不稀罕瞧了。”
  花得雨见奶奶生了气,连忙又把白玉杯送过去,连连地笑道:“何苦来又生气?快拿去瞧呀!”
  芳容这才笑了一笑,把白玉杯接在手里,细细地瞧了一会儿,见杯子虽小,四周却雕刻着九条神龙,细致可爱,真是玲珑剔透,不愧是一件宝物,于是秋波向他瞟了一眼,低低地说道:“好一只白玉杯!大爷,你是打哪儿来的呀?”
  花得雨笑道:“是张朝奉刚才送来的,说一个小伙子来我同生当押九十两银子。”
  芳容忙道:“这一只小小玉杯,要值这许多银子吗?”
  花得雨听了,不禁扑哧一笑,说道:“那你真是不识货哩!这只九龙白玉杯,岂止价值倾城?简直是无价之宝哩!如今我们只花了九十两银子就到手里,真是天意归我所有哩!”
  芳容忙道:“这是什么话?别人家来典押的,可不是卖给你,怎么就可以归你所有?”
  花得雨道:“奶奶,你不知道,这是皇上之宝,他既来抵押,必不敢来赎。假使来赎,我们也不还他,只用假玉杯给他。他若跟我们吵闹,我们就用话去吓他,他自然不敢响了。”
  芳容微蹙了眉尖,说道:“既然是皇上之物,你应该到官府去告发才是,怎么反而要藏起来占为己有?万一被官府知道,我们岂不是有杀身之祸了吗?”
  花得雨冷笑道:“怕什么?你瞧着吧!我早晚要皇上的头哩!”
  这句话听到芳容的耳里,直急得花容失色,伸手立刻按住了他的嘴,郑重地道:“大爷,你疯了!喝过多少酒,便说起酒话来了?”
  花得雨笑了一笑,却把芳容拉到床边,向她低低地说道:“奶奶,你以为我说酒话吗?其实我一些也没有说酒话,你瞧我家产这么大,庄丁这么多,而且又有玉凤师妹能够呼风唤雨,本领非常,这一个天下还不是早晚姓我的吗?”
  芳容听了这些话,方才知道丈夫已经有了野心,要想做起皇帝来,一时暗暗焦急,说道:“大爷,不是我先说句不吉利话,你想夺江山做皇帝,这简直是在做梦哩!你以为玉凤师妹本领大,要知道天下之大,有多少的能人,难道就没有旁人再比得上玉凤姑娘了吗?况且现在天下太平,各省、各府都有大将把守,你有多少兵力,想打到京城?唉,大爷,你是一个很聪敏的人,怎么一会儿就糊涂起来了呢?”
  花得雨听她这么说,心里虽然愀然不悦,但是她说的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只好笑道:“我原和你说一句笑话,你怎么就认起真来了?”
  芳容道:“那么你快把白玉杯着人送到官府里去告发,说不定还有重赏的。你若要私藏皇家之宝,万一被人泄露,懊悔可来不及的了。”
  花得雨把白玉杯拿到芳容房中来,原是把白玉杯叫她收藏的意思,如今被她这么一说,这句话便再也表白不出来的了,只好心生一计,连连地答应,拿了白玉杯,退出房来。暗自沉思道:我还是把它藏到八姨奶的房中去吧!她比不得大奶奶,自然不敢向我说这些话的。
  不说花得雨把白玉杯拿到八姨奶的房中去,且说芳容见他走后,心中暗暗伤悲,大爷身拥家产、美人,尚不知足,竟有了谋反做皇帝的妄想,这不是自取灭门之祸吗?想到这里,由不得暗自淌下泪来。正在这个当儿,玉凤拉了小玉的手,一同步入房中,见芳容垂泪,都不胜惊骇,同声问道:“咦,今天大爷大好之日,奶奶何故伤悲?”
  芳容见了玉凤,便拭了眼泪,说道:“凤姑娘来得正好,我方欲找你问话哩!”
  玉凤心中倒是一惊,忙镇静了态度,问道:“奶奶找我不知有什么事情吗?”
  芳容沉吟了一会儿,明眸望着玉凤俊美的花容,说道:“听说你等欲帮助大爷一同起兵造反,此话不知是否真实的?”
  玉凤心头别别地一跳,忙问道:“奶奶何由知之?”
  芳容见她失惊的意态,知道这是真的了,遂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凤姑娘这么聪明的人,如何也做起糊涂的事情来,这岂不是叫人感到可惜吗?我试问你,天下有多少的英雄,他们个个的武艺难道都及不来你们吗?况且为人之道,应该尽忠为国,共保社稷,这才是正理。如何不思为国效力,反而欲存心造反,这岂是一个大丈夫的所为吗?我只问你,像你师兄这么贪色之徒,是否会成大事的?凤姑娘,你的年纪轻啦,千万不要受你师兄的欺骗,他日身败名裂,恐怕身无立足之地,将被天下众英雄万世唾骂哩!凤姑娘,我是好意奉劝,还请三思才好。”
  玉凤听了芳容这一篇金玉良言,使她顿开茅塞,一时粉脸绯红,羞惭满面。良久,方低低说道:“奶奶,你请放心,我绝不会帮着师兄干不忠不义的事情……”
  芳容听了,挨近她的身旁,拉了她的手,说道:“凤姑娘,你也知道‘一刻千金’四字的意思吗?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流芳和遗臭就在一刻之间的,所以你千万劝劝师兄,叫他即速省悟,如此,姑娘幸福,愚嫂幸甚,你师兄也幸甚矣!”
  玉凤听了这话,感激涕零,不禁向她盈盈跪倒,说道:“奶奶思想超人,不愧时代之英雄,我不及多矣!今蒙殷殷感劝,忠言堪听,心里感激,没齿不忘矣!”
  芳容大喜,连忙把她扶起,笑道:“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也。姑娘盖世英雌,若能以仁义布于天下,何患不闻名四海耶?”
  玉凤欢喜万分,频频地点头,说道:“奶奶的话深以为善,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不想竟也糊涂若此!”说罢,叹息不止。
  又抚小玉之手,说道:“孩子,你有此良母,他日之前途,当不可限量矣!”
  小玉笑道:“然干娘所教小玉也不坏,只是干娘受骗于爸爸耳!”
  玉凤听她人小,说话可极有分寸,赞美不绝,叹道:“良母教导之下,果无弱女也。”
  芳容这时又把白玉杯之事告诉,并且说道:“大爷虽然退去,不过我瞧他并没醒悟之意。希请姑娘还当合力谏之,盖藏此玉杯,不啻是自寻死亡矣!”
  玉凤点头说是,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也就别去回房。玉凤的丫头素琴见姑娘闷闷不乐的神气,便悄悄地问道:“姑娘何事烦恼?”
  玉凤叹道:“我深悔听师父之言,来此万恶之门,若非大奶奶贤明过人,几误我终身遗恨。”
  素琴讶之道:“姑娘何出此言?莫非花大爷对姑娘有无礼之举动吗?”
  玉凤听了这话,猛可使她想起花得雨追求之情形,一时愈加觉得花得雨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大奶奶谓彼贪色之徒,难成大器,诚可谓知夫莫若妻了。心中这就有离开这儿的意思,低低地说道:“也不是有非礼之举,因为我瞧他行为日非,恐怕难以成事,况且如今清平世界,不是群雄纷起的时候,当今气势正盛,他欲谋反称王,岂是易事?”
  素琴听了这话,把纤掌一合,笑道:“姑娘悟矣!婢子为了这个事情,心中着实替姑娘烦闷。有道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姑娘身怀绝技,应该在社会上干一番轰轰烈烈、令人崇仰的事情才好,岂能与朽木为伍吗?”
  玉凤听了这话,不觉拔剑在手,狠命斫去一个桌角,愤然道:“我若不为国尽忠,当与此同。”
  素琴起初倒猛吃一惊,及至听了这个话,也不禁眉飞色舞地笑起来了。
  这一天热闹的光阴匆匆地过去了,不知不觉地已经是到第二天下午黄昏的时候了。花得雨在芳容房中正谈着话,忽然墨童急急地来报道:“大爷,外面有个少年英雄要来会见大爷。”
  不知这个少年英雄究系是谁,且待下回再行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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