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德川家康
2024-07-30  作者:  译者: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元和元年春。
  自亡父昌幸以来,交情颇深的旧友、信州的名族小笠原壹岐守忠知[1]派来了慰问使者。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设酒宴款待后,走进房间写了回信。
  “蒙您远路惠书赐礼。欣悉康泰,至感宽慰。此间亦安然,敬请放心。眼前之事,虽受主君(即右府秀赖)高谊厚爱,非比寻常,所做却唯有万分焦虑,日日虚度。倘得拜会,可备细说,书中不具。身处战乱尘世,不知来日在何方,今年恐难平静度过。对于我等,您可不必视作尘世之人。”搁下笔来,幸村闭上了眼睛。正午的静寂笼罩着大阪城真田丸。——百般对策都实施了,却已经无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恐怕今年之内,大阪城就会化作一片火海吧。幸村胸中自言自语着。
  已派猿飞佐助等手下前往关东刺探过,因而幸村对于老狸家康正积极行动,准备一步步灭亡大阪城的情形了如指掌。德川重臣频繁往复于江户和骏府之间。尤其是土井大炊头[1]利胜奉将军秀忠之命,到骏府和大御所家康密议后,又立即返回江户,其数有三次之多。家康一边加紧铸造大炮、筹备其他火器,一边在京畿周围各紧要去处的城塞内配置军兵,又命令畿内的诸大名,要全数收捕从大阪城逃出的人。
  同时——家康再度向大阪城提出苛酷的要求。即,要秀赖移封西国,在退出大阪城时,还要将招募的浪人们尽数遣散。对此要求,大野修理虽然几次派出使者试图协商,家康却一概避而不见,使者们都空手而回。大阪方现在只有束手坐等关东方的浩荡大军兵临城下了。就是坐待灭亡,真田幸村的心怀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正想间——突然感到庭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幸村张开了眼睛。这是一个白色长髯垂胸的武士。虽然看上去像是随从小笠原家的使者而来的老人,却敢擅自站在庭中,一定是别有他图的人物。
  “久违了。”老人先开口说道,并行了一礼。
  “我的记性还不算坏,不记得曾见过你。”幸村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自然。……在下叫做仙振五左卫门。”幸村对这个名字也全无记忆。在幸村的凝视下,自称仙振五左卫门的老人迅步移近,招呼一声“打搅”,从腰间拔出佩刀,置于缘侧[3],抬脚跨过,向坐席而来。跨过自己的剑,以示自己并非敌人,这是古代中国的旧礼。若用于平凡武将,大概只能引起惊讶,老人是认为幸村这样的名将不可能不知道,才如此而行。幸村当然准许他入室,任其坐于面前。看上去年逾古稀的老人,其行动的敏捷程度令幸村惊异。
  “您没有印象,那是正常的。……从现在算起,恰好三十年前,在下曾拜见过您。”
  “……?”说起三十年前,幸村那时才满十六岁。
  “您请想一想,早在三十年前,您已发挥出非凡的才器,建立过惊人的功绩。”仙振五左卫门道。对于幸村来说,几乎都不必想,历然如昨日之事,那是初次上阵的武勋。幸村曾在三十年前的战役中,生擒过敌将德川家康。

  真田家的谱系,从左京大夫[5]幸义起,经弹正忠幸隆入道一德斋,至安房守昌幸,三代臣属于甲州武田家。声名着于邻国[5]。特别是三代安房守昌幸,被誉为智略拔群的武士。昌幸是有气概、重名节的武将。武田信玄殁后,至胜赖一代,武田家败于长按决战,渐渐走向衰亡,甚至连旗本十一将都倒戈降敌了,昌幸一人却毅然不屈,还策划将胜赖迎来上田城,再图复兴故业[6]。不久,胜赖灭亡,武田家的领土成了织田信长的版图[7]。昌幸自然处于不利地位,却坚决不执家臣之礼。
  没多久,发生了本能寺之变,信长的霸业伴随着他本人一起,忽然间灰飞烟灭了。就这样,信长刚刚占据的新领土,马上又变成了群雄争夺之地。上杉景胜进攻信州,德川家康和北条氏直争夺甲州。真田昌幸也攻入上州[8],征服利根、吾妻两郡,吞并沼田城,增加了二万七千石的领地。
  而后——德川家康欲支援织田信雄和羽柴秀吉对抗,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与小田原北条氏讲和,约定上州归属北条氏直。因此,家康以信州的小片领地为交换条件,命令昌幸将沼田城让给北条氏[9]昌幸摇头拒绝:“我自己以武力取得的土地,不能任由他人分配。”不仅如此,还将氏直派遣来接管沼田城的部队一战击溃。氏直愤然要求家康攻打昌幸。秀吉与信雄已经议和,家康正想乘此机会,一举攻灭真田,在北条氏面前争光,就带了大久保忠世、鸟居元忠等六将,前来攻击真田的居城上田城。
  “好,来吧!”昌幸将德川军引到城下,施展奇想天外的战法,打得敌军落花流水。恰在此刻,又传来上杉景胜的大军从越后出发来救援真田氏的急报,德川的攻城军不得不败退而回。当时,左卫门佐幸村年方十六岁。受父亲昌幸之命统领七百精锐,乘夜半昏黑,悄悄出侧门的城户口而去,埋伏在林木之间。天亮时德川军一后退,伏兵突起,以“鸟云之阵”奇袭其殿后部队。如鸟的集散,又如云之变化,身随阵法变幻自在的七百真田兵,纵横无尽,将殿后部队冲了个七零八落,迅即消失在左右密林之间。
  一转眼,队伍又杀到布成“五行座之阵”的德川本队面前,施展了激烈的肉搏战术。所谓肉搏战术,即不用弓矢、火枪,从一开始就贴身近战,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战法。具体来说,是在敌前手持大盾排列成墙,挑选力量过人、勇壮无比之士藏身其后,另以持大身枪[10]、大长刀、大太刀、大鸢口[11]的十几队兵士,从左右两侧快步冲入敌阵。时机一到,以急促的大鼓声为信号,猛士们一起呐喊,从盾牌背后杀出阵前。
  猛士们目不斜视,只顾向敌军正中撕开裂口。左右的己方部队则奋力支援突破队。经过一番极为壮烈的战斗,到目标达成,左右两军撤退时,敌中突破队的猛士也悉数取下了敌军主要武将的首级。而幸村在这次恶战中,还让左右两队助攻时投掷出数百个硝烟弹。敌中突破队的猛士们,乘着弥漫的白烟,如一阵旋风,横扫而过,逢人便杀。
  跑在猛士队列末尾的幸村,在冲突敌阵时,夺得战马,跨坐其上。非但如此,鞍桥上还按着一员生擒的敌将。那正是敌军总帅德川家康。然而—―被押回上田城的家康,坐在安房守昌幸面前,态度冷静地说出一番奇怪的话:“只为了进攻一介小城,你们觉得家康如此身份的大大名,会亲自执鞭,前来指挥么?”昌幸当然是多次见过家康的。看眼前这人,怎么也不像是家康以外的别人。
  “你说自己是影武者么?”
  “不错,我家主人有七个影武者。在下是其中的头领。”
  “德川殿,受被擒之耻,也贪惜生命么?”
  俘虏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说:“在下的面相与主人一般无二,连侍臣也时时弄错。真田殿不信也不奇怪。但是主人还在骏府城,是铁定的事实。到议和的时候,您亲身前去,仔仔细细看个究竟好了。”
  昌幸立即派遣忍者前往骏府。主君被人生擒,骏府城势必会笼罩在一片异乎寻常的气氛之下。但收兵息战的德川老巢,却是一片平静。昌幸疑惑未定,只是先将俘虏看押起来。不久后,传来骏府开始集结大军的报告,据称家康这次准备动真格一举踏平上田城。关白秀吉签署的调停此次争纷的文书,紧接着也送抵了上田。昌幸派幸村为代表前往骏府,以确认家康本人是否真在那里。五天后,幸村回到上田,报告父亲说:“我们城中活捉的那个,确实是影武者。”
  家康在和议文件上签字后,笑嘻嘻地恳求幸村说:“能活捉我的影武者,你干得非常漂亮,令大久保忠世和鸟居元忠等都心悦诚服。……不过,那个影武者是为了让令尊疏忽大意,而故意被抓的忠义之人,若能将其释放的话,我家康感恩不尽。”幸村允诺,踏上了归途。影武者被再次带到昌幸父子面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是处世慎之又慎的武士,今后如果还有交锋的机会,即使你们能袭击到德川本阵,所见的也一定不是本人。除我以外还有六个影武者,外貌全都与主人酷似。”
  幸村用锐利的眼光直视著名叫仙振五左卫门的老人,猛力点了一下头。——剃掉这一把长髯,活生生就是德川内府的相貌啊。
  “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影武者么?”幸村满怀感慨地说。老人微笑着摇摇头。
  “并非如此。您生擒的那个,不折不扣就是德川家康殿。”
  “什么!”幸村愕然。
  “哈哈哈……在骏府城内签字议和的家康,才是我仙振五左卫门。是我扮作家康,骗过秀吉公的使者,巧妙地促成了议和。”
  “要是您当时断定生擒的是家康无疑,将其斩杀,天下形势就不会发展成今日这样吧。大阪城是没有累卵之危了,秀赖公作为天下霸主的地位却也未必安泰。不,太阁去世后,说不定天下会再次回复到战乱之世。那样的话,真田殿或许能迈向王霸之道,成为百万石的太守也不无可能吧?”
  “这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重提也没有意义。”幸村苦笑了一下:“那——你潜入这真田丸有何用意呢?”
  “听说您向九州、中国、四国的,受过太阁恩顾的诸大名发出了秀赖公签署的密信,而诸大名最终却不为所动。是这样么?”
  “……”
  “受太阁恩顾的诸大名,背弃这座大阪城,竞相充当德川家的忠实奴才,演尽丑态,已经有十余年了。岛津、毛利、上杉,全是一群软骨头。至少,平头百姓眼中看到的,就是这样。”确实如此。在丰臣秀吉末期,日本全国一万石以上的大名有二百十四名。这些大名在庆长五年关原战役中归属石田三成方的,有八十七名。其中八十一名,或战死,或被处决,免死的也都受到剥夺俸禄、流放的处分。
  只有岛津、锅岛得以维持现状,上杉、毛利受到宽大处理,仅被削减封地而已[12]。这已是出乎望外的侥幸了,他们也只得服从于德川氏。到了眼下——加封到万石以上者,增至一百九十余人,其中半数是德川一族或谱代,而剩余的外样[13]中,三分之二以上被置于和谱代同等的立场。大阪方病急乱投医,只能显得滑稽罢了。
  “不过,昔日曾和德川家平起平坐的诸大名,很难说是否真正心存敬畏。换言之,诸大名只是对德川内府殿一人低头。如果现在内府殿猝然过世,胸怀异志,以为终于有机会可以一展爪牙的人物,想必不止三个四个。”仙振五左卫门话锋一转,逐渐带有煽动幸村的意味。
  “……”幸村默然不语,只是一直注视着对手。
  “俗话说:看人当做贼,明天想成雨[14]。在人情反复难测的俗世,德川内府一死,天下情势会怎样急速变化,谁也说不准。因此,假如先按您决定的那样,暗杀掉内府,然后……”五左卫门说到这里,幸村突然笑着接过话来:“然后,御所的宝座,由曾经是影武者的你来代坐。”
  “正是如此,您真是慧眼。”
  “充任影武者的人,对待主君,理应比旗本、郎党[15]中最忠诚的武士更有灭私为公的觉悟,为什么你却要倒戈?”
  “在下对内府有恨!”五左卫门决然地说。
  “恨?”
  “不错!”五左卫门的双眸异样地放射着光彩。
  “现在的将军秀忠,是在下的亲生子。”从他嘴里说出了奇怪的话。幸村还是面不改色,默然凝视着五左卫门,心中暗自凝惑。——这个年老的影武者,莫非有些精神错乱?五左卫门好像马上就看破了幸村的内心,咧嘴笑起来:“您不信么?这确实难以置信。不过,德川内府少年时留居今川家为人质时,曾遭去势,却是悲惨的事实。”在战乱时代,将敌将的嫡子作为人质时,为了根绝这家的血脉而切断其男根,令其丧失男性资格的例子,并不少见[16]。德川家康从八岁直至十九岁时,在今川家为人质,其间曾受去势之刑。
  “内府的性格之所以冷酷无情,并不仅仅因为作为人质经历了险酷的风霜雨雪,更是缘于其丧失了身为男性的资格。”
  “内府有女儿三人,男儿九人,这么多子女难道都是他人之子?”
  “您知道自在下而始,内府一共有七个影武者的事情吧?”五左卫门说着,脸上再次浮出了有些瘆人的阴笑。德川家康初次结婚是在十五岁时。依照今川义元的命令,迎娶了关口亲永的女儿,也就是筑山殿。筑山殿于永禄二年三月——家康十八岁,筑山殿三十二岁时——产下长子信康。翌年,又生了长女龟姬。然而,此二子并非家康之子,而是今川义元之子。家康在成年元服的那年,已经受过去势之刑了。今川义元仿佛有意挖苦似的,剥夺了家康的男性资格,又让他和年长十四岁的筑山殿成婚。
  这一事实在历史书中虽无记载,但看家康与筑山殿不和,其后为了政略便坦然牺牲掉了长子信康[17],也可略察一二。次子秀康是筑山殿的侍女於万夫人所生。此时家康已开始使用影武者。后来家康将秀康送往大阪给秀吉作养子,因为不是自己亲生骨肉,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秀康可能也本能地感到父亲家康并不是亲生,在关原战役后,总是持对抗德川家而庇护秀赖的立场,令家康颇感不快。作为越前七十五万石的太守,秀康于庆长十二年四月在北庄城突然去世,壮龄三十四岁。系被家康派出的伊贺忍者投毒杀害。
  秀康之下就是秀忠。是西乡局所生。天正六年春季的一个夜晚,家康秘密传唤影武者仙振五左卫门,命令道:“西乡局气质优雅,血统纯正。我想从她腹中生一个可以继承我德川家的儿子。你代我把这事办了,要小心伺候。”翌年春,秀忠诞生;二年后的秋天,又生下了忠吉。仙振五左卫门始终没有让西乡局觉察出自己是个替身,闺房之亲的任务执行了三年。
  天正十一年九月,下山殿产下了信吉(武田万千代)。文禄元年正月,茶阿在江户城生下忠辉。其次是后来成为尾州家[181之祖的义直,庆长五年十月生于伏见,其母是於龟夫人。这是家康五十九岁时得的儿子。再次是纪州家之祖赖宣诞生于庆长七年三月,水户家之祖赖房诞生于庆长八年八月,都是於万夫人(与秀康之母於万夫人不是同一个人)所生。这些儿子全部是借着影武者的努力才呱呱坠地的。
  据世间的风评说,家康是比秀吉更加爱好女色的人物。无论在何时、何地,家康的身边总是有女性伴随着。阵中也好、猎场也好,有如形影相随,家康的身侧总能见到衣着华丽的女子身姿。旧籍记叙了如此场景[19]:“纵鹰狞猎所到之处,总是有女房们相从,其中身份高贵者乘舆,其余都在马背上铺着茜染[20]的蒲团来骑坐,头戴下垂覆面的市女笠[21],随行供奉。”家康正因为丧失了男性资格,才不问平常还是非常时刻,总是带着女子在身边。家康的侧室常选择出身低贱者,不也是其功能不具的佐证之一么?
  家康认为和影武者行房的女子,没必要一定选择上流人家出身者。生下忠辉的茶阿,原来是远州金谷的农夫八兵卫的寡妇。金谷的某个代官[22],垂涎于农夫八兵卫的妻子茶阿容姿姣好,想夺为己有。某日,以无实的罪名将八兵卫抓来拷问致死。而后将茶阿劫夺至家中,施以强暴,纳为小妾。茶阿很快就放弃了抵抗,每夜屈从于代官的情欲之下。但不久就找了个机会,抱着三岁的女儿逃出代官家,奔到滨松城[23],越级直诉。家康一眼就看中了茶阿丰腴白皙的肌肤,接下直诉,将代官召来查明罪行,判处斩首后,纳茶阿为侧室。
  又有一例——生下义直的於龟夫人,原是名叫竹腰某的一个贫寒浪人的妻子,生了嫡子传次郎后丧夫成了寡妇,家康外出狩猎时一见钟情,也纳为侧室。於龟夫人的父亲,是个形同乞丐的修验者。家康得知后,令其父蓄发还俗,改名为清水八右卫门,加入旗本之列。——噢!很让人想占有的女子啊!自身再怎么玩弄也不能行其实的家康,就这样在所见到的人中,挑选能引起自己情欲的,体态丰满浓艳的女性,完全不在乎身份、出身。
  不过——侧妾之中,有二人后来是突然死亡的,即於牟须夫人和於奈津夫人。她们都是被毒死的。这二人看破了那个对自己成熟丰满的肉体又是爱抚,又是吻舔,让摆出各种姿态来欣赏的家康,和那个不经前戏,二话不说抱着就干的家康,根本就是两个人。因此被杀。
  还有个侧妾於梅夫人,也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却聪明地缄口不言,也没有泄露给他人,后来因故被下嫁给本多上野介正纯为妻。成为人妻的於梅夫人,最终信赖地向丈夫正纯坦白了这个秘密。多年后,正纯被强加以莫名其妙的罪名而处没收领地,正是因为失口泄露了将军秀忠并非家康亲生子的秘密。於梅夫人在正纯被贬谪后出家为尼,退居于骏河,后来又移住京都,在势州山田去世。在闺房中——自己亲自同榻时,只是爱抚女体。实际行房时,则都由影武者代劳。身为男人,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

  幸村泰然地听完了五左卫门的那些惊人故事。
  “你是说,七个影武者相继被内府暗杀,只有你勉强逃生而活到今天么?”
  “正像您看到的这样。内府是不会让我们这些影武者一直活着的。……我们本来就是牺牲了自身一切而为其效力,对内府而言死不足惜。在下虽然也寻找机会向内府复仇,却始终没能成功,直到今日变成这般老朽的样子。可是,只要剃去长髯,在谁看来都只会是内府,这副奇特的面貌,要是就这样被轻易带去冥世,怎么也心有不甘。在下期望能在关键时刻,为当代第一智将的您尽一份力,因此前来参见。”
  “……”
  “假若您能设法使内府归天,由在下仙振五左卫门变作内府,漫说能保大阪城的安泰,就是要令德川家破灭更有何难?……在下就是您操纵的傀儡。成了‘德川大御所’,从将军家到诸侯,要在下给他们下达什么命令,就全凭您的一句话了。”
  “……”幸村默然,闭着眼睛。不一会儿,突然正视五左卫门问道:“如何使内府归天呢?”
  “内府一直恳切地想请您出仕关东方,对此在下也略知一二。”确实如此。冬之阵刚结束,家康立即授意幸村的叔父真田隐岐守信尹,秘密地造访了真田丸。
  “大御所大人深慕台端的武略世间无匹,若蒙改仕德川家,许以十万石相赠。如此则为真田一门之幸,我等亦与有荣焉。还望早早领受。”信尹口头转达了家康的意思。幸村正色回答道:“深谢厚意。但我左卫门佐浪迹已久,为世所不容。多年蛰居时,受丰臣右府公的知遇,被授以数千兵力,录用为臣。如您所见,甚至将出丸一手托付于我,这是一世的荣誉。何况,报右府公的大恩,执弓矢抵御关东两方,也是亡父安房守之志。所言之事恕不能应允。”断然予以拒绝。
  信尹只得回去复命,家康却并没有就此死心。家康深知,大阪虽然已是一座裸城,但只要有真田幸村在,就不那么容易攻取。
  “左卫门佐大概是不满足于十万石吧,那就给他信州一国好了。恐其还有疑虑,让本多上野介出一份誓约,你拿着再去一次,将此意善为传达,务必让他回心转意。”家康命令道。主命难违,信尹只得再次扣响了真田丸的大门。幸村闻言愤然,厉声申斥道:“我左卫门佐岂是为了封地多寡而动摇的人!莫说信浓一国,哪怕割半个日本给我,小侄于义也不能变节。您以叔侄之情,一再带来此等使命,请速出城,不必再来!”五左卫门所指的就是此事。
  “只要您现在能出大阪城,对内府而言,根本不惜十万石二十万石。若于近日携从者四五骑,暗中出城,前赴骏府,内府必定大喜接见。请您将在下安置于从骑之中,一旦潜入骏府城内,伺隙暗杀内府,由在下代踞其座,想来并非难事。”五左卫门说道。
  “原来如此——”幸村微笑着点点头。
  “您接受了么?”五左卫门的声调激动起来。幸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喊道:“来人!”外面应了一声,随即打开了移门,是身材短小的海野六郎。幸村严肃地命令道:“将这老爷子拿下!”瞬间——五左卫门单手一撑坐席,保持着端坐姿态一跃而起,向下座飞退了一张榻榻米的距离。
  “为什么要拿我?”五左卫门张大眼直瞪着幸村。
  “德川大御所也稍显惶急了。竟然指使自己的影武者,想将我左卫门佐引至骏府除掉,自以为得计,实则极为下策。……仙振五左卫门,认命吧!”幸村一语道破天机。五左卫门猛地站起身来,将头上长押板[24]上横挂的大身枪一把抓在手里。海野六郎赤手空拳地向其走去。面对摆好了架势的明晃晃三尺长尖,敢于空手向前的海野六郎,是来自琉球[25]的拳法名手。
  那个时代的日本,几乎没有人见过这种叫做“唐手”[26]的拳法。左手四指伸直,拇指屈曲,摆成所谓“贯手”,抬高至胸部;右手则握拳隐于其后。五左卫门看着海野六郎以如此姿势,从榻榻米上悄然靠近,必定极为惊疑。——这是使的哪路手段?很难想到,用以防御而摆的“死手”,和蓄而不发准备攻击的“活手”,其中暗含奇正、阴阳,潜藏着速度惊人的手法。五左卫门看六郎逼近到距离枪尖三尺的时候,掌握着充分的回旋空间,大喝一声:“呀!”挺枪直刺过去。
  刹那间——六郎的身体以观察不到的敏捷闪避开来,与此同时,死手对准枪尖连接柄的部分,猛劈了下去。枪尖登时断落,向上飞去,五左卫门的两手震麻。“嗯——嗯!”五左卫门异样地哼哼着,拔出胁差,却已经来不及了。海野六郎短小的身躯有如一个炮弹,直飞过来。五左卫门的下巴和右肩被踢中,“啊”的一声,仰面而倒。不多会儿,五左卫门已被捆绑着拖到幸村跟前,他的眼神中放射着憎恶,问道:“为什么不杀了我?”幸村微笑着:“你或许就是真的大御所也说不定啊。”
  “岂有此理!在下不过是一介影武者。”
  “啊,到底是谁呢?得先将这把胡子剃了,好好鉴定一下才行。”
  “你想干什么?”
  “你说要怎么办呢——?”幸村眯着眼睛,头稍稍有些歪着。看着那副挖苦的表情,五左卫门感到一阵寒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东方神向西推进的神之舞。再来一个,噻。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传遍西方呀,神之舞。”前文已提过,这种一边叫喊着,一边手舞足蹈的痴狂运动在日本全国流行。今日,京都市中,又有不知几百“华”的,戴着花笠的人群,正簇拥着花车在游行。这些“伊势舞”的“华”,在京城里游行结束后,猬集于三条河原,把那里堵得水泄不通。这已经成了每天的惯例。恰在此时,突然出现了拥着大得惊人的花车的一“华”,以旋风一般的速度,跃入大集群之中。伴随着惨叫声,有几十个人被压伤。
  这一“华”的人虽然也头戴花笠,全身却裹着忍者装束,个个都身手异常敏捷,眨眼之间已把花车牵至河原的中心。随即好似钻进地里去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花车上安放的不是天照大神像,而是身穿小樱威大铠的一个活人,被反绑固定在那里。外面披的金丝织锦阵羽织上,映着德川家的家纹“三叶葵”。其白发苍苍的面容,确实就是德川家康。
  京中的人,罕有没见过出阵军容的,他们对于家康的长相都非常熟悉。惊愕,像涛声一样涌起,在三条河原中此起彼伏。让所有人吓一大跳的,是那人背后竖着的小旗,上面写着如下的文字:“天下第一老狸。捕来以示众人也。”看了这话,人群不住地骚乱着。这一新闻立即被传往骏府。家康看了报告,牙缝里轻轻蹦出一句:“该死的左卫门佐!”攻击大阪城的命令,在三天后发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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