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节 乱麻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咦?在夜路中,每走一步,身子便严重倾向一边的黑兵卫,定睛注视前方吉原灯火通明处,一名走在前方的男子。此人和他一样,踩着无法维持上身平衡的步履,不过,听脚步声就知道,此人不是跛脚,而是装着义肢。但真正令黑兵卫纳闷的,并非此事。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他因为工作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带有极度敏锐的戒心。黑兵卫猛然改变步法,以无声、轻盈、如同滑行般的流畅步法,紧迫在后。来到距离将近四米远时,再度恢复原本的步行方式。
  这时,走在前方的男子猛然回头。悄然无声地靠近,然后又突然发出脚步声,对方当然会起疑。黑兵卫的目的就是要引对方回头。厚厚的乌云迟迟不降雨,而被风吹走,月儿在远处的高空露面。啊!黑兵卫认出对方的身份后,登时紧张起来。但他丝毫不显于色,只是一跛一跛地加快脚步,越过对方。对方并不认识他,所以他很放心。他已超越对方两公尺远。
  “喂!”对方出声叫唤。黑兵卫转过头来,步履未停。
  “什么事?”他佯装出怯生生的态度,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样。对方并未上当。
  “你认得我对吧?”
  “不,我从来没见过您。”
  “你没吐实吧?”此人的义肢突然在地上发出一阵清响,急迫而来。黑兵卫双脚运行,不显慌乱之色,但双方仍旧保持同样的距离。
  “你这家伙擅长忍术!你不是普通人!”
  “因为我是名信差……”
  “少胡扯!”男子猛然挥剑疾砍而至。高垣弥九郎义肢使劲一蹬,向前跃出近两公尺远。
  “您怎么动粗呢。”黑兵卫轻盈地向后跃开,语气中显得游刃有余,这令弥九郎更加暴跳如雷:“混账!”他大吼一声,长剑持大上段架式,高举过顶,那瘦削的面容,说像恶鬼也一点都不夸张。连黑兵卫看了也不禁心底发毛。等等!他脑中立刻浮现某个直觉。难道此人知道主人在京花屋,才特地前来?
  “高垣弥九郎先生!”原本一直佯装不认识的黑兵卫,突然厚着脸皮直呼对方名讳,露出一口白牙。他那盗贼的斜眼,原本就给人一种狡诈、带有嘲讽意味的印象。
  “唔!”弥九郎怒不可抑,几欲全身都要喷出火来。
  “你果然在跟踪我!”
  “哪有啊……倒是你自己,因为这点小事就发火,证明你内心急躁,有什么可怕的目的。可见你身为一名剑客,还不够沉着……”
  “可……可恶!”弥九郎猛然向前跃出两米远。但这次他手中的长剑一样只在夜气中发出一声呼啸,挥了个空。
  “哈哈哈,以你这双脚,肯定无法达成目的。劝你打消念头吧。”
  “混账!你是神子上源四郎的手下对吧!”
  “总算说溜嘴了吧,是你自己招的。你在公平的决斗中落败,现在却又对我家主人心怀怨恨,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你这可恶的杂碎!”
  “你连我这种杂碎都不如,又怎么对付日本首屈一指的一刀流高手呢?”
  “……唔!”弥九郎从喉中发出语意不明的低吼,发狂似的猛追,却一个踉跄倒地。就在这时,源四郎已离开游廓,走在杂树稀疏的萧瑟原野上。走在月光下,任凭冷彻肌骨的夜风吹拂,感觉适才的青楼灯火已离他无比遥远。也许是因为突然有股柔情感怀涌上心头的缘故。红叶太夫那白皙身躯的柔软和温暖,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这是源四郎从未有过的体验。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女人柔软的肌肤是什么滋味。他现在才想到此事。为何红叶太夫突然紧紧抱住他呢?源四郎当时似乎隐约能明白她的心境,于是将她搂在怀间,但转身离去后仔细一想,女人复杂的心思、难解的举动,终究不是个性粗犷的他所能理解。源四郎抬头仰望,看着明月在流动迅速的浮云中忽隐忽现。
  他的感慨,在空中描绘出某人的面容。不知那姑娘现在怎样?他指的是美音。她似乎身体颇为赢弱,该不会现在正卧病于某处吧?美音和那位名叫修太郎的少年一起目送源四郎上爱宕山决斗时,那清澈、温柔的双眸清晰地留在他记忆中。那对双眸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源四郎一直不敢妄加揣度。
  突然见那名美丽的娼妓落泪,令源四郎想起美音的面容。那位姑娘该不会是喜欢我吧?他向自己问道。就在他如此自问自答时,这才猛然发现,从那时候开始,美音便悄悄走进他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能活命,应该就能重逢。源四郎对着明月如此说道。这时,深邃的杂树林里发出水鸟慌乱的振翅声。日暮池就在那里。
  源四郎的意识就此被拉回现实,同时变得敏锐。水鸟一同振翅高飞,证明敌人杀气高涨,已做好迎击的准备。虽然战帖上没有明说,但可以从中推测,林中有人埋伏,设下奸计。他为之驻足,略显踌躇。我该就此穿越这座森林吗?还是绕道而行?因为直觉告诉他,在他抵达池畔前的路上,敌人会在树下设下埋伏,攻其不备。该如何是好?
  孤身犯险时,惟一的有利之处,便是可以随意采取奇袭的战法。源四郎听说,宫本武藏之所以总是战无不胜,就是因为善用此术。《孙子兵法》也提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虽孤身一人,也要当自己有千万大军,并懂得运用之术,此乃战国名将的名言。但源四郎对兵法所容许的旁门左道相当排斥。
  兵,应者胜。敌人挑战,不得已而应战时,自身必须冷静如水。敌人惊动水鸟,可视为自己乱了阵脚。用谋之人已失去沉着冷静。好!源四郎已做好心理准备,光明正大地迈步朝前走去。眼前是月光照不到地面的浓密树林。现在已一步一步走人死地。四周草木皆兵,必须绷紧神经。冷风吹过树梢。源四郎势必得提防冷风突然吹向地面,吹得群树沙沙作响的那一瞬间。
  他感觉杀气盈满整座树林。唔!来吧!每走一步,他那堪称斗气的应战之心便益发清晰。来到某个地点,他突然驻足,为了平静逐渐盈满全身的血气,让呼吸恢复平顺。他的身躯被透过树缝洒落的月光照得光影斑驳,已完全暴露在潜藏林中的敌人面前。就在他继续前进数步时,就像渴求这股杀气般,一阵强劲的风声滑过地面,冲进树林间。
  接着,它摇撼着枝叶,飞向高空,四周又归于原本的寂静。腿!飕!从左右两旁的黑暗中,传来尖锐的弓弦声。同一时间,源四郎的长剑从腰间滑出,配合弓弦声发出一声呼啸。两支箭都被断成两截,落在源四郎脚下。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迅如鬼魅地奔出五米远。在疾奔的同时,已拔出小刀,朝前方的黑暗中射去。
  “唔……啊!”一处看似樵夫堆成的柴堆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源四郎的行动既快又准。他发挥迅如飞燕的快腿,白刃水平地画出一道圆弧。弧线掠过一棵树,树干自然是被断成两半,然后从树梢处开始缓缓倾倒,高处的树枝上出现某个人狼狈的身形。那是以第三支箭瞄准源四郎的伏兵。只听得一声轰隆巨响,人和树一同倒地,此时源四郎早已冲出树林,站在池畔的草丛间。
  从两旁的灌木丛里,猛然刺出两把长枪朝他袭来。源四郎从容地握住其中一把长枪的枪头,斩断另一把。草丛中顿时蹿出七八名黑衣人。源四郎不发一语,双眸绽放锐利精光: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敌人拔剑后,全都摆出下段架式。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其中一道黑影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尽管双方距离逾九米,但朝源四郎投射而来的杀气仍旧惊人。
  源四郎迈步向前,自行走入那可怕的必杀剑圈内。就在这时候,“喝!”就像从地下冒出似的,背后突然有名伏兵展开袭击。源四郎清瘦的身躯陡然转开。两把剑折射月光,寒光跃动——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从黑血喷飞处跃离两米远,并顺势以疾风之远拨开荒草,冲向敌阵。黑影人也因应他的行动,持下段剑势,迅速拉开距离。源四郎选定位置后,朗声道:“我已看出各位是柳生道场的人。与人决斗却不知对手身份,死后肯定心有不甘,若是宿命中的对手,即便败了,心中亦无憾。”
  柳生流有一招奥义叫“月阴”。那是从日月阴阳中,选用月与阴的剑法奥义。月有形,照明暗夜;阴无形,代表黑暗。正因为有月光,才看得见阴。例如在暗夜决战时,看不见敌人的身影,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这样要以什么作为对象呢?敌我双方都像在黑暗中探物般,挥刀扫动地面。看出对手以长剑探寻时的光影,展开攻击。
  当然了,架式是剑尖朝下的下段架式,当敌人看准我方小腿出剑时,配合其剑身的光芒,接连使出反照出我方剑光的快剑,此称之为“月阴”。月阴又转化出“山阴”这项奥义。这是阴阳表里,对敌人的变化能应付自如的一种动作。山阴又转化出宛如烈风吹袭海面,激起波涛的“浦波”这招秘技。敌阵向源四郎预告了这项战法。现在正是时候!源四郎此刻身处的情况,必须竭尽全力,将恩师传授的一刀流绝妙秘技尽数施展。
  其“法形”共有十招。表为电光、明车、内流、浮身、拂舍;里为妙剑、绝妙剑、真剑、金翅鸟王剑、独妙剑。例如当中的“拂舍”,便是瞬间斩断敌人双臂的快剑。那是神子上典膳改名小野忠明,刚来到江户时的事,在江户郊外的膝折村,有名剑客斩杀七名无辜村民,强占一户民宅。村长赶往江户,向官府投诉。幕府派小幡勘兵卫景宪担任检使,命忠明前往斩杀对方。
  忠明抵达该村庄后,前往那户民宅,以平静的口吻唤道:“我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奉命自江户前来。看你是要到屋外一决胜负,还是由我入内,你可从中择一。如何?”那名剑客素闻忠明之大名,奔出屋外应道:“能亲眼见识一刀流的厉害,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请与我公平决斗。”但双剑连交锋亦不可得。那名剑客剑持青眼,忠明快步向前,随手挥出一剑,便已断其双臂。接着他转头望向景宪问道:“是否要斩其首级?”
  “斩!”听到景宪的回答,忠明颔首,一剑斩落那名靠在墙边的剑客首级。这招剑法是从野太刀杀法中衍生而来。就柳生道场的剑客而言,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源四郎使出一刀流的这十招法形。柳生但马守知道,一刀流的神技并未传给小野道场门徒,而是由源四郎一人继承。当然了,若是挟众围攻,源四郎势必得全力施展那十招法形组合成的快剑:乱曲、风杨、分身等神技。这些绝招都是以口相传,需要不断地修习。
  若能抵挡这些神技,击毙源四郎,便能对柳生流的绝招再添加新的巧思。一刀流的奥义中,有一招“八方散乱”,用在原野上的决斗,一次对付多名对手。不管敌人再多,只要闪躲身法巧妙,敌阵人多反而彼此阻碍,通常真正出剑攻击者只有一人。所谓八方,意指四方四隅(隅是“内角”,方是“外角”)。若能退向四方四隅,加以转化,即便遭人团团包围,也不必将每个人都视为对手,只要明白对手只有一人即可。眼下源四郎即将施展小野忠明苦心孤诣的乱曲、风杨、分身等惊世绝招。以柳生流而言,势必得瞧个仔细。
  “……我要出招了!”正面的敌人持下段架式,从草丛上快步进逼而来。源四郎只是右手垂放,握着长剑。白刃对准源四郎的小腿,划出一道白光。源四郎若是随之往地上一蹬,攻击者便会从“月阴”转成“山阴”,接着再使出“浦波”,接连攻击。源四郎并未上当,他只是微微后退。敌人扫出的刀身,水平向右方挥去,这个姿势停顿了片刻。接着,这名敌人上身慢慢斜倾,轰然倒卧草丛中。不知何时,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尽管有一人倒地,敌人还是按兵不动,源四郎默然无语,视线扫过眼前的众人后,缓缓从尸身中拔起短刀。
  “换我出招了!”源四郎长剑剑尖指地,短刀则是笔直伸向前,姿势神秘莫测,开始移步向前。杀气在迎接迸裂的瞬间。源四郎的身影腾空跃起。黑色血花朝空中喷洒,敌人在惨叫的同时踉跄倒地,源四郎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袭向下一个敌人。这时,敌阵为了施展柳生流独特的虎乱单手斩,朝源四郎快步绕圈,欲捕捉他迅捷的身影。
  同一时刻,红叶太夫坐在茶室内,耳听水壶煮沸的汽笛声,暗自祈祷源四郎能平安归来。先前一时忘我,依偎着源四郎哭泣的难堪之举,令她感到羞惭,但也仅只是一会儿。待羞惭过后,心境反而出奇的空明。之所以熄去灯火,让月光照进屋内,也是为了想进一步感受这样的心境。炉火在月光下燃起柔美的火焰。这并非一般的薪柴。火焰之所以飘散微微清香,是因为里头掺有沉香。
  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女人的幸福降临我身上。红叶太夫在心中低语。现在它终于来了。一位值得托付一切的男人,今晚出现在我面前。这位命中注定与我邂逅的男人,在这里静静接受我的沏茶款待。听完我冒犯的话语后,他点头表示同意,就此只身远赴死地。他一定会再回到这里。我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会对他有所帮助……红叶太夫猛然回神,开始沏茶。
  此刻的源四郎正身处凄绝的修罗场,将性命托付手中长剑,与敌人以命相搏。红叶太夫沏了这杯茶献给他。她将茶碗搁在帛纱上,递向无人的前方:“来,请用!”就在这时,门口无声地飘来一阵冷冽夜气……登时一股不样的预感从脑中掠过,她的身躯为之僵硬。她想像成浑身是血的源四郎化为幽魂,站在门口。红叶太夫提不起勇气转头。
  “你是红叶太夫吧?”那声音并非源四郎,红叶太夫就此摆脱咒缚,朝门口望去。眼前站着一名以黑布蒙脸的武士。
  “小女子正是红叶,您是客人的话,很不巧,今晚……”红叶太夫正要出言婉拒时,被男子打断:“我不是寻芳客。”对方走进屋内:“把神子上源四郎给你的东西交出来。”红叶太夫为之一惊,眼睛瞥向一旁应道:“我没从神子上先生那里收到任何东西。”
  “你的脸色告诉我,你收了。”一个阴森骇人、直刺肺腑的声音。先诱源四郎前赴死地,源四郎当然会做好心理准备,同时向红叶太夫托付后事。他们再动手抢夺。确实是妙计。在跟踪源四郎的那名密探被斩杀后,柳生道场的人旋即逮捕那名用马搬运棺木的下人,逼他供出源四郎的去处。下人曾听源四郎对黑兵卫说过一句,“在吉原的京花屋碰面”。
  ……红叶太夫晓悟自己无法摆脱此人的胁迫,对方并非泛泛之辈,但她丝毫没有要交出平面图的意思。对深信有天国存在的人而言,死不足为惧。但遗憾的是,她未事先将平面图藏在没人知道的场所。平面图就放在红叶太夫怀中。她抬起清澈的双眸,望着这名入侵者:“这是武士不应有的卑劣行径。”
  “废话少说。快把平面图交出来。”
  “敢问阁下大名?”
  “已经有命丧刀下的觉悟是吧?”
  “那也无可奈何。”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乃柳生左马介宪严。”
  “神子上先生应该会为我报仇。”
  左马介闻言后,低声轻笑:“你的态度令人刮目相看,不像是名娼妓。如果你是天主教徒的话,就算死,应该也不会难过吧。”红叶太夫并未答话,她移动双膝,背对着左马介,合上双眼,口中轻声祈祷。柳生左马介步出茶室,像一阵风似的远去后,已过了一段时间。黑兵卫在丫环的带路下,穿过中门,来到青楼内的露天地面。
  “这位小姐……”
  “什么事?”
  “你应该是孤儿吧?”面对如此冒失的询问,那名丫环似乎有点恼火,转头以严厉的口吻反问:“为什么您这么问?”丫环打从心里瞧不起这名斜眼、跛脚、模样丑陋的男子。
  “如果你有父母,绝不会将这么可爱的孩子推人泥沼。”
  “这里才不是泥沼呢。”
  “尽管会开出美丽的莲花,但泥沼终究是泥沼。”这客人说话真没礼貌!丫环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他说自己是神子上源四郎的家臣,有急事求见,我才好心替他带路,没想到这名残废这么无礼,一点都不知道分寸。
  “……在那里。”丫环伸手一指,马上转身往回走。
  “哈哈哈……生气了。”黑兵卫在月光下一跛一跛地朝茶亭走去。咦?圆窗内一片漆黑。莫非是见月色甚美,到户外赏月去了?黑兵卫朝拉门走近,出声唤道:“晚安。”没人应答。果然不在。没办法,只好不请自人,在里头等了。他如此告诉自己,轻轻打开拉门。黑兵卫全身神经陡然为之绷紧,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往内一看,一名娼妓俯卧在火炉旁的惨状映人眼中。他迅速冲进屋内,心中黯然。
  啊,没救了!她被斜砍一刀,就此丧命。这是怎么回事?黑兵卫感到纳闷,盘腿坐在原地,旋即又站起:源四郎先生现在不知道怎样了?真不可思议!源四郎最后毫发无伤地踏上归途。他身陷敌人围成的虎乱单手斩剑圈中,使出快剑,连毙三人。当时远处响起一声尖锐的笛声。接着,柳生道场的人一同后退,留下源四郎一人在原地,就此退去。
  源四郎有自信还能再多斩杀几人,但他没想过还有命能望见游廓的灯火。他望着眼前一片苍茫的芦获原野中,那如同群星聚集般,粲然晶亮的美丽游廓,一面走,一面觉得仿佛置身梦中。那些密探一旦盯上敌人,就不可能中途放弃才对……更何况对柳生道场的人而言,我在骏府接连斩杀他们送来的高手,是他们恨之人骨的仇敌。就算会再多几人丧命,也一定能收拾我。难道是但马守下的命令?若真是如此,但马守为何要下此命令?源四郎百思不解。
  这月光下清瘦的身躯能毫发无伤,委实不可思议。我还活着!他一再于心中低语,但并不觉得欢喜。四肢仍贮满了锐气,以应付突如其来的袭击,而且不知为何,在走回那笙歌不辍的脂粉乡时,每走一步,心头便一阵不安……走进大门后,大路上不见半个人影。眼前只有等候客人的轿子,这时候已没有店家在外头招呼寻芳客。挂着长长暖帘的入口处,闪耀着明亮的灯光。
  源四郎沐浴在灯火与月光交杂的光芒下,缓缓步向京花屋,有个人从暗处投以锐利的目光。源四郎!此人在心中大喊,但身体仍静止不动。他看得出源四郎身上蕴含了一股神秘的精气。之所以没上前厮杀,并非因为胆怯。毋宁说是因为看了他的精气后,为之肃然。高垣弥九郎仍旧是名流的剑客。
  “啊,您回来啦。”源四郎穿过主屋,来到后门时,走廊传来丫环的声音。
  “红叶太夫还在茶室里吧?”
  “是的。”丫环凑近。悄声说道,“您要小心哦。”
  “怎么了?”
  “有名斜眼、跛脚的可疑男子,来这里找您呢。”
  “哈哈哈,他是我的家臣。”
  “怎么会?”丫环双目圆睁,突然变得态度冷淡,低声说了一句“好怪的家臣”,便快步往前奔去。源四郎正欲穿过中门时,正好撞上快步跑来的黑兵卫:“啊!您平安无事……”黑兵卫发出开心的声音。源四郎微微一笑:“受不了太夫沏的茶,偷偷逃走是吗?”
  “主人!”黑兵卫悄声道,“太夫被人杀了!”
  “什么?”源四郎就像冷水淋身般,呆立原地。
  “被人一刀毙命。”
  源四郎满腔怒火。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柳生道场的人一听见笛声,便如浪潮般退去。他们先诱我离开,再向红叶太夫夺取我交给她的平面图。源四郎走向茶室,四肢因前所未有的愤怒而微微颜抖。走进室内,抱起那可怜的尸体时,他想起那红唇曾说过的话。对我们这些信徒而言,您就像我们领导者的代理人一样重要。
  她已作出预言:您将为我们信徒作出极大的贡献。源四郎深切觉得,不论他喜不喜欢,现在已置身于这样的立场下。募地,源四郎锐利的目光投向炉火中。被抹平的灰烬上,留有文字:“柳生左马介”是用平假名所写。为了在火灰上留字,太夫肯定是全力燃起她即将消逝的生命之火,拾起火箸。
  原来如此。杀人抢夺平面图的人,就是柳生左马介!源四郎的宿敌!在骏府时,他担任柳生方面的密探统领,亟欲收拾源四郎的性命,但始终未能得逞。而在爱宕山上,他也将源四郎逼入九死一生的绝境,但最后还是被源四郎逃过一劫。两人的第三次交锋,势必得由源四郎主动。
  “黑兵卫。”
  “在!”
  “和我一起被运出地牢的人,是江户的天主教徒们视为生父般景仰的原主水。”
  “噢……我听过传闻,他……”
  “主水先生知道武田信玄约摸五十万两的私铸金藏匿处。”
  “五十万两!真教人不敢相信。”
  “主水先生已告诉我地点。”
  “噢!”
  “我将它画成平面图,交由这位倾城保管,却被人夺走。”
  “嗯!”黑兵卫沉声低吟。源四郎让红叶太夫的尸体面向北方,双手盘放胸前,从角落搬来矮屏风,立在前方。
  “主人。”黑兵卫的斜眼目光一亮,“接下来要立刻启程前往是吗?”
  “你要和我去吗?”
  “好像有点鲁莽呢?”
  “那里可能会是我们的葬身之所。”源四郎现在才想到,柳生道场的人之所以饶他不死,是担心平面图万一是假,那五十万两将就此永远埋藏地下。
  “不过,眼睁睁把五十万两黄金拱手让给敌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身为盗贼的黑兵卫这番话,确实是打从心底感到不甘心。
  “不,我不会眼睁睁拱手让人!”源四郎斩钉截铁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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