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花容
2024-07-30  作者: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有风声。从昏迷中醒转的意识,向他如此说道。他并未听见风声,而是以为在他体内狂乱吹拂的,是风。事实上,风在高空中吹得猎猎作响,但源四郎此刻躺在深邃的谷底,风声传不到这里。他以为是风的东西,正摇撼着他的身体,源四郎就此微微睁眼。树缝间露出微白的晴空。四周静谧无声,宛如一座世外桃源。
  源四郎这才明白,在他睁眼之前,那场山顶上的恶斗所用的力量始终持续着。迷糊的意识将它误以为是风声。右手还握着长剑。当他想举剑时,所有感觉一口气恢复,告知他四肢与胸口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以剑为杖站起身。所幸是跌落绝壁下的湿滑苔地。一旁是层层叠叠的岩石,若是撞上,肯定粉身碎骨。他想移步,却因剧烈疼痛而忍不住呻吟,急忙靠向一旁的岩壁。
  小姐呢?他突然想到,环视周遭。郁郁苍苍的老松,枝叶厚厚一层,将谷底笼罩在黑暗中,视线不佳。不过,从附近的地面上,看不到她那身华服的鲜艳色彩,倒也教人难以置信。两人是抱在一起坠落,广姬理应躺在他旁边才对。这是怎么回事?源四郎感到纳闷,沉思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望向朝阳射下的光束。
  “啊!”他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在他头顶约三公尺高的绝壁上,有株巨树粗大的树枝横向伸出,广姬就俯卧其上,双臂与乌黑的长发垂落。朝阳照向她的手臂,白皙的肌肤清楚浮现,美艳无比。源四郎足足花了两刻钟之久,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瘫软的广姬从高处抱下。让她平躺在苔地上,迅速检查她的身体后,发现她毫发无伤,近乎奇迹。
  源四郎本想唤醒她,但仔细一想,最后还是决定抱起她失去意识的柔软身躯,往密林中走去。源四郎负重的双臂,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疼痛,但他还是紧紧抱着广姬。麻痹蔓延至肩、腰,以及双腿,但是他灰暗严肃的表情未有丝毫改变。历经千锤百炼的身躯,只要意志坚决,便经得起任何行动。借着朝阳的光线,他辨识方位,踩稳踏出的每一步。
  “唔……唔……”广姬微微呻吟的睡脸,源四郎连瞧也不瞧一眼,此刻他几乎已达到无我的境界。走了约有一百米远,树林仍无尽绵延,破晓前的昏暗已经过去,高处传来阵阵鸟鸣。来到某地后,源四郎驻足,一时不知该往右还是向左。这时广姬微微睁开眼,悄悄仰头望着源四郎的汗水,以及沾满尘土的刚毅面容。
  稍前她就已经恢复意识,得知源四郎正抱着自己行走后,广姬感到一股胜过疼痛的陶醉感传遍全身。之所以佯装昏迷未醒,是为了想再多感受一会儿这股陶醉感。因为源四郎停下脚步,广姬这才猛然一惊,睁开眼来。源四郎那刚毅的面容一映入眼中,广姬突然心跳加剧,从那一刻起,她成了坠入情网的少女。怀中这名将军妹妹此刻心境兴起此等微妙变化,源四郎浑然未觉,他选择往右而行。
  就在他往前走了约一百米时,源四郎蓦地目光湛然。弥漫林间,缓缓流动的晨雾,蕴含一股忍香的气味。所谓的忍香,是忍者焚烧的道具。乃是以楮木浸泡虾蟆油后加以焚烧,随着火量的大小,气味飘散的距离会有所不同。此外,为了让人知晓距离的远近,还会控制气味的浓淡。源四郎登时晓悟距离不远。
  “黑兵卫——”源四郎向林中发出低沉但清晰的叫唤声。这时,宛如有一道疾风拨开灌木般,窸窣作响,某株巨树背后出现一道头戴黑头巾的矮小人影。
  “您无恙否?”男子眯着斜眼,以不慌不忙的口吻如此问道,接着摇摆着上半身,倾向右侧,一跛一跛地走来。
  “来得好。”
  “我是您的家臣。主人有危急时,自当为主人效力。”黑兵卫嘴里说得若无其事,但昨晚他到青松寺的庵房探望源四郎,正巧从修太郎和美音那里听闻他与人约战爱宕山一事。之后黑兵卫所采取的行动相当机灵,令人激赏。 黑兵卫先是一口气直奔山顶,发现高垣弥九郎倒卧在神社执事所旁不住呻吟,同时也向一名神官打听得知,他躲在暗处目睹源四郎与广姬一同坠崖。事先确认过坠落地点后,他看出非进入密林中搜寻不可。于是急如星火地奔向原野,抵达一看,当地正有数百名幕府武士来回巡视。
  黑兵卫立即心生一计,他化为农民,走向其中一名幕府武士,向他扯谎道:“如果你们是要找一名浪人和一位年轻武士的话,他们已经不在这座密林中了。”还说他原本牵着马,却被那名浪人抢走,浪人一手夹着那名昏厥的年轻武士,往西逃去……事后,黑兵卫整夜在密林内来回奔找,却苦无所获,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忍香上,静静蹲踞原地,等候天明。不过,他的辛劳丝毫不显于色,展现出盗贼天生开朗的习性。
  “……那么,由我来背吧。”黑兵卫背过身去。
  “有劳你了。”源四郎将广姬交给黑兵卫,眼前骤然紫烟缭绕,头晕目眩,忍不住靠向一旁的松树。
  “您怎么了?”源四郎闭着眼摇了摇头。
  “用不着替我担心。”嘴巴上这么说,却禁不住剧烈地喘息。这时,广姬突然从黑兵卫背后抬起头道:“你伤到了要害。得赶紧医治才行……”黑兵卫吃惊道:“原来你早醒了。看来我背错人了……”从广姬身上松开手,将她放下。广姬忘了自身的疼痛,走向源四郎道:“抱歉。你背我走的途中,我就已经醒了……这次换我来照顾你。来。”主动要让源四郎扶着她走。这名娇纵的大小姐,有生以来第一次起了温柔的女人心。
  “…您若是玉体无碍,就请自行回馆邸吧。”源四郎合着眼如此说道。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恕我直言,这样会给我添麻烦。”黑兵卫听源四郎说得如此冷淡,微微一笑。
  “小姐,我家主人说得没错。就由在下送您走到大路吧。”
  “才不要呢!”广姬使劲地摇头。
  “您跟着我,想做什么?”经源四郎如此追问,广姬一时踌躇无语,为了甩开心中的踌躇,她朗声应道:“我想嫁你为妻!”黑兵卫大吃一惊,像乌龟般缩着脖子。源四郎则是瞠目望着广姬,沉默无言。广姬看到源四郎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怜悯之色,登时全身为之一热。
  “请你答应!”她发狂似的投向源四郎:“娶我为妻!拜托你!”源四郎并未推开广姬,但不知怎地,他竟颓然垂首,身子缓缓滑落地面。广姬撑住他的身子,转头望向黑兵卫,表情严峻:“你知道伊皿子的竹芝寺吗?”黑兵卫不置可否,眉毛挤成八字形,咬着指甲。
  “背起你家主人。”广姬如此命令,黑兵卫向她提出忠告,“小姐,您冷静一点。这不是女人家该有的行径哦。”黑兵卫看得很清楚。广姬假装依偎在源四郎身边,其实暗地里握紧拳头,击向他的心窝——把自己喜欢的男人打昏,确实很像这名大小姐的作风。黑兵卫颇感不悦。
  “像你这种下人,休想指使我。来,快背起他。”
  “不用您吩咐,我也会背他。不过,我家主人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哦。”
  “我会成为他的妻子!”广姬断然应道,迈步前行。黑兵卫摇着头低语道:“唉,《源平盛衰记》中有言,惟女人与下人者,即便聪颖,仍属思虑浅薄……”广姬板起脸孔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走了四五步后,广姬也自言自语道:“……惟女子,温柔心慈——我记得《源氏物语》里有这么一句。为人妻之后,我发誓一定会像这样。”她的声音突然带有一丝温柔。虽不是名毒妇,但两人终究无缘,神子上源四郎另有合适的女子。黑兵卫暗自在心中低语,这时,他脑中突然浮现昨晚在青松寺的庵室里,与修太郎同行的那名女子温柔的面容。
  目前为止,和主人比较匹配的,就属那女孩了……他独自莞尔,嘿咻一声,背起源四郎瘫软的沉重身躯。主人,您快醒来吧。我独自一人,实在赶不走这位好胜的小姐啊。来到密林终点,广姬查看原野上是否有幕府武士搜索她的行踪,确认没有半个人影后,她这才松了口气,再次向黑兵卫问道:“你知道伊皿子的竹芝寺吗?”
  “知道。”
  “到那里去。”
  “可是我家主人住青松寺……”
  “不,要送去竹芝寺。”广姬为何坚持非去竹芝寺不可呢?因为这座古刹有以下这段缘由——很久以前,一名住在竹芝庄的男子,奉命担任宫中火焚屋的卫士,他上京都后,夜夜焚烧篝火,护卫前庭。某夜,公主来到竹帘旁,靠着屋柱注视着他,男子不知情,一面清扫前庭,一面自言自语。
  “唉,今日会有这种遭遇,过这种无趣的日子……也许都是因为以前在家乡时,整天看着那捞酒进酒壶用的葫芦勺。每当吹南风,它便北边响;吹北风,它就南边响;吹西风,它便东边响;吹东风,它就西边响。”公主听了心想,这是什么样的葫芦勺呢?对此颇感兴趣,突然推开竹帘说:“你过来一下。”招手叫男子过来。
  男子惴惴不安地蹲在栏杆下,公主向他命令道:“我想瞧瞧你刚才说的葫芦勺。你带我去。”男子惊恐不已,浑身发抖,但在公主热切的请托下,不得已,只好背着公主偷溜出宫。在走过濑田桥时,为了阻断追兵,毁坏约两公尺长的桥身,历经七天七夜,这才回到武藏国。
  此事在宫中引发轩然大波,四处派人搜寻后,有人说曾见过某某模样的男子,身背一名容貌秀丽的千金小姐,逃向东方,官员心想,这肯定是来自武藏国的卫士。于是立即派出追兵。最后终于在一座破旧草堂里找到公主,但公主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向追兵说道:“会有今日的结果,也是因缘所造成。来到这个家中展开生活后,住得颇为自在,我已不想再回京。”
  公主心意坚决,难以劝说,不得已,追兵们只好返京禀奏。天皇听闻后下令,“无可奈何。即便将那名男子定罪,公主恐怕也不会回来。只要那名竹芝的男子在世一天,武藏之国就交由他掌理吧。”于是御使再次前往,将那间破旧草堂整建得与宫中如出一辙,让公主安住。不久,公主产下一子,天皇赐姓武藏。公主逝世后,其住家改为寺院,命名为竹芝寺。
  广姬想起这个年幼时听过的故事。黑兵卫当然不懂竹芝寺这项由来,只能百般不愿地听从广姬的命令行事。从某户农家后院,两匹马朝伊皿子驰骋而去。不久,前方大路上出现两条人影。那两人走向田间小路,笔直朝这里走来,其中一个娇小的人影,胡乱挥舞着一根短棍,扯着嗓门喊道:“喂!喂!黑兵卫大叔,你在吗?”但只有回音给了回应。另一个较高的人影没有作声,随后走来,有点跟不上速度。
  “黑兵卫大叔!跛子大叔!快点找到人啊!你这个笨蛋!”
  “修太郎,不可以这样说话。”少年被责备后,停下脚步,眯着眼望向爱宕山沐浴在朝阳下的苍翠密林,紧抿着嘴。天明后,美音与修太郎再次爬向山顶,从神官口中得知源四郎与广姬坠崖,以及黑兵卫前去解救他们两人的事。修太郎对黑兵卫大为光火:那位大叔搞什么嘛,之前不是当自己和忍术高手一样,很引以为做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他心里焦急不已。修太郎一点都不认为源四郎会有什么万一。弥九郎就已经很厉害了,源四郎比他更强,不过是跌落断崖罢了,绝不可能就此丧命。但美音和修太郎不同,她深深被可怕的不安所搜获,挥之不去。在脆弱的少女时代,曾遭受重大打击的美音,面对这样的情况,总会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她那善良心肠外的身体并不健康,所以常会神经紧张。
  走出青松寺时,她已被极度的不安吞没。当她从神官口中听闻此事时,在心中惊呼:啊!果然!顿时感到眼前紫烟缭绕,头晕目眩。这阵冲击引起发烧,美音下山时,只觉得脚下虚浮,几欲腾空而起,很不舒服。一来到田间小路,美音便放慢脚步,数度痛苦地张嘴微微喘息。
  “黑兵卫大叔!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吗?”修太郎双手附在嘴边,朝密林叫唤,在回音消失前,一直仔细巡视,过了一会儿,他暗啐一声,转头想对美音说些什么。
  “咦?”修太这才发现美音脸色有异。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修太郎快步跑来,美音勉强想挤出微笑,但就连这样的力气也不剩。她就地蹲下,阖上眼说道:“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仿佛身体要被吸入地面般。我不能在这里倒下!美音单边的腰和手触地,极力想撑住身体。
  “姐姐!你振作一点!快抓住我!”修太郎发现美音的情况非同小可,大为惊诧,急忙执起她的手,让她扶着自己的肩膀。前方林间似乎有户农家,但他没把握是否能扶着美音走到那里。
  “这下伤脑筋了,可恶!”当她以困惑的眼神朝大路环视时,一队骑士正好飞驰而来。
  “喂!”修太郎朝那班人朗声叫唤,举手挥舞,“借我匹马!这里有个病人……”其实就算没叫他们过来,对方原本也会绕往此处。眼前逐渐走近的,个个都是穿着气派的武士。带头者脸蓄白髯、目光炯炯,那威风八面的模样,令修太郎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了起来。
  “怎么了?”对方厚实的嗓音相当和蔼,修太郎旋即振作精神道:“她身体不舒服。请你们用马载她到那里的农家去。”老人探头俯看美音的脸,眉宇微蹙。
  “这不是丰岛明重大人的千金吗?”语毕,翻身下马,朝美音走近。
  “嗯,长得与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事情发生至今,也已经五年了……”老人感慨良深地端详。美音强忍喘息,缓缓睁眼。她因发烧而迷蒙的双眸,映照出但马守柳生宗矩的脸庞。美音的血液瞬间冻结,但也因此甩却热烧,意识清明。夫人长得国色天香,女儿的美貌也毫不逊色。但马守回想那颇负盛名的美貌,向前走近,美音却蹒跚地站起身。
  “我记得你们是一对姐妹,你是妹妹吗?”但马守如此询问,美音却默而不答,只朝他行了一礼。
  “修太郎……”美音出声催促,迈出虚浮的步履。
  “姐姐,上马吧……”
  “不用。我已经好了。”美音以意外刚强的声音如此应道,握紧修太郎的手,在他的搀扶下,努力踩稳走出的每一步。但马守并未出言留住她。因为这女孩躲避他的原因,他心知肚明:她似乎有病在身……可怜啊!她今日会落得几欲倒卧路旁的悲惨境地,我也该负起一部分责任……但马守如此暗自低语,目送那楚楚可怜的倩影远去。但马守一行人从田间小路来到枯草平偃的原野后,策马疾行,马蹄声飞快远去。美音仍继续前行,没有倒地。
  “你不要紧吧?不休息一下吗?”修太郎颇为担心,多次抬头观看美音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容。美音每次都微微摇着头。不久,两人发现一座破旧的乞雨堂,美音在修太郎的搀扶下终于抵达该处。朝破旧的外廊坐下,靠向格子门后,美音取出手巾捂着嘴。血块涌上喉头,恶心作呕的不舒服感挥之不去,但她始终没吐出口。持续喘息了半晌后,胃中翻腾的感觉终于平复。
  “对不起,修太郎。”美音放下捂在嘴边的手巾,挤出一丝虚弱无力的微笑。修太郎感起眉头,十足大人样地说道:“向对方借马不是很好吗?虽然那位老伯看起来一派威严,但待人还挺亲切的。而且你们不是认识吗?”
  “修太郎。”美音眼望远方。
  “你不是要杀他吗?”
  “你说什么?”
  “他就是柳生但马守大人。”
  “咦!”修太郎弹跳而起,“可恶!那家伙就是柳生但马守?”修太郎怒目切齿、高耸双肩、双拳紧握,美音静静望着他说道:“想杀但马守的人,不是只有你。他也可以说是我的仇敌。”修太郎以困惑的神情回望美音。
  “女人和小孩,是杀不了但马守大人的。与其憎恨别人,我们不如改为想想该如何爱人。修太郎,这是我对你由衷的请求……”若为平时的修太郎,肯定是大声悍然回绝。但眼前这名佳人苍白如雪的病容,看在少年眼中无比高雅,犹如仅绽放一天便凋谢的花朵,美艳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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