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去来坡
2024-07-30  作者: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爱宕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千仞之山,悬崖壁立。山顶的权现神社,是石川六郎左卫门尉于庆长八年奉命所建。本地佛[注1]是胜军地藏尊,出自行基大士之手,是驱退火灾的守护神。要登山有两条路,分别是男坡和女坡。男坡位于正面,峻直陡峭,石阶有八十六阶。有人惧其陡峻,未攀登便折返,所以石阶下备有香油箱。女坡在男坡右方,顺着山腹蜿蜒而上,坡势平缓,有一百零七阶。
  每月到了二十四日的祭拜日,参拜者众,山下商人群聚,设摊摆店热闹非凡,但平日冷冷清清,少有行人往来。源四郎沿着流经山麓的樱川而行,一路上只遇见几名排成一列的虚无僧。武家宅邸沿樱川两岸而建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时候仍是一处松柏茂密、竹林连绵的凄清之所。一侧是辽阔的农田,可放眼远眺宇田川町。田埂间樱树处处可见,春日时节引人前来观赏,但如今是深秋的黄昏时分,惟有萧萧寒风呼啸而过。
  由于是逆风而行,而且心思全放在待会儿要与弥九郎在山顶会面的事上头,源四郎完全没察觉这群擦身而过的虚无僧们,在远行数步后突然一同转动头上的深编笠望向他。源四郎陡然左转,朝爱宕山而去,虚无僧们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围着头领聚在一起。
  “竟然在这处好地方遇上了他。”头领以威严十足的口吻说,“等他下山时,杀了他!”
  “不过……”其中一人插话道,“他的脚程颇快,太阳下山后,恐怕会摸黑逃走……”
  “绝不能让他逃走!”头领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他插翅也难飞!虽然不知道他想求什么愿,不过,就在这里等他吧,就当是宿敌的一份情谊。”其他人皆沉默不语,他们不是对头领说的话心有不服,而是因为深知源四郎可怕的过人剑技,心中暗自紧张。从役行者堂所在处的登山口走了八十六级石阶,终于抵达山顶。
  穿过运庆作金刚力士伫立的仁王门,拜殿在老松的围绕下,弥漫一股森严肃穆之气。一袭白衣的神官,悄声从源四郎面前走过。右转轻步而行,来到太郎坊权现神社,再接着往内走,是一间间屋檐相连的茶店,但在草帘的包围下,里头悄然无声,不见人踪。顺着北方的山崖,祠堂林立,有额堂、弁天堂、八幡社、大神宫社、春日社、荒神社、祇园社等。
  当源四郎正欲朝右边的祇园祠而去时,仁王门右侧的钟楼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此刻正值申时(下午四点)。七声钟响朝人世扩散。得把钟响当作地狱修罗之声的,是弥九郎,还是我呢?源四郎心想,在祇园祠前等候的对手,肯定也是同样心思。他伫立原地,听完那余韵回荡、声声相连的七声钟响。
  祇园祠隐没在茂密的松林前,无法窥见。西倾的落日已卸去耀眼的光环,呈现赤红的模样。影子从源四郎脚下长长地向前延伸,消失于树林间。正当他缓缓向前跨出一步时,陡然察觉一道穿透树丛投射而来的杀气。此时已不容他停步,两人可说是从那一刹那展开决斗。源四郎稳稳地一步步走向死地。在走出昏暗树丛的这段时间,只有一个懊悔的念头掠过源四郎心中,那就是忘了先缠好东衣带[注2]。然而,这股懊悔之念,旋即被他抛诸脑后。
  真正令源四郎停步的,是来到开阔空地时,一阵朗声大喊:“你可来啦,源四郎!”弥九郎站在只园祠高耸的外廊上。白色的头巾沐浴在夕阳余晖下,显得特别醒目。他这身决斗的装扮,充分展现出凛然之姿。彼此相隔约十三米,两人好似化为石像般,不动如岳。此刻谁处的位置较为有利,显而易见。源四郎站在满地落叶,微微窸窣作响的地面。弥九郎位于高达源四郎胸口的只园祠外廊。
  等候的人是弥九郎,当然得由源四郎主动前进。若不前进,反要求弥九郎下来,是剑客之耻,暴露自己的浅薄。源四郎轻踩着落叶,步步逼近。当然,他不会傻到自己走进弥九郎得以跃下袭击的刀圈内,他陡然停步,问道:“弥九郎,这场决斗经过小野师父的同意了吗?”语气坦荡。
  “你这个叛徒,未免太狂妄了!竟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我们小野道场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这不是决斗!我弥九郎今日是来收拾你这个叛徒!”尽管承受如此咆哮,源四郎却只是微微冷笑。背叛师门,改去投靠柳生道场的人,你们予以纵容:对默默离开的人,却不肯饶恕。弥九郎不可能没发现当中的矛盾。
  换句话说,弥九郎是对源四郎个人怀有恨意。倘若离开道场的是别人,就算日后回来,他应该不会追究。若能收拾源四郎,弥九郎日后在小野道场的地位将牢不可破。此种念头,包藏了剑客引以为耻的虚荣。战意昂扬的斗气中,掺杂着不纯的邪念,没在刀剑之中显露,实属幸运。三年来潜心修炼,获得满满的自信,令弥九郎认为在刀剑交锋中,那小小的虚荣不会造成任何阻碍。
  “来吧!”弥九郎杀气腾腾地朗声大喝。源四郎依旧不动。
  “弥九郎,你别忘了,师父生前严禁同门私斗。”他冷静地说道。
  “住口!”厉声喝斥的弥九郎,侧脸被斜阳照得通红,那模样与源四郎之前行经的仁王门金刚力士极为神似。
  “你连师父下葬都没来送别,就此不知去向,现在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还想当这是私斗,这种心态实在可恨……再这样问答下去,太阳都下山了!拔剑吧,源四郎!”源四郎以行动代替回答,只见他身子倏然滑向右方,快步移动。弥九郎面向他,转动全身。
  源四郎挑选的,是看准机会,错过不再的有利位置。他正后方是缓缓倾沉的鲜红落日。弥九郎咬着牙,口中沉声低吟,面向迎面一直线射来的斜光,不禁眯起双眼。源四郎的身形看在弥九郎眼中,完全是一道黑影。就在这时弥九郎已失去绝对有利的位置。源四郎一步踩进敌方跳跃劈砍的刀圈内。他的无言,更胜“来吧”的大喊。
  “喝!”弥九郎盈满全身的斗气,借由这声长啸爆发,高大的身躯犹如长了翅膀,腾空跃起,拔剑往源四郎头顶疾挥而下。白刃以数十分之一秒的速度画出精确的弧线,但从他跃起的位置到刀尖的半径内,却不见得有一击必杀的准确率。因为弥九郎的双眼在阳光的照耀下,视力已减损泰半。源四郎游刃有余地闪向一旁,准确摆出八双[注3]的剑姿。
  “唔!”一剑挥空,四肢用力过猛的弥九郎,双脚一踩地,旋即本能地举刀摆出大上段架式,此乃同归于尽的舍身招式。紧接着下个瞬间,他才发现源四郎摆出的是八双。弥九郎仿佛被一箭从头到脚贯穿,战栗不已。源四郎以冷静如水的眼神,看着一击失手的弥九郎那全神贯注的动作。这对弥九郎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这时修太郎与美音出现在山麓的大门下。修太郎实在无法捺住性子在青松寺门前等候,所以向美音说:“姐姐,我不会走上去,只是在底下等。这样总可以吧?”不论美音再怎么劝阻,他都不听。不得已,美音只好一再叮嘱,“那么,只能在石阶底下等哦”,带他前来……来到大门底下,修太郎似乎又开始无法待在原地等候,频频偷瞄那陡峻的石阶,开始以食指在鼻子底下摩擦。美音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修太郎便会迅如脱兔地往石阶上冲去,于是轻轻伸手搭在他肩上。
  “这石阶真高呢。到底有几阶啊?”
  “有八十六阶。”
  “嗯,不过,要是有人叫我一口气冲上去的话,我愿意试试看。”
  “修太郎!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没错,我们讲好的。我只是说,我可以一口气冲上去,不必休息。”美音一面担心,一面感受当这种胡闹小子的姐姐是何心情,心里颇为开心。
  “要不要走到前面的鸟居那里?”
  “不,就在这里等吧。”
  “到鸟居那里等不也一样吗?”
  “才不一样呢。修太郎,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就像映在镜子上一样,我看得一清二楚……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知道啦。”修太郎一副拿她没辙的态度,靠向粗大的圆柱。
  “真的没问题吗?那名来自道场的武士,是个厉害的剑客呢。”
  “神子上先生比他更厉害。”美音虽然如此应道,却再度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一想到源四郎与弥九郎凄绝的对峙光景,美音不禁闭上眼。正当她想祈祷时,耳畔响起从大路上飞驰而来的马蹄声。似乎来者不少。看着看着,美音和修太郎不由自主地被这群骑士迅如雷霆之势所吸引,目光投向大路。带头的是一名身穿长袖和服的年轻武士,披着一件花朵图案的蝙蝠外罩,他猛然把马头转向寺院大门,令美音他们大吃一惊。马匹的飞蹄未歇,一口气越过小桥,跃进大门内,美音和修太郎急忙避开,望着随后追来的武士们神色紧张地跃下马来,大声喊道:“小姐!请您停马!”
  “请您配合!”但那名年轻武士却是柳眉轻扬,朱唇紧抿,马鞭使劲一抽,在石板地上发出清亮的马蹄声,从鸟居底下穿越。
  “那家伙是女的!”修太郎脱口喊道。美音瞪大眼睛目送对方离去,轻声说道:“是广姬!”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她的容貌,但对于她喜爱女扮男装的事早已有所听闻,所以此刻听闻这些威武的武士们称呼她小姐,美音立即晓悟。
  “小姐!”
  “等等啊!”武士们从美音他们面前通过时,广姬已来到石阶下。
  “哇,那家伙打算骑马跑上石阶!”修太郎大声喊道。对只是骑马在原野上奔跑感到不满足,甚至想冒险骑马冲上爱宕山的石阶,确实是个爱好武艺又傲慢的大小姐。对随从而言,万一小姐坠马受伤,势必得切腹谢罪,所以他们死命想阻止小姐以身犯险,但小姐似乎骑得比他们还快。拉开五米的距离,甩开紧跟的随从后,广姬高声大喝驾的一声,往马腹一蹬。
  马匹面对这严峻的命令,虽然一度扬起前脚,但最后还是在充分调教的顺从习性下,微微甩动马鬃,就此快步拾级而上。随从抵达石阶下时,广姬骑乘的马匹已位于二十阶的高处。情势演变至此,已不能再放声叫喊,或是在石阶上踩踏出任何声响。因为此时投入冒险情况的广姬,正集中精神,若是因此受到扰乱,反而会造成憾事。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祈祷她平安走完石阶。随从们个个暗自吞着唾沫。就在这时候,没想到有人藏身在高约二十阶处的树后,出面打断她的冒险。倏然现身的,是以深编笠遮住长相的虚无僧。此人随手伸出猿猴般的长臂,一把执住马缰。
  “无礼的家伙!”广姬勃然大怒,马鞭疾挥而下。对手非但轻易躲过这鞭,还将马鞭抢去。
  “混账!”广姬手按剑柄。但虚无僧的动作快了一步,他伸手按住广姬正欲拔剑的手。这时,从两旁丛林中蹿出七八名虚无僧,挡住了前方石阶的去路。
  “混账东西,放开我!”广姬被人抓住手肘,大为光火,奋力想要挣脱。随从也纷纷奔向前。
  “这位可是将军的妹妹,广姬小姐啊!不得无礼!”听闻这声斥责,虚无僧们还是不肯让步。惟独抓住广姬手肘的那名头领,向后退了一步。广姬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猛然拔刀斩向对方,但却挥了个空。对手以不避不让的沉稳动作闪过这一剑,剑尖从他的深编笠前掠过。广姬这才明白这名僧人实力深不可测,微感战栗。这名头领并未取下斗笠,毕恭毕敬地向广姬行了一礼:“我等奉将军之密令行事,有所顾虑,不便以真面目相见,请您见谅。之所以阻拦小姐练习骑术,乃因这处石阶将沦为一处修罗场,望您今日先打道回府,改日再来。”
  “沦为一处修罗场?你们要杀人是吗?”广姬眼中闪动好奇的光芒,如此问道。
  “正是。”
  “对手是谁?”头领有些踌躇。
  “是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一名浪人。”
  “什么,神子上源四郎!”这个名字,广姬未曾有一日稍忘。
  “你们要杀神子上源四郎?”
  “小姐认识源四郎吗?”
  “认得!”广姬本欲接着说出激愤的话语,但不知为何,突然闭口不语。可恨的家伙!在这之前,广姬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源四郎此刻很可能会被柳生道场派出的密探们所杀,广姬理应大呼痛快才是,但相反地,她心中的情感却错综复杂,分不清是困惑还是狼狈。但下个瞬间,广姬极力反抗这样的自己。
  “斩杀神子上源四郎,也是我广姬的心愿!”她朗声说道。这声音也传至石阶下躲在鸟居后方的美音与修太郎耳中。
  “可恶!他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修太郎气得横眉坚目,肩膀和拳头因用力而颤抖。美音也吓得心底一寒。怎么办?此时可能正在进行残酷的决斗,源四郎已不见得能完好无伤地战胜对手了,偏偏又有可怕的敌人在此等候。而且敌人还不止一人,这群虚无僧看起来个个都不像是泛泛之辈。美音憎恨在一旁教唆的广姬。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别人。
  “姐姐,怎么办才好?”修太郎激勤地问道。这时,“修太郎,我们从女坡上山吧!也许赶得及!”
  “好!”
  “小心不要被他们发现哦。”两人屏气敛息,蹑足而行,从鸟居后走出,朝右方奔去。
  一方持上段架式,一方剑持八双,刀锋划过斜阳,空中白光闪动,散发刀剑的气味,双剑紧紧交缠。双方的杀气,凝聚于双剑交锋处,两人的身影沉静。在此种漫长的胶着状态下,剑客的生命贯注于身心各处,为了以下一击决定胜负,此种心无杂念的状态能持续多久,正能印证剑客之修为。当双剑保持距离对峙时,脑中想的只有祈祷对手露出破绽,乘暇抵隙。
  咫尺距离,目光灼灼,双方处于进退不得的僵持中,一旦选择了这种连力量也无法发挥作用的空间,思考力也会从体内流失。惟一剩下的……没错,就只有眼睛。瞠目瞪视、未有稍瞬的双眸,汇聚全身精力,静静等候。若继续这样下去,很快便会被黑夜笼罩,倘若体力与精神支撑得住,甚至有可能持续到天明。
  然而,所谓的决斗,只取决于有限的能力,有时还会受自然的微妙变化所扰乱。打破这个僵持情况的,是从头顶飘降的一片枯叶。巴掌大的枯叶,一碰触刀尖,便顺着刀锋滑落。正好来到弥九郎的视线前方。那是命运的分歧。一时间,弥九郎的视野为枯叶遮蔽。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源四郎自然不可能放过。
  “唔!”他布满周身的斗气含于口中,隐而未发,陡然沉身。
  “啊!”弥九郎发出犹如猛兽的咆吼,为了支撑单脚所受的冲击,他本能地朝空中挥出一剑。源四郎已滑过地面,离他两米之遥。弥九郎仍以单脚之姿站了数秒之久,堪称奇迹。弥九郎巨大的身躯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心想,害我露出破绽的落叶在哪里,懊恼地持剑往地面扫去。
  “等、等一下,源四郎!”当他呻吟似的扯开嗓门喊叫时,源四郎已离他三米远。然而,来到石阶口的源四郎却陡然停步,沉默不语。他势必得再次做好一决生死的心理准备了。他望着那群沿石阶悄步走来的虚无僧,本能告诉他——柳生门的人来了!源四郎后退五米远。虚无僧们一踏进寺内,旋即以缓慢的步履摆出半圆的阵形。迎面而立的头领,缓缓揭开深编笠。浓眉贴近的大眼,有一双国内罕见的茶褐色瞳孔。鼻梁与颧骨异常突出,是令人一眼难忘的特征。
  “神子上源四郎!去年我们在骏府见过面!”在他的炯炯目光下,源四郎反而显得神色自若,应道:“真后悔当时没收拾你。”柳生左马介宪严,但马守与小妾所生,与长子十兵卫三严同年。在柳生流中,操使豪迈的二刀流,更与二刀流高手十兵卫过招,足以令其生畏,是名剑术卓绝的剑客。
  源四郎潜入骏府,得知柳生家的密探头领是左马介宪严,便一直找机会想取他性命,但最后终究未能得手。左马介于今年春天返抵江户。难道我终究得死在这处寺院里?源四郎以了悟生死的冷静眼神,确认那陆续摘下斗笠的对手当中,有三人曾经见过。左马介朝倒卧前方的弥九郎瞄了一眼,什么也没问。
  “你想一对一决斗对吧,神子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源四郎冷然拒绝。
  “好!有胆识,那你就一人抵挡我们八剑吧!”左马介撂下的口吻,尽管带有嘲讽的意味,但不能以此就认定他个性傲慢。左马介手下这七名剑客都是剑术精纯的高手,若与源四郎单打独斗,能打个旗鼓相当。左马介心想,源四郎拒绝一对一决斗,若只是想趁乱斗之中,找机会逃脱,那实在是可笑之至。
  “动手!”在他一声令下,藏在七根手杖内的白刃,不约而同地亮出。惟独左马介未拔刀,后退一步。源四郎仍是两手空空,像芒草的花穗般,面对那高低略有不同,但全部摆青眼架式的剑尖所围成的弧线,只见他孤影伫立,目光凝定。刀圈缓缓缩小一步的距离,七名剑客又朝地面跨出一步。这时,源四郎也以羽毛般轻灵的步履向后跃离一米远。当他双脚落地时,不见其拔刀的动作,手中长剑已立在右肩处。
  “来吧!”他以丹田一语喝出。眼前的七剑,也倏然拉开间隔,两端开始缓缓拉近。源四郎做好敌人逼近的准备,定身不动。宛如化为岩石,不动如山,静静守候。他掌握的时机,应该是对方一击袭来后,露出破绽的刹那吧。与其说是处于生死交界,不如说是身陷死地者求生的本能,会使其出剑发在意先。源四郎融身于真空之中,心神凝聚。敌人的动向与刀光剑影,映入他眼中,就如同飘落的枯叶、移动的日影。天地如此沉静的瞬间,恐怕只此一回了。
  “喝!”一声呼喝,划破这寂清的山气,右方的剑客朝地面使劲一蹬,一剑劈来,但见他在杀气的顶点鼓足刚猛气蕴,全力爆发。当中带有相当的威吓意味——在多人围攻的情况下,此人抱持牺牲自我的悲壮觉悟,迅如疾风,挺身向前。当然了,源四郎的八双架式理应能弹开对手的猛击。他之所以没出剑,并非脑中下达的命令,而是他保命的本能选择的做法。源四郎以凭空消失才足以形容的神速,从对手攻击的位置上消失。
  “唔!”攻击者发现自己这一剑挥空,紧咬着牙,持剑往上扫去,砍向源四郎逃走的方向。源四郎的飞影,已蹿出两米远,袭向左侧的敌人。当然,左侧的敌人并未大意。不过,此人心想,等见过右侧的同伴使出舍身攻击后,身为第二攻击者的我再用这招对付。就算换作其他人站在他的立场,应该也同样会在想过之后采此招数。
  第一名攻击者料想第二名攻击者会使出全力一击,因而挺身挥剑。第二名攻击者摆出因应的架式,准备出招,这是很理所当然的安排。然而,源四郎先让第一名攻击者打向他的幻影,再猛然欺近第二名攻击者。虽称不上是攻其不备,但左边这名敌人一时间要变换接招的架式,脑中势必得先闪过这个念头才行。换言之,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与源四郎本能地飞身攻击,这当中些微的时间落差,决定了胜败。
  “啊!!!”临终前的嘶哑叫喊传向空中。源四郎从他喷洒的血虹下钻过,往前奔出三米远。前方是断崖。他猛然驻足,再次摆出八双的架式。
  “来吧!”他的叫喊,与目光炯炯的面貌,同样凛凛生威。剩下的六剑,并未因同伴喷出的血雾而展现一丝狂乱之色,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站在后方的左马介,面对源四郎漂亮的胜利,脸上甚至流露率真的赞叹之色。静寂再度降临。源四郎就不必提了,包围他的六名僧人,也静止不动。鸟儿似乎也畏惧这股杀气,蜷缩在高高的树枝上。好不容易找到振翅的机会,飞向高空,拍翅声扰乱了寂静,但这场骇人的对峙仍持续数分钟之久。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石阶口传向修罗场——有人出声喊叫,但不是来自对峙的双方:“神子上源四郎,看我的厉害!”左马介转动视线,看见那名一身男装的大小姐突然拔出佩剑,他急忙喝斥道:“小姐?不可啊!”但广姬随着自身的剑气展开行动,飞快地向前冲去。
  “源四郎!接我这刀吧!”仗着学过几招,她有勇无谋的一路冲进刀圈中,一步步朝源四郎逼近。
  “小姐!快退下!快退下啊!”左马介大步走向前,向她吼道。广姬仍径自前行。源四郎陡然改持下段架式。怎么回事?虽然目光和神情维持不变,但心中却感到纳闷。广姬表现出鲁莽的攻击模样,其实这么做别有用意。她凝视源四郎的双眸如此诉说着。接着她朱唇微启,没出声,但明显在说些什么:“快逃……快逃!”她应该很恨我才对啊?源四郎心中不解。
  “喝!”广姬迎面一剑砍下。源四郎以刀锷挡下这剑,同时看出广姬以唇语反复说着“快逃”两个字。源四郎滑动单脚,离开断崖后,广姬又鼓起全身之力向他推来。转眼间,源四郎和广姬都从现场消失。如同日后的《江户名胜图》所记载,“此山悬崖壁立,凌空而去……耸然如人云端。”这座寺院旁的陡峭断崖,任谁也无法涉足。特别是当时,仍保留武藏野远古时的样貌。底下的万丈深渊,长满苍翠的松柏,阳光亦难照及。
  “糟了!”暗叫不妙,朝崖边奔去的左马介和其同伙,伸长脖子往下窥望,但一切已尽掩于苍茫暮色中。只有地底传来树枝断折的声音,这座吞没两人身躯的断崖,再度恢复原本的静悄。
  “从原野绕下去看看。”一人如此叫道,正欲往外奔去时,左马介唤住他说道:“不用了!”源四郎或许跌成了残废,留住一命。但小姐就……一想到这里,左马介马上明白,这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明智之举。
  “我们走。”他冷冷地说道,快步离去。待会儿遇见等在石阶下的随从们,他打算以一句“小姐好像绕到女坡那边去了”搪塞过去。寺内又恢复原本的凄清,过了一会儿……
  “咦,没看见耶!”有个娇小的人影跃向女坡的石阶口,朝昏暗的空地定睛凝视,如此喊道。美音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等不及歇口气,便以颤抖的声音问道:“怎……怎样?”
  “啊,那里!”美音发现修太郎手指的地方,有个横卧的黑影,一时吓得停住呼吸。修太郎快步冲向前去查看。
  “是从道场来的那名武士。叔叔赢了!”
  “啊……”美音深深吁了口气。
  “神子上先生逃走了。一定、一定是这样没错!”她如此断言,并极力说服自己相信。这时,伏卧地上的尸体突然低声呻吟。
  “哇,他还活着!”修太郎吓得向后跃开。

  注1:日本的本地现身说:主张“权现”是佛和菩萨假借日本神明的姿态“现身”,而对日本诸神设定了其对应的本地佛。
  注2:决斗时会先以束衣带缠好衣袖,以方便行动。
  注3:左脚向前,手握刀柄置于右腋处,刀身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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