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萩乱
2024-07-30  作者: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无比宽敞的道场,之所以有两根粗大的圆柱,从地板一路贯穿天花板,就是这个缘故。构造简朴,天花板上有漏雨的污渍,壁板处处破洞,诉说着过去激烈练剑的情景。尽管同是将军家的教头,但比起柳生道场,如此穷酸的模样,总是令访客吃惊。正面较高处榻榻米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以粗笔字写着:“水月之本心”。这是伊藤一刀斋剑法书中的一句,由次郎右卫门忠明亲笔挥毫。
  当初挂上这幅画时,如此宽敞的道场都挤满了门徒,但随着师父仙逝,就像拔掉梳子上的梳齿般,门徒人数骤减,凸显出道场的宽敞空荡。如今,在道场一侧排成一列的门徒,仅二十人不到。而坐在另一侧的,则是叩门要求比武的修行武者,共有七八人。在柳生道场绝对看不到这副光景,因为但马守严禁与他派比武。
  然而次郎右卫门却同意外人提出持真刀比武的要求,两派形成强烈对比,反映出开山始祖的特质。就家世而言,两者已落差悬殊。柳生家为小柳生城的城主,相较之下,神子上家原本不过是小小的神苑卫士,隶属于伊势神宫的神职荒木田家。非但如此,从次郎右卫门懂事起,便被逐离该职,在松坂过着贫困的生活。他十六岁离乡背井,二十二岁获准拜伊藤一刀斋为师,据说中间这段时间,次郎右卫门与强盗为伍。
  次郎右卫门之所以由旧姓神子上改为小野,是因为在安房守北条的居中牵线下,曾进幕府为官任职,不过,关于安房守牵线一事,据传有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告别师父一刀斋,孑然一身前往江户的次郎右卫门,拜访友人宅邸,询问柳生宅邸的所在处。友人向他询问拜访柳生家的理由,他回答自己欲与但马守一决胜负。友人闻言大惊,向他劝谏道,与但马守持真刀对决者,至今仍未有人生还。
  次郎右卫门不听劝告,前往柳生宅邸,以伊藤一刀斋嫡传二祖之身份,要求与但马守持真刀比武。次郎右卫门于玄关静候,半晌过后,传话者前来告知,要他将腰间的长短佩刀置于接待室,前往道场。次郎右卫门在道场又坐了半个时辰[注1]。但马守终于现身,一袭武士礼服,坐在正面的主座上,以冷漠的眼神望着次郎右卫门说道:“依本道场的规矩,对前来要求真刀比武者,采斩杀的方式进行,这样阁下有办法抵挡吗?”
  意思是不给刀剑。次郎右卫门神色自若地颔首,起身靠向武者窗[注2],往庭园窥望,正巧有一名小厮在烧柴,于是将他唤来,讨了一根烧剩的木柴。次郎右卫门从窗口接下木柴,微笑着说道:“在下以此物与你过招。”正巧当时安房守北条在书院做客,目睹了这场奇妙的比武。但马守尚未与对手交锋,便已抛下本欲仗剑惩治对手的从容气势,不得不全身运起刚猛之气。而手持木柴当剑的次郎右卫门,则宛如化为一道迷离热气,散发出不可捉摸的玄妙气势。
  两人对峙半个时辰后,但马守从次郎右卫门的细微动作中看出破绽,举刀过顶——就在这一刹那,次郎右卫门迅速欺身向前。但马守犹如被下了定身咒,这刀迟迟无法砍下,双眼圆睁,这时,次郎右卫门低声说了一句,“得罪了!”以木柴前端的黑炭戳中但马守前胸,再微微向后跃离两米远。据传日后安房守曾问但马守,当时为何未能一刀砍下,但马守回答道:“只能说,当时我觉得自己高举的长剑虚而不实。我至今仍觉得,忠明双眼投射出的,不是人的目光。”
  也许这场比武只是街谈巷说,但世人认定两人的剑术有相当差距,却是毋庸置疑。只不过,正因为身怀绝技,次郎右卫门的个性也异于常人。比起保有将军家教头应有的风范,次郎右卫门更遵守武术家的节义。某日,有位大名向次郎右卫门请托,说藩内有人想见识阁下的剑法。次郎右卫门猜想对方可能是想比试过招,于是便应道:“用不着客气,请他出来吧。”
  一名藩士持木刀摆出架式,次郎右卫门看了一眼,向他喝斥道:“像你这种半吊子,也想见识我忠明的剑法,真是逾矩!”藩士恼羞成怒,脸色发白,步步朝他进逼。次郎右卫门垂持木刀,随意向前走去,伴着一声呼喝,击落藩士手中木刀,接着又一刀击向对方双手。藩士当场昏厥,在小姓们的搀扶下退场,双手就此废了。据说现场气氛尴尬极了。次郎右卫门就算对将军家,也毫不阿谀奉承。
  某日,秀忠对亲信们阐述自己对剑道的看法,次郎右卫门听闻此事后,来到秀忠面前,直言不讳地说道:“所谓剑法,常人在习得中等剑技后,便善于说理,总好在拔刀前先谈刀论剑一番。所谓剑理,若不曾站在生死关头,便无法领悟,坐而论剑,如同在旱田里学泅水,此举不可为,不可不慎也。”
  有人在两国桥畔搭起戏台做剑术表演,次郎右卫门毫不客气地用铁扇打对方脑门,打到铁扇都弯了,对方呕血不止。在殿内,满座尽是诸侯的场合里,他还趾高气昂地对但马守说:“带着钝而无锋的佩刀,不与人过招练剑的柳生流,未免太不牢靠了。”仗着刚烈剑法,死守自身节义,终生与冷霜之剑相伴的次郎右卫门,会被将军家疏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次郎右卫门在世时,小野一刀流却在他出神入化的剑术魅力下招揽了众多门徒。而在次郎右卫门辞世的三年后——小野道场昔日的盛况,已成了一场遥远的梦。正因如此,如今守护道场的,个个都是在几近呕血的激烈练习中熬了过来、剑气盈身的剑客。尽管门徒人数日渐流失,但却不断有修行武者上门比武,想一剑扬名,呈现出讽刺的景象。此刻有一人昂然立于道场中央,一击便打败交手的修行武者,高喊“下一个”。他是道场内的第一高徒,高垣弥九郎。
  “在下向你讨教……”一人如此应声,霍然起身,是名高逾六尺,动作彪悍的年轻浪人。
  “嗯!”对手行了一礼,手持钝而无锋的长刀摆好架式,弥九郎见状后嘴角轻扬。因为他看得出对方历经了严格的修炼。
  “喝!”
  “嗯!”就在两人剑尖互触的瞬间——弥九郎往地上猛力一蹬,一刀倏然斜砍而下,浪人以刀锷挡下。弥九郎和这名浪人皆脸色涨红。
  “厉害!厉害……快趁现在出剑啊!”正当两人全力相搏时,面向大街的武者窗却传来一声忘我的声援。一双小手紧握着窗条,自己也鼓足了劲,涨红着脸,此人正是报仇少年修太郎。一位好心的市民让他跨在自己肩上,这时却缩着脖子,慌张地喊着:“哎呀!小鬼,你撒尿了!”伸手朝修太郎的大腿捏了一把。
  “别吵!安静别动!”修太郎好似在训斥家仆般,如此喊道,紧盯着眼前的比武。市民没有生气,反倒是感到诧异。
  “真是个荒唐的小鬼。”市民感到一阵冰凉从背后滑落,皱起眉头,一把抓住修太郎的双脚,将他从肩上甩落。
  “可恶!混账!”修太郎就此倒吊着悬在半空。不过,修太郎还是看完弥九郎将那名浪人击倒的整个过程。他一屁股跌落地面后,立即弹跳而起,大声喊道:“好,决定了!”眼中闪着光芒,朝道场正门直奔而去。从巨大的冠木门到玄关,一路铺满了白沙,达一百公尺长,在秋日艳阳的照射下,里头空无一人,悄然无声。修太郎穿过大门,昂首阔步,大摇大摆。玄关处的杉门紧闭。
  “开个门好吗?”他朗声请人开门。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应答,只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道场的吆喝声和踩踏地板的声响。
  “开个门好吗!”修太郎声嘶力竭地喊着。前后约喊了五次,这才传来一阵脚步声,开启杉门。一名年轻的门徒探出头来,一脸诧异地俯看着修太郎。
  “有什么事?”
  “请恕冒昧……”修太郎早作好准备,摆出十足的剑客派头。
  “在下是若狭国大谷吉邦的家臣,名叫室伏修太郎。此次前来,有事向小野师傅请托。望请代为通报。”年轻门徒看这名脏兮兮的少年如此大方地报上名号,不带半点怯意,一时看傻了眼,无言以对。
  “请代为通报。”修太郎再次催促道。
  “有什么事?”门徒冷淡地反问。
  “见了之后,我再当面禀告。”
  “师傅不在。”
  “那么,刚才在道场上和修行武者们交手的那位也行。”
  “你是想入门拜师是吗?”
  “不是。我……在下是想恳请贵道场帮忙。”
  “帮忙什么?”
  “你只要代为通报就行了。”
  “混账!”年轻门徒撂下这句话后,就此关上杉门,往内走去。
  “啐!搞什么嘛,我可是完全遵照礼法在走啊!无礼的家伙……”修太郎愤愤不平,在原地驻足了半晌后,下定决心,暗叫一声“好!”脱下磨破的草鞋,在入门台阶处留下脚印,径自走向杉门,将它打开。铺有榻榻米的走廊,笔直地通往屋内深处。修太郎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宽敞的主屋宛如一座空屋,不见半个人影。来到走廊尽头,绕向垂直的转角,沿着面向中庭的走廊而行,便已来到道场。
  别派人士等候处
  打开写有这行字的杉门后,是一间铺有木板的房间,上头躺着三名修行武者,模样相当难看。是刚才败在弥九郎手中的那群人。当中甚至有人疼痛难耐,发出沉重的呻吟。修太郎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快步通过,走向道场。弥九郎正与不知第几名修行武者对峙。修太郎坐在这群修行武者的末座,目光炯炯。这场比武一点都不精彩。修行武者的木刀被弹向天花板,自己则是踉踉跄跄冲了三米远,撞向壁板,就此倒地不起。
  “剑道以刻苦修行为第一要务,但在那之前,应该先思考自己的五体是否具备成为剑客的能力。”弥九郎语带训斥地说道。修太郎不住点头称是。我有!我有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天分。修太郎在心中呐喊。
  “下一个。”弥九郎如此喊道,轮到上场的修行武者一脸紧张的神情,起身行了一礼说道:“请赐教。”就在这时一名门徒快步冲进道场,凑向弥九郎身边说道:“已查出源四郎的住处!”弥九郎简短地应了一句“很好”,接着宣布,“今日的比武到此结束。”将木刀递给门徒后,往内走去。神子上源四郎回到江户后,还未曾回到昔日的道场。不知过了多久,修太郎走出道场,站在正门外,迟迟不见高垣弥九郎走出。还不快点出来。修太郎等得不耐烦,靠在向阳的围墙上,打了个呵欠。
  “高垣先生想斩杀源四郎吗?”
  “那当然。一定是非杀不可。”
  “可是,若没师父(当时的道场主人忠常)同意,恐怕不能随意决斗。”
  “不,师父也认为,要是源四郎回来,绝不放过他。”
  “到时候动起手来……想必很值得一看。”
  “源四郎这三年来若没怠惰修行,高垣大人也不见得能得胜哦。”修太郎望着门徒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原来如此!那名厉害的武士,想抓住一名干了坏事而四处躲藏的家伙,取他性命。有意思!他在心中暗暗叫好,下定决心要跟在弥九郎身后看好戏。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打消念头,不想解决对方了吧?要是改变主意的话,那就太无趣了。我还没看过剑客决斗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一饱眼福!修太郎静不下来,突然拔出小刀,瞄准空中飞翔的蜻蜓。
  “喝!”他娇小的身躯一跃而起。
  “啊,修太郎!”这时,一名头戴市女笠的女子恰巧路过,发出一声惊呼,就此停步。身后有一名背着包袱的老仆随行。修太郎回过身来,笑着喊了一声,“嗨,姐姐。”两人曾在铃森八幡宫碰过面。美音就像遇见离家出走的弟弟般,白皙的脸上泛起愉悦之色,走近同他说道:“太好了。你一切平安。”
  “那还用说。尽管我有八幡神的庇佑,但柳生但马守也不是说杀就杀得了的对手。”
  “别、别那么大声……会被人听见的。”美音紧张地四处张望。修太郎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向美音问道:“姐姐,你要出门旅行是吗?”
  “我要到丰岛的清光寺去。”
  “哦,姐姐,难不成你要出家为尼?”
  “不,别乱说。”
  “那你为什么要去寺庙?”
  “因为我得独自一人生活才行。”
  “和我一样吗?”
  “说得也是。”美音微微一笑,神情落寞。
  “修太郎,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免了吧。”修太郎使劲地摇头。
  “谁要去寺庙啊!我虽然是孤零零一人,但我胸怀大志,不会感到寂寞。姐姐,想必你是因为没有生活目标,才会这样垂头丧气。若是到寺庙去的话,会让你觉得更落寞,甚至想要轻生哦。”美音被少年敏锐的观察力打动,以意志消沉的口吻说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没有生活目标。”
  “这怎么行,你得振作一点。我对一切所见所闻,都觉得很有意思。待会儿我还要去看两名剑客决斗呢。”
  “哗!”美音这才发现这座大宅是小野道场。
  “是这座道场的人要决斗吗?”
  “没错。这座道场里最厉害的武士,要收拾一名干了卑鄙勾当而四处藏身的家伙,好像叫源四郎什么的。”源四郎、美音闻言,登时脸色大变。
  “你说的源四郎,是神子上源四郎先生吗?”
  “姐姐,你认识这个人?”
  “如果是神子上源四郎先生,他绝不是坏人!”美音坚决地说道,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哦,若真是这样,那就更有意思了……他很厉害吧?”
  “是的,非常厉害!”这时,高垣弥九郎终于大步从门内走出。小野道场位于一座水塘旁。弥九郎从水塘沿着外濠,笔直朝芝口而去。在武家的住宅区中,这一带全是大名的豪宅,雄伟的宅邸屋脊相连。江户的城市规划,在当时已井然成形。街衢以江户城为中心,外濠为分界,分为城郭内与城郭外,而外濠外围,又可分成府内与场末。
  府内与场末的区分,是以下马定杭来标示。也就是说,立起写有“自此杭内,不得乘坐驮马”的下马定杭,从此地开始禁止小者、中间、农民、马夫骑马入内。江户内连接城郭内的地区,大多是大名的上屋敷[注3],是武家宅地中的高级住宅区。芝地的增上寺以北一带,便算是高级住宅区。附带一提,说到武家宅地,可分成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添屋敷、藏屋敷、抱屋敷、大绳地、町并屋敷等名称。
  上屋敷是主人的住居,下屋敷是宅邸修缮或火灾时暂住之所,或是辞官后的隐居所;中屋敷则是只有大诸侯才能持有。这些宅邸都是幕府所赐。添屋敷是屋敷的添地,藏屋敷是仓库,抱屋敷又称地代屋敷,是由以前作为收税地的农地收购而来,大绳地为大番[注4]以下的旗本组屋敷;至于町并屋敷,则是供大夫、画师、和尚、能剧演员、女官等居住。
  这片武家地占去江户泰半的土地,市民所住的町屋,则挤在剩余的狭窄地区内,江户市街明显地日益扩张。弥九郎走在武家地中的高级住宅区,宽广的大路自然是不见人影。在西沉的秋阳照耀下,一侧因背阳而形成暗影,惟有一边的高墙净现白壁,呈现出一幅幽静的美景。修太郎与美音离弥九郎三十几米远,沿着暗影处紧紧跟随。美音并非受修太郎之邀而前来。她见修太郎尾随在弥九郎身后,自己也不自主地跟了过来。
  不久弥九郎行经樱川的大街,穿过曹洞宗的巨刹——万年山青松寺的大门。文明年间,太田持资命僧人云冈建造这座寺院。大永四年,寺院毁于战火中,天文年间僧人德阳再度重建。此寺后有含海山耸立,前有樱川的清流,向来有江户第一美景的美名。寺内有吟窗院、清岸院、传叟院和考寿院的子院。弥九郎朝考寿院走去,向一名清扫院内落叶的僧人问道:“听说有位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人在此借住,在下特来拜访……”
  “他住在别房……”弥九郎颔首,微微仰望天空,估算时辰。
  “烦请代为转告,就说高垣弥九郎在爱宕权现北方的只园社前等他。”
  “现在吗?”
  “是的,此事紧急。”昼月高挂天空,如烟雾般迷蒙,仿佛在告知黄昏即将来临。僧人朝弥九郎离去的魁梧身躯望了一眼后,绕向屋后,以菩萨般通达的口吻喃喃自语道:“此人目光犀利绝伦……虽同是剑客,却和源四郎先生不同,剑气锋芒毕露。”罗汉堂与藏经阁当中,建有一座茅草屋顶的庵房。人称本寺英才的俊德和尚,三年来一直都在此处坐禅,默诵开祖道元禅师所着的九十五卷《正法眼藏》。
  源四郎便是借住此地。因为师父次郎右卫门与住持素有交谊。此时源四郎正端坐房内,拔出佩剑仔细端详。日前,一位名叫空斋的奇特人物指出这把剑蕴藏不祥剑相,他蓦然想起此事,这才重新拔剑检视。当然,源四郎既然是为剑而生的剑客,自然也明白剑有剑相,可借此看出吉凶。只不过,他向来不太相信此道。
  空斋默默检视过这把无铭佩剑后,断定它是出自村正之手,剑相大凶。一般公认村正所铸的剑,不论模样或质地都有相州的风格,刀茎的形状是底端粗、前端细,从七八分处开始弯绕,与武藤正宗相似,刀刃深沉,银沙纹样颇多,白刃深邃,刀尖亦有乱纹,弯幅颇深。然而,源四郎此刻竖起的这把佩剑,剑身没有弯度,采丁字乱纹、砂流、如水晶般亮白的剑身,与村正的特征完全相反。
  空斋为何将这把最不像村正的剑断定为村正呢?源四郎不认为空斋是误判。难道当中另有隐情?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村正?源四郎心想,总有一天,得向那个模样阴森的人问个清楚才行。这状似火焰的乱纹、黑星,还有新月,真的是大凶吗?也许是大吉呢?他凝视白刃时,体内反而有股纯净之力自然涌现。
  “神子上先生。”庭园传来僧人的叫唤。源四郎应了一声,还剑人鞘,打开拉门。
  “有事吗?”
  “有位名叫高垣弥九郎的武士,说他在邻山的只园社前等您。”
  “谢谢告知。”源四郎神色如故,向僧人颔首。僧人离去后,源四郎孤独的脸庞陡然流露严峻之色。弥九郎果然还是来了。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两人在道场内,虽有十年的同门情谊,但由于个性相左,始终无法成为知心好友。自己回到江户后,势必得和柳生道场的敌人以命相搏,此事源四郎早有心理准备。至于小野道场的昔日同门,不肯原谅他昔日无故离开道场的行为,而前来惩治他的人,恐怕就属弥九郎了,此事源四郎同样也有心理准备。
  对手是弥九郎。这三年来,他的剑技想必是更加精纯了。昔日在道场,源四郎的快剑常打得弥九郎站在地板上无法招架。源四郎基于对师兄的礼貌,总是在那一瞬间收剑,绝不会一剑砍下。若是单就往日的记忆,他并不觉得自己与弥九郎交手,会败在他手下。但三年的时光,对一名年轻的剑客而言,在钻研剑术上是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一段时间。
  这期间,弥九郎应该是天天勤上道场磨炼剑技。反观源四郎,他承继师父的遗志,前往骏府,昼伏夜出,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与正规的剑术修行完全绝缘。尽管他斩杀了七名柳生道场派出的密探,但都是在黑暗中一剑暗杀对手,并非光明正大的决斗。每次收拾对手,甩落刀上的血水,他总会莫名地嫌弃自己。源四郎明白,在剑术方面,他已不敌弥九郎。但源四郎还是认为,自己和弥九郎交手也许能打个旗鼓相当,因为这三年的黑暗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赐予他一种跳脱生死杀伐的无形架式——让他始终都能保持平静的心境。
  师祖伊藤一刀斋景久曾在《剑法书》中写道:招式乃天中地阴阳这五形。古人有云,招式不出阴阳两者,正是体中之剑,剑中之体。阴之招式暗藏阳变,阳之招式暗藏阴变。欲善用招式者,外实则必内虚。只留心双脚招式者即是。无内外虚实之差别者,本派称之为无形招式。不解此理,而留心招式者,与对手相合,则转眼得胜,与对手不合,则转瞬败落。必胜之理不在招式,而在正确之剑理。换言之,师父次郎右卫门忠明从一刀斋那里继承了无形招式。源四郎昔日与师父出外旅行时,曾听师父提起自己晓悟无形招式的那刹那。那是次郎右卫门奉一刀斋之命,与师兄小野善鬼决斗,最后战胜他的那一刹那。
  “我当时并没想到是自己获胜。可说是恍惚失神。直到因师父的声音回神后,才发现善鬼的尸体。”次郎右卫门说。那场决斗发生在盛夏,天地受酷热烧灼,万物皆屏气敛息的正午,在相州小金原的辽阔原野上举行。当时,小野善鬼曾与师父一刀斋起争执。起因于德川家康派使者前来,表示有意延揽一刀斋的一名高徒为臣,于是一刀斋便从两名弟子中,推举师弟神子上典膳。此举令善鬼大为光火。善鬼与典膳的实力相差悬殊,典膳从未赢过善鬼。当然了,善鬼原本也一直深信师父会推举他入幕府任官。
  善鬼原是名在淀河撑船的船夫,目不识丁,在不改粗俗本性的情况下,仗着惊人的天赋,不断磨炼剑技。一刀斋告诉他们两人,最后能在原野上存活者,将赠予传家宝刀“瓶割”与奥义证书。这把名为瓶割的宝刀,便是菊一文字。菊一文字是住在备前福冈的刑部尉则宗,因身为名匠,获准在刀茎处镂印菊花纹章,才得此称号。绑好东衣带的善鬼与典膳,两人间隔两米远,同样剑持青眼,迎面对峙。
  事后典膳才听师父提起,两人犹如化为岩石,沉默对望,达半个时辰之久,但无限漫长的时间,感觉却只是转眼一瞬。两人在同一时间开始缩短彼此距离。刀尖互触——当两人进入凄绝的刀圈内时,坐在一旁大石上的一刀斋突然朗声喊道:“典膳获胜!瓶割归你所有!”这句话尚未说完,典膳已挺胸举刀过顶,摆出大上段架式。
  “吼!”善鬼目眦欲裂,几欲喷出血来。因为师父已将宝刀赠与典膳。善鬼满怀怒火,朝典膳身体甩出一道剑光,典膳也在心无杂念下砍出一道刀风——究竟何者较快,据说连一刀斋也看不出来。最后脑门血花飞溅的,是善鬼。
  “南无!”一刀斋朝尸体合掌行了一礼后,向茫然失神的爱徒唤了声,“走吧,典膳。”这才让他回过神来。以一剑一理为主,达一心不变之极致,乃此流之宗旨,一刀流之名也是源起于此。一刀斋以技、理一体之剑法,教导制胜之法。我若不胜,则敌亦不败。敌若不胜,我亦不败。我之所以不胜,乃因攻敌善守之处。反之亦是此理。因此,必须先明白自己的弱点,并了解敌人的弱点。故一刀流有以下三位:
  威(不转之位)
  移(捧心之位)
  写(水月之位)
  所谓威,是以静具千变,不动而制敌。所谓移,是以动应万变,以相同气势往左右移动。所谓写,又称残心之位,仿佛映照水中月,跳脱生死,映照敌之心境。当然,要领悟个中要诀,需要卓越才能与刻苦修炼。如今,承继此剑法的弥九郎与源四郎,正要一决胜负。弥九郎身怀剑技,源四郎心怀剑理。很遗憾,我获赠的是村正,不是瓶割。源四郎内心清澄如水,如此暗自低语后,把剑插在腰间,就此步出庵房。他绕往方形的斗室,拜见住持,告知此行也许将一去不返,接着便快步通过院内,走出寺门。
  “啊,应该就是这个人。”源四郎将视线移向这名声音高亢的少年,发出“哦”的一声,剑眉轻扬。美音与源四郎目光交会,就此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向他行了一礼,胸中一阵翻涌。源四郎走向她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啊,是的。”美音颔首。源四郎意外发现这位早已忘在脑后的姑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很不巧,我正好有急事要办。”
  “不,我……”美音急着想回答,却不知从何说起,修太郎站向前替她回道:“不是的。我们是来看叔叔你和人决斗。是我带这位姐姐来的。”源四郎朝少年望了一眼,突然发出“噢”的一声惊呼。朝修太郎不住打量,低声自言自语道:“……真像!”
  “怎么了?我长得像谁是吗?”修太郎纳闷地转动一对眼珠。
  “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她长得很美……”
  “女人是吗?”
  “嗯……”源四郎颔首。
  “那名女子是若狭人吗?”
  “不,不是。”
  “那就不是了。她不会是我娘,只是刚好长得像而已。”
  “你是若狭人?”
  “没错。不过我是名弃婴,被丢弃在小滨湾一座叫赤礁崎的海岬上。”源四郎闻言皱起眉头,流露悲沉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
  “室伏修太郎。”
  “室伏?”源四郎对这个姓氏没半点印象。但他只望了少年一眼,便感到大受震撼,迟迟无法消散,就像某种感应,伫留在源四郎心中。十年前,源四郎曾受过一位名叫志津女的女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当时若无她的全力庇护,源四郎恐怕已不在人世。志津女虽然自己身世坎坷,却仍不顾性命地保护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少年源四郎。从懂事以来,从未享受过母爱的源四郎,对志津女这位待他犹胜自己母亲的妇人,一直铭记在心,至今未曾一日稍忘。
  志津女应该还活在世上!源四郎如此深信,并相信日后会再重逢。他刻苦练剑,为的是那天到来时,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剑客。志津女与源四郎是在残酷的兵荒马乱中别离,两人高声呼喊彼此的名字,就此各自远去。难道志津女之后平安无事,嫁作人妇,并生下这名少年?就算真是如此,志津女在若狭海边遗弃这名少年,肯定还是没能摆脱悲惨的命运。一念及此,源四郎感到心中隐隐作疼。至于修太郎,只有起初的短暂片刻以为这位剑客或许认得自己的生母。他凭借单纯的直觉,认定自己应该站在源四郎这边,满心祈求他能在决斗中获胜。姐姐说得没错,他不是坏人。我欣赏他!
  “叔叔,这场决斗你会赢吧?你一定会赢对吧?”
  “这我不知道。”源四郎笑着应道,“胜败只有天知晓。”
  “不!叔叔你会赢!我喜欢你!”美音在一旁听修太郎说得如此坦率,心中好生羡慕。初次见面,仅聊了三言两语,修太郎便已作出决定,说出心里话。美音就没这样的勇气。我也喜欢您。请务必要战胜对手。美音很想这么说。不,她很清楚地在心里这样说道,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那我告辞了。”源四郎微微行了一礼,迈步离去。
  “姐姐,我们走吧。”修太郎兴致盎然,想跟向前去。源四郎转头以平静的口吻阻止道:“最好别跟来。”
  “我想看你们决斗。”
  “那不是女人和孩子该看的。”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不普通的小孩哦!”修太郎气呼呼地大喊。
  “修太郎,神子上先生决斗在即,你不可以打扰他……神子上先生一定会平安获胜归来。我们在这里等候吧。”美音柔声安抚修太郎。
  “不要!不要!我要去看!”修太郎发狂似的使着性子。源四郎见修太郎甩开美音的手,快步跑来,便向他投以冷峻的眼神。
  “你想成为一名剑客是吗?”
  “没错。我有远大的志向!柳生但马守杀害我的主君,我要向他报仇!我一定要练就一身绝世武艺!”源四郎颔首:“你的主君是大谷吉邦大人是吧?”
  “正是!柳生但马守派密探潜入若狭,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主君。主君才为此切腹!只有我能替主君报仇雪恨。我一定要手刃但马守!此仇非报不可!”
  “好,我明白了。你这等气魄实属罕见……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真……真的?”修太郎眼睛为之一亮,拉高音调问道。
  “如果我能赢得这场决斗,平安归来的话。”
  “嗯……”
  “你就在这里等吧。”
  “可是……”修太郎不服气地撅着嘴,源四郎口气强硬地向他说道:“你若不肯接受,我们就不必有任何瓜葛!”修太郎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源四郎以眼神向美音示意,“麻烦你了”,快步离去。祝你平安!美音朝他的背影投以无声的叫喊。有种揪心之痛,令她为之一窒。美音现在终于明白,爱一个人的欢喜与不安是何种滋味。
  源四郎远去的身影,突然从大路转向通往爱宕山上的捷径时,美音这才发出一声轻叹,流露思慕之苦。源四郎的身影旋即消失在一整面盛开的萩花丛中。一阵秋风随后吹来,翻弄萩叶,白光闪动,片片花瓣随风轻舞,姹紫嫣红。美音紧握修太郎的肩膀,热泪盈眶:您要为我活着回来!

  注1:一个时辰为两小时。
  注2:武家所装设的一种窗户,为粗大的纵向或横向格子窗。
  注3:这里提到的屋敷,为宅邸之意。
  注4:江户幕府的职称。战时在沙场上打头阵,平时则是负责江户城内的警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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