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男女三骑客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那一边,初闯江湖的陈元照,也和抟沙女侠一样沉不住气。从江边跟追三骑客,他第一次进入庆合长客栈;白天从谈宅出来,又去重勘了个第二次。竟对着人家的房间,也赁了一个单间;假做纳凉,在店院中走来走去,暗窥三男女的举动,偷听他们彼此间的称谓。三骑客只赁了一明一暗两个房间。那白须老人独居一室,那长身量男子和矮身量女子同住在内间一室之内,好象是夫妻。这时候,三个人刚刚叫来酒饭,聚在一处吃喝。天暖窗开,一窥可见。三个人分坐在饭桌旁,大一声、小一声地且吃且谈。但是他们谈的话,竟没打算教陈元照偷听。
  陈元照偷听了好半晌,只辨出三个人的口音,不是四川人,不象峨眉派。却有一样,这三人一定得是武林中人,连那女的也算上,话语中时时流露出江湖切语。那个女的好象管那男的叫“哥”,男的管女的叫“妹”。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很显得亲昵。不知那男的说了句什么,女的攒起粉团似的拳头,照男子肩上打了一下。那男的大笑起来,那老头儿忽然皱眉,往外一看,似说了一句申斥拦阻的话;女的叽叽呱呱地笑起来。好象这一对男女都是老头儿的晚辈,都称他为“老爷子”。他们是南方口音,在陈元照听来,他们说的似是蓝青官话。
  陈元照简直听呆了,这老少三个男女,竟猜不透是什么来路。看言谈举止,都桓桓有武气,却又大方不俗,肚里象有墨汁。接着见他们吃完饭,净面吃茶;老头儿坐在板床上,青年男子和那女子对桌坐着。那女的忽然放下茶杯,走了出来,毫不介意地向陈元照瞥了一眼,转身往马号走去。原来这三个人的坐骑,都拴在店房马棚里了。那女子亲自走出来,给三匹马上料,又用刷子刷马。那老头儿也走出来,向陈元照望了一眼,竟到店门道柜房去了。屋中只剩下那个青年男子,咳嗽了一声,也走出来,当门一站,上眼下眼打量陈元照。陈元照是青年人,初踏江湖,见那男子睁大眼,一劲地盯自己,他反倒傲然不理,仍在院中走来走去。隔着洞开的窗,往人家房内张望,一点也不顾忌。这房间内板床上,只放着三个小包袱,没有行李。床头上还摆着一张弹弓、一个袋子、一条豹尾鞭、一柄宝剑。
  那青年男子停立片刻,转身进了房间,凭窗而坐,斟茶自饮;仍然拿眼扫着陈元照,又似观望店院出来进去的人。陈元照也就走回自己的小单间,把门敞开,啜着茶,仍然往外张望。隔过一会儿,忽见那白须老头儿,带着一个半大小伙子,扛着四五床薄被褥,走进店院;这自然是刚赁来的铺盖了。那个半大小伙子竟是熟人,便是那个贫苦的穷孩子唐六。
  唐六这小子把客人新赁来的被褥放在床上,讨了脚钱,转身就走。店伙提着水壶走来,截住唐六,笑骂着,照例打他的秃头。唐六且躲且喊,忽望见陈元照,叫道:“客人,你老怎么又住在这里了?”陈元照欣然站起来,将唐六叫住。唐六这小子躲开店伙的罗唣,和陈元照客气了一阵,便问:“你老那一位同伴呢,他上街去了么?告诉你老……”放低声音说道:“福元巷谈家上回打架的事,闹得可真凶啊!我听人说,有仇人放火,要烧谈家的房子,连地方都惊动了。”陈元照低声道:“唐六,你不用唠叨了,我正要和你打听一点事。我说,你又见过那个卖野药的郎中没有?”陈元照问这话时,特为离开窗户,凑到屋心,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坐下。唐六更诡,立刻跟了过来,眼瞧外面,手拢嘴唇道:“我看见他了!”
  陈元照道:“哦!你真看见他了么?在什么地方?是哪一天看见的?”唐六把秃头一歪,放起刁来。他委实没有看见那个卖野药的巴允泰;陈元照竟上了他的当,掏出一个小银锲子来,要买他的实话。唐六其实一无所知,但看在银子的面上,只得有鼻有眼地捏造了一段假消息。他说:“大前天,在码头上,碰见那个卖野药的了,还同着两个人。”陈元照道:“真的么?他是坐船过江么?”唐六道:“这个,也许是要过江,不过我看他好象刚打江北渡过来的。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气哼哼的,好象要找谁拼命似的。”陈元照诧异道:“怎么,青天白日,他敢携带兵刃么?”唐六脸一红道:“不,不,不是白天,是前天晚上,傍黑的时候,他那把刀还拿布包着呢。”
  陈元照更加迷惑了,心想:峨眉群寇真敢明目张胆,只身独返么?忙又问:“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的同伴可有女人么?”唐六这东西只为骗钱,顺口答音地捏造下去,道:“他脸上的伤快好了。你老想,他有的是药。”陈元照道:“我问你,他的同伴到底有女人没有?”唐六道:“有的,有的,有两个女人哩。”陈元照道:“两个女人?都是什么长相?”唐六想了想,说道:“她们的长相嘛,哼,都象她娘的跑马卖艺的女筋斗,又象戏台上的刀马旦。”这本是一句胡诌,却碰巧了,陈元照暗吃一惊,忙探头外窥,暗指对面房间道:“你看这男女三个客人,跟卖野药的可是一块的么?”唐六也跟着探头往外看了看,忙故意一缩脖,闪身躲开窗口;又这么一咧嘴,低声道:“哼,有八成儿!那个年轻高身量的小伙子,准跟他们是一伙,保管也不是好人!”说话时,那个长身量的男子正和那个老头儿,并肩负手,站在门口,往陈元照的屋子这边闲看;两人脸上都带着哂然的笑意。
  陈元照急急地往外瞥了一眼,眼光对触,连忙缩回头来,从心坎里觉着不对劲。暗道:“我做错了!我应该暗盯他们,看这样子,他们多是觉察出来了。不好,我露形了!”忙低嘱唐六:“我还有事要支使你,还有要紧话跟你扫听;你慢慢溜出去,不要教他们看出来。你瞧,他们直瞧咱们。他们也不知是干什么的。你说得对,他们反正不是好人。这么办,你先出店,在店外小巷口等我。”唐六忽觉这谎扯得太大了,忙推托道:“这个,我还有事哩。”陈元照怒道:“我花钱雇你,你爱去就去,不去就给我滚,把钱吐出来!”唐六道:“我去,我去,你老别急。”立刻一溜烟出了店房。院中的老少二客人微微一笑,一齐转身看着唐六的背影。那个青年女子也手拿着马刷子,从马号出来,睁大眼,往陈元照这边看。
  陈元照大声把店伙叫来,锁上房门,从老少二客身旁,慢慢走过去。出了店院,又慢慢地来到街上。回头瞥了一眼,男女三客竟未跟出来。便心中寻思:“这男女三个人不用说,一定是峨眉派邀来的党羽了。瞧他们那精神,一来会武,二来心虚。他们好象很留神看我。他们一定是歹人,好人何必怕我看?”想着紧走数步,把唐六唤住,立刻寻一小茶馆坐下;把唐六翻来复去,盘问了一遍,又问:“店中那个女子是卖药郎中的同伴么?”唐六信口道:“这倒不是。”陈元照道:“怎么,你刚才不是说那男的跟卖药郎中是一伙吗?这女的跟那男的是一伙,跟卖药的自然也是一伙了;怎么你又说不是?到底怎样,说实在的,你别胡扯!”唐六眼睛一转,故作思忖道:“店里这个女的,我没大看清,她可是大脚片么?”陈元照道:“是大脚。”唐六立刻道:“对了,她们保准也是一伙,我记得她们全是大脚片。”
  陈元照这才相信为实,想了想,对唐六道:“我烦你送一个信,你可办得到?”唐六道:“那算什么,你老把信拿来吧。”陈元照道:“你等着,我这就写。”想好词句,自己对自己说:这件事我必须通知石伯父,我自己恐怕看走了眼。遂向茶馆借来笔砚,草草写好了一张信条。看了看,茶馆中有几人瞅他。心知自己行迹可疑,便又会了茶钱,把唐六带到小巷口。嘱咐他许多话,又给了钱,同出小巷,刚要把他遣走;忽瞥见抟沙女侠站在街头。陈元照连忙藏起来,绕走小道,重回庆合长客栈。
  接着,抟沙女侠“不期而遇”,也赶到庆合长客栈。陈元照只道自己行踪被师姑追上,忙躺在板床上,仰面装睡。只听得女侠走了,他才放了心;又探头露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这时男女三客中,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结伴离店,只剩下那个白须老人了。陈元照沉不住气,熬了一会儿,假装解手,从店院走过,趁便往三客住的房间内探头。天气很热,这男女三客的房间,竟把窗户打开,直到掌灯,仍不关上。陈元照站住脚,往里面急急一瞥,屋中只有那老人躺在板床假寐,那青年男女仍然不见回来。桌上仍摆着一把宝剑、一根豹尾鞭、一张弹弓,一袋子弹丸。
  陈元照忍不住翘着脚,往屋里细看。那老人猛然坐起来,咳了一声,双目如夹剪似地往外一扫。陈元照急往后退身,那老人呵呵地笑道:“朋友,进来坐坐!”陈元照诧然,脸上很抹不开;一声不响,低头走了过去,心想,这老头子一点不怕人,恐怕不是峨眉派邀来的人吧?但又转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在路上走了这些日子,很少遇见骑马的行路人。结伴联镖、携剑带刀的武林人士,更是罕见;偏偏谈家出事,偏偏这里就有江湖人路过,这决不能说是偶然!
  他仍旧不死心,沉了一会儿,又假装上街,仍从对面屋前走过。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那对面屋中的人仍不点灯。陈元照走近窗根,刚要停足探头,黑影中,那老人忽然当窗现出身形来。跟着灯光一闪,那老人扪着白须,面对着元照直笑;两道寿字眉,一双阔目,直笑得阖成一线了。陈元照又不胜惶惑,急忙抽身走开。如此两次,陈元照后悔起来:“我这是怎么窥察人家?岂不真成了打草惊蛇了!我应该假装不理会,暗地留心才对。”想罢,索性迈步往店门口走去。
  已入门洞,他忽然得计:“我应该查一查店簿。”忙到柜房中,和司账搭讪了几句闲话,便说出借阅店簿的话来。那司账拿眼打量着他,说道:“对不住,客人,这店簿已经呈给官面了,没在咱们这店里。”陈元照道:“不能吧?我只看一看这九号房的三个客人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司账道:“你老要打听那三位客人么?不用看簿子,我告诉你老吧。那是夫妻俩,跟他们老人家,由打南京来,往湖北探亲去的。”陈元照道:“他们姓什么?”司账道:“姓刘。”陈元照道:“我看他们很象闯江湖的。”司账摇头道:“你老看错了,人家自说是做武官的家眷呢。”陈元照道:“不象不象,那个女的倒象个卖艺的武妓。”司账忙道:“你老可别那么说;万一不对,看人家听见不答应。”说着笑了。
  柜房中正有两个人摆着象棋。内中一个胖子抬头答腔道:“不是那三个骑马的么?那是卖解的女筋斗,一点也不错。”对棋的另一人是个瘦子,就说道:“那个女的长得真俊,可惜脚太大,是半截美人。那个细高个儿准是她的爷们;不是她的爷们,也是她的相好的。”司账答道:“人家本来是两口子嘛。”那胖子一面走棋子,一面说道:“我是头一回看见女人骑马,很有意思。她男人那么高,她那样矮,可是骑在马上,倒不很显;站在地上,竟差半头。”那瘦子就说:“别看马上不显,睡在床上可就显形了。”说来说去,口吻上渐露出轻薄来!司账忙拦阻道:“别胡说了,你们再说,我可要掀你们的棋盘了。”
  陈元照听了,心目中越发有了准谱;认定这男女三客,必非有来头的正经客人。因见这下棋的两个人,象是串门子的街坊,嘴头很敞,便插言道:“我说二位,我跟你二位打听打听。你们可知道你们本街上福元巷谈家,新近出的事情么?”
  那个胖子答道:“那怎么不知道,我们这里都哄嚷动了。那是飞刀谈五爷家,由打半月前,就闹起贼来。有一个卖野药的黑贼,到福元巷踩道。”那瘦子答腔道:“别瞎说了,哪里是什么闹贼,那是仇人找上门来打架。来了一群仇人,大概也是干镖行的,足有一二十个;先是堵着门骂,骂完了,半夜三更跳墙进去放火。教谈府上的寡妇大奶奶一顿飞刀,给砍跑了。听说还把贼人砍下一只膀子来。”又对胖子说道:“那个卖野药的,敢情并不是踩盘子的贼,原来是寻仇的正对头。”
  那胖子拿着“马”往棋盘上一放,说道:“将!……你说的不对,卖野药的实实在在是贼。我二姨夫的舅舅,跟谈宅住对门,他亲口听谈宅的听差张升说的。不是仇人寻仇,是来了几个什么峨眉派的飞贼,有男有女,到谈宅要抢什么值钱的东西。被谈大奶奶的两个兄弟,还有请来的能人,把那些男女飞贼诓在地牢里,全都捉住了。拷打了一顿,后来才把为首的贼人砍了一只胳膊,全给放了。”
  瘦子却不服道:“你这才是造谣呢,谈家哪有地牢?你道我不晓得么?我们二外甥的丈人家,跟谈家的长工蔡五福,是换贴的盟兄弟,是他告诉我的。那天仇人登门找到谈家,蔡五福还帮着坐夜防守哩。喂,你那么走不行!‘明车暗马偷吃炮’,你吃我的‘车’,一声也不言语,那可说不下去!”胖子笑道:“屎棋,就让你缓一招吧。”瘦子且下棋,且说道:“蔡五福说,他们宅里的人那天晚上都藏起来了,就剩下谈大奶奶和请来的镖客,留在宅里,和仇人答话。要照你这么说,只是闹贼,谈家老太太躲起来做什么?”
  两个下棋的各夸自己的消息确,竟拌起嘴来。司账先生皱眉道:“你二位天天跑到我们柜上来下棋,天天穷吵;回头我们东家来了,看见成什么样子!”回顾陈元照道:“客人,你老还不歇歇去?听他俩胡扯个什么!”陈元照站起身来道:“我不过闲打听。我说掌柜的,你看你们店里这男女三个客人,可象那卖野药的伙伴不象?”司账目动手摇道:“不不不,你老可别这么猜,那不是闹着玩的!”
  陈元照还想再问,司账脸上带出不耐烦来,一力设词催陈元照回屋。陈元照遂从柜房出来,刚刚一迈步,忽然见人影一闪;他急急走出门道,那人影不知上哪里去了。
  此时店院中已经点起灯火,九号房依然窗开灯暗。店中客已上满,出来进去尽是人。忽有人弹唱起来,却是串店的妓女,被客人留住了。卖零食的小贩,也不时挎篮出入。陈元照复出房间,来在店院中,走来走去,不时偷看九号房的窗。又过了一会儿,忽见一男一女,从店外并肩走进来,且说且笑,样子一点也不拘束。陈元照正站在自己房间檐下,灯影里忙凝眸一看,恰是对面九号房骑马来的那一对男女。二人手里累累赘赘,也不知拿了些什么东西。陈元照顾不得检点形迹,忙健步迎上去看。
  只见这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并肩走来;果然显得男子高得太高,女的矮得太矮,相差足有三四寸。灯火影里,见那男子穿长衫,没披马褂,光头顶,未戴帽子。那女子穿窄衫,曳长裙,体态很轻盈,脚步很健快;两个人直奔对面九号房间走来。已到门口,那女子先抢一步叫道:“哟,怎么这样黑?爹爹出去了吧?怎么还不点灯?”男子道:“不能,不能,他老人家说了,不出门。喂,伙计!”那女子道:“可不是,门没有锁,爹爹许是睡着了。我说喂,你可接一把呀。”一回身,把手中拿的累赘物,转递给男子;她便伸右手,要推屋门。
  那门不待推,吱的一声开了;灯光一闪,全室通明。那长眉白须老人巍然立在门口,道:“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男子道:“怎么样,师父等急了不是?你老人家不知道,师妹见了什么,都觉着新鲜。你老瞧瞧,这全是她给你老买的。也不管你老爱吃不爱吃,见什么,买什么。末后见了米酒馆,她……”那女子忽然发嗔道:“你说,你说!”男子纵声笑了起来,道:“你不用推我,我一定要说。师父,她可是下酒馆了,她教我别告诉你老,她一连气喝了……八碗。”女子也笑了。
  男女二人都已进了屋。屋中灯火大亮,纸窗骤合,人影在纸窗上照得乱晃。一男一女又说又笑,亲昵火炽。忽听那老人说了几句话,这男女突然住了口。门扇吱的响了一下,那女子当门探头,往外瞥了一眼;那男子立在女子背后,也探头往外详看。
  陈元照恰巧站在九号房窗前,二人一探头,元照急抽身退回来。只听那男女二客冷笑了一声,掩门进了屋子。屋中的声息登时沉静起来,但又转眼哗笑起来。
  陈元照折回己室,自觉太露相了。忙将门窗掩好,将油灯挑得半明不灭,挪到屋隅;自己就横身往床上一倒,暂且假寐,细加思量。记得石伯父早告诉过自己:“踩探敌人,最忌逼近。先要把自己身形掩住了,更要有耐性,等机会。不可心急,不可把敌人小看了,尤忌伸头探脑。自己刚才这一来,恐怕是弄错了。”想罢,心中暗道:“我刚才真是太失检点了,我应该等到二更以后。”他索性把灯吹灭,躺了一会儿。隔壁的寓客招妓侑酒、弹唱声欢,十分嘈杂。想侧耳倾听对面房的动静,已被这隔壁的声音压下去了。陈元照心上又浮躁起来。
  又挨过一会儿,忽然听自己屋前窗格上微微一响,门扇也微微一动似的。陈元照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隔壁还是纵酒喧闹;陈元照目注门窗,极力将耳音拢住,依稀辨出窗外似有叩指之声。叩指甲,乃是夜行人招呼同伴的暗号,陈元照听他石伯父说过。不由失声低喝道:“呔!”忙又咽回去,一声不响,把兵刃操到手中。轻轻移步,轻轻拽门,侧面从门缝往外一瞥。恍惚见店院中一条人影,嗖的一个箭步,奔对面东厢房后去了。这时候才打二更,夜行人本不该出动。陈元照大怒道:“他倒窥探起我来了!”哐啷一声,推门出来,飞身直追过去;从九号房门前一掠而过,也奔房后。九号房的前窗屋门,灯暗声沉,人似入睡。
  陈元照奔到房后,房后乃是小夹道,乱堆着破桌碎凳。用一堆堆碎砖垒成短墙,把夹道口堵住;高有五六尺,下有臭水桶。陈元照直追到短墙根,那人影已经不见。这九号房与邻室一排三间,都有后窗。陈元照吃惊暗道:“这人好快的身法!一定是这屋中的人。但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他伏身一跃,越过乱砖堆,跳到后窗根。往上一长身,探手往里一推,这后窗忽悠悠地要开。陈元照连忙住手。又看邻窗,试推了推,却推不开。能推开的,只有这九号房内间的后窗;后窗漆黑无光,和前窗一样。
  陈元照退一步,张皇四望,四面都无可疑。拐角处,耳房旁,却有一厕所,油灯闪亮。陈元照急奔过去,厕所中也没有人。身形一转,捷如狸猫般,复往后夹道一扑。从短墙根跳过去,正要攀窗内窥;忽闻履声橐橐,起于前面,人未到,灯光先照射过来。陈元照道:“不好!”急一伏身,蹲在地上。灯光逼近过来,似是一个穿短衫的店伙,打着灯笼,陪着一个客人模样的人,往跨院走去,恰巧从这里经过。
  陈元照胆气壮,一点也不介意,便又站起身来。可也多了一个心眼;暂不攀窗,先把夹道内的形势看好,预备着退身步。这夹道很窄,两面房高,不好跳上去。但两头墙矮,万一遇警,还可以越上去,再往房上跳。夹道的一隅,还乱堆着一堆碎砖,也可以用作垫脚物,借势能够上房。这有三条出路了。陈元照便放了心,不慌不忙,重到九号房后窗下,翘足探身,往上一攀。用左臂挎住窗台,悬身而上;用右手一沾唾津,要点破后窗纸。后窗纸七穿八洞,用不着濡点,便可内窥。陈元照暗喜,急探头努目,往房内一张。这正是九号房一明一暗两间房的明间,却是黑洞洞,连一点灯光也不见,什么都不易看清。
  陈元照记得这九号房是那一对青年男女在暗间住,那白发老人在明间住。怎奈两间屋内全没给他点灯,他就看不见内情;三客又似入睡,不出一点声息,更听不见半点动静。陈元照摸着黑,悬身以窥后窗,白白地偷看了半晌,一无所得,又不由心焦起来;到底这条人影是否屋中人,还是屋中人的同伴,还是屋中人的仇敌,竟难判断。尤可恶的是,屋中人连一点鼾声也没有,教人摸不着一点边际。陈元照把手一松,刚要溜下身来,另想办法;忽听内间屋内噗嗤一声,似有谁笑出声来。陈元照诧然一动,立刻停身侧耳。里面没有声息了,却透出一线灯光;在后窗一晃,隐隐闻得啾啾私语之声。
  陈元照心里说:“有谱!”立刻重攀窗台,挎臂侧脸,用右眼往里面张望。外间依然漆黑,灯光从内间透露过来,斜射在对面屋墙上。
  陈元照忙悬身微挪,换用左眼,极力往里端详。内间屋中的景象仍然望不见;只听见男女喁喁卧语,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外间屋只隐约看见床头凸起黑影,好象睡着那个白须老头儿,但又不十分象。
  陈元照心中着急,正要绕奔前窗,忽听内间话声一纵,一个女子声音,隔门向外间问道:“怎么样,爹爹,该是时候了吧?”外间无人回答,内间却有男子打着呵欠说道:“早得很呢,还没打三更,你忙什么?”女子道:“我也不知是怎的,翻来复去,总睡不着;我这工夫,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给他们一刀一枪,出出这口气,方才心满意足。”男子道:“我也是这样,足见你我太嫩了。有一点小事,便沉不住气。还是师父,你看他老人家,睡得多么香甜。”女子也打一个呵欠,说道:“那谁能比得上!他老人家无论遇见多么大的事情,无论遇见多么硬的仇敌,该睡总睡,该吃就吃,一点也不在意。你看吧,等到咱们找到点子的家门口的时候,他老人家更沉稳了,不慌不忙的,准跟投帖拜客一样。”
  这些话有的听得十分明确,有的便很含糊,但已引起陈元照的注意了。这一对男女形色可疑,话风尤其诡秘。忙用左臂挎住窗台,聚精会神地倾听。那女子话声最大,男子的话声稍低,虽然看不见,却都可以听出棱缝来。
  只听那女子又道:“不过他老人家固然比我们小心,有时候我总觉得他老人家过于多疑。即如今天吧……”刚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声打断,好象受了拦阻似的。只听这女子说的一句:“那怕什么?”便格格地嬉笑起来。笑完了,男女二人依然嵎嗎共语,声音更低了。猜那意思,俨然是夫妻俩身在逆旅,同床并枕;夜半梦醒,脸对脸的说话。只有那白须老头子,按这一明一暗的房间格局看,他该在外间睡;外间屋本有板床,陈元照现在摸着黑,窥见床头有物,却毫不闻鼾睡之声,也不闻转侧之音,这是最怪的事。陈元照的轻功并不算坏,在后窗悬身内窥,工夫很大;把全身悬在一肘上,一点不觉吃力。可惜他的夜行经验太差,只顾提神附垣,忘了掩藏形迹;而且那白须老人是否在屋,他也忽于探究了。
  内间屋语声变低,霎时听不见了。陈元照渐觉肘酸,便想跳下来,转到前窗,再看一看究竟。遂一缩身,轻轻往下一跳;还未容他走开,内间屋的话声忽又一纵。那女子格格地笑道:“我才不怕呢!我就凭一把宝剑,一袋暗青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是一个,是两个,小子当真不睁眼,我一定给他点苦头吃。”陈元照愕然:“她骂的是哪个?是谁不睁眼?难道她骂的是我?难道她晓得我偷窥了么?”忙又跃回后窗根,攀窗探头,倾耳再听;那男女二客又换了话头。陈元照听了,起初好似不相干;但听这男女二人的口气,必也是武林中人,过路来找谁寻仇的,已无可疑了。
  那女子分明说道:“我们反正不能吃这大亏,我们早该登门找了去;我们现在才找,实在晚了。你想他们还不防备么?”那男子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怎能算晚?我们武林中最讲究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怎么吃的,还得怎么吐出来,迟早倒不限定。不过,我只觉着邀人找场,总不如亲自动手,来得体面。”女子道:“谁说的报仇不许邀帮手?咱们不邀帮手,人家也要邀帮手的。”男子道:“那倒难说,他们就不外邀帮手,也得邀本门中的人。可有一样,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是人生地疏,人家却是人杰地灵。我总觉着师父出的那个主意不大妥当。”女子道:“怎么不妥当?咱们明目张胆地去登门投帖,邀期赌斗,也教他们死而无怨。若照你的意思,是要抽冷子暗算他们,那反倒太差事了。”男子道:“赌的就是暗的,那怎能算丢人?况且我们人太少,又是外来的,暗中下手,很讲得下去。我想师父他老人家顺路再邀几位帮手,这是很对的。我们还是先把帮手邀好,然后再登门找他们去。”
  女子道:“那是自然。爹爹本要邀他的老朋友霹雳手去,无奈霹雳手老英雄不在家。”又道:“不行,我越说话越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更难受;索性起来吧。不然,你陪我走一趟,看看那个小子去。那小子直眉瞪眼,一定不是好货。”男子道:“咱们省点事吧,别在这里惹麻烦了。”女子不服道:“这怎能算惹事,你敢说那小子不是那头的奸细么?”
  屋内夫妻倚枕而谈,十分舒畅;陈元照这小伙子悬肘而听,十分吃力。可是他越听越有劲,越觉这男子二人话藏诡秘,隐含杀机。自己对自己说:“这两个男女一定是武林,一定是寻仇来的。那么,这还用乱猜么?一定是找谈家来的了!”不过只听不行,还得把他们的党羽认准,把他们的行止盯住才好。
  屋中夫妻夜谈无忌,那男子忽又说道:“我说青妹妹,那个狮林观,你到过没有?白雁耿秋原外表象是个文弱的道人,单掌竟能劈花梨木的桌角。师父从前会过他没有?听说他的大师兄黄鹤谢秋野道人武艺倒平常;他的二师兄尹鸿图虽是个俗家,可是尽得他师一尘道人的武技。江湖上人说,‘狮林三鸟,飞鸿最好’。飞鸿就是指尹鸿图,这话可真么?”女子道:“我爹爹走遍天下……”刚说出这半句话,又戛然住口,同时听见前边有弹窗之声,内间屋灯光一晃。陈元照微一怔神,那女子忽对前窗叫道:“是爹爹么?”外面一个苍老的喉咙低声喝阻道:“禁声!”屋中灯光骤灭,有人下地。
  陈元照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急急地一松手,轻轻跳到平地,脚尖轻滑,飞奔碎砖短墙。先探头往外看了看,立即纵身跳出去。忙趋奔厕所,假装小解;慢慢地系着衣带,从厕所门出来。他要到九号房前窗,看看究竟;却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一对奇形兵器与字银花夺!从拐角转出来,刚到前院,九号房门吱溜一声,灯光已灭复明,背后猛然吧嗒响了一下。陈元照象狮子似的,骤转身一寻,房上墙上任什么也没有。在背后一丈以外,黑乎乎有一物放在地上。俯腰拾起来,是一块问路石子,不知是谁投过来的。
  陈元照张目环顾,毫无所见;竟将那石子放在衣袋内,蹑足仍奔九号房前窗。外屋仍然漆黑,内间灯光复又大亮;他忍不住迫近来窥看。窗纸不用点破,本有一大块破洞。陈元照傍窗台,觑一目,往里一张;却又奇怪,刚才分明听见那白须老人说话,此时竟不知他置身何处。只见那个女子面冲里,站在床前,摸摸索索,正在扣衣钮,系腰巾,好象刚刚起来。那个男子也拥被坐起,正在披衣,也忙忙的要起床。床头上摆着宝剑、钢鞭、弹弓和装暗器的豹皮囊、小包袱、行囊。男子一面披衣,一面揉眼,对女子说道:“时候早得很呢,你总是瞎忙。”女子说道:“早走总比误了强;你快收拾吧,我先看看马去。”两口儿说着话,眼神都望着前窗;灯光闪闪,不放在桌上,反置在床边。
  陈元照历历看明,心中嘀咕道:“他们莫非要走?那个白胡子老头到底藏在哪里去了?”寻思着,探头一凑;那女子和男子忽然惊觉,两颗头四只眼,一齐往破窗洞寻来。陈元照退闪不迭;那女子猛然一旋身,往床头一扑,把那口宝剑抄到手内。男子突然抓起豹尾鞭,从床头跳起来叫道:“不好,有人窥探!”女子把灯光一扇,灯光顿灭,满屋全黑。暗影中,屋内窸窸牢牢发响,隐闻男子告惊道:“留神暗李子!”又听他喝道:“吹,相好的,把招子放亮了,少管闲事!”女子也吆喝道:“爹爹快来,有人摸咱们来了!……好小子,别走!”
  这么一闹,算是挑明帘了。陈元照初生犊儿不怕虎,并不管这男女三客到底是谁,立刻回手抽兵刃,就要扬声答话。———不料,就在此时,背后又听吧嗒一响,陈元照霍地往旁一蹿,伏身按刃,闪目回顾。就在对面房,自己住的那屋中,门扇大响一声,猛然冒起火亮,把窗纸映得通红。陈元照大惊,顾不得与人斗口,象狮子似的,双足一顿,又直奔自己屋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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