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抟沙女侠彷徨歧路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抟沙女侠华吟虹骑着梁宅那匹马,五更时分,由芜湖城南关,往鲁港奔来。她听不惯师兄石振英的拍“老腔”,不肯随师兄同行;也嫌谢品谦粗鲁,不愿跟他搭伴;竟把马鞭乱打,独奔西南,落荒走下去。
  吟虹姑娘自幼学会一身武功,骑术也很精;十三四岁时,常随昆仲侄男,出城试马。一到十六岁,便大门不出了。这一回却是第一次出这远门,她连东西南北也不很明白。顺着小道直跑下去,起初还听见背后蹄声和石振英喊着“师妹”的呼声,跟着便听不见了。又奔了几里路,天色发明;抟沙女侠回头一看,果然把石、谢两个男子抛远,心中欢喜起来;暗道:我的骑术还没有忘下,这两人居然没有追上我。
  她却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当然石振英赶不上她,她也当然听不见后面的蹄声。又攒行十余里,天色大明,抟沙女侠忽觉得路径有些可疑。她离开鲁港往芜湖走时,本是坐船,没有看见陆路。但是她竟从直觉上,忽然觉出自己走的路大概不很对。她仰面看天,朝阳已出,高挂天空,发出赤色的光芒。抟沙女侠在马上昂首而望;忽然“唉呀”一声,道:“我准是走错路了!”她把马勒住,想起了一首古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知道早晨的太阳是在东南方的;她心中盘算道:“我这是往西南走,太阳应该照我的左半边脸才对,怎么太阳整照我的对面呢?唉呀,我许是错往东南走下去了吧?”
  其实她倒不是错走到东南,她此刻实是错走到正南方去了。吟虹姑娘立刻张目四望,心中又说:“听说由芜湖奔鲁港的旱路上,沿路有很多市镇。我现在全走的是田野地,我一准是走差了路。唉呀,我说我跑在他们前头,谁想反倒落了他们后头!我不能在他们面前丢脸,赶紧改道吧。我还得赶快跑,找个过路人问问才好。”闪目一寻,发见一个在田边走路的人,急上前问路。这一问,方知当真错走了十六七里地。
  吟虹姑娘问明道路,飞身上马,照着过路人指点的路径,走了下去。但只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忽又动疑:“不对!这个男子直着眼总打量我,我身上有什么可疑处么?莫非他告诉我的路不对,他骗了我不成?我拢共才走出不到二十里地,怎么倒错出十六七里地?不对,不对,我得斟量斟量!”
  她不知自己的打扮和口音是江南人少见的,人家觉得她异样,自然要多看她两眼。她更不知自己策马飞奔,跑得很快,自觉才走出二十里,其实差不多快三十里了。她却过分慎重,无端猜疑起来。忙张目四顾,打算再跟人打听打听。旋即寻到一家小村,恰有一个农家少妇,在井边打水。女侠翻身下马,慢慢走过去;先求水饮马,跟着问路。这少妇也是上眼下眼打量女侠,问她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可是跑马卖解的么?这少妇的口音比刚才那个过路人还难懂。女侠是陕南口音,又不常出门,这少妇却也没有见过北方人。两个女人互问了好半晌,打了许多手势,方才听懂彼此的话。那少妇用手指着方向,不厌其烦地把往鲁港去的路,告诉了抟沙女侠。原来刚才那个过路人告诉她的路,并没有差错,倒是自己过疑了。
  女侠掏出十数文钱,谢了少妇,立刻飞身上马,照着准确的路线,直奔鲁港。这一回特加小心,走了一段路,打听一回。不想在半路上,又打听出一桩可疑的事情来。
  抟沙女侠言语扦格,举动诡异,奔驰在江南道上,颇为行人所诧视;当她下马打听道路时,更招人疑猜。紧赶了数十里,算计着将近鲁港,被这江南的春阳晒得脸通红,但觉口渴。路旁树荫下,支着几座布篷子,内有一两座卖米酒的小摊。女侠下了马,走过去,想买些鲜果止渴。但是酒摊上没有水果,旁边却有个小茶摊。女侠一向不肯喝酒,更不肯路饮。现在渴极了,只得把马拴在小树上,到荫凉下站着歇汗,一面张目寻看。
  摆酒摊的是个瘸腿中年人,有两个小贩在那里喝酒。摆茶摊的是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半大孩子,倒有一些蒸食和烂杏青梨。女侠皱眉看了看,不肯购食,便想买茶;但跟脚夫同坐在一处,又嫌不好看,只远远地站着。那卖茶的老婆竟和卖酒的私议起来,用一种江南的土音说道:“这个姑娘想是走夫了伴的。”卖米酒的说:“恐怕是的吧。”低声说话,女侠一字也听不懂;但看他们旁睨窃指的神气,已经猜出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女侠乍觉含愧,旋复一整面色,向他们瞪了一眼。心想:“我索性过去,买碗茶吃,太渴得难受!”
  女侠直走到茶摊面前,卖茶的老婆子立刻不出声了,仰面问道:“姑娘可是要一杯茶吃?这里还有梅汤。”吟虹看了看不由恶心。黄沙碗,浓黄色的粗茶,苍蝇飞来飞去,往烂果实、粗点心上面落。抟沙女侠和江东女侠柳叶青不同,她不曾久涉江湖,看不惯这种脏的饮食。低瞧了半晌,方才指着茶桶说:“我要买一碗茶。”老婆子取碗便斟,吟虹忙道:“你把碗擦一擦,再拿水洗一洗。”老婆子仰着脸说:“这碗是干净的。”早哗啦斟上一满碗了。吟虹姑娘“唉”了一声,催老婆子把这碗茶倒去,就用这碗茶洗碗。老婆子就象听不懂似的,看看女侠的嘴,说:“这只碗人家刚使过了,真是干净的。”一直举到女侠面前。
  吟虹姑娘性子急,夺过碗来,自己就用这茶水把碗洗过,用自己的手巾,把碗擦了;又用水重新冲了冲,方才夺过茶桶,自己斟了一碗,举到口边便喝。不想这茶又很热,只得放在茶案子上。老婆子伸出两个手指头嚷道:“姑娘,你得给两碗茶钱!”吟虹姑娘也打手势笑道:“老奶奶,不用着急,我给三碗茶钱。”老婆子听懂了,这才欣然说道:“到底是走江湖的姑娘阔气,姑娘请这边坐。”拿一块污手巾,把长凳掸了又掸,让女侠坐下。女侠点点头道:“谢谢你,我只在这站着,凉快凉快。”
  老婆子见女侠很大方,极力兜揽;轰着苍蝇,指着她的烂果子,干蒸食,说道:“姑娘,这都是新趸来的,这上面一点土星都没有,姑娘可吃些?”女侠看了看,笑着摇头,道:“我先吃茶。”老婆子就搭讪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做生意去?”女侠只当是问她往哪里去,便答道:“我么?我上鲁港。”老婆子欢然道:“我看姑娘一定功夫很好,你一定会踩绳吧?也会蹬皮缸吧?”
  抟沙女侠半听懂、半听不懂地答道:“你说我么?我不会功夫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心想:这老婆子倒高眼,她怎么会看出我有功夫来呢?一回头,看见自己骑的马,恍然道:哦,她一定看见我骑马带剑了。
  这老婆子仍然打量女侠,由头面直看到脚下;见吟虹脚下穿着纤瘦的皮靴,指着说道:“姑娘,你穿这种靴子,恐怕不能蹬皮缸吧?我记得我看见过你们卖艺的,都是缠得很小很小的脚,穿着小红绣鞋,好看极了。姑娘你是上鲁港,赶生意去么?没听说鲁港有社戏呀。我说小三,今天是几儿?不是离药王庙还远着哪?”那个半大孩子叫小三的,在旁左一眼,右一眼,偷看女侠;把一对眼都看直了,他祖母说的话,他一字也没听见。
  一起初,女侠也听糊涂了,这卖茶的老婆子竟把她当做了跑马卖艺的绳妓。老婆子一口的皖南土话,女侠竟不曾全听明白。但一听到赶生意的话,又见那个半大孩子的呆相,把个女侠不由臊得满面通红。心想:不好,他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怨不得老爷子不许女孩子出远门。我赶快问一问路,离开这里吧,遂忙着喝茶,一面从身上掏钱。谁知那婆子不待女侠问路,反先问她道:“姑娘别是迷了路的吧?”
  女侠心中一惊,把手端的那碗茶都晃洒了,忙问道:“老奶奶,你怎么知道我是迷了路的?”老婆子道:“不只是你一个人么?我知道你们都是成伙的;刚才头半个时辰,我瞧见你的伙伴骑着马,打这里走过去了。”
  女侠又不禁心中一动,旋又恍然,忙问道:“我的伙伴,我的什么伙伴?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黑短胡老头子,身量很矮;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粗眉大眼的么?他们两个人可是一个骑黑马,一个骑白马,从芜湖往鲁港去的么?”她说的是石振英和谢品谦。那卖茶的老婆子道:“这个,不是的呀。你的伙伴不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白胡须老头;一个二十几岁的白面青年,背着个弹弓子吗?还有一个姑娘,也象你这样,就是身量比你矮,小圆脸,大眼睛,面庞长得很俊;可就是一双大脚,糟了,比姑娘丑多了;她也是背着一把宝剑。我说对不对,小三?”小三倒把这句话听见了,应声道:“那个姑娘穿着一身绿,没穿着裙子,脚很大。”
  抟沙女侠骇然一震:这是谁呢?忙向老婆子问道:“这个女子是闺女,还是媳妇?”老婆子摇头道:“不象是个姑娘,象个小媳妇,开过脸的了。”
  抟沙女侠顾不得吃茶,把茶碗放下,这才往茶摊旁那个长凳上一坐,口中说道:“噢,是个媳妇?”仰脸回想起来,“这女子可是那个打毒蒺藜的女贼么?她是个妇人;记得那天夜战,面目虽未辨得十分清楚,听口音,看举动,好象她足有三十多岁了。莫非不是她,是她另邀来的人?还有那个男子,大概是她的丈夫。可是的,那个白胡须老头儿,是他们的什么人呢?”
  女侠侧脸凝眸,深思不语。卖茶的老婆子仍在一旁唠叨道:“姑娘跟他们不是一伙么?他们已经打伙儿走过去了。姑娘还不快追他们去,他们过去好一会子了。”
  抟沙女侠道:“他们早走过去了?他们就只三个人么?他们都带着什么物件?”卖茶婆仰面想了一想道:“他们是三个人一伙,都带着小包袱。后来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在步下走着,直打听他们,大概跟他们也是一伙。”
  女侠道:“哦,都带小包袱。还有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什么长相?”卖茶婆比手划脚,形容了一番;这小伙子拿着一对奇怪的短兵刃,好象虎头钩,又象方天画戟,头上有个马字锭。女侠听了,心中似雪一般的明亮。这过去的老少三个男女,一定不是石振英,不是谢品谦。这步行的小伙子多半是陈元照。卖茶婆说这三个男女,人人骑骏马,带兵刃,自然定是武林中人。只不知他们是不是过路的拳家,还是卖艺的江湖。
  卖茶婆的口音十分难懂,问她话很费事。在路口上,人来人往,都拿着眼打量女侠。茶摊酒摊上的脚夫们、小贩们,也都大瞪着眼珠子偷看她。公然悄声私论,品头评脚,把女侠看成绳妓。女侠十分惡颜,颦眉愠怒。但她有要紧话,必须打听明白;便顾不得这些,仍向茶婆殷殷攀谈,细问这三个男女的来踪去向,和举止言谈;又问这三个男女,都带着什么行头,有多少件兵器?卖茶婆说不出来,只说道:“那个小媳妇是挂着一把剑。那个小伙子背着一张弓,插着一条鞭。老头空着手骑马,好象只拿着一条马鞭子。”
  女侠道:“噢!”又问道,“他们没有带花枪、大刀、流星、三截棍、梢子棍、白蜡杆这些兵刃么?”茶婆子摇头道:“不,他们只有一把剑,一条鞭,一张弓。想必他们这卖艺的还有好些行头,早有人抬过去了。”跟着又絮絮地问了些跑马卖艺的事情。
  女侠听罢,抬头往前路一看,心中盘算:“这三个男女很是怪道。哼,他们一定不是卖艺的江湖人。若不是谈家新邀来的助手,定是峨眉派后赶来的党羽。”忙又向茶婆追问这三个男女的口音。卖茶婆说:“他们骑马从这里走过去,只在井边饮过牲口,没有听见说话。”侧着脸,反问女侠道,“怎么样,这三位是你的同伴么?”女侠笑了笑道:“也许是的。”
  抟沙女侠心想:这事情有谱,我不要耽误吧。这三个人实在可疑,非仇即友;我应该顺路扫听扫听他们。心想着非仇即友,却不知何故,女侠总觉着这三男女必是峨眉派,必非谈家邀来的武林朋友,就好象有什么预兆似的。又想:陈元照这小子是早走的,怎么才到这里?大概他也是要追这三个骑马的人吧?把茶啜了数口,又要了些凉茶,兑得可口,连饮了两碗,把枯渴止住。井台离此尚远,就向卖茶婆买了半桶水,把马也饮了。她掏出一块银子,不知轻重,不知多少,随手丢给茶婆道:“老奶奶,给你茶钱。”一回身,冲着酒摊上那些大张嘴、直瞪眼的人们,恶狠狠还瞪了一眼;也不言语,带过马来,攀鞍而上。才走出数步,隐隐听得背后人声道:“小婆娘准是个卖艺的雏儿。”女侠恼怒道:“这一群东西!”不由得又回头一瞥,竟有一人大声喝彩道:“回头了,回头了,要命得啦!”
  抟沙女侠又不由得勒马回顾,眉横杀气,目含怒焰,后面的人登时不言语了。抟沙女侠“哼”了一声,到底强忍住一口气;勒转马头,马上加鞭,往前途走下去。
  春风拂面,骄阳正炽,把女侠晒得红颜渥丹。一口气奔进鲁港镇口,翻身下马。仍找到一个在路口卖茶的老头儿,客客气气地上前问道:“老爷子,这里是鲁港么?”老头儿答道:“不错,这里就是鲁港。”又问道:“劳您驾,往福元巷怎么走?”老头儿指了一指,“往东一拐,往南一转。”这老头儿说了一大堆,女侠简直听不明白。女侠忙又伸出三个手指头,问道:“老爷子,你可看见三个骑马的人,刚走过去没有?是一老,一少,一个女的,都骑着马,带着兵刃。”这老头儿立刻说道:
  “哦,不错,有这么三个人,骑马带剑,早走过去了。”女侠忙又问:“他们往哪边去了?”老头儿又一指街东道:“他们进东大街去了。”
  女侠暗喜道:“有影。”也不再上马,竟这么走一段,问一段,跟踪找寻过去;很费了半晌唇舌,居然问出确切的去向来。原因江南道上骑马的人少,一问一个准。沿路摊贩因为抟沙女侠是个异样的美貌女子,个个是忠告善道,有问必答,每答必详必尽。却有一样,这些人都把女侠认做迷路失伴的江湖女子了。女侠牵着马,到了东大街,站在小摊前边,打听三个骑马人的下落。问不到几句,竟走过好几个闲人来。有的直眉瞪眼地偷看,有的七言八语地反问。一个流氓模样的汉子,公然涎着脸跑来,盘问女侠:“喂,你们住哪一家店?打算投靠谁?现时应生意不应?”又有一个卖炊饼的伙计,站在小摊旁边,插手问道:“那三个骑马的是你什么人?”把个抟沙女侠闹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羞怒异常;外面仍然镇定着应付他们。这样问来问去,居然得知那男女三骑客是落在庆合长客栈里了,庆合长客栈究在何处,比福元巷是远是近,还须探问。
  不过,这些男子们围着女侠,挤眉弄眼,个个的神气都很可恨。女侠心想:“怨不得爹爹说我自己出不得门,这可是真的。这些臭男人真真该杀该剐!”她哪里晓得,这些市井之徒都把她看成绳妓,自然流露出轻薄之态了。女侠心中发恨道:“我倒要斗斗他们,我害什么臊!”心中一别扭,倒逗起她的倔强之气来;手提马鞭,向众人叱道:“借光!你们躲开一点,我没有问你们!”把马鞭一抡,马缰一带,这匹马四蹄乱踏,绕了个半圈。这些看热闹的怕马踩着,鞭子抽着,哄然往四外倒退。抟沙女侠单找那有年纪正派些的人,重新问了一回。含嗔把众人瞪了一眼,提鞭又走。这时候,她的师侄,初踏江湖的陈元照,正藏在街北一条小巷内,向外探头。
  这过路的男女三骑客,先后惊动了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但这三男女的来路,抟沙女侠是过晌午,在半路上听人说的;陈元照竟是一清早,在江边亲眼碰见的。抟沙女侠心怀疑窦,猜不透这三男女究是何等人物,因此要追踪看看这三人的真面目。陈元照却是半信半疑,推想骑马佩剑的女子,或者就是夜斗抟沙女侠的那个峨眉女贼,因此要跟踪究探这三人的下落。陈元照这青年由江边缀来,直跟进鲁港庆合长客栈。看准男女三客落了店,方才退出来,一口气折奔谈宅。正要把这目睹之事对众人说,不意劈头被师祖弹指翁华风楼教训了一顿;一赌气把话咽住,索性任谁也不告诉了。
  直等到华老走后,他才冷笑道:“华老不知从哪里得了这个谎信,反倒渡江寻仇去了。焉晓得这里还冒出三个来!只怕他这一回要输眼。我倒要来一手,给他们看看!”心想着十分得意,决计乘这机会,一显身手。扯了一个谎,溜出谈宅,再奔店房,把男女三客重窥伺了一回。事逢凑巧,又遇上那个小穷孩唐六;便把唐六调出店外,打算支使他,给石伯父透个秘信。
  就在这时候,瞥见抟沙女侠华吟虹牵着那匹马,也找到这边来了。陈元照心中一动道:“好嘛,我这位师姑怎么也摸到这里来了?”忙一缩身,退入巷内,以为她被闲人围住了,未必看得见我。又想:她这是一个人撞到这里,还是同着别人呢?情不自禁,又往外一探头,要看看女侠是否同着她父弹指翁。只见他那师姑抟沙女侠华吟虹扬鞭牵马,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在她身旁背后,别无他人。她面含怒容,睁着一双俏眼,正往街两旁看望。陈元照道:“不好,要教她看见!”又一缩身,拖着唐六,连忙藏起来。暗想:她一定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她了。他却不晓得抟沙女侠何等眼尖,由打陈元照乍一露面,便被她看了个正着。
  抟沙女侠诧然张目,陈元照已经缩身不见了。女侠心中也自纳闷:“这小子捣什么鬼,怎么瞧见我,反倒藏起来?许是怕给我磕头吧?我那个师哥石振英,怎么没有跟着他呢?”心里想着,也张目一寻;人影一晃,只看见有一个秃头秃脑的穷孩子,被陈元照拖着一只胳膊,正往小巷内一个大门洞钻去。女侠不由生气道:“好小子,原来只他一个人,他居然安心躲我!这东西,早晚我得给他一点苦头吃!”心里寻思着,佯作看不见,昂然举鞭,分开众人,仍按着刚才打听的方向,一直寻找过去。
  只转了几个弯,抟沙女侠居然把庆合长客栈找着。牵着马,直入店院;店伙刚刚上前招呼,女侠一掏衣袋,想起身上没有带钱。不觉站住了,她心中作难道:“一个店钱也没有带,这怎么办?我还是先到谈宅,把马丢下,把我耳闻眼见的事,告诉爹爹,再作道理。”
  这样一盘算,女侠又牵着马,打算离店。店伙不知就里,也把女侠当作闯江湖的女子了;笑嘻嘻地横身拦住,伸手就来接马缰,口说:“姑娘,咱们这店有的是好房间。你要单间,要连三间,全有。”女侠略瞥店院,摇头道:“我先不住店,我先看看。”店伙道:“得了吧,你老不用看,鲁港这里顶数我们这店房讲究。”
  抟沙女侠摆手道:“我先不住嘛!”店伙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老住下吧。我光说你老也不信,你把马给我,我先给你老遛着;你老只管往别处看去,保管走遍码头,顶数咱们这里是第一家。你老一共是几位?刚才就有你老几位同行住在咱们这里了。”
  女侠嗔道:“什么同行?”双眸一瞪,把手一挡,生起气来,喝道:“你躲开!”店伙不觉往后倒退,忙正色赔笑道:“真是的,你老瞧,就在西厢房,有你老的三个同行,一老一少,一位堂客。”
  抟沙女侠猛然省悟,暗道:“我找的就是他们,我怎么倒蒙住了?”立刻改嗔为喜,细细打听这一老一少一位堂客的形色。果然不错,马的匹数、毛色,人的衣履、年貌,和卖茶婆说得正相仿。却不知这里所谓堂客,究竟是否那个峨眉女贼。和店伙搭讪着,眼睛直注厢房。偏偏厢房中,只看见那个白须老人不时在窗前门口露形;寿眉皓发,气度豪迈,竟不象江湖生意人。那个长身量的男子,和那个短身量女子,竟没有瞥见。问及店伙,才晓得这一男一女大概是两口子,已于饭后相携出去了,也许是相伴揽生意去了。
  女侠手勒马缰,侧目凝视东厢;那东厢老头儿也手捻白须,直看女侠。女侠低下头来,向店伙盘问话,那马忽然一挣,女侠喝道:“吁!”扭身一带,忽望见东厢单间,有一个人影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仓促看时,又好似陈元照这小子。女侠道:“唔?这小子也摸来了不成?”急拖马走进数步,才待审视,那东单间忽隆一晌,将门扇关上。
  这人影果然是陈元照。陈元照和抟沙女侠,这一对青年,竟你瞒我,我蒙你,对捉起迷藏来了!
  女侠这一回没很看清,还想再看,店伙在身畔忍耐不住,竟拦在面前,发话道:“姑娘拿准主意没有?到底开房间不开?打算在这里住不?我可伺候你老好半天了。”抟沙女侠华吟虹斥道:“不住!”店伙计道:“你老要是不住店,对不住,你老请便,我好照应别位客人去,我可要失陪了。”顺手往店门口一指,简直是欺负女客,硬往外驱逐人了。女侠华吟虹厉声说道:“我先看看店,回头才住呢,你忙什么?”店伙道:“你老看好了没有?可得放下定钱,才好给你留房间。”女侠怒道:“回头给你店钱,我是来找人,你们这店不许找人么?”
  此时有几个店伙和客人跟过来看热闹,嘻嘻啧啧,怪声咳嗽;女侠干生气,没法子发作,只得抽身出店。心想:“我只好回谈宅,找爹爹去了。真是的,敢情没有爹爹跟着,竟有这些麻烦!这些臭男人实在可恶,他们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有陈元照这小子,鬼头鬼脑的,倒先赶到店来;一定他也看破这三个男女的来历可疑了。这三个男女大概准是峨眉派余党。”思思量量,走了数步。因见牵着马,人多瞅她;她便跃身上了马,径往福元巷走来。道路不熟,又转了向,绕了远。半路上遇见谈家的男仆,男仆忙迎上来,叫了一声。
  这男仆正是奉命寻找女侠的。女侠灵机一动,把男仆叫到一边;问了问,才知她父亲弹指翁早已赶到,此时已离谈宅,渡江寻贼去了。谈府上现时只有谈大嫂倪凤姑和谈秀才;正为女侠先发后到,十分着急。男仆说罢,便请女侠同行。华吟虹忽然一笑,道:“你先把这匹马牵回去吧,我慢慢地往回走。”男仆还想说话,又要给华吟虹雇轿,华吟虹摇头道:“不用。”从马鞍轿上,将黄包袱包着的宝剑抽出来,药箱也拿下来;板着脸,催男仆先走。
  男仆刚要牵马转身,抟沙女侠忽又将他唤住,问道:“你知道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男仆答道:“这个可不知道。”女侠又问:“你估摸着呢?”男仆道:“这个,只要一过江,怎么着也得明天回来。”女侠道:“哦!”想了一想,又道:“我说,你身上带着银子没有?”男仆忙说:“带着呢。”女侠道:“拿来,借给我用用,回头还你。我要买点东西。”男仆晓得女侠是宅中的亲眷,和谈大娘是姑嫂相称,只道她要买礼物,忙将身上银子取出,捧呈过来道:“你老要买什么,我给你老买吧。宅上静等你老呢,你老可别花钱。”女侠摇头不答,很忸怩地接了银子,挥手道:“你去吧,我要自己买,不是买礼物。这只药箱子你给带回去,不要教别人动,交给你们大奶奶收着,赶明天交给我们老爷子。”嘱罢,抽身就往回走。
  男仆愣睁着眼,不知怎么回事,牵着马站住了。女侠忽又回头道:“你赶快回去吧,我这就回去。”眼看着男仆牵马走了,她方才迈步进街,钻入小巷。四顾无人,立定了脚,暗打主意。自己对自己说:“石振英自居是师哥,总跟我装老前辈,讨厌极了。哼,他跟我一路走,找不着我,一定很着急。我偏不回去,也教他憋一憋。他的侄儿陈元照这小子,一个人出来转磨,一定是看准了三个男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好在爹爹过江去了,回来总得明天,我此时先不回去,我赶天黑再说。我得追追陈元照这小子,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要闹什么鬼。”身边有了银子,当然可以住店了。
  抟沙女侠看了看前后巷口,就在巷内一块大石头上,把黄包袱打开,取出自己的裙子来,系在腰间。把包袱重新裹了裹,为的是将那把五凤剑的外形裹严,教外面看不出来。那五毒神砂此刻只剩下半袋。有剧毒的,那天早被弹指翁华风楼收回,另给她换上半袋有麻痹性而不致命的药砂子,这全为防止女侠手狠惹祸。此外,尚有铁尖窄鞋、软底鞋和随身替换的衣裳,也都包了。还有梅花针和双筒袖箭,也都是用麻痹药喂的,各有布囊装着。女侠仍把这些东西包好,暂时不往身上佩带。她想:“等到天黑了,用得着的时候再带。”当下收拾停妥,将小包袱往臂上一挎;逢人打听店房,另找到招远客店,选了一个单间住下。
  抟沙女侠趁她父过江未归,决计借这一夜的工夫,要一面跟追陈元照的行止,一面偷窥那男女三骑客的真相。她以为陈元照一定不晓得她的形踪,她万没想到这陈元照已经觉察出来,那男女三骑客中的老人也已经觉察了。她不投庆合长客栈,另投招远客店,她自觉办得很好。她想:白天躲远点,等到夜半,我再来一探!
  同时,陈元照憋着一肚子的诡计,也正藏在庆合长客栈内,躺在三骑客对面房间的板床上,仰面装睡,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也要一面躲着女侠,一面暗窥男女三骑客的来由。他也和女侠一样,自做聪明,把人当做傻子:只道自己在小巷躲避得很快,女侠一定没有看见他;又想男女三客虽然一味对他翻眼珠,也未必料出他的用意。他也是打定主意,要夜窥三客的后窗。
  转瞬天黑,抟沙女侠在招远店吃了晚饭,对着纸窗坐着。一盏孤灯半明不亮,面前一壶清茶,已经不很热了;女侠双肘拄案,目视灯焰,用牙咬着指甲,在那里琢磨到底什么时候,到庆合长栈去才好。她已将包打开,裙子已脱下来,兵刃、暗器要带未带。她心中很着急,恨不得立刻奔到庆合长客栈,先看一看;惟恐男女三客走了,又怕陈元照离开店。但她一想到店伙那种恶奴相,那种轻嘴薄舌,她心中又生气,又有点发怵,实在不愿去早了。她想:还是按夜行人的规矩,候到二更天以后,再换夜行衣,蹿房越脊,前往暗探为妙。可是,天光竟变得这么迟慢,坐了好久,方才定更。女侠焦急地站起来,坐下去,在房间内来回走溜。直耗到二更刚过,她就奋然立起,收拾停当,倒锁房门,出了招远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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