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弹指翁只身驰援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谢品谦从水中湿淋淋地跳出来,把江边汲水的妇人吓了一大跳,溅了一身水。那妇人坐在跳板上骂道:“你这东西,你看你多缺德!”谢品谦顾不得还言,也顾不得解说,急转身纵目一看,航船上已把船夫丁阿春救上船头。丁阿春指指点点地喊骂,那船又箭似地追过来;又往岸上一瞥,已经惊动了行人。谢品谦暗道:“不好!”一俯腰,把妇人担水的木棒抢到手中。那妇人双手据地,正要站起来,谢品谦一只手把妇人一抓,妇人怪喊起来。谢品谦似一阵旋风一般,从妇人身畔一蹿,拖着妇人的一只胳膊,跳到跳板上;脚又一点,跳上斜坡。同时把那妇人踉踉跄跄,直拖到岸上。那妇人虽未闪落波中。却被他弄了一身水。谢品谦一松手,那妇人咕噔坐在地上。弄得这妇人浑身和了泥,越发地破口大骂。谢品谦却忍不住失声大笑,说声:“对不住,水贼追我来了!”抛了妇人,抢了木棒,拚命地跑上岸头。
  岸边是土路,土路那边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谢品谦张目四顾,觅路便逃。那妇人爬起来大叫:“有强盗,抢了我的东西去啦,快给我截住啊!”那两艘航船同时也正急急地拢到岸边,立刻有几个水手模样的人,登岸追赶过来。船夫丁阿春拿着一把刀,也在后面追赶。一个妇人、几个水手,同声乱喊,捉拿强盗。丁阿春格外喊得起劲:“截住这小子,这小子是强盗!前头跑的就是!”登时间远处、近处,颇有许多行路人闻声寻截。
  谢品谦一身是水,把旱地踩了一溜泥脚印。他的靴子浮水时早灌满了水,已经甩脱在水中了,此时光着袜底飞跑。许多人都把他当做强盗,散散落落,来兜拿他。他手持木棒,大步飞跑。浮水时已经力尽筋疲,更拖着一身湿衣,又难受,又裹腿,跑着很不得劲。幸亏他是有功夫的人,比别人跑得快,手舞木棒,夺路而行。前面有一堆人,正挡着道。谢品谦不敢过去,忙一路斜奔,改投小路。小路上恰有两个担筐的汉子,见他冲来,本已吓得闪开;忽闻后面水手乱喊:“截住他!”又见谢品谦只拿着木棒,别无武器———他的十三节鞭已经丢在江中了———两个担夫便抽扁担,抡起来,把路挡住。谢品谦实在惶急,挺腰冲上去,只一棒,便将担夫打倒一个;把那一个担夫,吓得鬼叫似地跑开。谢品谦立刻舞棒踏上小路,一眨眼钻进竹林。
  竹林很大,谢品谦钻入深处,倚竹喘气。不禁自叫倒霉,想着又不由好笑起来。侧耳听时,外面人声乱喊乱骂,分明听得丁阿春向众人说,谢品谦是个杀人劫船的贼。又听众人七言八语地盘问:“好大的胆子,真敢白昼劫船。他有伙伴没有?还是只他一个人?”水手答道:“只他一个。”众人道:“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叫骂着乱搜起来。谢品谦被骂得起火,要出来打丁阿春等,转念一想,我本为送信来的,却惹了这场麻烦,不必再找气了。急急地从竹林小径中取路又逃,直逃到听不见人声,方才止步。看一看身上的衣服,成了泥团了。藏在竹林内,把上衣先脱下来,用力拧去污水。听一听林深无人,又把裤子脱了,也拧了拧水,把浑身也擦拭了一遍。不想就在此时,突闻人声大喊道:“在这里呢!”谢品谦道声不好,提着裤子,拔腿就跑。
  不料这片竹林当中恰有一块洼地,恰有两个妇人在那里挖笋。谢品谦光着屁股,提着裤子奔出来,一见大惊,“唉呀”一声,又往回钻;把那两个妇人也吓得妈妈娘的乱叫。
  谢品谦重钻入林,纵声大笑起来。两个妇人明白过来,指着竹林放声大骂。谢品谦一想不对,忙登上裤子又跑。直跑出好远,方才站住;觅地坐下,把头上的汗拭去。自顾全身狼狈不堪,把一双靴子也没了,可怎么出去呢?不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娘的!”越想越怨自己糊涂,真是多言生事。那时不多话,必不生这枝节。凭这个脏样,自己要进芜湖城,准得招人打眼。想了想,要等天黑,趁人看不清楚,再钻出来,取路进城。又一盘算,此处距芜湖城,恐怕还有三四十里?若等天黑出林,又怕赶不到地方,便关了城。谢品谦着急起来。
  倾耳听了听,幸喜外面追捕的声音,已经越闹越远,渐渐没有动静了。谢品谦绕到林边,偷眼窥看了看,果然水手丁阿春等已经走了。谢品谦又后悔忘记查看丁阿春的去向了;假使他是奸细,岂不漏了一招?愣了一会,拆开发辫,拭净泥水;把身上的衣服重复脱下,搭在竹枝上,迎风晒了半晌。靴子已无,空筒袜子也脱下来,照样拧水晾干,看了看,衣裤半干,却是泥污斑驳,实在难看。如要穿这一身衣服进城,通行在大道上,仍要引人骇异。而且谢品谦又是个讲究穿戴的人,自顾丑秽,心中越发懊恼;不由又失声骂道:“娘的,我还得赶快走,不要误了事情。”
  谢品谦无可奈何,候衣服略干,刮了刮泥,好歹穿在身上,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仍不敢走明路,只穿竹林,择僻径,往芜湖城踱去。心中有病,一味躲着人走。人家看他一眼,他便臊得满面通红。其实别人并不理会他,人们把他当做失足落水的人;并不以为稀奇,他只是自己疑心罢了。一步一蹭地走,直蹭到天黑起更,才刚望见芜湖城,已经饿得肚中怪叫了。沿路本有小饭馆和卖食物的小摊,他自己害臊胆怯,不敢过去买。直等到天色沉黑,对面不见掌,这才放了心,掏出一块银子来,买了一些干粮;藏在黑影里,把干粮吃完。吃饱了,又觉口渴。跑到井边,喝了一顿凉水,这才恢复过精神来。他思量着,要找个估衣铺,买两件现成衣裤,换好衣服,再去找人。一路寻找,没找着估衣铺,先买了一双靴子穿了。衣服虽脏,天黑看不见,这才放心大胆走去;一面打听梁公直的住处,一面仍打听估衣铺。
  谢品谦一个人象鬼似的,溜溜失失,只贴墙根走;眨眼间先找到梁公直家,便要叩门。忽又止步发愁,道:“我这个脏样,见了弹指翁和梁公直,他们要问我,因何落到这般模样,我可说什么呢?我要说实话,他们一定不信;必然疑心我是教水手打下水去了,挣命逃出江岸的。可是的,我说什么呢?”嘟嘟哝哝,且走且盘算道:“我还是先找估衣铺,后到梁公直家。”
  只是他地理不熟,好容易找着估衣铺,可是人家已经关门了;连走数家,皆是如此。谢品谦大为着急,抡起拳头,便来砸门。砸得声音太大,将邻近铺户砸出人来,对他说:“你老找谁?……你老要买估衣么?现在可不成了,估衣铺没有黑夜做生意的。”
  谢品谦又弄了一个满面通红。此时已有了主意,忙说:“劳你驾,我的夹袍丢了,我要到朋友家拜寿去,这里可有卖现成长衣服的么?新的旧的都行。”那邻铺伙计道:“买现成的容易,你老可以奔鼓楼,上夜市。”
  谢品谦大喜,问明道路,谢了铺伙计,便又一直寻找夜市去了。这么一耽误,已经二更多天。这时候,弹指翁华雨苍带着陈元照,逛罢夜市,正往宝丰粮栈回路上走;两方面偏巧碰在一起。
  弹指翁年纪虽老,目光尖锐。黑影中看见谢品谦头象货郎鼓似的,东张西望,浑身的衣裳绉绉板板,形迹颇为可疑。他笑对陈元照说:“你看见这个人了没有?倒象个黑钱。”说话的声音很低。谢品谦虽没听出话意,却已猜出对面这两个人,指指点点,必是议论自己。忙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对面的两个人。不想竟被弹指翁认出来了;就用平常的声音说道:“对面可是谢朋友么?”
  谢品谦是在暗处,弹指翁是在明处,谢品谦登时也认出来。他双颊又腾地绯红,忙上前施礼,叫了一声:“华老前辈,我是谢品谦。这真巧极了,我正是找你老来的呀。”
  三个人立刻会在一处。弹指翁早已猜出来由,不等谢品谦说话,便低声问道:“你是从谈宅来的,谈家又有什么事故吗?”谢品谦忙道:“老前辈,你老猜对了。”回头四望,低声悄语,把峨眉派卷土重来的事,一一告诉华老。华老不动声色,一面听,一面上眼下眼打量谢品谦。用手指着他的身上,说道:“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的?你半路上遇上事了吧?大概你是坐船来的?”谢品谦不好隐瞒,忙将自己从一早就赶来送信,路遇形迹可疑的船夫,一言不和,双方动手,翻船水斗,改走旱路等语,一点不落,从实说了。弹指翁勃然动容道:“你怎么这时才到?旱路上有邀劫你的人么?”谢品谦道:“没有。”又问:“有追你的没有?”答道:“起初有,可是没有追上我。”
  弹指翁点了点头,脸上虽不露形,心中十分愤怒:“想不到峨眉派竟敢去而复返,他们这是明明跟我过不去了!我本来还有些顾忌,恐怕对不起他们长一辈的人,他们竟跟我连一点面子也不留,这可不怪我无情了!”立刻又问了问详细情形,谢品谦具以实告。华风楼又问二弟子段鹏年,有什么话没有?谢品谦答说:“段二爷只请你老人家速回,越快越好。这次贼人来得更多,怕他们放火仇杀。”
  弹指翁登时说:“好!我眼下就走。”谢品谦大喜道:“你老是坐船,是坐小轿起旱?”他以为弹指翁“眼下就走”的意思,是指明早。问明了,好代雇船轿。哪知弹指翁说的是“即时动身”,连梁宅也不回去了。
  这老人退到暗隅,把长袍脱下来,叠好,往肩上一搭;吩咐陈元照道:“你陪谢兄回梁宅,给你师伯和师姑捎句话。就说我说的,叫你吟虹师姑,明早折回鲁港找我去。我的药箱子,告诉她千万别忘了,务必带去。你石师伯面前,你也告诉他,说我迫不及待,已回鲁港。他若没事,也可以再返回来,给我帮帮忙。”
  陈元照一听,意兴勃然,又可以试试技艺了!登时答道:“那自然,我叔侄本无正事,一定要给你老效劳的。我的兵刃现在身边,你老立刻就走,我陪你老去吧。就烦谢师傅上梁宅送信去,也是一样。谢大哥,你认得路吧?”
  谢品谦眼看着弹指翁,满脸露出钦佩的神气。偌大年岁,看似面黄体弱,却是闻耗赴援,说走就走,真不愧武当派名家!自己却不能拍拍腿折回去。一身湿衣,硬在身上风干,实在难受。而且如此模样,也不愿独自投访梁宅。当下坚请弹指翁一同回去,道:“我跟梁老前辈不熟,好在这也没有多大耽误,莫如同回梁宅;邀着石老前辈,同令爱小姐,一道返回鲁港。凭你老的面子,顺便又可以重邀梁氏父子,和别位武林同道。”弹指翁摇头道:“来不及了。你跟梁公直不熟不要紧,我这不是教元照替你引见么?”陈元照却坚欲跟弹指翁先行一步,不愿给谢品谦引路。两个青年的意思便参差起来。
  哪知弹指翁这老人说话斩钉截铁,不容人反驳,登时须眉一张,向两个青年道:“你们不要噜嗦!元照,不许不听话,你跟随我做什么?不过给我坠脚罢了!你们两个赶快到梁宅去,不要耽误。谢兄,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率了!你的形迹在路上恐怕已经露了破绽。你们再瞎磨翻,岂不误了事?”向二人一挥手道,“我先走一步,你们快上梁宅送信去吧!”身影微晃,嗖的一声,如箭脱弦,展轻功提纵术,往西南飞走下去。
  谢品谦忙叫道:“老前辈,城门可是关了!”说话中,弹指翁已没入夜影,看不见了。谢品谦连声追呼。陈元照站在旁边,突然也将长袍一甩,说道:“谢大哥,对不住,你顺着大街往正东走,看见鼓楼,再往南拐,就到梁公直家。我得陪着我们师祖先走一步。”嗖的一声,头也不回,扑着弹指翁的后影,一直追赶下去。谢品谦忙道:“陈大哥,你走不得,我也不认识人,我也不认识道!”急忙一伏腰,从后追赶陈元照,三人先后奔西南跑起来。谢品谦身体疲乏,追不上陈元照,陈元照也没追上弹指翁。
  谢品谦口说城门已关,其实门扇虚掩,还没上锁。弹指翁很明白,伏腰疾行,斜趋小巷,眨眼间到了城门边。把长袍披上,取出一小锭银子,邀买门军,私启门缝,飘然溜出芜湖城。身到城外,回头看了看,心中盘算:我今夜必须赶到鲁港,才不致闹出意外。又想:不带他们很对,他们的脚程必然跟不上自己。但是走得太仓促,身上连寸铁也没有带。姑且拾了三块石卵,折了一段竹枝。重新脱下长袍,搭在肩头。预计要用一个半更次,在三更三点以前,赶到福元巷谈宅。怀揣石卵,手挥竹枝,展数十年苦练的轻功,极力地飞驰起来;专择捷径,直趋鲁港。
  在后面追赶的陈元照,也把长袍叠搭在左肩头,一对银花夺背在后背,如飞地跟缀弹指翁。只绕了几条小巷,便走岔了道,没有追上。又误信城门已掩难开,连忙改走城根。直奔到城根下没人处,将双夺和长袍改系在胸前,施展“壁虎游墙”功,弄了一身汗,爬上城头,又翻出城外。这一来和弹指翁越发地走差路了。芜湖城外,竹林农田处处青葱;天色昏沉,三更后才见月光,又被浮云微掩,满眼只是一片片的浓影,随风摇曳。江南春早,陈元照健步飞奔,不半晌,跑得汗出如渖,湿透夹衫。忙将衣钮解开,敞开怀,迎风疾驰。他心中暗暗琢磨道:“我这位师祖好冷傲的脾气!我别看年轻,是个晚辈,我倒要跟师爷爷比赛比赛。……你是师爷,你可老了;我是孙子辈,我可正当壮年。”且跑且盘算路程和时刻,要过两个更次,赶于五更前,奔到鲁港谈宅。
  只剩下送信的谢品谦,追了一阵子,不但没追上弹指翁,把陈元照也追丢了。喘吁吁地追近城关,见城门已闭,怔了一会,翻身回去。心中暗说:你们武当派也太骄傲了!摸摸索索,只得找到梁公直家,却在三更以后了。
  谢品谦赶到梁宅,抟沙女侠华吟虹已睡复起,忙忙地来到内客厅,仔细盘问谢品谦。跟着石振英和梁公直父子也全回来。大家都已晓得峨眉派卷土重来,不由人人动怒,又听说弹指翁已经单身夜返鲁港,陈元照跟踪前往。石振英不禁着急道:“陈元照这孩子,实在太任性了!”梁公直道:“他也许是不放心他师祖。偌大年纪,深夜独行,有元照跟着,也倒很好。”谢品谦插言道:“不是那回事,他们爷俩不是一路。华老前辈本不教他去,他私自跟缀下去的,是我没有追上他。”
  石振英搔起头来,忙向华吟虹道:“谈宅御仇的事,老爷子既然这么吩咐,我们断难袖手。师妹,咱们明早一块走,还是现在就追下去?”华吟虹睁着剪水双瞳,一声也不言语,只看着石振英,有点待理不理的劲儿。石振英又问了一句,华吟虹方说:“你看着办吧。我们老爷子的事,你倒不用操心;他年纪虽老,功夫没有搁下。”
  石振英吃了一个“没味”,心知抟沙女侠犹记前嫌,只得又说道:“师妹要是心急,我们收拾收拾,现在就走。”谢品谦忙说:“要是立刻就走的话,梁老前辈,烦你费心,借给我一套干净衣服。”梁公直忙命他的儿子梁少佑,给谢品谦找出全套长短衣服。转面对石振英说道:“峨眉派恬不知耻,已败复来,必然心怀毒计;这一回我们必须彻底对付他一下。华老前辈已经前往,我们理应速去援助。不过要动身,怎么也得等到天明。”华吟虹冷冷地说道:“现在不行么?”梁公直道:“姑娘不晓得,这工夫城门早已上锁了。”华吟虹道:“那么我父亲是怎么出去的呢?”梁公直道:“这个……谢师傅,华老前辈可是翻城墙出去的么?”谢品谦道:“这可不晓得。”梁公直道:“还是明早坐船走吧。这工夫快四更了,何必争在一时?”
  石振英也从旁拦劝,怎奈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一样,都是一冲的性格。没有石振英拦劝还好,有他这一开口,反倒勃然了。她低着头,目视着脚,脚点着地,说道:“我爹爹去了,我不在这里住了,我总得追了去。我找找他老的药箱去吧。”说着往外就走。梁公直忙道:“姑娘,是真的,这工夫城门关着哩,你出不去。”华吟虹不答,找到弹指翁的住处,把药囊等物找出来,自己收拾利落,带好兵刃;把石振英和谢品谦都丢在一边;既不邀他们作伴,也不邀他们引路;独断独行,立刻要走。梁公直留不住这位任性的女客,自觉面子上难堪。却喜内宅女眷已有起来的,忙帮助劝阻。女侠赔笑道:“对不住,我此刻一定要走;我要看看我们老爷子去。”
  梁公直不悦,面向石振英,带出不满的神色来。以为自己和华家父女交情本浅,无法深拦;石振英跟她是同门师兄,怎么也不拦拦师妹呢?哪知女侠这种作为,就是专冲着石家叔侄来的。倒闹得梁家父子做主人的搔头搓手,无计可施。一看女侠去志已决,只得说道:“姑娘一定要走,我也不好深拦。等一等,我叫他们备轿去。”女侠忙堆笑脸道:“城门不是关了么?坐轿出不去。梁老伯,您不用客气,我打算翻城墙出去,就完了。您不用费心,我谢谢吧。”
  梁公直有点忍耐不住,对石振英发话道:“石大哥,华老前辈不在这里,咱们可不能看着华姑娘冒险。半夜越城是犯法的事,千万使不得。我是个做主人的,我拦不住,我也得拦。姑娘一定要走,我已经备好轿了。城门关着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叫得开;我还有这点面子。”说得石振英红头涨脸,横身拦住屋门道:“师妹,我不是不拦你,我是不敢拦哪。姑娘你听听,连梁大哥也怪我不拦了。”向女侠连连作揖道:“好姑娘,坐轿走吧。跳城墙真不是闹着玩的事,连我还不敢呢。”
  抟沙女侠红颜变色,越发的绯红。看了看众人,都为自己着急,强把性子按住;仍不理石振英,单对梁公直道:“梁老伯,我实在对不住,你老别过意。我一听我父亲独自去了,我心上很着急。我实在不能坐轿,那太慢了,我要在五更天赶到鲁港。”跟着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梁公直方才释然。这时候距四更已近。梁公直、石振英齐说道:“姑娘,你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只剩一个更次,你要赶六七十里路,如何来得及?就是抄小道,也有五十多里地呢!何必忙在一时,还是坐轿走吧。”女眷们也七言八语,帮着拦劝。梁公直又对石振英说:“你们坐轿走,赶到城门,也就快五更了。我教你侄子送了去;城门不开,也可以教他叫。你们生人是叫不开城门的。”
  乱了一阵,抟沙女侠到底拗不过众人。梁公直把自备的小轿抬出来,却只有这一顶。华吟虹无可奈何,向梁宅女眷道扰,又向梁公直道歉,上了小轿。另外从镖局拉来三匹马,由石振英、谢品谦和梁公直的儿子梁少佑分乘,一直往芜湖城南关走来。至于梁公直本人,却定于明日午间,邀众前往。
  备马备轿,耽误工夫很大。梁宅上下闹了个通夜没睡。到了城门口,已经鸡叫。梁少佑叫开城门,送出城厢,下马作别。梁少佑就要骑马先行回去;剩下一轿、二马要往鲁港去的;马由石、谢骑,轿由女侠坐。不想抟沙女侠突然变了卦,站在地上,不肯上轿,说道:“梁少爷,劳你的大驾,你坐轿回去吧。我打算借你这匹马骑骑。”梁少佑道:“这个……”见女侠辞色坚决,他一个年轻人,无法拒绝;半晌说道:“我父亲教我骑马送行……”底下的话赧赧的说不出口来。抟沙女侠把头一扭道:“你要是不肯借给我马,那么对不住,把轿也抬回去好了,我正打算步下走呢。”说罢,甩手就走。石振英和谢品谦都牵着马站在旁边,见华吟虹使性子,又要闹僵,忙拦阻道:“姑娘,别价别价。”女侠道:“还是步下走着爽快,我就是不喜欢坐轿。”石振英咳了一声道:“梁世兄,没法子,你坐轿回去吧。”忙赶上一步,将女侠拦住道:“师妹骑我这匹马。”女侠道:“不用,我骑你这匹马,你骑什么?”石振英道:“我骑梁世兄那匹。”女侠道:“犯不上。”石振英作揖道:“师妹,你饶了我吧。”女侠怫然道:“这是什么话!石师哥,我没得罪你呀,你怎么骂我?”梁少佑听着不象话,忙和谢品谦插言排解,把马拉来,让女侠骑了。
  梁少佑坐轿回去,临行对石振英说:“小侄不到晌午,准跟家父赶来。”石振英道:“好!”当下女侠咬着嘴唇,踏镫上了马,也不答理石振英,“啪!”一鞭子,策马如飞地奔去。
  石振英向谢品谦吐舌道:“我这位师妹,跟我别扭上了!”谢品谦道:“那是怎么的?这位女英雄想必很娇惯吧?”石振英道:“那倒不是的,有她爹爹在面前,她老实极了,一点刺也不敢炸。”谢品谦道:“离开她老子,就闹脾气么?”石振英道:“有那么一点。不过,她这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我得罪她了。”谢品谦道:“你怎么得罪她了?哦,你大概是瞧不起她,拿她当小孩子了吧?”
  石振英不由一怔,想不到谢品谦这个人倒看出棱缝来。他搔头叹道:“真是的,别提了!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别多年,初见面时,我不认得她了。一时失于检点,叫出她的小名来,她就跟我恼了。”谢品谦扑嗤一笑,两个人说了几句私语,拉过马来,就要扳鞍认镫;猛抬头一看,抟沙女侠已走得没影了。
  石振英失声道:“这丫头她居然很会骑马,咱们快追吧。”和谢品谦慌忙飞身上马。谢品谦笑道:“你老还这么说话,怨不得人家恼你了。”石振英爽然失笑道:“我自命涉世很深,待人细密,这一回真是失着了。可是,这丫头实在是我从小抱过的。十几年不见,她居然练会这么一身好功夫,我不由要夸奖夸奖她;哪知她倒疑心我小瞧她了!谢大哥,我谢谢你提醒。我从今天起,真得多加小心。她本是一个小孩子,我怎能不拿她当小孩子呢?”谢品谦笑了笑,心中暗说:“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肯认错。”越是年轻人,才越怕人拿他当小孩子。人家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你还拿旧日眼光来看承她,你简直是自找钉子碰!
  石、谢二人马上加鞭,寻逐前面的蹄声,如飞地奔驰下去。那抟沙女侠扬鞭疾驰,认准西南方,专找捷径,绕走下去。意思是想把石、谢二人抛开,一来她讨厌石振英,二来也不愿跟谢品谦这个野男子同行。一路上竹林掩蔽,道路坎坷,马奔起来,不胜颠顿。女侠却将缰绳勒住,控纵自如。走了一程,夜色朦胧,渐至破晓时候,春风扑面吹来,发乱神清。回头看一看,果然把石、谢二人全抛得无影无踪了。抟沙女侠不由得暗暗一笑,十分快意。但有一件,她马上的功夫虽然可观,却不认得道路。这一回策马疾驰,往西南方鲁港奔去,不想错认方向,误冲到别处去了,她自己并不知道。
  石振英和谢品谦是常出门在外的人,顺大道奔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大明,农人赴耕,路行过半。再找抟沙女侠,越发连蹄声蹄迹都已不见。
  石振英张目前望,心中发急道,这位姑奶奶,想不到骑术不在你我之下,咱们快赶吧!谢品谦有点支持不住道:“这可真丢人,咱们两个男子汉累个臭死,反教一个小姑娘落下,也太难了。”石振英道:“你是教江水激着了。”谢品谦道:“你老不知道,起初我真有点发冷发烧。这一跑,浑身出了汗,倒觉着好受得多了。”这是强撑门面的假话,他此时浑身骨节都颠顿得生疼了。跟着说道:“可是,莫非咱们赶过了头不成?怎么越追越没影呢?”说着,又回头看,后面更没有女侠的影子了。石振英也回头望了望,道:“不好,她不认得路,别是走丢了吧?”谢品谦道:“那倒不见得。我初见她时,她曾经仔细问过我,旱路多远,该怎么走;水路多远,有夜航船没有?她问得很仔细,不至于走迷失了。”
  石振英彷徨四顾,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我们真得找找她!”谢品谦实在累乏,说道:“我们先赶到鲁港谈宅,看一看她到了没有。如果没到,再找不迟。”石振英咧嘴道:“那一来,太丢人了。万一她竟没到,你倒没什么,我可真丢脸。我偌大年纪,竟把师妹带丢了,我怎么见我们华师叔!我的意思,我要先找找她,好在这条路上岔道不多,我想她未必赶过我们去。她从来很少出门,我敢断言她必定走迷惑了。”
  谢品谦不以为然。其实他不是不肯找,他是打算先赶回谈宅,缓一口气。这一老一少两个武师又意见参差起来。谢品谦把马放缓,抹着头上的汗,说道:“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谈宅。万一她没有到,咱们可以多邀人,迎上来找。这一路岔道不少,你老要想乱寻,如何寻得着?说个笑话,你这个寻找迷路的人,弄不好也跟着迷了路呢。回头我再找你,岂不更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你不要小瞧我呀,你的道路比我熟,我可是常出门的,我的鼻子底下还长着一个嘴哩。我偌大岁数,再迷了路,找不着家,我可真是废物蛋了。”
  谢品谦还是喘吁吁地坚持着要先回鲁港。石振英忽一眼看出他的神色带有不支之象,这才恍然大悟道:“这么办吧!谢大哥,你先回鲁港福元巷,给他们送一个头报。我就在这里,打圈扫听扫听。好在此地处处有田庄人家,我可以问他们。江南道上骑马的不多,女子骑马的更少。只要有她,我总可以打听得着。就怕半路上,出了别的差错。”
  说到这“出了别的差错”一句话,石振英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叫道:“糟糕,糟糕,我可真后悔了。那时候我们真不该跟她隔开。我知道她讨厌我,心想她独自在前头走,隔远一点也好。况且她又是个姑娘,跟生人一块骑马,也太扎眼。因此我没有紧催你追赶。真格的半路上迷了道,倒是小事。万一遇见峨眉派,凭她那个装束,就瞒不过行家,倘或动起手来……”石振英说到这里,越发焦急道:“不好,不好。谢大哥,你快回鲁港。我越想越觉得着急,我一定得找找她。万一出了差,她又是个没出阁的闺女,我怎么对得住她父亲呀!”谢品谦低头一想,也觉不妥,说道:“这一虑,虑得有理。”两个人十分焦灼,立即分途。多臂石振英向谢品谦问明近处的道路,忙忙地往横道上抄寻过去。谢品谦强提精神,策马急投鲁港。
  谢品谦且走且打听,沿路上遇见酒摊和小铺,必定下马询问:“有一个骑马的女子,从打这里走过没有?”真糟,人人都说没见。谢品谦也惶急起来,又想:“他们出摊太晚,也许抟沙女侠已经走过去了。”但是,越打听越无形迹,越觉着悬虚。一直进了鲁港地方,沿街打听,居然问出骑马的人来了;却是三个骑马的人,除有一个女子外,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暗想:这又是谁呢?
  等到问及容貌,却又奇怪。那女子年轻貌美,身材健挺,象个会武艺的;那老头儿须眉皓然如银,那年轻小伙子长身玉立,都是穿着长袍马褂,背着黄包袱,急匆匆地穿鲁港走过去了。谢品谦问罢,十分纳闷。想了想,只得先到福元巷,看一看再讲。
  只是这一阵乱打听,又耽误了时候;赶到福元巷,已过辰牌。来到谈宅后门口,敲门而入。谈宅上空空旷旷,除了谈大娘倪凤姑、谈维铭谈秀才,和几个谈宅的打手,余人俱已不在;连谈大娘娘家的两个弟兄倪元福、倪元禄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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