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恩怨分明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当夜,弹指翁华雨苍师徒与多臂石振英、陈元照、谢品谦、梁邦翰等,回转福元巷谈宅;向本宅谈大娘、谈维铭叔嫂,细说了登门寻找峨眉群贼、赠药逼和的经过。谈大娘和谈维铭连连拜谢。石振英等都称赞华雨苍这番赠药市恩、挺身示威的办法,实在妥当,又说:“弹指翁设想的根究贼踪之法太好了,果然从药铺下手,一下子把他们的窝掏着。”
  谈大娘又问此事结局如何?是否从此就完了?弹指翁华雨苍扪须不言,沉吟道:“三天以后再看。”低头思索良久,屏人对二弟子段鹏年说道,“这件事我看不能算了,不过是把这场是非揽到我自己身上来了。峨眉派乃是西川有名的秘密会党,从来睚眦必报,操行不轨;他们怎肯屈于势力,从此罢手?鹏年,我打算教你赶紧回家,告诉你师弟、师侄们一声,教家里多留他们一点神。”段鹏年道:“这是要紧的,但是师父这里呢?”弹指翁道:“由我跟你师妹两个人做伴就行了。”段鹏年道:“不过,弟子不放心。”弹指翁笑了,说道:“我虽年老,自己还能照应自己。不过,我并不是教你今天回去,我打算在三天以后。”
  弹指翁又向石振英、谈大娘等商计,暗暗派人出去,不时巡视,防备着峨眉派的举动。但是峨眉群贼只忙着疗伤救死,并无异动。只在第二天,看见他们派人备轿,又看见派人到码头雇船。石振英向华老说道:“师叔,他们或者是要逃走?”华雨苍道:“不管他,我们还是准时践约。”
  转瞬过了两天,弹指翁叔侄先一日偕石振英,离开谈宅,到庆合长客店,就搬到石振英原住的房间内等着。到了次日,还没到过午,忽然外面巡风的人奔来报道:“朱阿顺家叫了三乘小轿,直抬入院中。现在这三乘小轿已经出来了,没看见坐轿的是什么人,或者就是践约的。”弹指翁道:“哦!”心中一动,不觉生气道,“我明白了!”石振英道:“怎么样?……噢,是三个受伤的人单来了吧?”
  巡风的人仍然避道出去,屋中只留弹指翁。石振英悄问弹指翁:“用小侄在场不?”弹指翁道:“不用。”石振英遂引陈元照,退到隔壁房间,暗中为助。
  过了一会,三乘小轿同另一个男子,一直进了庆合长客店,在预定的第十一号房门口打住。三个人下了轿,俱都穿着肥大的长袍,带风帽,把头面遮住。弹指翁在四号房间,穴窗看明。此时刚到辰巳之交,隔壁的石振英把板壁连敲了三下,说道:“师叔,是三个点子,全是挂彩的。”弹指翁隔壁低声说道:“不要敲了,我知道了。”约定是三天以后,过午相见,双方的人都已来到,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弹指翁在四号房间的板床上,盘膝静坐,闭目挺胸,徐徐吐纳,不觉光阴悠长。
  过了好久工夫,十一号房中进去的四客,一无动静,那三乘小轿也不打发走,仍停在院中。弹指翁把眼一睁,徐徐下地,穴窗一看当院;日已近午。痰嗽一声道:“茶房!”店伙应声跑来。弹指翁道:“你去把十一号房的三位客请来,就说我姓华的请。”店伙说:“你老姓华?你老认识十一号房那几位客人吗?”弹指翁道:“你不用管,我和他们有认识;你只提明姓华,他们就明白了。”店伙依言出去,片刻之间,那三个穿长袍带风帽的人,跟着店伙,一步一踱,向四号房走来,那个步行的人独留屋中。
  抵面相见,三个人低头叫了一声:“华老前辈!”容得店伙出去,将风帽摘下来,露出头面:正是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这三个人。面带病容,顶上腮上,受伤处仍旧贴着膏药,是华老赠的。弹指翁拱手道:“三位喜占勿药了,唐兄他们呢?”二乔不答,拿眼看着巴允泰。巴允泰回手将门掩上,方才哑声答道:“老前辈,晚生等为友所邀,仗义助拳,一时误中毒伤。为酬知己,自分了此一生,也是分所当然。何期萍水相逢,得承老先生慷慨赠药,回生起死,使顽躯又得苟活,皆拜老前辈之赐。我们无以为谢,就是几个响头!”向二乔一点手,三个彪形大汉不容拦阻,一齐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弹指翁皱眉微笑,略略拦了拦,也不再拦了,只说道:“不敢当,诸位请坐!”
  巴允泰等自觅下座,在板床上侧身坐了。经这一番劳动,脸上苦痛之象昭然;乔健生更是勉强,头上冒出汗了。弹指翁也不客气,就坐在椅上,对三人说道:“三位的伤都见好么?”三人哄然答道:“好多了。”巴允泰说道:“老前辈的药实在是好。不过那天夜里,晚生三人俱都昏迷不醒,只道是同伴给我们救治;万没想到承你老人家,陌路垂救,大施刀圭。因为这个,我三人无意中生受你老救命的大恩,我们自当毕生衔戴。此后你老如有差遣,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说罢目视二乔。二乔齐声道:“是的,华老前辈,如有差遣,我们感恩图报,万死不辞。”
  弹指翁微然一笑道:“这更不敢当。江湖上陌路援手的事太多了,区区赠药何屑挂齿?不过我老拙也说不定有风火的事,要奉烦你们三位英贤的。只不知三位贵姓大名?这一位可是姓巴?”
  多臂石振英此时正在隔壁附耳窥垣,心想这三个人未必肯留真姓名吧。不道三人预有商计,听弹指翁问到此处,脱口答道:“晚生姓巴,名叫巴允泰。他二人是亲兄弟,这个叫乔健生,这个叫乔健才。”说的全是实话。
  弹指翁道:“哦,久仰久仰。不知三位和本地飞刀谈家有何仇怨,可否说与老拙听听?若可化解的话,请你们尽管指出道来。要知道我与谈家也素无瓜葛,只不过怜惜他家父死子亡,只剩下寡媳、弱子,替诸位想,似不值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一个孀居守志的妇人较量;那岂不是胜之不武?”巴允泰忙道:“老前辈大概不明白,这事实与晚生无干。”弹指翁道:“你听着,我还有话。我知道寻仇的另有正主,你我全是局外。我是因有别的事,路过此地,听见这场纠葛了;打算凭我这张老脸,转烦你们三位,向贵同伴求个情。倘或他们结怨太深,我一个局外人,决不想硬按头皮强劝架的。这一点要请诸位明白。”
  乔健生欠身道:“那好极了!”巴允泰忙道:“在前辈面前,你不要多嘴。华老前辈,你老这番意思,昨夜我苏醒过来时,已经听他们说过了。你老乃是前辈成名的英雄,我知道你老是一碗水往平处端的。你老所说化解的话,诚然是好意;按理说应当谨遵台命,劝解劝解他们。不过晚生还有下情,劝解他们实在难以启齿的地方。你老久在川陕,一定晓得和飞刀谈家结仇的,并不是我巴允泰和乔家弟兄。跟谈家真有梁子的,乃是另有人在。这一位的姓名,晚生也不便说出来。但是,晚生从前却欠过这人的情。这一回不过是受人之邀,义不容辞,方才来的。晚生三人已经为朋友受了重伤,险些把命卖了,自觉已经对得过朋友了。他们现在还找谈家报仇不报,只好随他们自己闹去。不过有你老在这里,料想他们总得闪个面子,往后可就不知道了。我们三个人从此束手后退,不再闻问。晚生们惭愧,只能做到‘恩怨分明’这一点。你老是我们三个人的恩人,在恩人面前,断不敢说假话。不瞒你老,我们今天叩谢了你老,明后天就要回转原籍去了。我们还要养伤,决不在此地盘桓了。”
  二乔在旁插言道:“晚生们都是这个意思。我们生受你老的救命大恩,我们三人虽不敢言报,也要永记在心。他们的仇恨,我们只好丢开手不管。若教我们转过头来,给他们说和,我们实在没法子出口。”
  弹指翁焦黄的面孔忽然变赤,厉声大笑道:“哈哈哈哈,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说了。恩怨分明,也是大丈夫应做的事。我已说明,我决不会借着赠药,强来逼和。告诉你们三位,我救了你们,只如浮云过眼,我一点也没记在心上。至于你们自说与谈家无仇;其实有仇无仇,与我何干?可是我未尝不想替大家了事。你们与谈家有仇的到底是谁?”巴允泰刚要辩白,弹指翁又说下去道:“老实说,我也早有个耳闻,我自然有法子对付他。你们能袖手不管,这就很好。你们三位何时离开鲁港?”
  巴允泰和二乔道:“至迟后天。”弹指翁道:“好,应该这样!”
  巴允泰与二乔面面相观,弹指翁的话越说越硬,跟着道:“我只烦你三位一点小事,暂借尊口,请回去告诉你那令友康、唐二位;我要请他们即刻离开鲁港。如果他们有什么别的话,我家住在陕南山阳县,尽管教他们找我去。”说罢,傲然站起身来,道,“三位病体刚好,不宜久谈,请回去吧。”
  巴允泰尚欲有言,弹指翁已经板着脸,做出送客的样子。巴允泰只得向二乔施一眼色,一齐站起来,向弹指翁,很躇地施礼告别道:“老前辈这番意思,我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又长叹一声道:“老前辈当知我们的难处,我们现在可以说是两边受挤。老前辈是在我们昏惘时,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辈知恩感德,我辈敢当着你老誓言一句,晚生三人有生之日,必不走进鲁港一步;这是一。老前辈如有使令,只要赏信,晚生定必一呼立至,生死不辞;这是二。这两件事我们三人誓必终生遵守。惟有谈家门的这件事,晚生实实在在不能多说一句话。”
  “两边受挤”这句话打动了弹指翁,不觉为之动容道:“你们不必为难。你们能照你们的话做,我就很承情了。我也不留你们三位,山高水长,相见有日啊!”巴允泰、二乔齐说道:“是的,山高水长,相见有日。”长揖作别,出离四号店房。三个人一步一瘸,往小轿边上走去。弹指翁忽然追送出来道:“巴兄,这里有一点药,送给你们三位,是三包内服药,六帖外敷的。”巴允泰只得拜受,把那伴送的步行人唤出来,上了小轿,出离庆合长而去。
  弹指翁眼看三人去远,一回头,见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凑到身边,说道:“石贤侄,你看此事如何?”石振英道:“不好,恐怕是把毒揽到师叔你老自己身上来了。他们峨眉派这一回栽得太重些,哪能就此铩羽回去?”陈元照道:“我们应该缀下他们去。”弹指翁笑了笑道:“自有人暗缀他,我们回去吧。”
  算还店钱,同返福元巷谈宅,将店中会见仇敌的情形,双方的言语,都告诉了大家。梁公直道:“这姓巴的真狡猾,他竟用‘恩怨分明’四字,把华老前辈赠药救命之恩,轻轻推开,他分明是不肯解仇。”大家也都这样想,一齐请示弹指翁:“还得戒备不?”弹指翁道:“照旧戒备。我已经催逼他们速走;料他们受伤的人很多,也未必敢久恋,但总要小心一些好。”低头想了想道,“振英贤侄,今夜陪我到他们的巢穴,再看一看;不过不必惊动他们。三天以后,他们如果还不走,我就对不起他们了。只是打人家一拳,须防人家一脚,我今天就想打发段鹏年,回山阳县去。”梁公直道:“何必劳动段二爷?我看可由我们镖局,派人专程到你老府上送信。你老人家在当地久负盛名,又有好徒弟、好徒孙;峨眉派纵然豪横,料他不敢惹吧。”弹指翁摇头道:“这不仅是斗力的事,须防他们不时窥伺,潜施暗算,也跟这里一样。”
  谈大娘和谈家一齐局促不安道:“为了我们的事,给你老人家添了麻烦,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弹指翁笑道:“这是我愿意自找啊。”此时抟沙女侠华吟虹在谈大娘身畔,并肩坐着。弹指翁道:“要不然,虹儿,你先回去,给你母亲送个信,就提我得罪峨眉派了,教你母亲早晚门户上多加小心;或者把你舅舅请到家中,照应照应。”华吟虹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可是心中很不愿回去,低告谈大娘道:“大姐姐,你告诉爹爹,还是教我二师哥回去得了。”她这里稍一嘀咕,弹指翁已经看出来,道:“你不愿回去,是不是?你跟大姐姐说什么了?”谈大娘忙道:“还是请段二哥回去的好。妹妹一个人回去,一路上车船店脚,也很麻烦。”弹指翁面对华吟虹道:“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呢,你这丫头就慌了?”向梁公直举手道,“我就先麻烦你们镖局吧,越快越好,先给舍下送个信去。”梁公直忙答应着,派人回芜湖,立遣镖局中人,专程赴陕去了。
  当天下午,谈宅设宴款待各处邀来的武林朋友。邀来的这些人虽然是靠谈大娘倪凤姑的面子,但席面上乃由谈秀才谈维铭作主人。男客有十几位,自然齐推弹指翁坐首席。女客只有抟沙女侠华吟虹一人。饭后天色尚早,弹指翁也不客气,便指挥群侠,分头出去监视峨眉派群贼的举动。原定三更后,弹指翁便与石振英,重到朱阿顺家走一趟。不想才过二更,派出去的人先后回来,报说那三个受伤的人———巴允泰和二乔兄弟,已经上码头,坐船走了。朱阿顺家门口,一出一入,竟没有什么人。经仔细窥伺,没有看见唐林和韩蓉夫妻,也没有再见康海和快手卢几个人的形踪。石振英向弹指翁说道:“莫非他们都溜了不成?”弹指翁道:“也不见得。贤侄,你同我走一遭吧。”众人道:“何必劳动老前辈?”即由石振英、陈元照叔侄做一路,前往朱阿顺家私窥。另派谢品谦、朱元济等到码头查看。
  三更人静,多臂石振英动身,带上暗器、兵刃,陈元照带了马字银花夺,绕从谈宅邻院,来到街上。石振英对陈元照说:“你现在看见江湖人物了吧?你看什么样的人都有。”陈元照果然深觉奇异。那弹指翁华风楼高颧深目,黄面短髯,很象个清真教徒,又象个清贫老儒。两只眼盯人一下,却很厉害。那梁公直父子又很象个粮行老板和少东,老的很朴素,少的很奢华。其余众人形色打扮也各不同。只是挺胸昂首,多少带出拳师气来。石振英和弹指翁年岁相差无几;可是石振英持弟子礼甚恭,弹指翁俨然以尊长自居。这也是陈元照看不惯的。
  石、陈叔侄一面走,一面低声把弹指翁父女议论了一阵。石振英说:“你看你这师姑多么英爽,可是在她父亲面前,是多么听话。”陈元照只微应了一声,心想:她不过是个女孩子罢了。群侠会议时,陈元照侧居末座,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华吟虹坐在倪凤姑身畔,也是一言不发,只用冷眼看看罢了。两人眼光有时相碰,陈元照把腰一挺,故意装出傲态来。抟沙女侠看到眼里,不由愠怒,就恶狠狠地盯他一眼。陈元照也恶狠狠还盯她一眼。两个人一声不响,只有四只眼在暗中打架,较量。陈元照此时拔步夜行,踵随伯父,一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出声道:“这丫头,看你怎么样!”
  石振英听见了,猛然回头道:“你说什么?你不要小看那个女贼,你不看见她穿铁尖鞋,打毒蒺藜么?她一定是西川唐大嫂的后人,很不好惹的。你看你师姑,小小年纪,到底把她打跑了。但是我料这女贼必不输气,早晚要找寻你师姑的。此刻我们窥探他们去,你千万多留神这个女贼,别人倒在其次。你不要大意,越是女子应敌,越难招惹。你看你师姑,实在是将门虎女。你看她和那女贼对刀的时候,手劲够多么大;闪毒蒺藜,发毒砂时,眼神够多么快。老实说,比你强多了;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听谈大嫂和段师弟说,她这次又是初试身手,和你一样。可是她连战数敌,稳扎稳打,智勇兼备,实在很难得。”原来石振英错当陈元照是骂韩蓉了,倒把抟沙女侠夸了一顿。陈元照默默不答,叔侄二人仍然前走。
  转瞬间,到了地方。石振英招呼陈元照,止步窥望。本想朱阿顺家一如前夕,必有戒备;哪知此时由四面邻巷绕起,以至绕进朱家前后门,外面连一个巡风的也没有。登高一望,房上也没有安放瞭高的人。石振英忙引陈元照,先到朱家对门,把预伏的人招呼出来一问;说峨眉群贼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溜走,连朱阿顺也没在家。
  石振英听罢,重跃上邻近房顶,与陈元照分两面蹚过去。已迫近朱阿顺家,但见全院昏黑,只东小屋有灯光。石振英掏出面幕戴上,陈元照也将面幕戴上。叔侄二人贾勇前进,跃上朱家的后墙。试投问路石子,只听“吧嗒”一声,院中毫无反响。沉了一沉,登墙一蹿,双双上了朱家的正房后坡,仍然是如入无人之境。石振英侧耳倾听,半晌不动。陈元照不耐烦,向石振英一打手势,要往院中硬跳。石振英急急拦阻,命陈元照持兵刃,在房上巡风。他自己从正房后坡,蛇行到东小屋屋顶。贴房脊往院中探头,墙角暗隅一点埋伏没有。又侧耳细听东小屋中的动静,隐隐似闻两人共语。
  石振英向四外瞥了一眼,陈元照恰从正房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石振英冲陈元照一挥手,便要施展“倒卷帘”的功夫,探窗下窥。转念一想,又不这样做了,索性从东小屋后坡一溜而下,落到平地。脚尖点地,轻轻伏蹿。转到了前面,立即蹲身伏行。直到东小屋窗根下,这才听得屋中人语,似一男一女。忙又四顾,手沾唾津,点破纸窗,侧一目往里看时;原来是孤灯一盏,板床一张,被中睡着一个妇人,地上蹲着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在那里摆弄火炉,烧煮什么。那妇人倚着枕头,半探身躯,做出呻吟之声。石振英听了一会,很象是寻常的夫妻,午夜共谈,和峨眉派寻仇之事渺不相干。可是灯影里看那桌椅陈设,正是三日前峨眉群贼借寓之室。石振英要端详那个男子的容貌,偏又背着灯亮,只见衣履,不见面目。
  那男子打着呵欠,用一把蒲扇,煽那炭火炉子,这炉子恰好正是峨眉派唐林预备煎药的东西。那妇人说:“怎么还没有得呢?”男子道:“臭娘们,就是你的事多!你得等着呀,锅连响都没有,哪里就得了!我累了一天,回来还得伺候你,你倒心急了!”妇人好象不悦,喃喃地骂道:“人家要是没病,才不求你哩。都是朱大叔招惹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爷们,把人家搅了好几天,连觉都没睡好。人家又是个重身子,又有病,谁禁得住啊!你一出去,总不想回来。只顾灌你那黄汤子,就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死活都不管。那天晚上,没把我吓死,半夜里忽然鬼哭狼嚎地叫起来了,说是治病,哪象治病,倒象宰人。好容易盼你回来了,央告你这么一点小事,你倒骂起我来了。”这一男一女,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一句顶一句地拌嘴。
  多臂石振英窥伺良久,并没有听出要紧的话来。方要退身,转奔上房;忽听那男子直身起来道:“好了,你往肚里塞吧。”将炉上的沙锅打开,热气蒸腾,似煮的是食物,不似药物。盛了两碗,先递给妇人一碗,那妇人从被窝中披衣坐起来,捧着碗吃。男子端了一碗,坐在桌旁,对着灯吃。室暗灯昏,也没有看清吃的何物;并且两个人都面对桌灯,都不回头望窗。那妇人似嫌汤热烫嘴,且吹且啜,口中仍然喃喃地说道:“到底他们还来不来?”那男子道:“来?来什么?他们斗不过人家,回去搬兵去了。你放心吧,三年之后,他们许来,现在肯定不回来了。”妇人道:“这里头有朱大叔没有?”男子道:“有他什么事?朱大叔不过跟他们里面的一个人认识,他们借房子寻宿,照样找他要房钱。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找人斗气的,朱大叔就很不愿意。对他们连哄带劝又吓唬,算是把他们开发走了。”
  石振英听到这里,提起神来。那女子又问:“真的么?”男子道:“怎么不真?告诉你吧,这和朱大叔一点干系也没有,跟咱们更不相干。咱们连他们到底跟谁斗气,都不知道,别的更说不上来了。你老娘们家,嘴里千万要严密,不许往外胡说。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净了,他们是怕人缀,他们由打昨晚就偷偷溜了。”这妇人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他们溜了。连那个女的,他们不是一共七八个么?不是分两拨走的么?”男子道:“你知道就得了,何必还教我在家给你做伴?没有可怕的事了,你还嘀咕什么?”那女子嗤地笑了。男子骂道:“我知道,依着你的心愿,把我整天拴在家里才好。”女子道:“人家不是有病么?”男子唾道:“有贱病,有想汉子的病!”女子把身子一扭道:“哪个王八乌龟子才想你呢!你死在外头,老娘也管不着!我知道你不肯回来,是迷着小老六那个臭婊子。”那个男子笑骂道:“臭婆娘,你是醋泡的!”
  听到这里,多臂石振英暗唾了一口。这不过是一个醉鬼脚夫,和他的装病妻子,半夜起来吃夜食罢了。但是话里话外,已经听出峨眉七贼报仇负伤,知难而退,果然是扫数走了。但还有可疑之点,那受伤的三人是先乘轿,后坐船走的。那没有受伤的三男一女却不知从何时,用何法,悄离鲁港,更不知逃往何处。石振英在院内毫无顾忌,搜查了一遍。有灯处破窗窥看,没灯处也照样摸黑窥看了。房上的陈元照等待不及,竟也腾身跃下平地。叔侄二人轻身蹑足,在院中连转数圈,也不见峨眉群贼的踪影。多臂石振英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和一张没有字的红单帖,用匕首穿红帖,走到东小屋。手腕用力,往楹柱上一插,深入数寸,只微微“嘈”的响了一声。屋中的夫妻仍然吃他的夜食,连头也不回。石振英冷笑着,又掏出一把铁沙子,用一块布包着,轻轻放在外面窗台上,刷的往后一倒蹿,来到院心,向陈元照微微嘘唇道:“走!”
  陈元照犹犹豫豫,往屋中一指。石振英摇摇头,一伏身,嗖的蹿上西面墙。陈元照也就一插银花双夺,跟踪跃上墙头。退到西邻高处,陈元照要往下跳。石振英忙说:“等一等!”掏出三枚问路石子,握在掌心。就在这时候,忽听见东小屋吱的一响,门扇开了。石振英急一伏身,把陈元照拖了一把,齐伏在房后,又急急地探头盯看朱家院内。半晌,院中吧嗒大响了一声,东小屋的灯光骤然一明一灭。石振英冷笑道:“元照,你看!”忽然,东小屋的门扇吱溜的一阖一开。倏从屋中蹿出一条人影,往檐下一站,仰头看天。复一转身,竟奔窗台,探手一摸,似将铁沙子的布包捞到手内。又一回手,似将楹柱上的匕首拔下来。目不旁瞬,退回东小屋,东小屋的灯火又一明一灭。
  陈元照直起身来道:“这是行家?”多臂石振英恼怒地说道:“自然是行家。好东西,还来这一套!”说罢,一攒腕力,抖手将问路石子发出去。第一枚疾如箭驶,恰落在刚才那人站立的地点;第二枚石子同时脱手出去,咕碌碌一响,由东小屋房顶,吧嗒,落在实地;第三枚也打出去了,却扑地穿窗打入东小屋内。东小屋黑乎乎灯光已灭。———把个初涉江湖的陈元照看了个迷迷糊糊,不知什么用意。
  多臂石振英挺身立在邻房,又看了一会,道:“走吧!这三枚石子就是催驾,教他们趁早滚蛋!”说着,跳下房来,率陈元照径回福元巷谈宅。
  这时候,派往码头的人已早回来,据说码头上不见峨眉派的人物。谈宅小楼上只有谈大娘倪凤姑、抟沙女侠华吟虹和老镖师梁公直,挑灯而待;楼下院内伏着几个邀来的壮士。弹指翁和段鹏年师徒已经跟踪出去,还没有回来。石振英笑道:“师叔到底不放心,自己出去了。”刚刚说到这里,楼门一响,华雨苍含笑走进来道:“我怎么不放心,你办得很漂亮。这么办,对极了。”
  众人一齐动问,弹指翁含笑不言。石振英遂将所探所行,说了一遍。众人也道:“这样子办,很好。”梁公直道:“只是稍硬一点。”弹指翁道:“这就很客气了,我还是看在他们上辈的情面。你要知道,他们太不知进退了。”
  一宵度过,次日又去搜寻。连搜三日,码头上确未瞥见峨眉群贼唐林夫妻的面,猜想他们或已走陆路,奔回去了。弹指翁不禁大怒道:“他们不该悄悄地溜走。他们应该或长或短,给我一个答复。象这样不哼不哈,这是什么道理?这些贪生怕死的东西,我总得教训教训他们。”梁公直道:“老前辈不要着急,你老不放心的是怕你老离开此地,他们再来骚扰。这不必顾虑。谈五爷和我也是至交,他的后代,我托在近邻,理应照顾。”弹指翁道:“我实不能在此地跟他们久耗,我也没有闲工夫缀他们去。既然梁兄如此帮忙;那么,我再安排一下,我打算十天以后再走。”
  谈大娘闻言,十分感激。到底是老辈英雄,做事有始有终。当下,弹指翁安排起来。山阳原籍已派人送信,料自己的儿孙门人足可自卫,不心挂念。现在只须想法保护谈家便是;有梁公直协助,一切都放心了,再不怕贼人久耗。
  在鲁港又住了几天,始终没人碰见峨眉群贼的面。弹指翁便把二弟子段鹏年暂留在谈家,决由自己同着女儿,先到芜湖,再赴如皋。又问多臂石振英:“你要到镇江,找朱大椿、黄元礼,究竟有什么事?”多臂石振英说,率养子陈元照阅历江湖。弹指翁听了,笑道:“你原来是携子出山,你不知朱大椿、黄元礼,现时都离开镇江了么?”
  多臂石振英道:“这是何故?莫非他把镖局子收了么?可是上年他还给我来过信呢。”弹指翁道:“镖局收不收,我却不晓得,大概没有收。你原来不知道,朱大椿和黄元礼听说都到淮安去了。淮安府最近出了几桩大案子;内有辽东大豪,叫做什么飞豹子的,忽然来到你们江南地方,闯“万儿”来了。人又精明,武艺又高,听说存心专要跟你们江南镖行人物作对。这个人说是姓袁,早先也是太极门的。不知为了什么,和俞剑平结了仇隙,已经把俞剑平保的一批盐镖邀劫了去。俞剑平这一下,栽得很重。”
  石振英一听,愕然道:“小侄在家里,也听人影影绰绰地说过。据说一共二十万银子的盐课,乃是由铁牌手胡孟刚和十二金钱俞剑平,两家镖局合保的;行经江北大纵湖,被这个飞豹子一众约有百十号人,把银子全劫了去。这件事哄动江湖,小侄起初只不相信,谁知竟是真事。不过后来听说,到底仍由十二金钱俞剑平把镖夺回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了结呢?咱们江南武林也没有人出头,给他们和解么?”
  梁公直插言道:“没有,谁也不认识这位飞豹子。想给他们和解,也苦于没法子插嘴,插手。”
  弹指翁笑道:“十二金钱俞剑平以太极拳、十三剑和金钱镖三绝技,称雄武林,世无敌手。想不到临老栽在一个辽东外客手内。这个辽东客袁飞豹也是老头子了,只说不清他的出处。有人说他和俞剑平是师兄弟,这话不知是否属实。”
  梁公直道:“的确是实,听说还是俞镖头当年的师兄哩。这个人初到江南,人生地疏,不料他竟和芒砀山的雄娘子凌云燕勾结上。这凌云燕是个后起的绿林,生得姿容秀美,类似女子,平素惯假扮女人。有说他的出身本是徽州戏班一个唱武旦的,却学会一身飞纵的功夫。在芒砀山啸聚了一二百人,乔装妇女,骑着小驴,到各处乱逛。遇见不睁眼的贪色汉子,拿他当女人调戏,必被他劫财之后,枭首断肢,手法非常毒辣。可他有八不劫,江湖上反夸他是个义贼。这个人忽然男装,忽然女装,游遍了江南江北。他每出去一回,改一回打扮;招子不亮的人,再认不出他的庐山真面。飞豹子得到他的臂助,才在江南大闹起来。起初飞豹子劫走盐镖,被俞镖头搜根剔齿地找到。两个人比武赌镖,到底镖归俞手。不过后来又出了枝节,这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跑到淮安府,掀起数件大盗案,件件都指定俞某人。官府上明知是仇人嫁祸,无奈俞镖头到底脱不了心净。目下他正撒红帖,大邀群雄,要和飞豹子、雄娘子决一死战。老前辈想必接着他们的请帖了吧?”
  弹指翁手捻灰髯笑道:“我这回出门,一来是到如皋,访一个朋友;二来就是到淮安看看。”
  多臂石振英听了,低头寻思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师叔,你老要往淮安府,帮助镖行,斗斗这个飞豹子么?”弹指翁道:“我伏处故乡,已有多年,未免有点静极思动。我和俞镖头并不怎么亲近,霹雳手童冠英却和我是莫逆至交。是老童再三劝驾,赶巧我又有别的事要到如皋,所以我就答应他们了。我也想看一看这辽东飞豹,和这雄娘子凌云燕的为人。振英贤侄,我们武当派的朱大椿和黄元礼叔侄全被邀去了。所有江南武林差不多全去了,你何不也去凑凑热闹?”
  石振英仍在寻思,半晌才答道:“小侄本要往镇江去。师叔既要往淮安助拳,小侄理当奉陪。你老不知道这个十二金钱俞剑平,叙起来还是我当年开蒙时的师兄哩。他不是文登县绸缎丁门下的弟子么?”
  梁公直道:“不错,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他正是丁门弟子。原来他竟是石四哥的师兄,这可是巧事。”
  弹指翁和石振英一齐问道:“他怎么叫俞三胜?”梁公直啜了一口茶,说道:“俞镇头善打太极拳,善用太极剑,又善打十二金钱镖。这三绝技惟有他一人独擅,因此有人称他为三胜将金钱客。有的时候人们又叫他为俞三胜,乃是鲁南武林新近送给他的绰号。”弹指翁华雨苍对梁公直说道:“原来如此。我们振英贤侄,当初本是太极门,后来才改学武当派,投入我们二门师兄齐宣颖门下。”说至此,面向石振英道,“早年我听你师父告诉过我,我倒不晓得你和俞剑平还是同学。如此说,你从前是山东文登县丁朝威丁老师父的门下了。我们师兄常夸你性情坚定不移。可是的,你既入太极门,为什么忽然更改门户呢?”
  石振英浩然长叹道:“一言难尽,这也是我当时少年任气之过。我投绸缎丁老师门下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比元照还小得多。先父和丁老师是朋友,丁老师待我也很好。无奈当时那位掌门师兄待我们太严苛,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是我受不了,才赌气告退的。当时只对老师说,回家完婚,我便一去未回。又过了几年,才承我们齐老师把我收下,并不是我见异思迁的啊。”说着一叹。弹指翁听了,点了点头,不由引起自己的心事来。二十年前,华老也是因掌门大弟子脾气不好,才把他逐出门墙,将二弟子段鹏年提拔起来。多亏自己措置得当,门户内没有生出枝节。武林中以大压小的事太多了。涉想及此,扪须慨然,忽询问道:“振英,你说你那位掌门师兄欺负你,他姓什么?”石振英道:“姓袁,叫袁振武。”弹指翁道:“噢,这就对了。公直兄,这个跟俞剑平做对的辽东飞豹子不是也姓袁么?我说振英,你那位袁振武袁师兄,他是哪里人?可是辽东人么?是不是他和俞剑平同师学艺时,也闹过意见?”
  多臂石振英心中蓦然一动,忙道:“我那掌门师兄的确姓袁,可不是辽东人,他是直隶乐亭县袁家庄的人。”梁公直也不由耸然道:“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这位袁振武袁爷不知算到现在,多大年纪了?”石振英捏指计算道:“大概五十多岁,不到六十,好象比我至多大六七岁。”弹指翁拍案一笑道:“这就对了。公直兄,这个飞豹子什么长相?不也是五六十岁么?”梁公直道:“不错,是五六十岁的一个精悍老人,赤红脸,豹子头,豹子眼,……”石振英道:“唉呀,这不就是袁振武么?他身量很魁梧,大概比我高半头吧?”梁公直道:“差不多。”
  在屋众人一齐诧异道:“奇怪,奇怪!”都以为这个姓袁的飞豹大盗,十有八九就是太极门丁朝威的弟子袁振武。这其间最觉稀奇的,乃是袁、俞二人又都是石振英的师兄。众人齐问石振英道:“石老英雄,你老不是要往镇江镖局去么?何不径到淮安府,看看热闹去呢?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千里传书,大邀各地武林英雄,要和飞豹子、雄娘子绿林双雄较量短长。那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也正广传绿林箭,要和江南所有的镖行挑斗到底。这正是一场献艺争雄,炫才闯万儿的好机会。石老英雄何不携带令侄,往淮安府走走?石老英雄,你在家纳福,大概不晓得江北镖行大举寻镖的事,已经闹了个翻江倒海。俞老镖头在宝应湖高良涧一带,和飞豹子对抗了许多天。”
  众人向石振英介绍了袁、俞双方对抗的情况:“镖行这边有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青松道人、霹雳手童冠英、绵掌纪晋光、无明和尚诸人;飞豹子那边,有一豹三熊、有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诸人。连绿营、缉私营都惊动了。这也因为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子母神梭武胜文,闹得太不象话了,他们竟聚了二三百人,明目张胆地设伏诱敌,绑掳行人。官面上本为查找二十万盐镖,各处搜捕大盗。当地官府一听此讯,立刻由一位游击,带领三百多名绿营,和水师营十多号快艇,火枪大炮的,把雄娘子、飞豹子和他的党羽包围起来,竟开了火。可是,到底没把飞豹子捉住。飞豹子带领着他的党羽,夜渡三湖,全都跑了。临走还留下断箭一支,柬帖一封,公然向俞剑平放下‘一辈子不算完’的恨话。那个雄娘子凌云燕也恼了,说是镖行和绿林道较技赌镖,乃是武林风气所许;怎么俞老镖头明面纠众较武,暗地勾结官府剿办他们?那子母神梭武胜文又落得弃家而逃,更迁怒到俞镖头身上。因此这雄娘子凌云燕和子母神梭武胜文,也都放下了‘改日再见’的话。其实俞老镖头冤枉极了,绿营和水师营剿匪起赃,乃是另一码事,俞老镖头事前一点也不知道。”
  梁公直道:“听说这场误会,是黑砂掌陆锦标弄巧成拙,若起的麻烦。振英老兄,我劝你赶紧往淮安府去一趟吧。你那朱大椿师弟、黄元礼师侄早已参预其事,听说朱老哥还和飞豹子赌过梅花桩。我想凭石老兄这身功夫,又和双方是旧日同门,很可以到场看事做事;若能从中周旋一下,岂不更好?”众人道:“那么一来,石老英雄定必名震江湖。你想许多著名的镖客、成名的英雄,都不能把这件事消解了,你老人家既和袁、俞二家都有同门之谊,倚仗你的老面子,给他们私下里和解了;省得经官动府,双方都要感激你的。武林道本来争的是一口气,要的是人情面子。现在事情闹成僵局,飞豹子心中未尝不怕国法王章,只是没有台阶收场。你老一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太好了。”弹指翁也道:“既然袁、俞都是你的当年师兄,你倒可以给他们转圜转圜。”
  多臂石振英把身子欠了欠,皱眉说道:“教我转圜么?我倒好大的面子。师叔,你老不知道,假如这飞豹子真是我当年的那位袁振武师兄,他的为人强悍刚愎,我素日就跟他不和;我和他的过节儿,恐怕比俞剑平还大。教我转圜,弄不好,连我还饶上呢。”梁公直道:“那也不见得。石老兄,你不会到了淮安,看风使舵么?况且华老前辈已经应邀前往,石老哥你正可以陪着他老人家去一趟;你们师徒三辈全去了,一定可以把飞豹子镇住。”
  陈元照在旁忍不住怂恿道:“伯伯,我们就去看看热闹,岂不很好!黄师兄又没在镇江,我们去也是扑空。”弹指翁道:“是啊。怎么样,振英?”多臂石振英反复寻思道:“去就去,我就陪师叔走一趟。可有一样,那袁振武师兄既然和我有隙,那俞剑平俞师兄也和我隔别得很久,见了面,说不定还许不认得我。我可以陪同你老去,只不过你老千万不要把我亮出来。咱们到那里,看情形再说话;省得教我两边挨挤,落得个没面子。”
  弹指翁点头笑道:“就是这样,不把你亮出来,你可怎么出头了事呢?你做事也太把稳了。”弹指翁和石振英名分上是师门叔侄,论年纪差不了许多;弹指翁只比振英大五六岁,都是老头儿了,所以面子上很客气,事事不能勉强。当下商定,弹指翁父女和石振英叔侄,即时离开鲁港,应梁公直父子之邀,先到芜湖;其余的人也都回去;只有华门二弟子段鹏年,独留在谈家护宅。谈大娘的伤已经由弹指翁给治好;见峨眉派已经退净,一连十几天没有动静了;她娘家的两个兄弟倪元福、倪元禄又已赶到,足可倚以护宅,便放了心。送行时,倪凤姑便向弹指翁道劳,又委婉说出:“段二哥事情若是忙,就不必在这里多耽误了。”弹指翁摇头道:“多加一份小心好。”谈维铭是个书生,为人很精细,忙向寡嫂说:“还是请段二哥多住几天。你想他们吃了亏,他们又是江湖匪类,哪能好好的走了?”
  段鹏年摇头道:“不过我这次随家师出门,也是有一点事情的。”面向弹指翁道:“老师,你老自己上如皋去,行么?”弹指翁笑视女儿华吟虹道:“行,这回又不打算怎样,我不过是想跟褚家那个孩子,先见见面,看看他的品貌、为人罢了。没有你去,也是一样。”抟沙女侠听了这话,把头低下来。石振英叔侄觉着奇怪,谈大娘却向华吟虹微微一笑。石振英便问道:“哪个褚家的孩子?”弹指翁道:“就是褚万鹏的孙子褚绍麟。”梁公直道:“华老前辈和褚万鹏也认识吗?”弹指翁道:“不很认识,止于慕名罢了。”梁公直道:“既然不认识,你老找他祖孙二人做什么?那褚绍麟还是个小孩子哩,今年不过二十几岁。”弹指翁笑道:“有一点闲事。听说这孩子功夫练得不错,长得貌相也很漂亮。梁兄可见过他么?”说着又向抟沙女侠看了一眼。女侠越发低下头,不能仰视。石振英有点省悟,道:“哦!”这回说话可不敢冒失了。不想陈元照侧居末座,首先嗤地笑出声来。抟沙女侠登时满面通红,恶狠狠把陈元照瞪了一眼。
  时当清晨,谈家仆人四处觅轿。不一刻轿都叫齐,弹指翁首先站起身来道:“好吧,我们先到芜湖。”众人陆续告辞,谈维铭直送到巷外。数乘小轿一直的抬往江岸码头,然后上船。段鹏年独留在鲁港,带着许多破解毒蒺藜的解药。谈家仍然小心戒备着,入夜有人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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