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土霸秘造地下金銮藏龙卧虎 妖人从中兴波作浪暗害贤能
2025-07-1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跟我找太谷僧去呀。”
  当下群雄赶紧料理,把几个女孩子安置了,把邀帮忙的朋友谢遣了,穆成秀仍与二陶、赵迈火速上道,追拿太谷僧。
  太谷僧逃到哪里去了?
  一路寻访,才知他逃到豫南罗山县八亩园千顷侯侯阑陔那里去了。而千顷侯侯阑陔正在秘修藏珍楼、地下宫,利用着一个巧匠,当快竣工时,他要杀这个巧匠灭口,却反被巧匠逃走,引起了内部的猜疑,掀起了轩然大波。
  千顷侯侯阑陔本是罗山县首富,拥有良田千数顷,挂过千顷牌,献过皇粮,家中奴仆成群,佃户上万,平日起居服食不羡王侯。他的为人极豪奢,又极吝啬。起初他只做个好客的孟尝君罢了,家中养着诗人、画家、棋手、拳师、花儿匠、练气士,好比闲人养蟋蟀,以此自娱罢了。明清交兵,天下大乱,饥民吃大户,流民抢老财,风声日紧,他就陡起戒心,不惜重金,修筑堡垒,团练乡兵,要据地自固,不久他当了八个乡团的团总,他就有了一种不可告人的雄心;而他也就有了军师谋士,一个是自居智多星的幕府师爷杜先鹏,一个是堪舆师马云波,这两个人给他出了许多主意。又因他家大业大,财多为累,杜先鹏便劝他请巧匠营造园林别墅、藏珍楼、地隧、地窟。于是他访着一位巧匠,名叫孙九如,这个人善造攻城御敌的器械,也善造园林迷宫,实在是个巧匠。不过这个人年少奇巧,又会武艺,未免恃才傲物,有点不受财主豢养的脾气,很不好对付的。侯阑陔派去聘请他的人,往返两三次,费尽心机,才把孙九如请到八亩园。
  等到和千顷侯侯阑陔分宾主叙坐,略谈了一会儿,孙九如就有点翻腔。他不住声地诘问侯庄主:“阁下不远千里,访邀巧匠,秘造藏珍楼、地下室,你打算干什么?”侯阑陔敷衍说:“为了护产防盗。”孙九如大笑道:“现在外寇深入,江山日蹙千里,整个国土沦丧完了。你便关上家门,修造铜墙铁壁,藏珍藏娇,也拦不住大队胡骑前来圈地占庄啊,你修这个有啥用?”
  侯阑陔面皮一红,刚要答言,那门客杜先鹏抢先说道:“噤声!机密事不能随便滥说——孙爷你猜着了,我们庄主胸怀大志,应运救民,正是要杀胡!”
  孙九如道:“哦,真的么?”
  门客杜先鹏哈哈大笑道:“怎么不真?孙爷,你想,若不杀胡,怎能成其大事?你若肯攀龙附凤,凌烟阁上标名……”
  孙九如刚刚听得入耳,这几句话又觉得味不对,睁大了眼问道:“你说什么?谁是龙?谁是凤?上哪里去攀附?”眼光直射到千顷侯的脸上。
  千顷侯侯阑陔赶快把话拉回来,笑着说:“谁也不是龙,谁也不是凤,这只是杜先生打一个比喻。孙仁兄你刚才说得好,要保家乡,先守国土;要守国土,必须先驱杀胡虏。杀胡虏,就必得据地自固。我要修筑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杀鞑子。我们不能叫外人看破我们的密谋,故此要建造地下室;为要抵御鞑子和外寇,更要起造坚城隧道。愿请孙仁兄把我们这八亩园庄院细勘一下,该如何兴修,全凭你的高才了。”极力地解说,孙九如方才不再驳诘了。
  当晚,千顷侯侯阑陔和他的谋士密议,几个人以为孙九如这家伙恃才傲物,不识真主,看不起庄主。那堪舆师马云波说:“我们的大事索性瞒着他,我们只好好哄着他,巧利用他。等到他替庄主把迷宫密殿筑成,那时我们再……”底下的话不待说,全都默喻了。
  那堪舆师更对侯阑陔说:“不但这姓孙的,咱们那位武师飞刀周彪,意思也不对。我奉庄主之命,试探过他几回,他口气尖刻,也是瞧不起庄主的。我说从推背图看出来庄主是应运而生的真主,他冷笑着劝我,不要听信妖人的肆口胡言。他还劝我转劝庄主,没事时拿镜子照一照,不要妄想称孤道寡,惹火烧身。并且他还对我说私话,他说庄主看相貌,看人性,看做事气派,左看右看,丝毫看不出半点贵相来。他说庄主自奉豪奢,待人苛刻,不但不能成大事,也不能办大事,一切局面都小。他劝我:为人应给大丈夫帮忙,却不要给大财主帮闲。庄主的财主脾气若不改,生在这种乱世,恐怕连全身保家也不容易。”
  这一番话把侯阑陔伤得不轻,然而他居然很有一点土财主所没有的把戏,他只强笑了几声,说道:“周武师跟我是莫逆至交,他不嘲笑我,谁来嘲笑我呢?”
  于是千顷侯侯阑陔坚嘱幕宾、堪舆师,今后对孙九如力避深谈,要虚心哄骗,他爱听什么,就说什么,哄得他赶快修造密窟密室,和战守器械才好。另外又收买了些技匠,明面给孙九如做下手,暗中偷艺。对待飞刀周彪,侯阑陔他也存了敬而远之的心,礼貌更优,密谋却再不叫他预闻,同时他仍教这几个谋士,多方去到别处寻访能人。
  孙九如到底斗不过老奸巨猾,他纵然聪明,却吃顺不吃僵。他被人抓住弱点,蒙在鼓里;他爱听什么,他周围的人就说什么。左右侍候他的人,一片颂德声,尽夸侯庄主如何仁厚,如何忠义。孙九如痛恨鞑子,他们就说侯庄主团练乡勇,就为的是杀鞑子。孙九如痛恨明廷的阉党贪官,他们就说在朝的人没个好人,所以我们庄主才退隐田园。侯庄主待承孙九如,也礼貌更优。孙九如遭了欺骗,真个的苦心戳力,给侯庄主设计建造起藏珍御侮的工程来了。
  侯阑陔折节下士,开馆招贤,好像真是为了杀胡人,广拢英才。两三个谋士陆续给他引来大帮草莽人物。只不过这帮人多半是大成教的妖人,和江湖上卖艺的骗子罢了。
  因此,弄假变不成真,狐狸尾巴终久露出来。孙九如和这一伙帮闲,总有当面交谈的时候,当然格格不投。他曾骂过街,那个幕宾杜先鹏就向他解说:“鸡鸣狗盗,也或有用。为了杀胡人,什么样人物,也不能拒之门外呀。”这话似乎有理,可是孙九如心中不舒服。他和飞刀周彪却一见如故,两个人走得很近,似乎也议论这伙帮闲,帮闲向侯阑陔告密,侯阑陔眉峰一皱,想法子把两人隔开。
  孙九如渐渐体察出侯阑陔被宵小架弄的情形。他看破侯阑陔梦想称王这一节,他只嗤笑侯阑陔鬼迷心窍。他想这可真是“乱世为王,关上大门称孤道寡”。他以为侯阑陔是受了门客的愚弄。本想讽劝,转念一想:“管他娘的呢,只要他能杀鞑子就好,他愿意发疯,当土皇帝也罢,当草头大王也罢,好在碍不着我,我是等到给他修完了楼殿,站起来一走。”可是他又憋不住,有触即发,跟马云波抬过几次杠,狠狠地挖苦过他们。
  孙九如在罗山县八亩园,度了将十个月。他又发觉侯阑陔这个人外表尽管谦虚慷慨,却被他们的佃户们看成活阎罗,对他害怕得很!庄前野外见了庄主,佃户们吓得要躲,躲不开必须站起来,施行大礼。孙九如偶然得到机会,向乡下人和佃户们闲谈,每一问到:侯庄主这个人怎么样?待你们佃户好不好?乡人们往往变色四顾,低头回答:我们庄主待我们恩重如山,若不是庄主厚道,一收佃,我们早就活不成了。神气显见得感恩之意少,畏威之情深。
  又过了些日子,工程也修得过半了。孙九如忽然想家,要回去看看。
  他说:“大丈夫来去明白。”他先去探看飞刀周彪,找出七八里地,才在团练分所会见。行礼落座,当面话别,跟着秘问几件事情,内中一件,便是:“听说侯庄主的门客,从外乡买来了八个童男、八个童女,据闻将有大用。周仁兄你可晓得么?”
  周彪愕然道:“这倒没听说!”
  又问:“你可听说,江湖有些妖人,要杀孕妇,剖取胎儿,修练什么子母阴魂剑么?”
  周彪瞪大眼睛摇头道:“没听说……不过,我倒听说过这种妖言,却不知道太谷僧也会练。我想这乃是大成教的妖术诓言,不会真有的。”
  孙九如冷笑道:“真有么!太谷僧的确说过,听说他们正在访求孕妇呢,说要出大价购买!”
  周彪沉默不语,半晌说:“这些妖魔鬼怪的话,你怎么打听来的呢?我和侯阑陔共事日子不少,我只知道他非常自负,好算卦相命,好看推背图,别的事怎么我一点也没觉出来呢?”孙九如道:“大概人家把你当作一勇之夫,当作一员骁将,却不是当作军师。也许你素常口风不对,拿你当了外人,却不是心腹人。”
  周彪道:“那么,你一定是心腹人了?”
  孙九如道:“笑话,笑话,我更不是心腹了,我乃是财主爷花钱雇来的匠人……”
  周彪忙道:“这话可不对……”
  孙九如道:“对得很,你别看他把我高高供在招贤馆,事事都瞒着我,不过巧支使我罢了。馆中的听差有点嘴不严,于是乎他们背地讲究,被我留心听见了。我看这个八亩园简直是个妖窟,正派人片刻也不能待的。”
  周彪明白了,自从太谷僧来到之后,八亩园果然不是守宅相助的乡团庄院了。侯阑陔果然被他们架弄得昏天黑地了。
  孙九如等了半晌,见周彪低头不语。他就说:“我不管那一套,我决计离开这里。大丈夫做事,来去明白,我今明天就告辞。”
  飞刀周彪还顾念旧交,向孙九如说:“我们可以劝劝侯庄主,不要听信妖言,拿人命当儿戏,我们可以切切实实谏阻他一下。”
  孙九如摇头道:“侯庄主陷溺已深,我看回不过头来了,现在他一脑袋帝王梦。”
  周彪狠哼了一声。
  孙九如此时打定主意,第一步洁身引退,第二步贵加谏阻,第三步劝阻无效,就在引退之后,施展他那钻云手的功夫,试探着前来搭救那八个童男童女。他想:这八对童男童女,反正是太谷僧练妖法用的,绝没有好事。但他觉出自己孤掌难鸣,当下向周彪吐露己见,意在求助,周彪只是沉吟不肯兜揽。孙九如性子乖古,又哼了一声,不再深谈了,就站起来告别。
  周彪很懊恼地说:“孙仁兄,你真个要走么?现在就要走么?”
  孙九如笑道:“男子汉说了就做,怎么濡恋?说走,拍拍腿就开步,还顾瞻什么!”
  周彪道:“走是可以走的,不过,我劝你凡事要活看,不要硬拗脖颈,硬拗——怕有害。”
  孙九如不觉恶心起来,怎么这位周武师教财主豢养的一点骨气也没有了?“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孙九如自以为话说多了,就脸上堆下笑容来,说道:“老兄金玉之言,小弟拜领。我小弟不过是一个匠人,无拳无勇,无智无谋,然而在世路上也奔波这些年,当然多少也会看风使舵,决不会跟庄主硬碰的,那不成了以卵击石了么?我只跟他好搭好散,客客气气地告退,就完了。”
  周彪双眼盯着孙九如,好久才说:“老兄,我是一番好意。你这话里还含着硬气,我以为我们好汉做事,要有软有硬,有明有暗。”
  孙九如更不耐烦了,可是越发堆欢含笑地说:“对对对,我姓孙的其实浑身一块硬骨头也没有,你别听我嘴硬,我是瞎说。你老兄大名是个‘彪’字,你倒有刚有柔,全不带一点彪劲,我佩服之至!”说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把个周彪笑得面红过耳,然而他还想劝告孙九如,孙九如陡然又站立起来,双拳一抱道:“走了,咱们再见!”一跨步,到了门口。
  周彪忙追送着,说:“孙兄慢走,我且问你,你此去是回家,还是到别处?”
  孙九如道:“回家,回家,别处没地方。你看现在遍地是胡氛,再不然就像八亩园一团邪气,简直没有一块干净土。我姓孙的空负三寸气,没有地方蹲,只可蹲在家里!”
  周彪忙道:“不然,不然,还有好地方,我告诉你一个地方,是大坡岭彭铁印那里,一个地方是信阳州毛俊那里,你如果去,我可以……”
  钻云手孙九如早听不下去了,迈开大步,出离了团练分所。
  周彪碰了个软钉子,然而周彪说:“咳,到底年轻,气儿太粗!”于是他送走孙九如,筹思了好半晌,暗暗下了一个决意。
  那边,孙九如一口气回转招贤馆,立刻卷铺盖。其实他应聘而来,没带行李,他只做出卷铺盖的模样,明示去志。命馆童去请东翁:“你去告诉庄主,就说我孙某离家日久,现在急事,必须回去看看。”
  馆童诺诺答应,先去报知客房司事,司事对幕宾杜先鹏一说,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同去面见东翁侯阑陔,随后就叫馆童告诉孙九如,“庄主这两天不自在,正在吃药,等过几天,再和孙爷面谈。”孙九如说:“不行,我现在就要走,我不等了!”馆童拦不住,司事忙过来敷衍,孙九如咬定牙根,今天不走,明早也得赶路。司事替主人道歉:“没听孙爷你说要走啊,怎么走得这么紧?可是起居款待不周?下人服侍不到?或是谁人无意中得罪了?”孙九如说:“满不是那回事,我只是离家太久了,必得回去瞧瞧。”司事又道:“孙爷替东翁监造工程,还没告竣,半途而废,可怎么办?”孙九如道:“我没立下包年包月的合同,工程我都画了图样,照样兴工,那有什么?”
  司事挽留不住,幕宾和别的门客也来留驾,孙九如去志极坚,谁劝也不行。门客们无法,齐去禀报东翁侯阑陔。侯阑陔恚怒起来,说道:“这是什么事体?说走就走,丢下全盘工程不管了,把我看成什么人?他竟要半腰里拿捏我么?”
  堪舆师马云波插言道:“拿捏人,可真有一点。更可虑的是,庄主爷不惜重资,礼聘他修造迷宫秘殿,他老人家犯脾气,甩袖子走了,满处给你一抖搂,我们全盘的机密消息全成了废物了!”
  “哎呀,那可太可怕了!这决不能叫他走!”
  侯阑陔越发动怒,“这东西居心太可恶,把他押起来,拷打他,审问他!”一下子把礼贤下士的面孔全翻过来了。
  于是宾主齐心同意,决不能放走孙九如。但门客们又说,这孙九如不太好对付,他有一身的武功,我们须要投鼠忌器。侯庄主道:“不要紧,可以请周武师来拿他。”堪舆师马云波道:“周彪跟他走得很近。恐怕有交情,未必肯动手。”侯阑陔瞪眼道:“什么?周彪竟敢徇私么?”别的门客忙道:“他们俩大概走得不错,反正小心一点好。”侯阑陔道:“叫霍武师倒合适,不过依门下之见,应该秘密地把他拿下,秘密地把他处置了,千万喧嚷不得。万一传出去,怕妨害庄主好客招贤的名声。”
  众人一齐称赞,还是军师高见。幕宾杜先鹏欣然接言道:“我想莫如由庄主出去面见孙九如,用好言挽留,挽留不住,再请他宽住几日,择吉给他设筵饯行,把他灌醉了,那时随便有一个人,就把他料理了。所谓用力不如用智,明擒不如暗下毒手。”
  这话又招来了哗赞。但另有一人道:“孙九如他素常不好喝酒,怎能灌醉呢?”
  太谷头陀一指鼻头道:“不要紧,有我哩。我有药,下在酒里,只要他半杯沾唇,保管他魂不附体。”
  “好极了,喂,这不是有他刚监造成功的弓索铜网么,我们把他诓进去看看。他自己造的机关消息,就让他亲身试试灵不灵,这就叫请君入瓮。”“对!”
  杜先鹏又说:“孙九如这家伙很机警,我们不要只预备一条计,我们至少要秘密布置下三条道,叫他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对,对!”
  杜先鹏又道:“还有,我们把他捉住之后,是杀是剐,是存是留,也要预先商定……”
  太谷僧插言道:“杀,取他的心血,给我炼丹。”马云波道:“我却不以为然。我意应该把他双腿剁去,教他变成孙膑,他就跑不掉了。然后我们再逼着他,把他的机关技巧全献出来,不许他存一点私,他只要存私,就拷打他!”
  “对,对,对!”
  于是诡谋商定,千顷侯侯阑陔这才亲自出来,会见“招贤馆”的英雄孙九如,面致挽留之意。“孙仁兄定要还乡,我也不便坚阻。可是自从识荆,深佩英才,尚望不嫌小弟铜臭,重赋归来,再图良晤。我已吩咐他们赶备车马,择吉后日,替吾兄饯行,还有一点土仪,并请笑纳!”
  言辞礼貌谦和极了,孙九如道:“不用不用,侯庄主,我这人是个俗物,不喜酬酢,说走,抬起腿来自己就要走,用不着车马的。我明天一定要登程,侯庄主你就无须乎多礼了。不过临行之前,我倒有几句拙言,要向庄主请教,不知道可肯垂听么?”
  “你太客气了,仁兄你有何金玉良言,请当面赐教。”
  “那就是恕我口直了。”
  侯阑陔拱手道:“请谈。”
  孙九如不客气地就把童男女,龙袍密殿,教门盟单,有的他听到的,见到的,有的他猜想到的,一一给揭了盖子。揭到末了,还说一部十七史,从来没有一个妖人能成过大事,当上帝王的。尤其可怕的是,妖人架秧子,捉弄财主,往往把人害得“祸延满门”。这便是妖人也有不轨之心,他借着你的肩膀往上爬,机会一成,翅膀一硬,他就弄死你,取而代之了。他也想当大王。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帝王以得人为本,哪有个残杀无辜,拿活人炼法宝,会得到天佑人助的?
  孙九如原意是要临别赠言,用讽示语,把堪舆师马云波和太谷头陀的阴谋点破。不想话篓子一开,攻讦谩骂之辞顺口流出来。侯阑陔虚情假笑地听着,起初极口不认账,可是听到后来,有些话非常刺耳,不由得也动心了。屏风后转出书童来,说内宅有请庄主。侯阑陔站起来,拱手强笑道:“我领教了,谢谢你。我是不听信别人播弄的,我更不信妖言:架秧子、哄财主的伎俩冲我使,也不大容易,你放心好了!”
  侯阑陔回转内厅去了,孙九如把心口一块石头吐出来,感到轻松,却又感到不是滋味。他已觉出来,屏风后有人偷听。他稍稍地有点懊悔自己话说多了。头一样,疏不间亲,交浅言深;第二样,一张嘴抵不过许多舌头,侯阑陔明明受蒙蔽已深。孙九如讽示的许多话,至多给侯阑陔提个醒,多多防备马云波太谷僧罢了。孙九如多口取憎,越增加妖人们杀他灭口的狠心。孙九如傲然地说道:“去他娘吧,孙太爷明天就离开你们这群狐群狗党,看你们鬼画符,能把太爷怎么样?”
  招贤馆里的宾客们都知道巧匠孙九如要走了,这一位那一位出来询问、惜别。内中有两位就说:“明天是东翁给孙爷设筵饯行,今晚我们招贤馆同人暂设小酌,给孙爷话别。”孙九如当然谢绝,宾客们说得好,“孙爷总不能不吃晚饭啊,咱们大家凑在一块吃,不过另外多备两壶好酒罢了。”就硬摆上席位,硬留出首座,硬拉孙爷坐上座喝酒。大家传杯递盏,硬要拿酒灌孙九如。孙九如真有鲠劲,闭口决然不饮。门客们自找台阶,说:“孙爷不赏脸,我们多了不敬,大家公敬三杯,这可行了罢?三杯不成,一杯还不成么?”
  一杯热酒硬端到嘴边,孙九如还是不喝,一让一推,把杯酒整个洒了。第二杯,第三杯,照样。有的门客怒了,孙九如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样的敬酒,莫说三杯,三滴不少么?半滴我也办不了,我就怕的是拿酒当毒药灌,你们不灌,我倒对付着自己喝。”
  闪眼一看,信手抢过来别人面前的一杯酒,仰脖喝了,照杯示干。连抢了三杯,饮尽把杯一放,说:“我喝过了,诸位别僵火,再拿刀轧脖劲,我也不来了,吃菜倒成。”于是大吃起来。
  其实这酒里头没有毛病,乃是幕宾出的主意,今天先试着灌他一下,看他肯不肯喝。如果肯喝,明天的饯行酒就有玩意儿了。他们做的机密而谲诈,招贤馆不只孙九如,还有别的“能人”,很有几位至今还没打开窗子说亮话,仍然瞒着呢。故此他们只能暗算孙九如,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剪除。若硬摘硬拿,杀人灭口,怕的是吓跑了好容易招来的别位能人。
  当下几个谋士暗中捣鬼,别的人都不理会,反怪孙九如太不识相,不给人面子。幕宾杜先鹏向那堪舆师马云波偷递眼色,不再灌酒。招贤馆的门客们大呼小叫,痛饮不休,很闹了一大阵,终席而散。
  一计不成,诡谋加紧。当晚三更以后,钻云手孙九如住的那间客房,烛灭室暗。孙九如悄悄解溲,出去了两次,无所见而归,骂了一句道:“娘拉个蛋!”拍拍枕头睡下,翻来覆去,渐渐睡下。蓦地又惊醒,觉得有点动静,听了听,又没有了。翻了个身,又复睡着,却又突然惊醒。这工夫,觉有一股异香刺鼻,头脑涔涔的不好受。孙九如翻身坐起来,好在他是和衣而卧,预备起五更动身。他张鼻嗅了嗅,说道:“唔?”揉眼凝眸,蹬鞋下地,抢奔房门,房门大概倒锁了,拉不开。
  孙九如吃了一惊,慌忙去壁上摘那挂着的一口剑,剑没有了。回身忙往床头抓了一把,还好,枕下的尺八匕首,床里的万宝囊全有,他那只小包袱也还在床旁椅子上,便伸手一提,奇怪,包中不过是几件贴身衣服和一些银两,这一提竟没提起来,分量忽然变得奇重。屋中异香气息越浓,呼吸很不好受。孙九如顾不得检验包袱,急速寻找香气的来路。哦,就在屋墙脚下,似有一洞,忽搭忽搭的,从外往屋内扇烟。
  孙九如心下骇然,他是巧匠,又通武术,自然懂得这一套。这却不是他设计监造的。“坏了,这不成了贼店了么?哈,他们要害我?哼,那不成!”枕头底下有他那只匕首,力能削金切玉,幸而没丢,他立刻抄在手中。还有那万宝囊,装着他刀械暗器,赶紧取来,挂在身上。他立刻要对这墙脚扇烟处下手,他心似旋风一转,暗道:“且慢,应该先脱出虎口,应该把烟弄灭……并且人单势孤,不要打草惊蛇。”他晓得抵掣毒烟,光堵鼻子不成,嘴喘气一样会迷糊过去的。他就不顾一切,在黑影中,火速地把床上被褥拖下来,桌上有一壶茶,就用茶水先蘸湿一条手巾,护住口鼻,再蘸湿一只被角,轻轻堵住了墙脚漏烟的洞,又轻轻搬过来一只书橱,挤住了这份被褥,免被外面抽出或挑开。
  屋中积烟很浓,孙九如抢到窗前,要破窗出烟,或者人从窗户窜出去。不料这纸窗已经从外面放下了窗档。(这本是隆冬的设备。)孙九如轻轻试用手一推敲,幸而窗档是木板,还不是铁扇。那么,这客房还不是害人的所在,只是临时起意罢了。
  孙九如心头冒火,摸着黑,身在屋中一转,咬牙暗骂:“好恶贼,我岂肯轻饶了你!”小包袱不管了,他就挺匕首,重趋窗前,择一扇窗档,轻轻用力来割削。刀锋犀利,几下子就破开了半扇窗板。他刚刚探身往外一瞥,外面突然有人断喝:“有贼!”唰的打来一阵暗器。孙九如急急闪躲,信手抓起一个椅垫,当作盾牌,唰的奋身一窜,燕子钻云,飞掠到院中。院中门前,早就埋伏了好几个人,刀兵纷举,吆喝着拿贼,齐奔孙九如扑来。
  钻云手孙九如彻底恍然了,这是要陷害他,不教他活口得出八亩园。孙九如恨极骂道:“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走狗,你们给妖精财主垫了背,你们还不明白,快给我闪开!”来人不听,竟下毒手。一支兵器似是铁杖,挟着锐风,照孙九如头顶猛砸下来。孙九如匕首虽利,尺寸却短,急急地跳闪糅进,匕首照敌人兵刃,一按一削,当的一下,就势往外一抹,敌人怪叫着跌倒。“奸贼行凶杀人了。”听声似乎就是那妖僧太谷头陀。他自己连滚带爬,被别人扶救开了。
  斜刺里又扑来三个招贤馆的武师和壮士。一个挥双鞭,一个挥单刀,一个挥大棍,丁字形夹攻孙九如。此外还有人一递一声,奔驰喊叫,分明是早就安排下毁害孙九如的阵仗了。
  孙九如一面辨认敌人,一面招架,一面夺路。这三个家伙,只有那使双鞭的,上下挥打如风,武功特强,这个人大概就是那位霍武师霍凯声。那个使棍的有猛劲,没功夫。那个使刀的只会卖艺的花招,没有真杀真砍的经验。黑影中,只走过三招两式,孙九如便体察透了敌手的弱点。无奈孙九如头眼昏昏,腿脚颤颤的,情知自己睡里中了毒,纵然毒不深,却已无力以寡敌众了。只可咬牙狠拼,若不伤敌,便不能自救,他就大骂:“替死鬼还不滚开,孙太爷要下绝情了!”
  武师霍凯声哪里知道是非曲直,只一味给财主看家罢了。财主的走狗做好了圈套,把孙九如诬成见财起意,偷了东家的东西。霍凯声就信以为实,一心要替财主拿贼;双鞭挡住了路,刀棍两边掩击,孙九如竟冲不开,他就挺匕首猛向霍武师一扑。这是虚冒一下,霍凯声才待错鞭对架,孙九如唰的跳转来,夜战八方式,冲开围攻,单欺到单刀武师的身边。敌人单刀疾扫,孙九如架刀进刃,疾如电火,刺伤了敌肋。侧面铁棍拦腰打到,孙九如如旋风般一闪,躲开了棍,唰的顿足飞跃,箭似的掠过敌人上三路,双足错登,踢中了铁棍武师的面门。哼哧一声,这个武师仰面栽倒,那个武师掩肋退去,只剩了双鞭霍武师,孙九如躲避着他,如飞夺路往外抢。
  不料庭院的月亮门机关发动,这正是孙九如亲手设计监造·的,月亮门本来没有门扇,此刻平地涌现出铁板,阻住了出入。
  钻云手孙九如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作法自毙!”他晓得月亮门堵住,花墙虽矮,不能攀越。凡有消息机关处,必套着别处的消息机关,这短墙墙头上还有暗箭的装置。
  孙九如退回来,这边还有角门,还有甬路。他知道甬路平地还有翻板。武师霍凯声追杀过来,孙九如且招架,且奔绕。他既要躲避追捕的敌人,又要躲着消息埋伏,步步择路,且战且走,居然被他闯出两层院落。这时候,全庄院走铃哗啷哗啷的响,指示警报方向的红灯也随着人转,招贤馆的武师们和庄客壮丁们陆陆续续出来拿人。工夫不大,四面合了围。孙九如努力突围,躲避险阻,绕趋坦途,时候耗久了,到底没有逃脱出去,到底被院中突然发动的铺地锦绊住了他的腿。
  这铺地锦的装备,也是孙九如设计的,仓促间,他觉得只有这铺地锦容易破,他的锋利的匕首可以挑断铺地锦那些密网纵横软链。可是他已然中毒,气粗腿酸,虽然很快地冲破了网罗,却手忙脚乱,被挠钩乘危搭住了裤腿,竟不容他挣夺,当下一拽而倒,把他生擒活捉了。
  孙九如破口大骂,千顷侯侯阑陔手下的谋士,断不容他揭发阴谋,立刻把孙九如身上洗了一遍,匕首和百宝囊全给摘除,立刻架到地牢,囚禁起来。任凭你叫骂,没人听见;任凭你挣扎,绳索捆得紧,地牢扃得固。他们这就要生生把孙九如饿杀在他自己监修的地牢中。
  囚禁以后,侯阑陔和谋士们先安抚擒人受伤的武师们,扶回卧榻,传医救疗。然后到招贤馆,会集群雄,宣扬孙九如的罪名。说是“贼起盗心,做客偷了东家的金银财宝”。千顷侯侯阑陔轻描淡写地讲:“我和这个人并不认识,是朋友举荐,出重金雇他来监工的。这个人原来手不大稳,教人识破,有点臊了,就闹着要走。哪知临走还来了一手,人们拦他,他就要杀人,想必是恼羞成怒吧。暂且软困他几天,煞煞他的凶气。然后我们怎么把他请来的,再怎么把他送走,就完了。”
  这真是一口的仁义道德,心腹谋士们却不这样讲,当场就把孙九如丑诋了一大套,说:“早就看破姓孙的不地道了,手这么黏,见了东西就想偷。”这一个说:“我看见过他偷翻人家的衣袋。”那一个说:“我看见过他往枕头底下掖东西。”他们哄起来说:“我们快到他住屋里搜搜看。”
  大家拥到孙九如所住的客房中,好,真赃实犯,孙九如那个小包袱塞得满满的,全是东翁家中的金首饰、银酒器、古玩、金元宝、珍珠串。床底下还藏着个大包袱。屋里隐秘地方,也乱丢着不伦不类的赃物。
  幕宾杜先鹏高举着从孙九如身上洗下来的匕首和百宝囊,一口咬定,这就是做贼的家伙。武师霍凯声也跟着说。可是招贤馆的好汉们,有的认得百宝囊中的斧凿错刀乃是巧匠的工具。却是人多嘴杂,人们全说姓孙的是贼,也就没有人肯替做贼的帮话讲情了。
  孙九如就坐实了是八亩园的贼了。招贤馆一位好汉义形于色地说:“我们招贤馆竟有这样人物,真是我们招贤馆大家之羞,我们应该把他乱刀分尸。”门客们有的不作声,有的就喊:“对!”可也有人说:“罪不至此吧!”
  千顷侯侯阑陔似乎觉出风色,摆出笑脸说道:“我知道孙某人的下流行为,引起众位仁兄公愤,但我侯阑陔一生待人厚道,不为己甚,我的意思,只要静静地饿他两顿,稍稍煞一煞他的火性,再请马云波师傅劝化他一番,就把他打发走了。我不能从严处置他,更不能军法从事,把他斩首。怎么讲呢?他只是偷了一点东西,并没有勾结外寇。我还怕挑毒疮,伤了好肉,教别位宾客们心里不舒服。马马虎虎放宽他一步吧。”
  门客哗然颂扬道:“庄主太厚道了!”又互相告语:“人家庄主真是生儿养女的心肠。像这样坏蛋,盗窃被发觉,胆敢行凶拒捕;被擒之后,不知服罪,还敢恩将仇报,谩骂东翁,这种人实在可杀不可留。庄主还要放他了,真是仁至义尽的了。”
  宾客们应声喝起彩来,侯阑陔便做出礼贤下士的气度,向大家慰谢。又道:“天不早了,诸位安歇吧,明天我还要设筵给众位压惊犒劳。”
  “这个贼呢?”
  “那不是搁在地牢了么。就叫他在那里好好歇歇吧。”一阵哗笑声,大家散了。
  于是庄主侯阑陔回转内宅,那些赃物自有人收拾了。幕宾杜先鹏、堪舆师马云波被请入内客厅,和庄主商计了一阵,方才出来。
  这时候八亩园侯阑陔已经受着大明官府的节制,千顷侯侯阑陔统率乡团,兼理民词,已历好几年,他实有处死孙九如的威权。和谋士商计结果,把孙九如秘密处死,最为妥当,现在就安排下手的人和下手的办法。
  钻云手孙九如困在地牢中,手脚被捆绑,挣扎不动,简直把他气坏了。一连两三天,勺水不沾唇,孙九如以为这是要把他活饿杀,哪知不然!侯阑陔手下的狗军师已然决策,要趁半夜三更,把孙九如架至庄外,掘坑活埋。
  侯阑陔他们自以为铲除异己,手段巧妙,行动秘密,但到底瞒不了明眼人!
  招贤馆中,有顾金山、顾金川弟兄俩,出身绿林,当场就看出栽赃灭口的疑实。更有一个跑江湖、卖膏药的年轻拳师韩一帖,早就听说过钻云手孙九如的名望,也晓得孙九如的师承,只是从来没有会过面。他在招贤馆住久了,知道孙九如应聘而来,就想亲近亲近,不料孙九如看不起这个跑江湖的艺人,侯宅谋士又蓄意隔绝招贤馆人物彼此间的交游,孙韩二人竟没有机会深谈。
  招贤馆里议论纷纷,固然多半是帮财主,骂孙九如的,可是犯疑心的人也很有几位,譬如说往聘孙九如的那位门客,就觉得姓孙的性子很傲,不像盗窃的人。只是这几位稍稍怀疑,便遭亲信门客同声地驳诘了:“你几位请想:咱们庄主不惜重金,礼聘四方豪杰,前来护庄拒胡防盗,他招贤还来不及,岂能嫉贤害能,诬蔑请来的人?”立刻批驳得人们哑口无言了。
  于是乎话讲当面,一连气碰钉,当面不能谈,可就一转而为彼此之间暗中嘀咕了。江湖道上什么样人都有,什么把戏都有懂行的。等到谋士们暗遣庄客,到庄外私掘埋人坑,顾韩等人就蓦地心惊:“不好,这不对劲!我们没眼见,可也耳闻过,有的恶霸活埋他的仇人,有的栽赃陷害对头……这简直是土皇上!”
  不平之气悄悄腾出口外,也就难免暗地见于行事——这一天深夜,八亩园侯阑陔庄院忽然大乱,奉命活埋人的人,去敲地牢,满以为时过五天,囚徒孙九如应该饿得半死。俗话说一日不食则饥,三日不食则病,七日不食则死;五天头上,人当然死半截的了。不想几个人拿刀带杖,开锁启封,闯进地牢一看,孙九如已然不见了,那团绳索却捆着监守地牢的庄客,嘴还塞着麻核桃。
  孙九如的匕首和万宝囊,保存在内账房,当作贼证的,也突然不见了。
  谋士们惊喊:不好,出了内奸,把人放走了!什么时候放的呢?他们解救下看守地牢的庄客,才问明白,不早不晚,就在今夜,一个更次或者半个更次以前,不是孙九如自己挣断牛筋绳逃走的,乃是蒙面穿夜行衣的外援进来救走的。细情说不上来,因为这守地牢的庄客,后脑挨了一闷棍,昏厥过去,等他缓醒过来,已被堵嘴上绑。他只恍惚记得:有个黑衣蒙面的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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