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剑气纵横蒙面人凌空飞降 雾氛磅礴公堂上囚犯绝踪
2025-07-1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那姓陶的哥俩,跟赵迈算是师兄弟,乃是山东曹州府人氏。”陶天佐、陶天佑,实是一对孪生兄弟,虽然师事叶道长,总算“带艺投师”。陶氏兄弟家学渊源,都练的是猴拳、轻功。他们的父亲跟叶道长是同门至好,平素是以保镖为业。陶老者在山东保镖时,遇到随同刘六起义的豪杰,就劝陶老镖师入伙。老镖师没有答应,以江湖义气仍请借道,把镖车赶到历城地界,猝然遇上了“剿寇”官兵。镖车既然是从“匪区”开过来的,当然是“通匪”。于是不管青红皂白,把镖车扣下了,把镖师捆送到县。县官升堂,严刑取供,陶老镖师熬刑不招,拷打了一顿,下在县监。陶镖师有口难辩,气愤塞胸,竟吐狂血而死。凶信报到本乡,陶镖师之妻不胜哀痛,本有痨病,不久也下世了。抛下了天佐、天佑一对孤儿,无人收管。镖局同行痛惜陶氏夫妻惨亡,便有出头仗义,把天佐、天佑这一对孪生子送到同门师叔那里去学艺,这师叔是赵迈的师傅叶雨苍道长。
  赵迈以一个书生,学会了一身江湖拳技,又懂得消息机关埋伏,自负己志,常想离开六安本籍,漫游天下,搜奇访侠。又因为屡试不第,便有些怀才不遇之愤。既到师门,和陶氏弟兄同堂学艺,谈起身世来,得知他俩的父亲生遭冤狱,惨死囚牢,赵迈越发不忿起来,果然是朝廷不明,官贪吏污,好人没有活路。不过赵迈的牢骚,毕竟和陶氏昆仲不同,他只是骂贼官,骂瞎眼考官罢了。陶天佐、陶天佑却日日夜夜忘不了他的爷娘的惨死,把仇恨放在大明的文官武将吏卒整个宦场上,更上推到朝廷上,有昏君才有贪官。于是他们说:“刘六造反,是有道理的。”暗恨他父迂腐,不肯从叛,才把性命毁掉,因此,陶氏昆仲常常讲到:官逼民反,谁有活路,谁也不肯上梁山。等到闯王兵起,陶天佐、陶天佑喜得拍手大笑。有时候,陶天佐、陶天佑就在市井上,信口訾议,不知不觉,还是骂太监们所把持的那个北京朝廷,也就无心流露出来,说李闯王是个好汉子,不贪色,不贪财,替穷人出怨气,便不是一条真龙天子,也是个夺取大明天下的混海蛟龙。
  赵迈和陶氏昆仲说话都很不检,他们又常在清水村郊外庙中盘桓。实在是学艺,官府却动了疑,连叶雨苍都猜成“闯贼间谍”。官府捕快暗中密访,还没来得及下手,叶道长和陶氏昆仲便忽然不见了。捕快们到凌云观根究,既知赵迈和叶道长有来往,过了不久,就把赵迈捉到县衙。
  赵迈被捕以前,也风闻县里派下人来,访查叶道长所交结的人物,又打听陶天佐、陶天佑非道非俗,究竟是干什么的,自然也刺探到赵迈身上了。但赵迈总以为自己是六安县土著,又是一个读书人,有家有业,虽和叶雨苍交往,乃是为了学艺健身,自问不致被官人多想。他却没想到捕快们打草惊蛇,走了正点子,无法交案,就把罪名横搁在良民身上了。
  捕快们以为赵迈虽然是个念书的人,可是交结“匪类”,罪有攸归。叶道长和陶氏昆仲时常诽谤朝政,颂扬绿林暴客,那简直是反叛。反叛的朋友门人自然也是罪人。当他们捕空了正点子,就决意拿赵迈顶缺,同时也存着吓诈的心,于是把赵迈捉了走。赵迈问心无愧,理直气壮,心想捕快们尽管吓诈良民,我是不吃这一套的。到了县衙,见了县官,咱们再说理;县衙门不会不讲理,不会诬陷好人。因此他对付这两个捕快,一点也不买账,捕快拿话套他,他也不拾这个碴。他说:咱们公堂上评理去,硬抓老百姓,欺负乡邻,那还行;欺负我赵某,不太容易。
  赵迈这可想迂了。县衙门并不往交结“匪类”上问,更不往诽谤时政上问,县官劈头一句,就往“叛逆案子”上扣。县太爷把惊堂木拍得山响。两旁衙役暴喊堂威,问过了“你叫赵迈么?”第二句就问:“你跟那个陶天佐、陶天佑,和妖道叶某,从何年何月何日,受了逆贼张献忠的伪命?在本省本县,你们的同党都是谁?你们的秘密巢穴共有几处,都在什么地方;你们规定哪月哪日,攻城造反?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赵迈被这么一讯,弄得瞠目结舌,莫名其妙。他决没想到县太爷问案,是这样硬拍硬扣。一时激起了他的书生脾气,冷笑着向县官回禀道:“老父台这么讯供,你太高抬我赵迈了,我姓赵的只是区区一介寒儒,素无大志,老父台怎的竟把我看成黄巢宋江一流人物了?我虽然是个不第秀才,却毫无振臂一呼,豪杰景从的感召之力。你这么抬举我,我倒成了乱世豪杰了!老父台所说的那个陶天佐、陶天佑,倒像是有点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的派头。那个叶老道倒也有点像梁山军师吴用的劲儿。只是他们并不是书呆子,他们也许都上梁山去了,可是没邀我,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县太爷的捕快们也不会堵家门口,去讹诈我去了,我也就早跟他们这帮一块溜之大吉了。”赵迈只顾快心抗辩,嘲笑了县官县役,惹得县太爷勃然震怒,骂道:“好奴才,你不是个反叛,也是个刁民,竟敢顶撞官府,咆哮公堂!打!打!”把一筒令签丢下来,狠狠敲打了一顿板子,吩咐钉镣收监,随后跟刑名师爷核计去了。
  赵迈入狱,身受刑伤,十分痛楚,心中越发愤怒。他觉得那些县官县吏一定还要用毒刑逼供,一定要把自己拷打成反叛不可。他想起了陶氏昆仲所说的陶老镖师的遭际,起初他还有点半信半疑,做官的人也是人,就应该有人心,断不会那样昏聩糊涂,草菅民命。也许陶老镖师久走江湖,与草寇通气,所以才陷身法网。不料今日自己也受了无妄之灾,也落了个通匪谋逆的罪名,眼见得摘落不开!由此始信“官逼民反”这句话,不是愤激语,竟是真情常事了!
  挨了几天,那县官果然又提出赵迈来,摆了一堂刑具,严加拷讯,定要从赵迈口中,追出叶雨苍、陶天佐、陶天佑,以及张献忠所遣入皖间谍的全部案情来。赵迈熬刑不服,只是冷笑。再问急了,他就说:“我招什么?你不是说我阴谋造反么?你既然这么硬扣,何必再问?我就算是造反,就算是谋逆好了!你没有捉我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么想;现在谢谢老父台给我提醒,我倒真的这么想了!吃了冤枉官司的人确乎是要反,可惜闯不出你这牢笼罢了!你若问谁是党羽,何时起事?告诉你,凡遭贼官诬陷的,身受酷刑拷打的,都是要造反,都是我们的党羽。只要有机会,什么时候都想起义,你就不必多问,替我画供吧!”
  县官气得胡子炸,一迭声地拍桌子,喝命行刑。衙役们把夹棍给赵迈夹上,一阵喊堂威:“还不老实供出来么?”赵迈连哼了几声,仍然不招,县官道:“收!”陡然听得公案上拍的一声响,一件东西飞掠过来。斜插案簿,正钉在桌面上,颤颤的直动,原来是一支小箭!
  县太爷失声惊叫,往起一站,突然溜下来,溜到公案底下去了。近侍拉着县太爷,连滚带爬,往后堂滚。堂上的人恍惚看见从偏庑房顶又射来了几支箭,才喊得一声:“不好,有贼!有刺客!”倏然数条黑影凌空而至。还未容吏役们看准认清,便随着黑影泛起一团迷目呛喉的白雾,罩住了公堂,同时刀光剑影在官人面前打晃。官人们发一声喊,七颠八倒,乱钻乱逃。
  偏庑上跳下来的黑影,是几个蒙面黑衣夜行暴客,公然在白昼,在公堂上劫差事。就凭他们这份大胆,这份手疾箭快,就吓散了官人。官人只顾逃命,有的还顾得救县守,可是竟没有一个官人还顾得及“护差事”。恰好赵迈的脚镣已除,夹棍才上;黑衣人电光石火般奔来一个,把赵迈背救起来,向外就跑。外面快班有几个捕快,闻声举着铁尺,刚刚奔来。不料偏庑上黑衣暴客还有巡风的人在,立即随手发出甩箭,把捕快打伤好几个。跳下来的暴客,有两个挥刀开路,背救赵迈的健步追随,还有两个仗剑断后,寻砍官人。就是这寥寥六七个暴客,便把犯人劫走。好像他们胸有成竹,闯出了县衙,急钻小巷,跳入人家,不知怎么一弄,人就没影了。也许是一出县衙,便改了装,装成老百姓了。
  县衙乱作一团,暴客劫走要犯以后,才从后衙旁边民宅中,把县太爷找到;肩头受了箭伤,其实并不要紧,却已吓酥了。但一听要犯已被劫走,就冲着捕快衙役大闹一顿。过了半晌,方才想起:“快知会本城守备,派兵丁,捉拿歹人!”并派役下乡,去拿赵迈眷属。
  守备一听到县令受伤,要犯被劫,登时大吃一惊。守备部下,按名额有一百多名士兵,可是吃空名字的去了一停,给老爷们看家当差,又去了一停,老弱残丁又去了一停,剩下来驻守城门的,只得二十几名,却又多半不在岗上;还有在守备衙门听候差遣的,合起来竟不到三十几个。现在突然在县衙出了重案,只得东找西凑,把民壮调了十几个,凑了五十多名。守备急得嗓子都哑了,才得齐队。于是,人虽少,刀矛、挠钩、弓弩,居然应有尽有。由守备骑了马,带队先护衙,次缉盗。在通衙大街搜了一圈,这才巡阅城门,把那守城门的把总找到,把那散赴茶家市井、吃喝玩乐的守城兵也找到,这才关城门,宣布全城戒严。
  紧跟着文武会商大事,县官和守备又吵了一顿。县官责备守备怠忽城防,守备说县太爷办理叛逆大案,不应该事先不关知武吏。像这样重案,关系全县全府安危,县太爷一个人就办起来了,守备一点不得预闻,跑了要犯,当然非武识之过。
  县太爷大怒,说:“我都受了刺客的暗箭,我是因公负伤。你老兄把我公事不当公事,躲在家里享福,正事不谈,先往外卸责任!好,咱们走着瞧吧。县属出了叛逆,你说你不知道,你管干什么的?还怨县衙没有咨照你,现在请你缉拿要犯,你过了半天,才把队伍调出来!你那队伍都上哪里去了?就只这几个人么?”
  武职官到底斗不过文职父母官,守备逼得脸通红,不敢再顶了。县尉、典史连忙从中斡旋,向文武二吏说:“二位寅兄都是为了国事发愤,足见忠君爱国。现在暂请息怒,还是赶紧追缉要犯吧。但不知劫差事的那几个贼党,年貌衣履如何?请县尊指示,我们赶紧拨派兵捕丁壮,严行搜拿!”县令气愤愤说道:“贼党劫犯行刺,我就第一个受了伤。贼党也不知是施的什么妖术,从天而降,起了一团迷雾,弄得人人睁不开眼,谁看清他们的年貌了?”典史道:“我想衙前皂隶在场的,总有看清的,何不把他们传来,细细问一问?就好下手了,若不然,也无法搜缉。”
  这典史很有才智,县令气哼哼地吩咐把在场吏役传来,挨个询问劫犯逆徒的人数,因为他们都是蒙面的,看不到年貌。只问了个大概,就写出一张单子来,命书手复抄多份,分发出去缉拿。
  可是典史的才智,还不如县尉。县尉问县官:“本案要犯赵迈逮到之后,不知县尊通详上去没有?”县官道:“哪里顾得通详?这不是抓到时过了一堂,今天刚提出来,才过第二堂,便被劫走了!”县尉道:“那就好极了。依小弟之见,逃脱叛逆要犯,文武官吃罪不轻;县尊既然没把本案上详,足见县尊虑事周详。我看我们把这一案哑密下去吧。我们只暗暗访缉。千万不要上报。如果我们缉着了逃犯,再通详报功;如果缉拿不到,我们就把这一案暗暗地销了,那时县尊和守府都不至于担处分了!”
  于是把这叛逆劫犯的重案,无形中消灭了,正合乎官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秘诀。如果缉拿住要犯,那时再请功,尤其合乎官场“成事必说,坏事不讲”的大道理。于是乎照方抓。药,皆大欢喜,就这样做下去了。自然头一步,还是在城中加紧搜拿;第二步,派捕到清水村去抓赵迈的家属。结果是搜城捕叛,抓了好些个“情形可疑”的老百姓,算是逆党;差役到赵家,赵家的老小一个也不见,赵宅的什物空空如也,只剩下破桌子、烂板凳了。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连四邻也跑了好几家。可是差役们照样是“贼不走空”的,要犯家属逃亡,四邻逃亡,四邻的四邻到底还有没逃亡的,官人就把他们抓了来见官。官吏就把这些吃呈误官司的四邻好好敲打了一顿,有钱的交钱赎罪,没钱的就算是“无恒产即无恒心”,也就是刁民流氓、不安分之徒,县官用重刑敲打他们。“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总可以把一些人炼成了钢。但是好些个无能的老百姓炼不成钢,恰好替赵迈顶了缸。这件大案就这样破案了结,父母官也就照样通详上峰,报了一功。可是官场所认定的原案要犯赵迈,却鸿飞冥冥,逃出了法网。
  救走要犯赵迈的是谁呢?可想而知,正是叶雨苍和陶天佐、陶天佑弟兄,另外还有叶道长一个长门弟子穆成秀。
  叶雨苍在六安县清水村停留的时候,惹起官人的留意,官人稍稍刺探,叶道长立刻惊觉。叶道长的惊觉,又是他的长门大弟子穆成秀首先提醒的。穆成秀看破了地方里甲对他师徒侧目而视;又发现改装私访的捕快,在庙前庙后逗留,于是他秘密报知叶道长。叶道长身负重任,秘有所为,暗地里命弟子穆成秀给巡风,现在果然不辱使命,见危报警。
  穆成秀原是个弃儿,父死母嫁。被叔伯们狠心霸产,把他从六七岁上赶出家门。六七岁的小儿街头行乞,冻饿号哭,无人过问。于是教云游四方的叶雨苍道长遇见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游侠客以救难为怀,遂不嫌累赘,把穆成秀收救了去,当作一个道童儿。那时穆成秀已经八九岁了,这小孩生得头大身矮,巨眼浓眉,有点奇形怪态,却天性笃厚,十分眷恋师恩。又以身世惨苦,饱受折磨,遇见人间不平事,立刻感同身受,疾恶如仇。因此他很能够敬业尊师,好义济贫,获到师尊的信爱。叶雨苍教他技击,他学起来,又聪慧,又能坚持。从师十几年,常给后学师弟们领招垫招,居然尽得叶道长真传,武艺精深,非一般徒儿可比。只是他虽已出家,不能信道,叶道长也没法勉强他。
  他自幼乞食,不洁不屑,习于流浪,街头巷尾,找到一个角落,便可以蹲着睡觉,风餐露宿,视为故常。谁能料到他是叶道长的耳报神、踩盘子小伙计呢?后来他武功越精,堪以独当一面,叶雨苍便命他独行游侠。他依然佯作行乞,每遇不平事,便伸手搅他一搅,贪财的叫他破财,仗势的叫他触霉头。虽说真人不露相,江湖上行家尽多,渐渐被人发现,渐渐闯出了名堂,武林道给他一个外号,叫作木头猴、鬼见愁。木头猴并不是说他头脑有毛病,只是他姓穆的谐音罢了。“鬼见愁”是形容他生长的丑陋,鬼见了也发愁。
  叶道长是出家人,忽然带了两三个俗家弟子,出没在清水村,明面是在凌云观挂单,可是到庙里找他,十回有八回找不到。叶道长由城到乡各处出现他的踪迹,他的几个弟子又太异样。陶天佐、陶天佑像一对跑江湖的汉子;穆成秀简直是个讨饭花子;赵迈又是个识文断字,有家有业的当地念书人,不第秀才。这样的道俗师徒,已经不伦不类,惹人注目,说出话来,又十分的“离经叛道”,昏君贼官张口就骂。于是乡约地保、官人捕快大起猜疑,暗中盯上他们了。他们师徒又往往是白天少会面,每逢月白风清,就聚在林边月下,练功讲武,还说些士大夫掩耳不敢听的话。官人暗中窥伺他们,只不多日子,便把他们弄“灵”了。
  然而叶道长艺高胆大,他又忙得很,只密嘱徒弟们多加小心,勿留把柄,他照样忙他的事走了。案发这一天,偏赶上叶道长把陶氏昆仲也叫走了,官人们先搜庙,后搜村,末后逮捕了赵迈。穆成秀那时正睡在凌云观匾额上,什么动静全听见了,他却没有动弹。他骨子里看不起绅士派头的师弟赵迈,但要动手搭救他,忽然他的心思一转,要看看赵迈被捕后的骨气,便袖起手来。
  赵迈抓到县衙,穆成秀施展轻功,潜去听审。看到赵迈抗刑不屈,庭辱县官,居然很够味,他这才悄悄抽身,奔回去找叶道长,把赵迈夸了一顿,说:“这位秀才居然是个人物,师傅眼珠子够亮的,我倒没有估透他,现在咱们怎么搭救他呢?”陶氏弟兄道:“我们搭救他便了。”穆成秀道:“搭救得赶快,他激怒了县官,势必要连过刑堂。不管他扛得住,扛不住,县官必要判他死罪!我们必须马上动手,再迟了,也许他受酷刑,伤了肢体,也许被狗官们暗中处死。”陶天佐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夜入监牢,把他盗出来?”叶雨苍微微一笑道:“我还要借赵迈这一案,撼动江南一带的人心,我打算白昼去闹公堂,劫要犯,你们看,可使得么?”三个弟子哄然告奋勇道:“师傅觉得这么硬干有好处,咱们就硬干起来!”叶雨苍道:“可是得涉险呀!”弟子们道:“要造反,还怕涉险么?赵迈老老实实待在家,凶险还找到头上来!”叶雨苍道:“好,对!”
  于是师徒四人计议停当,决计要闹公堂,劫要犯,第一步先准备好了去路,此时张献忠已经入川,和他们消息隔绝;大家决定先奔西北,去投李闯王。潼关的闯将,跟叶雨苍有交情,先投闯将,再投效闯王。凭师徒一身艺业,定能轰轰烈烈干一场,将阉党权奸把持下的大明朝廷推翻,将绅豪把持下的府县治摧毁,老百姓一定得以舒喘一口气。他们把第一步去路讲定,第二步便是救人了;未救要犯赵迈,得先救要犯的家属。叶雨苍是道家装束,恐人打眼,便命陶天佐潜到清水村,面见赵迈的妻女,劝她们避难离乡。赵娘子颇识书字,丈夫涉讼,丈夫的朋友劝她弃家远飏,她竟不肯走。她说得好:“外子不出狱,我不能离家,要死死在一块。”她决不肯跟一个外人出走避难。陶天佐说破了唇舌,她流泪谢绝。陶天佐无可奈何,回报师傅。叶雨苍想了一想,就是自己去劝,也怕无用。只得设计从监狱中,贿买牢卒,获得赵迈的亲笔书字,上写:“琳儿爱女见字,家门不幸,汝宜随母到汝婿家暂为托庇,勿以我为念,汝及汝母应听从太老师之话,将来昭雪,再图完聚……”叶雨苍这才重派陶天佐,再见赵娘子,垫好了话,挨到二更后,叶雨苍亲去剖说利害,劝这徒弟媳妇避地免祸。
  赵娘子她以为丈夫的亲笔字条,措辞暧昧,只哭求老师搭救她丈夫,仍不愿意出走。叶雨苍晓得她还有点信不及。只得长叹一声,把真情实祸,仔仔细细对她说破,“你们家现在遭的是灭门之祸,罪一问实,就是叛逆重案。为了搭救你丈夫,我们要破狱纵囚。到那时,我们既要救你丈夫,又要保全你们母女,实在来不及。你既不放心,这样办,你先带女投托附近至戚躲一躲,等到我把你丈夫救出来,你们见了面,再定夺以后逃奔远方的事。”赵娘子还在迟疑,叶雨苍沉下脸来,严词正色说:“你不许犹豫了,事机很紧,性命交关,你不要害了自己。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定要这样做!”
  说罢,叶雨苍离开赵迈堂屋,刚走到阶下,便施展武功,挫身一跃上房,浑如轻烟,没入夜色之中了。他是要拿他的武功,增强赵娘子的信赖。却是赵娘子依然存着男女有别的念头,更怕江湖上人心难测,随便叶道长怎么说,她还是潜存戒心。
  叶雨苍是久闯江湖的大侠,他看透赵娘子左右为难的苦处,他就左想右想,想出了一招。修书一封,急命穆成秀星夜投递。穆成秀经两夜一天,持书邀来了一个女侠,论辈分还算穆成秀的师姊,论年岁才二十六七,她的名字叫作熊忆仙,就是汪青林的师妹。
  熊忆仙一到场,赵娘子的顾虑消除了。立刻打点细软,由熊忆仙保护着,把赵娘子母女都改扮了一下,乘夜潜遁。
  那一边,叶雨苍道长,率领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另外还邀来几个帮手,去搭救赵迈。探得这一天问审,他们就骤然下手,用暗箭射伤县令,用石灰粉迷住了公堂上官人的眼目,很迅速的,很容易地把赵迈劫救出来。由陶天佐、陶天佑替换着背负赵迈,冲出县衙西箭道,跳进小巷,三转两绕,逃到了一个落脚地点,马上给赵迈改了装,脸上也涂了色。其余的人也都脱下夜行衣,扮成各式各样的老百姓,隐藏起来。这隐藏地点,自然也是叶道长手下同党的住处。耗到夜晚,他们就架绳梯,爬城墙,保护着赵迈,逃出了县城。
  一到城外,早有预备下的暖轿,把身受刑伤的赵迈火速运到邻县,和他的妻女见面。赵迈仅仅过了两个热堂,所受刑伤已经很重,人竟糟蹋得不成样子,赵娘子和女儿不禁哭了起来。不意赵迈自经此变,把颗心变得更硬了,他皱着眉对妻女说:“你们哭什么?我打了这回官司,长了好些见识,我这才懂得‘官法如炉’这句话的意思,这个炉也许把人炼成灰烟,也许把人炼成热铁纯钢。我从前总觉着官府是讲理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官府是苦害良民的所在,俗谚说:‘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这话虽俗,竟是真事!又道是哪座庙里都有屈死鬼,他们抓不住葫芦,就找瓢;屈死鬼给老爷们销差请功,屈死的是太多太多了!”
  叶道长看定赵迈说:“如此讲,你看李闯王、张献忠这些反叛,所说的‘官逼民反’这句话可对么?他们要造反,应该不应该呢?”
  赵迈切齿道:“应该!只是有一样,他们造反成了功,那时候改朝换帝,称孤道寡,他们也就变成昏君酷吏了!”
  叶雨苍冷笑道:“你倒有这一虑,可是谁变成昏君酷吏,谁就激起民反;隋炀帝胡来,隋炀帝的脑袋就保不住!李闯王他们还不是没有改朝换帝么?你不能因噎废食!”
  叶雨苍的确是和李自成、张献忠通谋的,他肩负秘命,是到东南来搜罗起义人才的,叶道长看中了赵迈这个不第秀才,以为他生有侠气,可以共图大事。可是叶道长渐渐发觉赵迈到底是念书人,心眼儿弯弯曲曲,有许多瞻顾,和陶氏弟兄截然不同,和穆成秀更截然不同,然而叶雨苍识高于顶,老早就认定要成大事,除苛政,戕民贼,不但要网罗草野豪侠,还要拉拢失意的文人。固然谁都知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一向是议论多,行事少;但明朝重文,秀才举人们每每成为一乡之望,良懦的老百姓常常受他们左右。要举大事,应该拉过几个失意文人来,教他们当幌子,做号角。
  叶雨苍更见到闯王举义以来,劫富济贫,深遭绅豪诬骂,动不动就标榜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话头来,替朝廷张目。而朝廷派来的剿寇大军,和地方官绅结成一体,尽情造谣,说李自成、张献忠滥杀读书人,又说他们专用流氓山寇,最嫉妒良民。这正是王朝官府一种消灭反侧的毒辣宣传。为的是激起一,般人们对闯王闯将的恐怖和反抗。那么,闯王起义军为了打破这个谣言,也应该多方搜罗官场上失职的小吏,科场上失意的书生,借他们的嘴,道破官府的谣言。
  叶雨苍远游江南,搜罗了一些不羁之才,赵迈也是其中的一个。赵迈失意科名,又遭冤狱,对王朝官府已深蕴悲愤;可是他到底中了一些四书五经的书毒,总觉得“离经叛道”“犯上作乱”不大受听。而且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所唱的“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这句诗也在他脑中作怪。———暴君可恨,暴民也可恶!现在他身受刑伤,叶雨苍等闹衙劫犯,把他救了出来,他竟糊里糊涂变成反叛了。他只能跟着反叛走,当顺民他不甘心。当乱民他不舒服,他呻吟病榻,还想到遁迹深山,做一个挟武技以全身的自了汉;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他想找一找……
  叶道长为想打破他这个自了汉的拙想头,特地丢开别的事,留在赵迈匿迹养伤处,破釜沉舟,向他开导了两天两夜。告诉他:“虎狼当道,并没有世外桃源!而且目下内忧外患交乘,大丈夫生于今日,当抗起铁肩,除民贼,驱外敌。妄想置身世变之外,将恐胡骑南下,神州覆没。我们当不成佩剑的侠隐,却有份当定胡奴了,大元帝国就是前车之鉴。你可知道南北朝五胡乱华,嵩山隐士挨刀的故事么?”这位老道长大发婆心,煞费唇舌,才把头巾气十足的赵迈说得五体投地,也愿意当闯将了。可是对于张献忠还有疑惑,江南士民传说张献忠滥杀良民,把缠足妇女的脚剁下来堆成莲足山,假装开科取士,把儒生匿骗来,整批整批地活埋。又传说张献忠有七杀碑,是个杀人成癖的魔王,可是叶道长口气中,还说张献忠是个英雄。赵迈索性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问叶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叶道长哈哈大笑,说道:“张献忠如果滥杀,他的声势不会这么大。这都是官府造的谣言。我给你一个抄本,你看一看就明白了。”叶雨苍从他的行囊中,找出一本“罪唯录”,乃是明末一个小吏写的,交给了赵迈细阅。赵迈仔细翻读,这才明白张献忠的滥杀,其实是官兵干的,却转嫁到张献忠账上了。“罪唯录”上写得明明白白:“官军淫掠,杀良作俘”,打不过张献忠大西国的起义军,就攻入良民村庄内,烧房屋,抢财物,强奸妇女,把壮丁杀死,提人头报功,说是扫荡了一座贼寨,其实是杀绝了一村良民。
  做主将的只图给部下请功受赏,不问虚实,官兵交到一颗首级,就赏银牌一面。激迫得老百姓“屯聚以拒官军”,“以州县迫降流寇”,结果,弄得良民也变成“流寇”了。张献忠的声势越来越大了。官书上屠村的账,全写在张献忠的账上,张献忠便变成一个好杀人的凶神了。“罪唯录”又写到李自成倡出“均田免粮”的号召,到处引得“畏官如贼”的良民“焚香牛酒以迎”。赵迈把这个抄本看了一通,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明白了官书不断写着杀贼几千几万,竟杀得遍地全是流贼,其中缘故就在乎残杀良民,虚报军功,这才激成闯王闯将的成功!
  赵迈长叹一声,丢下书册,向叶道长说道:“弟子全明白了!自今以后,我也只剩一条道,要想逃活命,免得被逼为盗,只明趁早投闯王,我决定跟着师傅走了。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师傅每每提到张献忠,我心里总不以为然,现在我懂了!”
  叶道长道:“你既然懂了,你应该怎么办呢?”赵迈慨然道:““弟子愿听老师驱策,赴汤蹈火,所不敢辞!”叶雨苍道:“好好好,等你伤愈,我自然要借重你!”
  赵迈刑伤的确很重,按理说应当借地多多调养,却只在这小村子歇了几天,便觉出风声吃紧。他们男男女女忽然而来,白天不敢露面,做得太严密了,倒惹起四邻的疑猜。居停主人背地告诉了叶道长,说有人暗中刺探。叶道长立刻决计分头出走,远离省境。于是约定了后会的地点,先命穆成秀乔装车夫,陶天佑乔装赵娘子的小叔,把赵娘子母女连夜送走,寄顿到外省一个隐僻地方。陶天佐乔装仆从,算是服侍抱病登程的主人。赵迈扮作扶病回馆的幕府师爷,虽然患病,却奉东翁急招,现在从故乡出来,要跟随东翁一同上任。于是两拨人先后上路,叶雨苍道长别有要务,也匆匆走了。
  陶天佐伴护赵迈,走着路养伤。走一程,歇一程,也许住店,也许到老百姓家寻宿。凡是寻宿的人家,赵迈看出来,大概都跟叶雨苍有渊源似的,叶雨苍虽是出家人,他的交游似乎很广。赵迈刑伤很重,像这样奔波疗养,自然好得慢,直过了三四个月,方才痊愈,却也来到约会的地点了。这是在苏皖交界的一座小镇,接头的地方是一家骡马行,穆成秀和陶天佑早就来了,还有几个别的人,都是跑江湖的汉子,念书人只有赵迈一个。见了面,穆成秀将安顿赵娘子母女的情形,告诉了赵迈,赵迈大放宽心,感激不尽。然后引见朋友,骡马行的老板,和两个赶车骡的把式,一个卖艺的,一个卖药的。穆成秀说:“这都是自家人,我们以后要多多亲近。”
  这些人在骡马行候了几天,叶雨苍道长还没有赶到。大家等得心焦,日日翘盼,好容易盼来了一个“踩盘子”的朋友,带来一封密信,密信写了好几张,单有一张是写给赵迈一行人的,内说原议赴潼关,投闯王之计作罢(原本这话就是叶雨苍试探赵迈决心的),命赵迈和穆成秀、陶氏昆仲分作两拨,漫游豫皖以及长江上游至江西九江,要察看地理形势,官兵防务,要物色江湖豪杰,绿林人物,并访查官绅劣迹,民间疾苦。顶要紧的是设法宣扬闯王义军“诛民贼,除苛政,锄暴救民”的真情,把官府屠良民、报军功,捏造“流贼滥杀”的谎言,彻底揭破。
  这封密信所规划有事体很多,其中最机密、最要紧的,乃是命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和别位同门,分途漫游各地,联络草野豪侠,传递消息,准备在豫皖江汉纠众起义,响应川陕。这机密大事,暂且没告诉赵迈。叶雨苍怕赵迈念书人心多疑虑,肩少担当,又没共过事,不得不加小心。因此,只将机谋告诉他一个大概,意思是教陶氏昆仲陪伴他奔走风尘,多历艰苦,多看看人间不平事,宦场鬼域情,好激起他的义愤,坚定他的斗志,同时也磨炼他的才气,希望他变成起义军江南方面的一个中坚人物。起义军多是川陕健儿,穷苦农民;叶雨苍特意在东南半壁,拉拢像赵迈这样身遭不白之冤的书香人家,鼓励他们竖起义旗。人人都说书呆子不能成大事。叶雨苍却道:“在努力鼓动,努力开导之下,能使得书呆子也肯造反,那推翻暴君酷吏的统治,就易如摧枯拉朽了。”这就是叶雨苍道长的一番苦心深意。
  叶雨苍这个人很有卓见,他和李自成、张献忠两方面似乎都有联络。他常说歼灭民贼,必须万众一心;南北十三省,应该各省都有人起义;三百六十行,各行都有人入盟,这样才教官军“剿寇”顾揽不过来。同时各地起义军更要互相策应,联成一气,官军击此则彼救,击彼则此救,步伐协同,互相策应,才免教官军各个击破。张献忠不肯拥戴闯王的大顺王朝,他竟率部入川,自立为大西国王,叶雨苍认为这样举动大错特错。叶雨苍近年来奔走各地,不暇喘息,他就是专心给各地义军“排难解纷”,化除误会,鼓动他们团结一心。他成了义军中间的鲁仲连。
  现在叶雨苍与赵迈定了约会,没有赶到,也就是义军中间,不幸又滋生了意外的波澜。
  当下,穆成秀等接了密信,依计而行。陶天佐仍和赵迈结伴先走,赵迈刑伤已愈,体力未复,还怕他仓促遇事,应付不来,穆成秀和陶天佑就稍稍落后,在后面暗地跟随保护着。自然他们在漫游过程中,仍忘不了他们的正事。
  陶天佐和赵迈等,由豫皖交界,绕赴豫南,西趋荆襄,一路上拜山访侠,察关隘,侦民隐,饱尝风霜,大开眼界。赵迈渐渐磨去了书生习气,也颇体验了江湖人物气味。靠着穆、陶等人的帮助,交结了一些草莽豪杰,并且也安排了一些举义的准备,在江西九江口,他们结纳了两个豪侠。一个叫镇九江丁鸿,乃是当地鱼行老板,有许多的渔民跟他结义,在水路很占势力。另一个叫神手蔡松乔,生得白面长髯。相貌清癯,世传针灸法,接骨科,专治跌打损伤,在九江口岸悬壶行医。九江口是个水陆码头,江湖上好汉常有打架斗殴的负了伤,折了骨,就找蔡松乔调治,治得很灵效。蔡松乔为人好交,也认识了一些江湖人物。他本身也会武功,他和镇九江丁鸿,乃是拜盟的弟兄。
  镇九江丁鸿生得身材壮大,大眼睛,高喉咙,气势雄伟,体壮力强,年纪比蔡松乔小几岁。鱼行出身,家中有钱有人,却也生性好友,很有人缘;是单雄信、晁盖一流人物,也交结江湖人物,也交结地方绅豪。他这“镇九江”的外号,乃是他做了一件威镇江滨的事,当地人给他贺了一个外号。那年由上游来了许多木排,木排争水道,撞坏了渔船。渔户和排上的人起了纷争,排户强悍,动手行凶。渔民报复,纠集多人要打群架。事被丁鸿知道了,慌忙到肇事场所。他晓得斗殴一起,必出命案,胜的欣然庆功,败的含耻寻仇,那就冤冤相报,死的人必然更多。于是丁鸿掏出他的看家本领来,头一步先拿出他的地方豪侠的派头,向渔民大叫:“诸位老乡且慢动手!这是俺姓丁的事,俺不能叫人堵上家门来欺负,我一定要办个了断!”登时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把众怒压得一压,把眼看爆发的拼命械斗暂且拦住了。第二步他脱了上衣,光着臂膀,举一支铁篙,跃上渔船,一个渔民替他摇桨,如飞地找那木排上的排头搭话。
  这时候有十几艘渔船,像蚂蚁交螳螂似的涌聚在木筏前边,拦住了去路,几乎要封江。排户聚了人,抄起家伙。丁鸿舌绽春雷,连声大叫:“哥们让道!哥们让道!瞧我小弟的面子,让我来‘了断’!”竟使出雄威,把这些蚁附木排的大大小小渔船,用他那铁篙一点一艘,一冲一艘,眨眼间拨开了水道。他又将铁篙一点,眼望木排排头存身的那块大木排,行船一直凑上前去。又高喊一声:“朋友息怒,俺丁鸿来也!”嘈杂声中,没人理会,船临切近,他踊身一跃,跳上了木排。这木排被他飞身一落,竟一浮一沉,恍如压下千斤重闸。木排上一个年轻排户横身拦叫:“呔,休得……”抡竹篙一打,呱的一声响,碰在丁鸿的铁篙上,折为两段。丁鸿哈哈大笑,早已跃登木筏,把铁篙投在脚下排上。“光棍眼,赛夹剪”,木排上气势虎虎,站定好几个人,他立刻认出哪个是排头,便抱拳上前。
  正是先声夺人,那排头马天祥愕然张目,喝问来人是谁?丁鸿重新通名,那排头道:“哦,我当是谁,原来是九江口鱼行老板丁二爷么?”抱拳还礼,伸臂过来拉手。两人手拉手,暗中一较劲,排头哈哈大笑,道:“名不虚传!既然是丁二爷出头了事,我水上漂让了!”吆喝一声,教木排往江心错开。却又故意亮了’一手,那身一掠,从这座木排,跃登那座木排,从那座木排,跃登第三座木排,好像是传话止争,其实是把他那轻功施展出来,挣回面子。丁鸿连忙喝彩:“好俊飞纵术!”马天祥笑道:“出丑出丑!”随后跃回来,向丁鸿拱一拱手道:“丁二爷请回吧,改日再拜访!”
  马天祥就要走,丁鸿道:“且慢!小弟应尽地主之谊,请到舍下。”马天祥道:“这个……”眼往岸上一瞥。
  丁鸿道:“仁兄务必赏脸,我还要替我们鱼行哥儿们向诸位赔礼!”
  马天祥道:“是我们的不是!”
  丁鸿道:“是我们的不是!”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相携登岸豪饮;一场纷争,在江湖义气上,杯酒言欢间,化为乌有。这镇九江丁鸿的外号,便是这样获得的。哪知道为了这个外号,丁鸿竟身陷法网,为官府所毁害!
  赵迈、陶天佐、陶天佑、穆成秀四个人分两拨漫游江湖,访察豪侠,窥探江防,看到了九江南昌一带形势险要,如果在这地方,联络江湖人物,布置起义,恰可以截断江航,震撼南疆。四个人暗暗寻访堪以举义的英才,便从市井间听到镇九江丁鸿这个人物。丁鸿这时候,恰遭横祸,被官绅勾结,拿王法当圈套用,把他挤到头一道陷阱中,直落得倾家荡产,仅挣出活命来,却是第二道陷阱又给他安排停当了。
  镇九江丁鸿曾经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姓施的卸任御史的门丁,这施御史便是九江府一个很厉害的乡宦。偏偏本府又来了一位新任耿知府,生平以清流自居,以风雅自高;现在流寇蜂起,治乱国用重典,分要振刷振刷。刚一下车,便垂问民隐,暗访豪强。他却不打算惊动把持官府,欺压良民的豪绅乡宦,那是士大夫,和他乃是一流,决不会造反。他要找寻惩治的恶霸土豪,乃是没功名、有声望,而又不安分、富资财的老百姓。于是他倒从这个卸职御史口中,问到了几个恶霸,头一名就是镇九江丁鸿。
  丁鸿在当地很有名声,家境又好像殷实,并无科名,偏偏又有“镇九江”这个倒霉绰号。耿知府老爷以为这正是不轨之徒,好人焉有绰号?好啦,除暴安良,杀一儆百,乃是地方官的职分。耿知府立刻发出传票,“抓来见我!”一顿敲打,丁鸿抗刑不招,其实就想招,叫他招什么呢?他并没有抢男霸女,也没有谋夺谁家的寡妇田、绝户产。他最大的罪状,只是不受御史老爷府上门丁的讹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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