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成童励志武林游
2025-01-14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一年半之后,孤儿纪宏泽仿佛成了人了。身材很高,快赶上七叔,只是身相略瘦,生得面貌微黑,长眉入鬓,一双眸子尤其清澈英锐。小时的浊气渐除,颇知勤学励志了,看来颇有后望。纪大嫂盼子情殷,见状大慰;可是心上还有点缺欠,觉得这孩子刚劲有余,韧劲不足,做少年时的张良可以有望,做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陆逊,似乎逊色。

  他现在已经算是十五岁了,每日只读半天书,是在下晚。至于早半天,据纪蔚叔对塾师说,是铺子里生意忙,虽然招了一个学徒,还是忙不过来,叫他侄儿帮着照应一会儿,所以只能上半天学,学金照旧,塾师自然没说的。可是就在上半天,纪宏泽也只在铺子里打个晃,铺中塾中甚至街上,都少见纪宏泽的影子。

  纪宏泽真是不贪玩了,就是下晚在塾念书,也比较从前不同。从前他敢跳敢闯,玩得最欢,念起书来,扯起喉咙喊,和一般村童正是一样。现在成了大学长,在学塾里很沉默,小声念书,有时低头想心思发愣,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而且他时常在白天打呵欠,好像患失眠,旧学伴再邀他玩耍,他也不干了。他如今的趣味,已不在贪玩了,他喜欢看小说,喜欢写字。他虽是大学长,他的叔父并不教他念八股,也没教他开笔。他如今不过念《左传》,念尺牍罢了,也学学珠算。其实在这村塾中,学八股文章的确是有限,大抵念杂字、学珠算的居多。

  纪宏泽既然是大学长,塾师自然另眼看待。每见他精神不振,坐着打瞌睡,塾师便觉诧异,这不是十五六岁孩子所应有的,除非是少年新成家,贪色恋内,才会如此。因此曾问:“宏泽定了亲没有?成了家没有?”纪蔚叔回答说:“他岁数很小,还没定亲呢。”

  塾师便把宏泽在塾昼寝打呵欠的情形,告诉了纪蔚叔。意思是怕学生春情初启,有了非法自渎的情事。纪蔚叔听了,很感谢塾师的好意,忙代侄儿分说:“这倒不是的,铺子里的账目,现在都归小侄管,他每天睡得很迟,差不多总到三更天,才能上床。小孩子气力短,白天免不了要打呵欠的。”

  塾师自然不知底细,纪宏泽正在刻苦励学。他的白天功课稀松,他的夜课正在加倍上紧。纪蔚叔全副的能耐,已然倾囊而授了。然而可惜的是,纪蔚叔是一把好手,却不是一个好师父,他把学生教到歧途上去了。就实际说,纪蔚叔的艺业并未大成,比起宏泽之父亲差多了。而且由他做启蒙师,更是不对路。他就不会量材设教。这一点,纪蔚叔自己也明白,纪大嫂也晓得,无奈他们限于境地,在纪宏泽尚未成年,不能离母的时候,又有大敌当前,不知何时猝至,所以纪大嫂终不忍叫儿子另访名师。就这样敷衍了这些年,也可以说,把孩子耽误了。

  即如纪宏泽现在白天打呵欠,这就差事。因为他们太把学生赶碌紧了。好比填板鸭一样,贪多骛广,纪蔚叔恨不得把自己一切所学所知,一滴不剩,全传给这个学生。好几样拳法,好几样暗器,好几样兵刃,他都掏弄出来,教小孩子今天学这样,明天弄那样,这样刚练了个粗枝大叶,又把那样开始了。纪蔚叔并没想到人与人不同,纪宏泽这孩子天生体质较弱,只当以巧胜,不能以力施。纪蔚叔却生来体气坚实,他师兄教他时,截长补短,按照他的体质,传授他所能胜任的拳技。他所学的艺业,可说偏于硬功。这硬功对纪宏泽来说,就根本不合适。一个好学生,可惜叫笨师父耽误了。

  纪宏泽这孩子心灵口讷,体弱手巧,他若学一点本领,不但要知其当然,还想知其所以然。纪蔚叔只能自己心里明白,若叫他讲出诀窍来,他可就拙于措辞了。并且他也是这样学来的,师兄如此教,他就如此学,有时他不问,师兄也就忘了说。现在偏偏遇上这一个好问的学生,凡事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每每把纪蔚叔问得翻白眼。虽不致以讹传讹,已落到盲教盲练的地步。这便是纪宏泽九岁开蒙,到今年十五岁所得的成绩。

  他所学的玩意的确不算少,七叔不藏私,早已倾囊而授,可惜这些玩意都类乎浅尝:一趟八仙拳,一趟臂掌,一套青萍剑,一套六合刀,和甩箭、钢镖、弹弓、袖箭,纪宏泽都能摆弄得来,却都不算拿手。苦心励志的孤儿在今日凭这区区技业,若与那久历江湖、锋芒不可忤视的草泽一龙一蛇,拿来一比斗,莫说他才十五,他就是二十五,莫说纪蔚叔不敢信,就连纪大嫂也不敢相信他准有把握。

  所以,又过了一年,到这一天,十月初二,恰是纪宏泽的十六岁初度,纪大嫂又备酒肉,宴请七叔,算是谢师,又算是为儿子庆成了。

  酒食已罢,重摆上灵牌,点上香烛,纪大嫂这才当面把儿子奖勉了几句:“儿啊!你还罢了,这三年你还有心,你居然把七叔传给你的艺业,好好用心习练。我已经看见你练的剑法了,比起你父自然还差得多,可是放在你十六岁一个孩子身上,我做娘的已然心满意足了。这都是你七叔恩待你的地方。看你这样,我就是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甘心了,准知道你还有心了,你一定能够替你爹报仇。”

  纪大嫂又道:“可是,你七叔告诉我,你这点能耐,论年纪已然没算虚度,想拿出来在江湖道上施展,还差得太多,更不用说报仇了。再说这样关上门练能耐,就是真练到家,实际拿出来用,还先得见过真阵仗才行。你七叔只给你喂招是不成的,那是假的。真个遇上仇人歹人,拼上性命一斗,你一个初学,未免心慌躁进。所以我们练武的人,功夫学好之后,还得师父师兄带出来闯练闯练,经过几次真杀真砍,那才算有了把握。这些日子,你七叔对我说了几次,打算带你另投名师,换一换门户,再到江湖上闯个一年半载,一面搜寻仇人的下落,一面拜访武林高手。你七叔的意思,要叫你满了二十一岁,再行出门,满了二十四岁,再去寻仇……”

  纪宏泽对着灵牌——这一次叩拜之后,没再下跪,只规规矩矩站着,面现沉毅之容道:“娘,我已经十六了,再熬到二十四岁,我那个仇人谁知还有没有呢?儿子的意思,也知娘怕我年纪小,敌不住仇人。这样办,我不必另投名师了,我再苦练两年,我等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去寻找仇人。我先把他杀了,回头再说别的。您不要不放心,我现在就是膂力不够罢了,若论功夫,我看我足能顶一气。娘不信,我练给您看看,连七叔都破不了我。我的手很快,我只是没有七叔那大手劲罢了。”

  此时的纪宏泽确是有志了。却又踏入少年不可免的覆辙,“初生犊儿不怕虎”,他又过于自信了。这也是实情,他的持久力不如七叔,他的手劲不如七叔,可是一招一式打起来,他比七叔快得多。师徒过招时,七叔有时被他抓挠得手忙脚乱。若论招数的灵巧圆熟,纪宏泽今日可说青出于蓝了。他之学艺,既长于理解,又肯出力苦练,可说是勤学好问。

  所差者,纪宏泽似乎失之于自作聪明,凡七叔讲不出的拳理,他就一知半解,自加揣摩;也有的被他琢磨透了的,也有的被他误解,走入歧途。他究竟十六岁,近半年他每和七叔过招,常能抢占先着,他却耗不过七叔。他想:这是我劲头不够,等我到了十八九岁,七叔就怕不是我的对手了。

  他是这样设想,虽然稍微,究算志气可嘉;七叔为提起他的兴趣,又为安慰苦节的寡嫂,也常常奖励他。七叔用心独苦,实在是努力,要成全这个惨亡的师兄的孤儿。哪知教小孩子如扶醉汉,“扶得东来又西倒”,这一招弄错,也会得了不良结果,越发使少年自负的纪宏泽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

  幸而纪宏泽的自负,才是近一年来的事,纪蔚叔还有法子补教。纪蔚叔对宏泽说:“宏泽,你觉着你现在的功夫差不多了吧?我告诉你一句拦高兴的话,你如今刚十六岁,照这样你再练五年,还是拿不出手去。”

  纪宏泽道:“怎的呢?”

  七叔道:“这显而易见,我比你父亲差得多了,你父亲和那一龙一蛇比斗起来,不过刚刚能够取胜。如今又过了十年来,你这里苦练才有几年,你的仇人只怕精益求精,到现在越发难惹了。你必得想法子,压过他们一头,才行。”

  纪宏泽眼光霍霍地说:“我要现在就访访他们去,我们应该访实他们的底细!”

  七叔道:“当然了,你母亲已经跟我商量许多次了。你现在才十六,你的本领不如敌人。你的岁数却很小,你的前途无量。只要你有志气,一步一步往前走,管保有志竟成。可是,你千万不要自满,你和对头比,正如小雏雀追老鹰,说实在的,你差得太多。你要明白,你我现在不过是过招喂招,到底不是性命相搏,彼此心情是镇静的。等到真拿出来,到江湖上闯,莫说寻仇争杀,一刀一枪拼命,就算跟寻常的一个武师较量一下,不管是争名,是夺利,只一动真的,我们心中就不知不觉要浮动。况且事先又未必准知对手练哪一门,用的哪一招,过起手来,一个接不上,看走了眼,就要当场认输。那时十成本领,就剩六七成了。等到遇上对头,性命相搏的时候,那又是一番心情了。生命呼吸,转眼就分人鬼,那时我们就把整个性命交到自己一双眼和一手一脚上。这一挂劲,十成本领连对半也剩不到!”

  纪宏泽听了,翻着眼揣摩,半晌道:“七叔,我们这试招,您不是掏出真本领,和我真打吗?”

  七叔道:“自然是真打,可不是拼命啊。你想想,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我是你师父,这就差多了。换过话来,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死对头,他不杀你,你就杀他,那时又是什么心情?你是不是精神震动?你就是有胆,无奈大敌当前,也难免进攻退守,两面照顾不到了。我们武林中人,初次临敌的,全是这样,不单是你。平日学会的千招百式,一拿到阵上,不觉全都忘掉。那时,就只看见敌人的胸口,只一扎就报了仇;又只看仇人手中的刀,挨着我,我就要受伤。这另是一种滋味,你还没有尝过。我们是假装真拼命,不管怎样,也装不像。”

  纪宏泽不觉点头道:“七叔说得对,可是我该怎么样呢?想个什么法,真试一试?”纪蔚叔道:“你母亲跟我商量好了,要尽着两年工夫,训练你实际应敌的胆智,然后叫我带着你,出去寻师访友,更求深造。你现在跟着我,可是孤学无友,只学会本领,没有真用过,总不行的,何况我教给你的这点玩意还差得太多呢。我看你近来很有点自负的意思,自负本是好事,人要信得自己,这才有胆量,敢杀敌。可是还得有真功夫,真经验。现在咱爷们先习练闯江湖的诀窍吧。总而言之,你应该自负,却不可自满;你应该虚心,却不可气馁。”

  从此,纪宏泽随着七叔,又展开另一种学习方法。在从前,他们是关上院门,在家中暗练。现在他们师徒二人每到夜间,悄悄出去,到村外面乱走。此杀彼搜,此逃彼赶,或猝然相攻,或潜施暗器,练逃跑,练勘寻,练跟缀,练偷窃,练行刺,练偷听窗根。凡是江湖上追、逃、寻、斗,明攻暗算的功夫,苦苦地又学了一年半,纪宏泽已然十八岁。

  纪宏泽居然有志气,预定学两年,他不到一年半,便学会了。凡夜行技击的本领,粗枝大叶,其学已备。他现在自信可以保镖,可以做贼,可以卖艺,可以从戎。但是,他自觉他的本领越学越多,越练越精。可是纪蔚叔从前总夸奖他,鼓励他;现在却总警诫他,说他差得还远。好比行路,倒越走越远了。到他十八岁,体力发育已足,身子骨又高,已显出十分坚挺了,纪蔚叔反倒说他:“还得另投名师,再练五六年。”纪宏泽恨不得现在就去寻仇。他母亲也说:“还得另投名师,再练五六年。”固然纪蔚叔曾说:“对头此刻的本领更大了。”可是转念一想,对头此刻也许岁数更老了。纪宏泽以为此刻一味悬想对头可畏,究竟没有访实。他的意思,现在无须先访名师,正当先去捞一捞仇人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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