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卖恩计舍身投湖
2025-01-14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这七子山,下临七子湖,山色波光,相映成趣。清凉寺就建在山坎,小小屋峦,区区镜水,倒也颇擅林泉之胜。凌伯萍卜居山麓,闺门静好,陶然自乐,不愧是山居隐士。高兴时,到清凉寺下棋,更觉岁月悠闲。自从儒医卢问岐,薄游木渎,以弈道和凌伯萍会面之后,两人下过了十几局棋,竟很投缘。一个月来,两人不时在清凉寺聚会手谈。卢问岐更要在木渎悬壶,为的是可以常和凌伯萍、静澄方丈来往,凌伯萍也引他为同道。不过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这三位暴发户财主,虽然很羡慕凌伯萍,可伯萍总似乎嫌他三人粗俗,不甚愿意跟他们亲近。也因这三个人动不动就是请客、送礼,登门拜访,具柬邀宴。凌伯萍一个隐居的人,素怕酬酢,自然不愿同他三人交接了。

  这三个人也很识相,起初总想拜访凌伯萍,又屡次设宴请过他。自经他屡次谢绝之后,三个人便好多了,已不再相强。

  时光如箭,匆复两月有余。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三人,布施清凉寺,已将佛殿盖好,佛像塑成。由老方丈下请柬,敬求凌伯萍给佛像开光。凌伯萍极力避谢,只推让高明轩。当不得别位善绅一齐推重,凌伯萍也只得勉强答应下。到了这一天,本庙所有的善绅无一不到,附近的善男信女,前来烧香随喜的,成千成万,把一座清凉寺变作了热闹场。

  众善绅聚在禅堂,人多气闷,都有些不耐烦。高明轩忽然皱眉道:“我最好清静,最怕热闹,这如何受得了!”对古敬亭说:“咱们找个地方躲躲吧!”古敬亭道:“山根下湖岔子,现在荷花开得正旺。我说静斋,咱们一块儿逛逛去,好不好?回头这里摆斋,咱们再回来。”几个人说着,站起来,摇扇徐步,信口向凌伯萍邀了一句,道:“凌大哥,去不去?”

  凌伯萍拱手道:“诸位先行,小弟还有点琐事,这就回家。”说话时,高、古、范三施主已经徜徉而行,出了庙门。

  这时候那卢问岐大夫刚刚到来,手摇团扇,向凌伯萍道:“凌先生你听,这里真和闹市一样了,真吵得凶。”凌伯萍道:“可不是,大夫才来?”卢问岐笑道:“本想早来,和你老兄战一盘,偏偏临上轿,又来了一个瞧病的,耽误了下来。我看今天这个清凉寺,一块清静的地方也未必有。莫如溜出去逛逛山景,等着他们摆斋的时候,咱们再回来,把一场善举应付过去。回头我还打算同你老研究研究棋法哩。我新近得到一本抄本棋谱……”

  正说着,门帘一动,又进来几位善绅,这禅堂有点容不下了。卢问岐把凌伯萍一招,道:“凌先生,小弟来得日子浅,烦你做个向导,逛一逛这七子山。七子湖的水,也可以把我这俗气去一去。”说着笑了笑,拉着凌伯萍的手,往外就走。

  凌伯萍也正想出去,卢问岐倒“先获我心”地邀他,他便欣然跟出来了。顺山道走了不远,满山的野山花,红紫纷披。卢问岐拭汗说道:“下山容易上山难,就是太阳晒得难受。凌先生,我听说山麓下的湖岔子,有一道瀑布,可是真的吗?”凌伯萍笑道:“哪里是瀑布,不过这湖岔子来源的地势很高,又多石崖,往湖里倾泻得很猛,激起水花很大罢了。”卢问岐道:“七子湖,七子山,湖山相衔,可称胜景。我小弟自到木渎,还没得机会好好游览一回。凌先生,可以领我看看瀑布去吗?”凌伯萍笑道:“可以,那只是一脉急流,叫礁石阻住,激起浪花罢了,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卢问岐忽问道:“凌先生,这七子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里面一定也有个讲究吧?”凌伯萍笑着点头道:“不错,有点讲究。”

  凌伯萍前行,卢问岐随后,两人信步下趋,竟往山麓湖岔走去。一面走,一面讲究这七子山的典故。这七子山山坎,有七块巨石,矗立如人。据乡老传言,昔年有同胞兄弟八个人,一同修道,内中七人在这山坎坐化,遗蜕不朽,幻成石形。只有那最小的弟弟,身获大道,独得肉身成佛。后来有一年,他这小弟还要来度化这七位兄长哩。那时七尊石佛立可平地飞升。有这古迹,后人敬法礼佛,建了这座清凉寺。山本不高,寺院就建在山腰。紧靠下面,只两三箭地,便到山麓。山麓下的七子湖,也就因山得名了。卢问岐听凌伯萍说出这段神话,欣然问道:“这七座石佛在哪里?倒不可不瞻仰一下。”凌伯萍道:“就在庙后,大夫要看,我领你去。”

  两人此时顺着磴道往下走,眼看走近平地,凌伯萍便要转身,重上山坎。卢问岐回头望了望,不禁失笑道:“哦,这就是庙后那七块大青石吗?”

  凌伯萍笑道:“正是,你看着不像吧?”卢问岐摇头道:“太不像了,哪里像石佛?不过是直立的七块顽石罢了。”凌伯萍道:“凡是名胜,都是如此。尽管传说得如何神奇,亲眼一看,立刻索然了。这七子佛的故事尤其荒谬,传说的人不懂内典,把道家羽化,和佛家涅槃,混为一谈,实是见笑大方了。”卢问岐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逛七子湖的瀑布吧。”

  两人且谈且行。沿途上善男信女,不断地到山上赶善会。又走出一段路,转过一带疏林竹径,路上才见清静。凌伯萍襟怀一畅,指点着湖光山色,向卢问岐说道:“问歧兄,你看这一带层峦叠翠,衬着湖内烟波,真个是人在画图中了。”卢问岐悠悠然答道:“这一带倒是清幽胜景,只是那瀑布在哪里?”伯萍遥向西面一指道:“你看那边长堤阻波,就是湖岔子,假瀑布就在堤后面。可是望景不如听景,你只一入目,恐怕又以为不值一道了。”

  两人从山麓往西转,耳中听得一片水花激石之声。湖岔子一道急流,盘绕山脚土岗而下,再转往下游湖心,水路已成了居高临下之势。又被波心一块块礁石一阻,激得万点水花飞溅出三四尺去,又落在礁石上,倒也很像瀑布。卢问岐欣然说道:“凌先生,这里的几块礁石,造得景致很不坏呀!我们若能渡过急流,到那大礁石上站一站,岂不更有趣?”说着话,走近假瀑布,登在水畔石崖上,俯视水花飞泻,一时流连忘返。只有一点美中不足,水汽虽然喷薄生凉,此处偏没有竹树遮阴,头面很是晒得慌。

  卢问岐持扇遮面,引目四望,向凌伯萍问道:“凌先生,旁边这道横堤,一定是通行的要路吧!没有它一挡,水怕不能东流了。这堤是谁修的?”凌伯萍道:“这堤名叫鲁公堤,过堤往西,就是鲁家坨,是个很大的乡村。首户姓鲁,挂过千顷牌。在先,从鲁家坨往七子山前来,必得从七子山的北山坡绕过去,走十几里的山路。据说鲁老翁独自出资,兴修了这道堤埝。既可防阻山洪,又便利了附近各村镇的行旅,所以这道堤就以鲁氏为名。这也是一桩善举哩。”

  卢问岐道:“哦!可惜这堤短少树木,要是再种些桑槐榆柳,真像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春晓了。”凌伯萍点了点头,道:“堤北倒有些林木,面山沿水,景致比这里还好些。”卢问岐伸手扪着头脸,笑道:“瀑布可看,就是晒得难受。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凌先生,烦你领路,索性咱们逛够了。”

  凌伯萍有点不大耐烦道:“天可是不早了。”卢问岐道:“凌先生,从北歧走,不是可以绕过来吗?”伯萍道:“绕倒是绕得过去,那一来可就多走六七里地了。”卢问岐道:“走吧!六七里地,小弟一个文弱的人还不怕,凭凌兄这种人,难道还怕走不动吗?”凌伯萍微微一愣道:“我怎么就走得动呢?”卢问岐忙道:“凌兄不是比我年轻吗?”

  于是,两个人离开假瀑布,趋向山根,往西北走去。此时七子山上的盛会笙钹齐奏,正在热闹。正面山麓,行人潮涌蜂集。凌、卢二人却闲行在西北面山根边上,贴着湖岔子,趋奔鲁公堤。

  这西北一带,竹林丛草,一片浓绿。极目望去,只堤头还有几个走道的人,近处竟连个人影也罕见。卢问岐欢然笑道:“山行疑无路,只见日当头,这里倒真清静。”凌伯萍也笑道:“那是自然,正当晌午头上,太阳这么高照,谁会这么高兴,挨着晒游山逛水呢?”卢问岐也被说得笑了,又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咱们快走吧,趁早到堤头凉快凉快去。”拔步当先,不再那么徐踱,很快地走起来。

  逛山游湖,拔起腿来急走,真是少有的事。卢问岐也自觉好笑。凌伯萍也笑着,且行且说:“我们为躲热闹,反倒跑到这里挨晒。这里真是清静,可是暑气噎人,阳光太毒。”

  正说着,突听得山坳北边,一声高喊道:“救命啦!”隐隐又听得连喊:“截住他!救人哪!救人哪!”立刻冲破了清静的空气,应声起了一片喧哗。

  凌伯萍心中一动,道:“唔,什么声音?”

  那卢问岐大夫走在前面,也突然止步,回头道:“咦!凌先生,你听是怎么的了?”脸上带着惊疑之色。

  “救命哪!坏了,沉底了!”一阵风过处,字字听得真切,却看不分明。一片片蔓草崖石,遮住了视线。

  两个人紧行几步,抢上鲁公堤。堤上有些行人,也正张皇倾耳。陡从堤头转角处,尘土飞扬,奔来了一匹马。骑马的人,惊慌失措,扬鞭连打,没命地飞跑。一面飞跑,一面不住地回头看。跟着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没命地追赶过来!双手高扬,连喊:“快截住他!过路大哥,快截住他,杀了人了!”

  这“杀了人”三个字喊出口来,堤头上本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反倒登时吓得四面散开。那个骑马的人啪啪地扬鞭打马,那马四蹄翻飞,越发地奔腾起来。

  堤上行人乱躲,前面马奔命飞驶,后面人高呼杀人。忽有一行人刚跑开,又迎过来,抄取一根扁担,当头一晃。那马猛然地直立起来,骑马的人咕噔仰翻下来,摔在地上,一滚身爬起来。那马往斜刺里跑去,骑马的人拼命地狂追那马。想是摔坏了哪里,走得一瘸一拐,竟被后面人追上,两个人对抓起来。后赶的人把骑马的抓住,下死力往回拖,且拖且骂:“好东西,把人碰到湖里,你还想跑?小子偿命吧!”

  卢问岐目瞪口呆,向凌伯萍叫道:“凌大哥,凌先生,这是怎的?这可是路劫?”忽然大诧地叫了一声,“不好,不好!凌大哥,你看,那不是古二爷吗?哎呀,真是古二爷?”把凌伯萍的衣袖一扯,惊慌喊道,“咱们快去看看,是怎的了!”

  凌伯萍只说了一声:“奇怪!”不觉得将长衫一撩,如飞地窜上前堤。

  那后赶的果然是古敬亭,和那骑马的一个追,一个逃,对撕对打起来。古敬亭打不过骑马的,连声大喊。

  忽又从那边奔来一人,岔着声大叫道:“救命啊!你们谁会水,把人给捞上来,我们赏五十两银子!快呀,快呀,行好积德吧。谁捞上来,给一百两。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哎呀,古二爷,你怎么忙这个?还不快想法子捞人,我们大爷都快淹死了!”这个人正是高明轩的管家,名叫高升的。

  凌伯萍吃了一惊。那卢问岐惊慌得更甚,一个文弱的医生,竟飞跑着,跟从凌伯萍,一齐奔上鲁公堤。那古敬亭还在与骑马的人揪扯对打。

  卢问岐抢到头里,忙着问古敬亭和长随,只几句话,便问明白。原来高明轩和古敬亭、范静斋三人,也为搭伴避嚣,走下山来。不想行经鲁公堤,方在堤边看小鱼戏萍,后面忽然窜来一匹惊恐的马,把高明轩挤坠湖中。地当假瀑布的上游半里以外,水势极冲,浪打甚猛。据说高明轩又不会水,经堤上会水的农夫下水捞救,不意高明轩昏迷挣命,倒把个救他的人,双臂一张,紧紧一抱,也生生拖入水中去了。

  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三人,本是患难的同盟弟兄。高明轩忽遇意外飞祸,范静斋竟舍生忘死,以一个不会水的人,也跳下水去,妄想捞救。结果,没有把高明轩救出来,反倒又饶上一个。现在范静斋和那下水捞人的农夫,也正在水滨挣命哩。

  那古敬亭惊恐急怒,竟丢下救人,反奔来追擒这肇祸的骑马人,抓住他,向他拼命。只一味狂喊狂叫,一句话也说不出。多亏管家高升,一字一板,把这场飞灾说明。卢问岐、凌伯萍不由得一齐惊诧。见古敬亭还同骑马人拼命,立刻唤着管家高升,一同上前,把骑马的人捉住,捆上,连马也捉住。

  卢问岐大夫很着急地催古敬亭、凌伯萍,一齐扑奔高、范和农夫落水处一看。急流浪花,三个人载沉载浮,逐浪翻滚。大概肚里都已灌满了水。那范静斋还好些,只在堤边挣扎,侥幸未当中流急湍,没被水浪打走。高明轩和那个捞救他的农人,竟彼此扭作一团,忽然沉下水去,忽然又漂上来,互相牵制,半晌浮不上来。高明轩的长袍肥衫,已成了水袋。

  堤上站着十几个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再下去捞救。都说这个被淹的人情急拼命,力量极大。这里水流又猛,弄不好,被他抓住了,一准淹死在一块。又有一个老头儿,在旁边皱眉说:“这里的湖岔子很凶,常常有淹死鬼,捉替生,哪一年都淹死三个两个的。掉下去,咳,准了不得!”这样说法,更吓得没有人敢下水救人了。

  堤上还有高宅一个长随,哭喊着悬赏求救,价钱越递越高:“谁捞出我们主人,赏银五十五两,赏银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一时仍没人敢去。又叫了几次,忽来了一少年,乃是个赶佛会、看热闹的渔户,见赏心动,把浑身衣服脱光,求众人做证,答应他:“救出人就给现钱。”然后他一纵身,跳下水去。伸臂分水,浮得很好。却先浮到近岸浅水处,把范静斋捞救出来。古敬亭忙叫着高宅长随,一齐上前拖救。然后,那渔户二番下水,浮奔高明轩。

  一阵浪花,高明轩和那个农夫,被激出数丈。高明轩似已说不出话来,两眼翻白,一双手爪兀自破死命抓住农夫,大概已失知觉了。这二番泅水救人的少年渔户,一直破浪浮过去。无奈水力太大,竟斜冲出数丈以外,好半晌才浮近高明轩和农夫。

  堤上的人连忙吆喝:“快从后面拖他!喂,先拖那个捞人的农夫,后拖那位姓高的绅士。”高家的长随忙说:“喂喂,先捞我们主人吧!先捞出我们主人,我们重赏。”又有人喊:“千万别迎面截,看把你也抓住了,可要了命了!”

  岸上人纷纷出主意乱喊,这少年渔户竟很在行,不敢先捞高明轩,打算先救会水的农夫。哪知这个农夫竟被昏惘失心的高明轩下死力抓得展不开手脚。这农夫仓促下水,又没有脱净衣服。这工夫他竟和高明轩你抓我,我抓你,各使出死力,扭做一团,在浪中翻滚,三起三落,都似淹得大腹膨胀,昏惘失知了。这个渔户直浮到二人跟前,踏着水,觉得没有下手处,看这样子,要拖救,便须把两人同时拖出来。可是两个人几乎有三四百斤重,少年渔户固知在水中,可以运用巧劲。但才刚一作势,高明轩已伸出一只手,没命地乱抓。吓得渔户一踏水,唰的浮出数丈以外。浪花翻滚,眨眼间,两个溺人又被水流冲出十余丈以外。

  此时,古敬亭望着卢问岐,哭声叫道:“卢大夫,你你你行行好,你看看我们范贤弟还活得了不?你你你怎么给救一救?”卢问岐忙过来施手术,往外推水,一再安慰道:“不要紧,救得早,还有气呢。”

  古敬亭这才放了一半心,又对着浪心,着急地喊起来。分明看见这少年渔户绕着高明轩和农夫,浮过来,浮过去,只不敢下手。那高明轩不知怎的,又沉了底,忽又浮上来,那个农夫也漂上来。两个人不知何时,已松了手,分做两下了。岸上人大喊道:“不好,一定有一个淹死了。”古敬亭越发的悲痛、焦灼。

  但是这一来,渔户倒得了手,立刻很轻巧地往中流浮。斜浮到农夫身旁,一伸手,抓着小辫,踏着水,往岸上拖来。不一时到岸,众人忙将二人拖上岸头。那个农夫已淹得人事不省,死过去了。众人七言八语道:“咳,救人没救了,把自己的命饶上了。”

  卢问岐忙道:“我看看。”扪一扪胸口,摇头道:“不好……还许有救!”这么一说,古敬亭眼望浪心,跳脚心急,转身催少年渔户,快快再下水。少年渔户已觉力尽,要喘一口气。

  古敬亭登时红了眼,大喊道:“你们谁会水?咳呀呀,活的赏五百,死的赏三百,救命行好的事呀!你们看他已经淹死过去了,断不会抓人了。卢大夫,凌先生,你们知道哪里有会水的人?哪里有小船,借一只来!”抓耳搔腮,又跳又叫道:“我就不会水!我的天,可怜我高二哥,一辈子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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