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古龙六记
2007-06-26  作者:尧吉9303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五、双锋

  曾经阔过的要复古,未曾阔过的要革命,正在阔着的要维持现状。
  这已是老话了,老话通常也是真话。
  因此一位江湖大侠的炼成,才会如同煤的形成,起初用了大量的木材,最后得到的只是小小的一块。
  并且,最后的大侠也同样要面对江湖新生代的崛起等问题。
  新旧两代江湖人,就如同宝剑的双锋。它们最终汇聚和交锋于一点──在那点,不仅会有火花迸出,更会有鲜血如焰火般爆裂。
  至于其间少年血是否居多,则纯粹取决于江湖记录者的不同观念和态度。

  梁羽生对此显得颇为乐观,他固执地信奉“江湖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的直线型江湖进化观。在他笔下,新生代中的少侠只要愿意继承对抗朝廷鹰犬的正义事业,一般都能得到前辈们最真挚、最无私的支持。
  典型如《牧野流星》,当孟华杀了清廷第一高手海兰察后,侠义道的大家报以最热烈的欢呼。梁先生按耐不住激动之情,慨然写道:还不仅仅是庆祝胜利,更值得庆祝的是侠义道后继有人,一代胜过一代!
  这“侠义道”思想之统一、精神之纯粹、队伍之纯洁,和大陆6、70年代的革命文学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庸一开始也并不视其为严重问题。
  他笔下的少侠嘴上虽没毛,办事却总是很牢,只要个人魅力、江湖义气、武林正义和民族大义四张大牌一打,前辈鲜有不卖账的──陈家洛、袁承志、郭靖、张无忌、令狐冲等由少侠上升至大侠的过程都概莫能外。
  甚至有时候,老前辈还会慷慨地将自己毕生的功力注入后生体内,虽殒身而不恤。
  但逐渐地,金庸对江湖的新旧交班是否真能如此顺利产生了怀疑。以他对中国历史的浸淫和了解,除了禅让时代,中国的权力交接鲜有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的。
  因此袁承志能很轻易折服群雄当上了武林盟主,更赢得江湖大豪孟伯飞放弃大好家业,稀里糊涂跟着他去远征那个乌龟都未必下蛋的荒岛,安心做起化外之人;但黄蓉做丐帮帮主就得有个七灾八难,韦小宝更是即便已经做上了青木堂堂主,天地会的前辈们却还时不时去刁难、算计他。
  江湖乌托邦不可避免的破灭,正印证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韦小宝出走之后该怎么办?
  毕竟大家都还得在江湖上混。死了韦屠夫,也不能吃混毛猪呀。
  某日,云中岳出来宣读他的江湖新格局,其纲领甚是精彩,摘录如下:
  年轻后辈扬名立万最佳的终南捷径,就是向声威显赫的高手名宿挑战,败了无损颜面,最多逃走了事。胜了,那就是平地一声雷,即使不能取代对方的声望名位,至少可以建立自己的威望。所以,江湖道义与武林规矩,皆禁止后生晚辈向前辈名宿叫阵挑战,前辈也不许可倚老卖老无故向晚辈挑衅。有了这规矩,年轻人不至于因为想早点出头,而亟亟不择手段杀掉老一辈的高手名宿;老一辈的人,也不必怕自己的地位动摇,而尽快把有希望出头的年轻人杀掉永除后患。
  这规则可谓深得江湖博弈之三昧。
  只是,众览云老全集,他的少侠最终能赢得老前辈的尊重,却几乎都是依靠拳头打出来的。显然,上述纲领,是他所爱的,但不是他所信的。
  霸权主义和强权主义的江湖旧秩序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改良,遑论改变了。

  古龙又如何?
  我们都知道,古龙转向写武侠小说源于他的纯文学梦在商业时代中的破灭。他最早的武侠文字,就是当那些武侠名家的枪手而作。以文揾食的艰辛生涯在他身上打下太深的烙印,因此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的江湖都坚定站在年轻人一边。
  比如他渐露峥嵘的《孤星传》,便细致描写了江湖大豪“神手”战飞发现本属他操控的傀儡裴钰,突然已成长为一名英雄后的举止:……他凝注着裴钰面上表情的变化,一丝一毫也不敢放过。就正如一只正待扑人而噬的野兽,突然发觉自己的目标已变成个优秀而老练的猎人一样。
  《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他更借李寻欢向阿飞传授成名的江湖规则,把田七爷和赵正这样的伪君子前辈狠狠讥刺了一番:你若想成名,最好先学会听前辈的话。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这态度和覃贤茂《古龙传》的记载是相吻合的:当年古龙做枪手,出手很快,文思飞涌,且文笔不错,于是众名家半真半假对他这个无名之辈的后进赞誉有加。以古龙的敏感,这些名家的鼓励和表扬都不免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虽或许并没有恶意,却无疑在他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因此,在脸谱化江湖前辈的过程中,古龙清醒认识到:年轻人向前辈证明自己的最好办法,还是以最终实力说话。
  比如《绝代双骄》中,他写小鱼儿在败于花无缺后痛苦的自省:我自以为连恶人谷里的人都怕我,所以觉得很了不起,却不知他们怕我,只不过是像父母怕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若是真的动手,我能强得过屠娇娇?李大嘴?血手杜杀?
  此后小鱼儿如醉如痴练习武功,最终修成“绝代之英雄,终于长成”的善果。

  但到了《流星蝴蝶剑》,古龙的态度就开始微妙起来。
  因为在书中,古龙写了太多年轻人的太多缺点:孙剑的暴躁、南宫远的虚无、小何的偏执、叶翔的颓废、凤凤的下贱、高老大的疯狂……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当属律香川的暴虐和背叛。
  他们的结局也都很悲惨。
  但江湖的前辈如老伯、易潜龙、万鹏王,却被古龙刻画成雄图大略,老谋深算的江湖枭雄,更是面对年轻人挑战的最后胜利者。
  尤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平息了背叛、大局已定的情景下,老伯告诉孟星魂,他已经将高老大梦寐以求的地契送给了她。老伯还慷慨激昂说了一番道理:你无论看到谁在想往上爬,都应该去扶他一把,千万不要从背后去推他。
  但当年高老大求他让出快活园的土地时,无论出多少价钱,他都不肯──这正是高老大要和律香川联合的最主要原因。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是因为他那时已写出名动八方的楚留香、李寻欢,已经功成名就,自身也上升为江湖的前辈了?
  没有人知道答案。

  能感觉到的是,1975年的古龙,已经开始厌倦了少年人的江湖。
  1975年的古龙笔下,那双锋交聚处飞溅而出的鲜血,大多时候都是属于少年人的,无论他们是有名还是无名,属于个体还是群体。
  ──萧四无,这个满怀“上天入地寻小李,一心一意杀叶开”的雄心的年轻人,在傅红雪已放过他两次,并对他刀法缺点给予忠告的情况下,仍第三次挑战傅红雪。他不愿再等,结局却是倒在已无法控制自已的傅红雪刀下。他的头颅和鲜血,不过成了燕南飞诱使傅红雪意志崩溃的道具而已。
  ──燕南飞,经不起诱惑而做了公子羽的傀儡。为了向公子羽证明他已是江湖的最强者──最强者不过也是一个傀儡而已,他在与傅红雪的决战中身败名裂。对他最后流出的鲜血,傅红雪还会一声叹息,公子羽和明月心却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小马和小雷,其实不过是为情而伤的两个大孩子。因为不能忍受爱人的远离和背叛,他们都选择了自虐来忘记精神上的伤痛。却不知肉体的痛苦只能像醉酒一样逃避一时,最终仍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他们的鲜血,最终只成了他们青春的祭祀。
  ──狼山的迷狼,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做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因为对自己的人生完全绝望.所以他(她)们就变成了最离经叛道,最不爱惜任何生命的一群嬉皮。大麻和性爱狂欢,是麻醉他(她)们肉体直至精神的最有效选择。所以他(她)们会被法师吃掉乳房,被君子狼蛊惑拿自己生命去向那见鬼的太阳神祭祀。
  …………

  那么,最后的胜利者都是老江湖么?
  似乎也未必。
  归东景,他的阴谋最终被丁喜挫败,是因为丁喜不仅聪明,而且有勇气,他的勇气则来源于他对父亲、兄弟、朋友、情人等人的爱。
  37岁的公子羽,最后想要37岁的傅红雪来做他的傀儡时,被后者──以及同样37岁的古龙冷冷拒绝。
  因为古龙已从《天涯·明月·刀》被读者否定和报社腰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已熬过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创作时期,自然拒绝去做那自身虚名、读者民意和商业市场的傀儡。
  他用不着再去讨好市场,所以他也可不再讨好他书中的人物。
  因此他会在《三少爷的剑》中写天尊收买了大量名门正派中的年轻人来巩固她的地位,却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已经在偷偷聚集力量等待反噬──他们也有成就自己霸业的远大理想。
  古龙最后借已成为江湖局外人的谢晓峰道出:他们必定要互相残杀,但等到精疲力竭的时候,新一代的人就会兴起并取而代之。任何恋栈其中的江湖人,都必败无疑。
  双锋之争,从此对古龙已不再具有意义。而十年之后,江湖在古龙笔下更成为一场场赌局和游戏。

  如果对比梁、金、古三位大家的最后一部作品,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梁羽生笔下的少年侠客,仍然在不屈不扰地进行他们的反清大业。在长长的天山系列中,少侠最大的成就也就是杀了朝廷稍大一点的鹰犬而已。但在梁的最后一部,少侠终于提剑上战场直接刺伤了清廷的祖先努尔哈赤──书生的执著可见一斑。
  金庸笔下的狡黠少年在功成名就后,却被文前辈顾查黄吕、武前辈茅舒无名老者双重夹击,以至未老先衰,不得不挟群美箱巨金退出江湖,鸿飞天外又冥冥──智者的思虑可谓缜密。
  古龙的最后一部,主角却是中年。江湖的翩翩少年虽多,却都成了赌局上的筹码。古龙的冀图或许是:摆脱传统武侠文学中专写少年人奋斗的先天局限性,使作品能和自身同行,开拓一个中年人的江湖和大武侠时代。
  ──但没有了双锋,也没有了市场。因为其一,他早逝,《大武侠时代》没有最终完成;其二,以后已没有人敢继续写没有了双锋的江湖。
  古龙曾冀望自身能像傅红雪一样握紧刀锋,杀出少年江湖的重围。但他忘记了,他并没有那份如大地般安忍不动的意志和那柄受过天上诸神祝福地下众魔诅咒的快刀;他更忘记了,他其实并没有敌人。
  ──我来,我看,我征服。
  古龙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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