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古龙六记

2007-06-26  作者：尧吉9303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四、暗花

　　任何一个江湖里，人命永远都有价钱的，因此杀手才能像卖淫一样，成为人类最古老的职业。而按照江湖的唇典，一个江湖人的价值被称作“暗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一个江湖人的生命不能够在阳光底下自由的生长，那么他就会像暗花一样只盛开在黑夜里，盛开在阴谋和陷阱、暴虐和虚无之中。
　　于是悲观者会看到它最终的结局是凋谢和死亡；但乐观的人，只会在意和欣赏它在生与死之间所展示的光艳。
　　1975年的古龙，介乎两者之间。

　　先说江湖中的强者，他们基本可分成两类：一类是狮子，另一类被称作殉道者。
　　1975年古龙笔下的狮子，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公子羽和天尊这两只。
　　公子羽是前辈传奇人物沈浪的唯一传人，他自称非但不喜欢杀人，一生中也从未亲手杀过人──但除了这唯一继承了沈浪的地方，他绝对是个冷酷无情的枭雄。
　　孔雀翎和大悲赋都在他手中，他却听任燕南飞为这两样东西毁灭了孔雀山庄、凤凰集和倪家，导致无数江湖人的身败和名裂；
　　因为希望比燕南飞更强的傅红雪赢得最后决战，做新一代的“公子羽”，他可以让挚爱他的女人去陪傅红雪做爱以放松神经；
　　决战后，他对死在脚下的失败者燕南飞不屑一顾，并赤裸裸地威胁拒绝他诱惑的傅红雪：如果你拒绝做我的傀儡，我不但会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
　　而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公子羽”这个符号在江湖里长生和长存。
　　这正是他的暗花：名，同时也就是他的命。

　　天尊是一个女人，但是她的残酷决不会稍低于公子羽。
　　天尊──慕容秋荻个性极强。她十六岁第一次遇到谢晓峰时，谢给她采了一朵山茶花，她的回报是刺向谢晓峰咽喉的一剑，因为没有人可以向江南七星塘的大小姐示以轻薄的。
　　以她这般坚强和骄傲的女人，如果爱上谢晓峰，那么她绝对不会允许谢晓峰和第二个女人有感情上的瓜葛。
　　只可惜谢晓峰是江湖中的神，有无数女人投怀送抱，为他痴狂。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拒绝任何一个优质女人的打算。
　　求不得之苦，直接导致了慕容秋荻的疯狂。但慕容秋荻的报复并非像谢晓峰一样的性乱，因为她发现有种东西可以代替和填补她的虚空：那就是权力。
　　为了达到权力的巅峰，她组建的天尊组织吸纳的人员基本都是为公子羽所不屑的邪魔歪道、大盗巨恶；
　　为了达到权力的巅峰，她无所不用其极：不仅出卖情人剑术的秘密，觊觎情人神剑山庄的霸业；还大肆收买江湖名门大派的人做卧底，更对不服从者格杀勿论──比如对红旗镖局。
　　但除此之外，她也会在恰当的时候让谢晓峰要她，也会给儿子一块代表天尊组织无上权威的令牌作防身之用。
　　因此，慕容秋荻的暗花似乎属于一株二艳的并蒂花。江湖权力是其中最艳的一朵，另一朵则是独占的爱。
　　──从某种意义上说，独占的爱正是一种权力。

　　除了奉行丛林法则的狮子，另一类江湖人殉道者同样孤独。
　　古龙笔下，白衣人、西门吹雪、叶孤城、燕十三、地藏等都是剑道的殉道者。
　　他们的共同点是，至高无上的剑道是他们所依赖的永恒的心灵安慰，他们为之可付出一切。如温瑞安在《闯荡江湖》中所言：不顾一切，达到修真之目的，在此途中，遇神弑神，遇佛弑佛。
　　白衣人做过小商贩、西门吹雪也曾如“凡人”一样结婚生子、叶孤城会忍不住想试一下天子之剑、地藏会研究乃至迎合卫凤娘的心理，但燕十三在其中却无疑最异类。
　　因为燕十三是所有古龙笔下不着白衣而成为绝代剑客的唯一的一个。
　　──《三少爷的剑》是全然入世的。
　　所以他会把剑鞘上的珍珠拿来换酒、和乌鸦抢着不付账；所以他会和乌鸦一起开夏侯星的小厮的玩笑；所以他决不会拒绝美女自动送过来的香吻；所以他会接受一个投河的医者的医术，化身为段十三悬壶济世。
　　这些都是他对剑道的修行。
　　他传给铁开诚杀人的十三剑，传给简传学救人的无双医术，却竭力避免和他们产生感情。因为他如对剑之外有了任何牵挂，这都已背叛了修道的目的。
　　他也终于练成了第十五剑，代表黑色和毁灭之剑。第十五剑后，一切生命都会如暗花开过后的灰烬。

　　对于燕谢之战，我只对一个问题低徊多年：燕十三既无杀谢晓峰之心，又决心让第十五剑自己而绝，那么他为何不担心谢晓峰领悟、掌控了第十五剑后，成为人世间不可克制的毒龙？
　　直到一日看见《列子•汤问》中的下面一段话：
　　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端锋相触，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扦之，而无差焉。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途，请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术于人。
　　道既能穷，这碌碌苍生又何足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天地不仁终不碍古龙的那一点仁心。
　　在前一年，他写了《孔雀翎》，阐释一个江湖人的价值和那道不明的宿命。
　　高立丢了孔雀翎后，他选择了去赎罪。当他来到孔雀山庄时，秋凤梧带他去看自己的家人──慈祥的母亲、美丽贤惠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也带他去看了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翎下的江湖人的灵位。
　　秋凤梧的做法是在解释孔雀翎对秋家的意义：如果死在孔雀翎下的江湖人的后代知道孔雀山庄丢失了孔雀翎，秋家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就会因报复而被毁灭。
　　高立懂了，于是他自愿以一死来为孔雀山庄保守这个残酷的秘密，同时也是为报答秋凤梧那伟大的友情。
　　秋风梧最后告诉高立：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是百里长青。古龙说：于是高立灰暗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串辉煌的火花：他之所以背叛杀手组织，就是为了向百里长青报恩。秋凤梧的话令他感觉自己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自己的一生。
　　高立最终的归所，想必一定是孔雀山庄里最早被阳光照到、花开得最美最艳的地方。

　　然而，这颗伟大的灵魂在多年后又会看到些什么呢？
　　他会看到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庄主因为无后，不得不偷偷去城里找女人为他生孩子。
　　他也会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女人在一瞬把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制住，逼着后者去吐露那个家族里的最大秘密：孔雀山庄确实没有真正的孔雀翎。
　　他当然还会看到，孔雀山庄丢失了孔雀翎在江湖上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秘密，而那些掌管孔雀翎入库钥匙的山庄幽灵竟也会被人收买。
　　于是他会看到当年牺牲了性命来保护的孔雀山庄──那所谓“三百年声名、八十里基业、五百条人命”，会在顷刻间变作一片废墟。

　　当然还有他看不到的事情，那些事情比眼前的血腥更残酷。
　　比如，那为孔雀山庄主人生孩子的可怜女人，其实早已堕入阴谋并死于非命。在江湖上烜赫三百年之久的秋家一脉，至此终于断绝。
　　又比如，他和秋凤梧付出巨大代价，冀望能造福武林同道的北六省镖局联盟，其实并未为给江湖人带来多大的福祉。
　　丁喜虽然年轻，却一眼看穿了镖局联盟的本质：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死，顾客永远是对的。
　　因此所谓的联盟，不过是替那些贪官污吏如谭道、恶霸奸商如张金鼎之流做看门狗而已。
　　那些镖局联盟的高级合伙人，私德更坏：归东景毒辣；西门胜阴鸷；姜新寡人有疾，患上色痨；似乎一身正气的百里长青，却也曾在未成名的时候“为了事业”而抛弃多病的情人和亲生骨肉──从归东景的一句“我也知道你跟王老头早年在闽南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可知，见不得人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就连最开明的邓定侯，当他得知丁喜劫镖的目的只是为了要救济那些死在联盟刀下的黑道中人的孤儿寡妇时，他的反应也只是“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于是，我们只能看到古龙替丁喜毫不客气地抢白道：难道要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去做保镖？难道要那些年轻的寡妇跑到妓院里去接客？

　　为什么古龙只给了高立唯一的路可选择？又该怎样解释，古龙在编造了这个江湖神话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亲手打破了它？
　　我自然也没有答案。不过我们能听到：
　　──金兰花说：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们却只不过是一群连猪狗都不如的杂种，能够为他死，我已经很开心了。
　　──金枪徐说：你有空时，不妨到那边的青山下去找我。我屋后有修竹，堂前有梅花，屋里还有酒。
　　我们也能看到：
　　──常无意紧握着他的剑，一步步向狼山之王走去。他心里也在怕，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但是他下定决心，绝不退缩。
　　──小婷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言，因为她己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日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
　　当大多数园丁们都在埋头刈除去他们眼中的杂草和荆棘时，古龙默默替它们向神祈福，让那些不起眼的杂草和荆棘能像暗花一样飘香和开放。
　　尽管只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