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守株待兔

2024-05-0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白山君夫妇坐在屋子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神情都不免有些沮丧。
　　他们辛辛苦苦，绞尽了脑汁，才将花无缺从苏樱那里又偷回来，为的自然只是想再设法从花无缺口中探出那秘密。
　　而此刻他们的苦心竟全都白废了。
　　白夫人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白山君也没心情来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瞪着花无缺苦笑。
　　过了半晌，突听白夫人在外面惊呼道：“你快出来瞧瞧，这是什么？”
　　白山君箭一般冲出屋子，只见江玉郎和铁萍姑并头躺在那里，像是已睡着了，白夫人却站在树下发呆。
　　树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落叶而已。
　　白夫人面上却显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你瞧这是什么？”
　　白山君瞪眼道：“是什么？只不过是一堆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而已。”
　　白夫人道：“你再瞧清楚些。”
　　只见落叶堆里，有个小小的洞窟，像是兔窟，又像是狐穴。
　　白山君道：“我瞧见了。”
　　白夫人一笑，道：“你眼力虽大不如前，但我知道你迟早总会发现的。”
　　白山君道：“但这只不过是个洞而已，你难道从来没有瞧见过一个洞么？”
　　白夫人忽然扭过头，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就好像白山君脸上忽然生出了一棵银杏树来似的。
　　白山君笑道：“你难道连我都从来没有瞧见过？”
　　白夫人却长叹了一声，道：“看来你的确是老了……老了……”
　　白山君哈哈笑道：“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体力还是强壮得很……这一点你自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你难道忘了求我饶命的时候了么？”
　　白夫人的脸居然红了红，啐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又想到……想到……”
　　白山君忽然一把搂住了她，悄声笑道：“这林子倒也不错，咱们就在这里……”
　　白夫人一把推开了他，娇嗔道：“你就是一天到晚想这种事，所以眼睛也花了，头脑也不管用了。”
　　白山君道：“我的头脑有什么不管用？”
　　白夫人道：“你再仔细瞧瞧这个洞。”
　　白山君大笑道：“这个洞有什么好看，倒是你那个……哈哈我倒想瞧瞧。”
　　话未说完，白夫人忽然给了他一个大耳光，红着脸笑骂道：“老色鬼，老不正经。”
　　她竟弯下腰，将洞旁的落叶都扫了开去，只见这地洞四面，都十分光滑平整，而且下面没有别的出路。
　　常言道：狡兔三窟，狐狸也是一样，这个洞若是兔窟狐窟，洞下必有出路通向别的地方。
　　白夫人道：“你现在难道还不懂？”
　　白山君动容道：“我懂了！这个洞是人挖出来的！”
　　白夫人眼睛一亮，道：“正是，你再想想，人为什么要在这深山的树下，无缘无故挖个洞呢？”
　　白山君道：“因为他要藏在里面，偷窥别人的动静。”
　　白夫人拍手道：“这就是了，但这么小的洞，又有谁能藏在里面？”
　　白山君神情也兴奋起来，道：“你莫非是说他？……他也到了这里？”
　　白夫人笑道：“除了他还有谁？”
　　白山君皱眉道：“但他已有二十年没露过面，听人说早已死了。”
　　白夫人淡淡道：“你想，像他这种人会死得了么？谁能杀得了他？”
　　白山君叹了口气，道：“不错，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白夫人吃吃笑道：“你还在吃他的醋？”
　　白山君板着脸道：“就算你的老情人快来了，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笑得如此开心。”
　　白夫人勾住了他的脖子，悄笑道：“老糊涂，我若是喜欢他，又怎么会嫁给你？……来……”
　　白山君却一把推开了她，大声道：“不来。”
　　白夫人媚笑道：“你方才不是很有兴趣的么？”
　　白山君道：“但现在我却没有兴趣了。”
　　他狠狠在那堆落叶上踢了一脚，又道：“想起这小子说不定就在左右，我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白夫人眼波流转，道：“那么……我们就进去吧。”
　　白山君道：“我要留在这里。”
　　白夫人道：“为什么？”
　　白山君忽然大笑道：“你难道忘了一句话？”
　　白夫人道：“什么话？”
　　白山君一字字道：“守株待兔！”


　　江玉郎简直难受得快死了，哪里能真的睡着——他只不过是闭起了眼睛，在装睡而已。
　　他听到这夫妻两人竟为了地上有个洞而大惊小怪，心里也不免很觉惊奇，听到这夫妻两人在打情骂俏，又觉得好笑，再听到他们说这小洞里竟能藏人，他几乎忍不住要失声问了出来：“这么小的洞，连五岁小孩子都难以在里面藏身，一个大人又怎么能藏得进去呢？难道这人是侏儒不成？”
　　最后他又听到白山君说：“守株待兔！”
　　江玉郎心念一闪，暗道：“他们等的这人，莫非就是‘十二星象’中的‘兔子’不成？”
　　要知这“十二星象”正是以十二生肖为名，就是鼠、牛、虎、兔、龙、蛇、猪、马、羊、鸡、猴、狗，这十二个人。
　　这十二人虽是江湖剧盗，武林杀星，但偏偏又觉得做牛做马，大是不雅，所以又引经据典，为自己找了个风雅的名字。
　　鼠号“无牙”，牛号“运粮”，虎乃“山君”，兔号“捣药”，龙为“四灵之首”，蛇乃“食鹿之君”，猪为“黑面”，马虽名“踏雪”，又号“虎妻”，羊号“叱石”，鸡乃“司晨”，猴名“献果”，狗号“迎客”，这十二个风雅的名字，正是出自诗韵。
　　十七年前，黑面之猪，司晨之鸡已死在移花宫主手下，迎客之狗，也在燕南天剑下丧生，献果之猴和沈轻虹也为了那宝藏，同时死在“迷死人不赔命”萧咪咪的万丈绝谷之中，食鹿之蛇和小鱼儿斗智斗力，俱都大败，也中毒而死，是以如今“十二星象”只剩下七个人了！
　　这七个人能活下来，无论武功机智自然都比死了的厉害得多，何况经过这十七年的放逐生活后，每个人武功自然有大的进境，江玉郎很久以前就知道，十二星象中的“兔子”姓胡自号“蟾宫落药”，取的自然就是“月中捣药”之意，却始终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
　　只因江湖中简直就没有几个人能瞧见过这胡药师真面目的，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


　　白山君果然坐在树下，“守株待兔”起来。
　　白夫人静静地瞧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道：“你可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么？”
　　白山君冷冷道：“我读过的书虽不多，但这故事总是知道的。”
　　白夫人也坐了下来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白山君道：“这故事出自韩非子，五蠹编，乃是说昔日宋国有个耕田的穷小子，有天忽然瞧见有只兔子跑得太急，竟撞在树上撞死了。”
　　白夫人笑道：“可见无论是人还是兔子，脾气都不可太急燥的。”
　　白山君“哼”了一声，接着道：“那耕田的穷小子就将死兔子捡了起来，拿出去居然卖了许多钱，这穷小子一想，我耕田耕得如此辛苦，既然捡只兔子也能换钱，我何必再耕田呢，于是他就天天坐在树下等兔子来撞死，再也懒得去耕田了。”
　　白夫人嫣然笑道：“我跟你做夫妻这许多年，倒未想到你竟是个如此渊博的人。”
　　白山君冷冷道：“我倒也并非博学广闻，只不过知道你对‘兔子’很有兴趣，所以有关兔子的事，我也知道得比较清楚些。”
　　白夫人笑道：“既是如此，你可知道后来那穷小子可等着兔子了么？”
　　白山君道：“自然没有，性急的人虽不少，性急的兔子却并不太多的。”
　　白夫人格格笑道：“那兔子不但性急，而且眼睛也有些毛病，所以才会撞死。”
　　白山君道：“那穷小子等了很久，从此再也不见兔子上门，他的田却因此全都荒芜了，从此别人都拿这穷小子当笑话来说。”
　　白夫人悠悠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学这穷小子呢？你在这里苦苦等着，兔子若是不来，岂非也成笑话？”
　　白山君冷冷道：“他必定会来的。”
　　白夫人道：“哦？你知道？”
　　白山君道：“他既已来过，必然知道你会回到这里，有你在这里，他还会不来么？……嘿嘿，说不定他早已在暗中偷偷跟着咱们，想等机会见你一面。”
　　白夫人吃吃笑道：“我已经是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白山君冷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别人看来，你虽或已是老太婆了，但在他眼里，你说不定还是个小美人哩。”
　　白夫人眼波流动，道：“在你眼睛里，我又是什么？”
　　白山君忽也一笑，大笑道：“在我眼里，你简直是天仙。”
　　听到这里，江玉郎实在觉得好笑，他想不到这一对老夫老妻，居然还在这里拿肉麻当有趣。
　　但由此可见，这位白夫人的确有两下子，到现在居然还能将她的丈夫耍得七荤八素，团团乱转。
　　突听白山君一声轻呼，道：“来了！”
　　江玉郎再也忍不住张开眼，偷偷一望，只见一段比人头略为粗些，三尺多长的枯木，远远滚了过来。


　　这段木头不但能自己在地上滚，而且还像长着眼睛似的，遇到前面有木石阻路，它居然自己就会转弯。
　　深山荒林之中，骤然见到这种怪事，若是换了平时，江玉郎就算胆子不小，也一定要被吓出冷汗来的。
　　但现在他已知道这段枯木必定与那胡药师有关，已猜出胡药师说不定就藏在这段枯木里，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只不过有些奇怪而已：“这段木头比枕头也大不了多少，人怎能藏在里面？”
　　难道这位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竟真的是个婴儿般大小的侏儒不成？
　　但他若是侏儒，又怎会和千娇百媚的白夫人拉上“老情人”的关系——像白夫人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万万不会喜欢一个侏儒的！
　　白山君却瞬也不瞬地瞪着这段枯木，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两只手也紧紧捏成了拳头。
　　白夫人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娇笑道：“老朋友许久不见，可不能像以前一样，见面就要打架。”
　　白山君冷笑道：“既是老朋友，为何躲躲藏藏的不能见人！”
　　那段枯木里竟哈哈一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贤伉俪居然还恩爱如昔，当真可贺可喜。”
　　白山君大声道：“你怎知道咱们还恩爱如昔，你莫非一直在暗中偷看？”
　　那枯木笑道：“若非恩爱如昔，怎会有这么大的醋劲？这道理自是显而易见，根本用不着看的，是么？”
　　笑声中，这段枯木已滚到树下。
　　枯木中竟忽然伸出个头来。
　　江玉郎虽然明知木头里有人，但猝然间还是不免吓了一跳——枯木上忽然生出个人的头来，这无论如何，都是件非常骇人的事。
　　只见这颗头已是白发苍苍，但颔下胡子却没有几根，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就像是两粒巨大的珍珠。
　　人的眼睛都是狭长的，这双眼睛却实在太圆，简直不像是人，倒真有七分像是兔子的。
　　最奇怪的是，这颗头非但不小，而且还比普通人大些，枯木虽然中空，但这人头塞进去，还是紧得很。
　　不但头大，耳朵更大，而且又大又尖，和兔子的耳朵更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大了两倍。
　　一个侏儒，又怎会有这么大的头，这么大的耳朵？
　　江玉郎不由得更吃惊了，虽然还想装睡，却再也舍不得闭起眼睛，再看铁萍姑，眼睛又何尝不是瞪得大大的？
　　白夫人吃吃笑道：“十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如此顽皮。”
　　这人哈哈一笑，道：“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白山君冷笑道：“你若以为女人还喜欢顽皮的男人，你就错了。”
　　这人笑嘻嘻道：“哦，现在的风气难道改了么？我记得顽皮的男人一向是很吃香的。”
　　白山君道：“顽皮的男人，自然还是吃香的，但顽皮的老头子……嘿嘿，让人见了只有觉得肉麻，觉得恶心。”
　　白夫人见到现在还有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开心：“看来我还没有老哩。”
　　但面上却故意做出生气的模样，板着脸道：“你们两人谁若再斗嘴，我就不理谁了。”
　　白山君大吼道：“你莫忘了，我是你的老公，你想不理我也不行。”
　　白夫人娇笑道：“你瞧你，我又没有真的不理你，你何必紧张得这样子。”
　　只见她眼睛发亮，脸也红润起来，像是忽然年青了十几岁——若有男人为一个女人吃醋，那女人往往就会立刻变得年轻的，世上也唯有男人的喜爱，是最好的化妆品，能令女人永远保持年轻。
　　所以老处女永远是老得最快的。
　　那人叹了口气，笑道：“白老哥，看来你真是老福气，看来只怕等你进了棺材，我这小嫂子还是年轻得和大姑娘似的。”
　　白山君怒吼道：“你想咒我死么？就算我死了，也轮不到你。”
　　那人笑道：“哦，该轮到谁呢？”
　　白山君跳了起来，吼道：“这用不着你担心，我包险你比我死得早，你信不信？”
　　吼声中，一拳击了出去。
　　只听“蓬”的一声，那段枯木竟被他拳风震得粉碎，一个人自枯木中弹了出来，“嗖”的窜上树梢。
　　江玉郎竟连这人的身形都没有瞧清楚，还是没瞧见这人是不是侏儒，心里不禁暗暗吃惊：“这小子好快的身法。”
　　只见这人一颗大脑袋从树叶里探了出来，笑嘻嘻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但白老哥，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来和你打架的。”
　　白山君吼道：“你是干什么来的？我这老虎虽不吃人，吃个把兔子却没关系。”
　　那人悠然笑道：“你若伤了我，只怕这辈子再也没耳福听到‘移花接玉’的秘密了。”
　　白山君怔了怔，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大笑道：“胡老弟，你以为我真的生了你的气么？”
　　那人笑道：“你这还不是生气，我真不敢想你生气时是什么样子！”
　　白山君大笑道：“你和我老婆是老朋友了，难道忘了她的脾气？”
　　那人道：“她的脾气怎样？”
　　白山君道：“她最喜欢别人为她吃醋，我既然是她的老公，自然时常都要想法子让她开心，其实……”
　　话未说完，“吧”的，脸上已挨了个耳掴子。
　　白夫人瞪着眼道：“其实怎样？”
　　白山君也不生气，笑嘻嘻道：“其实我也是真喜欢你的，只不过也很喜欢那移花接玉。”
　　白夫人眼珠一转，也笑了，笑啐道：“老不死，谁要你喜欢老娘，老娘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
　　她又向树上一瞪眼睛，笑骂道：“死兔子，你还不跟老娘下来么？”
　　那人大笑道：“是，老娘，我这就下来了。”
　　他随着笑声一跃而下，哪里是侏儒？竟是个昂藏七尺的伟丈夫，看来比白山君还高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