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生死两难

2024-04-2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就在这时，苍茫的曙色中，忽然现出了一条人影。
　　这人长袍曳地，头发披散，脚步是那么轻柔，那么飘忽，看来就像是死亡精灵的化身。
　　晨雾迷漫，如烟氤氲，花无缺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美丽的脸上，似乎也带着绝望的死色。
　　白夫人！
　　这人竟是白夫人！
　　她终于还是出现了。
　　花无缺本来以为自己一见了她就会冲过去的，谁知此刻竟只是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她。
　　他生气已没，哪里还有这份力气！
　　白夫人幽灵般飘飘走过来。
　　花无缺又以为她一定是要来杀他的，谁知她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瞧着他。
　　花无缺忽然狂笑道：“你来的正好，既来了为何还不出手？”
　　白夫人只是瞧着他，竟不说话。
　　花无缺道：“原来你只是来看着我死的么？”
　　白夫人还是不说话。
　　花无缺大笑道：“很好，无论你为何而来，我都很感激你，我正在觉得寂寞。”
　　白夫人竟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可怜的人，你竟连求生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花无缺心里一阵绞痛，嘶声笑道：“你一心只求我速死，却反来要我求生，你难道还觉得我的痛苦不够？”
　　白夫人黯然道：“我伤了你，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但你却也要谅解我的苦衷。”
　　花无缺狂笑道：“苦衷？你也有苦衷？”
　　白夫人悠悠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的丈夫，有时难免会做出一些愚笨而残忍的事来，白山君既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怎么能看着你杀他？”
　　她说着说着，目中竟流下泪来，惨然接着道：“但我也知道我是对不起你的，只求你能原谅我。”
　　花无缺狂笑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难道又想来骗我么？”
　　白夫人流泪道：“你既已落到现在这模样，我怎忍再骗你？我为什么还要骗你？”
　　花无缺道：“我的确也不知道你为何还要来骗一个垂死的人，但无如何，这次我总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白夫人黯然垂首，道：“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相信我的，但……但你能跟我去瞧一样东西么？”
　　花无缺动也不动地坐着，笑声已嘶哑。
　　白夫人抬头凝注着他，颤声道：“我只求你这一次，无论如何，这对你也不会再有什么伤害，是么？”
　　她目中竟似真的充满了哀求之色。
　　花无缺嘶声笑道：“不错，我既已将死，还有什么人能伤害我？”
　　他终于还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穿过几间屋子，花无缺赫然发现竟有个人倒悬在横梁上，全身鲜血淋漓，一柄长刀穿胸而过。
　　花无缺还未看清是什么人，白夫人已停下脚步，一字字道：“我要你来见的，就是他！”
　　花无缺道：“这……这是谁？”
　　白夫人道：“你瞧不出么？”
　　她撕下了一块衣角，擦了擦这人自前胸倒流至脸上的鲜血，露出了面目——这倒悬在横梁上的死人，赫然竟是她的丈夫。
　　花无缺失声道：“白山君死了！”
　　狂笑声掩去了他语声中的惊讶之意，他语声中甚至还有些失望，却绝没有高兴的意思，他虽想与白山君一战，虽想将此人除去，但骤然见到此人死状如此之惨，想到一个人生命之短促，竟不觉兴起兔死狐悲之感。
　　白夫人缓缓道：“我要你亲眼瞧见他的尸身，也正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
　　花无缺道：“你杀了他？”
　　白夫人黯然长叹了一声，道：“不错，是我杀了他！”
　　花无缺踉跄而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夫人道：“我居然会杀了他，你一定会觉得很惊讶，是么？”
　　花无缺又何止“惊讶”而已，他简直无法相信。
　　白夫人道：“但你本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要杀他的！我实在有一万种理由要杀他，我本该早就杀了他的！”
　　花无缺狂笑着怒吼道：“世人都可以杀他，只有你却不能杀他的，他有什么对不起你！”
　　白夫人幽幽叹道：“我知道他一定对你说了许多谎话，将我说成个妖魔般的女人，但你……你难道就真相信了么？”
　　花无缺道：“我为何不信？”
　　他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已些动摇。
　　白夫人凄然道：“我若真是他说的那种女人，他又怎么还能和我相处二三十年？像他那样的脾气，他早就杀死我了！”
　　她偷偷瞟了花无缺一眼，接着又道：“我那么样对你，只因我一心还在想挽回他的心，我为了他，不惜伤害任何人，不惜做出任何事……”
　　她目中泪珠又一连串落了下来，几乎泣不成声。
　　她的话说得这么真挚，这么沉痛，而白山君那番话，听来却实在有些荒诞难信，若有人还要相信白山君的话，而不相信她的，那才真是怪事。
　　花无缺道：“但你既然如此对他，为何又杀了他？”
　　白夫人抽泣着道：“我是个女人，命运无论多么悲惨，我本来也只有接受的，但我虽然用尽了一切方法，想使他重回到我身边，谁知……谁知……”
　　她忽然返身扑到花无缺怀里，放声痛哭道：“他竟丝毫不念夫妻之情，他……他……他竟要杀我！”
　　花无缺竟没有推开她。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忍推开一个在他怀中痛哭的女人——一个痛哭着的女人，伏在一个狂笑着的男人怀里痛哭，旁边还倒悬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身，这情形之怪异诡秘，当真谁也描叙不出。
　　花无缺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白夫人道：“我本来虽然不惜为他而死的，但他真要来杀我时，我却再也忍受不住，二十年来所受的折磨和委曲，二十年来的冤苦和悲痛，全都在这一瞬间发作出来，我忍不住抽出了‘刀’，一刀向他刺了过去！”
　　她惨然接道：“我本也以为这一刀希望伤不了他，谁知他从未想到我会反抗，竟毫无防备之心，我这一刀，竟真的……真的将他刺死了！”
　　花无缺又能说什么？
　　白夫人双手拉住了他的胸襟，仰面瞧着他，流泪道：“你说，我难道不该杀他？我难道杀错了他？”
　　“你没有杀错，你只有杀他，无论换了什么人，只怕都会杀他的，你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花无缺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已从目光中流露出来，他笑声已渐渐嘶哑，腿已渐渐发软。
　　他一身气力，竟已都被笑了出去！
　　白夫人瞧了他半晌，黯然垂下了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情我的，所以才会对你说这些话，世上纵没有别人同情我，你也一定会同情我，因为……因为……”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见的男人虽然多了，但只有你是最最温柔，真正体贴女人的，世上的男人若都像你这样，女人就有福了。”
　　花无缺就因为这脾气，所以才容易上女人的当，他本不是笨人，只不过心肠总是太软了些
　　世上的男人若真的都像他这样，那世界只怕就要变成女人的世界了，十个男人中，只怕有九个要自杀。
　　花无缺忽然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我绝不会再恨你……”
　　白夫人道：“你原谅了我？”
　　花无缺点了点头，又道：“你话已说完了么？”
　　白夫人道：“我该说的都已说了，你……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
　　花无缺道：“我……我只望你……”
　　他自然希望白夫人能止住他这要命的笑声，但到了这地步，他竟然还是无法在女人面前说一句恳求的话。
　　他就算被女人骗了一万次，就算被女人骗得立刻要死了，竟还是不愿在女人面前露出丝亳可怜像。
　　世上就有这种人，宁可女人骗他，也不愿女人恨他的。
　　白夫人静静瞧了他半晌，黯然道：“其实用不着你说，我也早该为你起出笑穴中那根销魂针的，但你方才用力过度，针已入穴极深，我也无力为你起出来了。”
　　花无缺心里一阵绞痛，突然推开了白夫人，转身而行，到了此刻，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注定，已只有笑死为止。
　　他绝不愿这样死在女人面前，又要去走得远远的，他既已必死，为何还要在别人心里留下他可笑而可怜的印象。
　　他要别人永远记住他，永远记住他是温柔而体贴，潇洒而斯文的，不是那种笑得声嘶力竭而死的模样。
　　谁知白夫人却又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现在还不能走。”
　　花无缺再也忍不住怒气上涌，却又勉强压了下去，道：“事已至此，你为何还要留下我？”
　　白夫人道：“我虽然不能救你，却知道世上还有个能救你的人。”
　　花无缺仰天笑道：“我已如此模样，难道还会去求人不成？”
　　白夫人眼睛盯着他，一字字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很有勇气的人，现在你难道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花无缺黯然垂首。
　　白夫人道：“我虽然无力救你，但却能将你的性命延长三天，三天内我就可以带你去找到那个人，你若有勇气活下去，你就该有勇气去求他！你年纪轻轻，求人并不可耻，不敢活下去才真正可耻。”
　　花无缺嗄声笑道：“我纵去求他，他也未必会救我，我又何苦……”
　　白夫人截口道：“我很了解那个人，只要你去，他一定会救你的。”
　　她缓缓接道：“何况，你并不是去求他，你只不过去治病而已，一个人生了病而不去就医，这人并不可敬，反而可笑！”
　　她翻来覆去的解说，花无缺心终于动了，一个人无论多么不怕死，有了生机时还是不愿意死的。
　　白夫人柔声道：“求求你，答应我吧，为了我，你也该活下去，你若死了，却教我情何以堪……只要你点点头，我永远都感激你！”
　　花无缺终于点了点头。
　　对如此真挚的恳求，他永远都无法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