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生死两难

2024-04-2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铁心兰是从这条地道进来，自然知道秘室的出口。
　　他们狂奔而出，又到了大殿，大殿中仍是阴森森的，寂无人影，白山君夫妻好像因为明知花无缺必死，所以放心得很，路上竟没有人来阻拦他们。
　　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他们乘着黑暗的夜色，奔入旷野，满天星群渐隐，山麓下林木沉寂，花无缺的笑声听来也就更刺耳。
　　铁心兰又忍不住道：“你可以不笑了么？”
　　花无缺脚步已渐缓渐停，笑声却更急，大笑道：“我……我不……”
　　铁心兰瞪着他，大声道：“你真的觉得骗人如此有趣？”
　　花无缺的心已快碎了，几乎忍不住要将真象说出来。
　　但他忽又想到，与其要让铁心兰等着看他的惨死之况，倒不如还是被她永远误会下去的好。
　　他反正已快死了，又何必还要教别人伤心。
　　铁心兰跺了跺脚，道：“你……你再要这样笑下去，我就走了！”
　　花无缺暗中叹了口气，嘴里却大笑道：“你走吧！哈哈……我反正已知道你爱的不是我……哈哈哈，你快走吧！”
　　铁心兰身子一震，颤声道：“你真的要我走？”
　　花无缺狂笑着道：“是！”
　　铁心兰呆视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花无缺却已是仰天狂笑，也不瞧她一眼。
　　铁心兰咬一咬牙，跺脚道：“好，我走就走，我……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她转身狂奔而出，眼泪却已流落满面。
　　花无缺还是在不停地狂笑着。
　　他已明知必死，他眼见着他最珍惜的人离他而去，连他拼命救出来的人，也丝毫不谅解他，但他……
　　还是只有不停的笑，不停的笑……
　　这笑可是什么滋味。
　　寂静黑暗的山林中，充满了他这凄凉而疯狂的笑声，最后一粒孤星，也沉重地落入死灰色的穹苍里……
　　天地难道竟真的如此无情？
　　花无缺眼泪终于也忍不住流下面颊。
　　他从小生长的，便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他从来也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但现在……
　　他却在狂笑中落下泪来！
　　忽然间，铁心兰又来到他面前，静静地瞧着他。
　　花无缺赶紧悄悄擦干了面上泪痕，大笑道：“你又回来作什么？”
　　铁心兰面上已带着有恐惧之色，颤声道：“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无缺道：“什么事？……哈哈，我只是觉得你好笑！哈哈哈，你难道连赶都赶不走？”
　　铁心兰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走！”
　　花无缺道：“你不走？哈哈，好，我走！”
　　他还没有转过身，铁心兰已一把抱住了他，嘶声道：“告诉我，你……你是不是受了种很奇怪的伤？”
　　花无缺大笑道：“我怎会受伤？”
　　铁心兰道：“既是不是！就求求你莫要再笑了，好么？”
　　花无缺道：“我为何不能笑？哈哈……你为何抱住我？放手，快放手！哈哈哈……快去找小鱼儿去吧！”
　　他笑得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铁心兰只觉他的手已冷得像冰一样，大骇道：“你为何不肯说实话？”
　　花无缺只是狂笑着道：“放手……快放手……”
　　铁心兰咬了咬嘴唇，忽然道：“好，我放手，你也许觉得我不配抱着你，但只要你说出来，只要你说我是个又狠心，又下贱的女人，我就立刻放手！”
　　花无缺道：“你是个……哈哈哈……你是个……”
　　铁心兰凝注了他半晌，惨然道：“我已经知道了，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你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忍说出半句伤害我的话。”
　　花无缺心如刀割，却还是只有笑，不停地笑。
　　铁心兰又流下泪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子的，你……”
　　花无缺狂笑道：“我为了你……哈哈，你还是快去找江小鱼！快去快去！”
　　铁心兰嘶声道：“我不去，我谁也不找，我一定要陪着你，无论谁也不能要我走。”
　　花无缺道：“江小鱼呢？”
　　铁心兰泪如涌泉，颤声道：“小鱼儿？……我早已忘记他了。”
　　花无缺道：“你忘记他了？……哈哈，你真的能忘记他么？……”
　　铁心兰颤声道：“他……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若有了危险，他会像你拼命来救我么？他也许连看都不看就走了。”
　　花无缺大笑道：“但你还是忘不了他的，哈哈……爱，并不是交换，哈哈哈，你若爱一个人，无论他怎样对你，你都是爱他的。”
　　铁心兰道：“我……我……”
　　她终于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花无缺……江小鱼……
　　她宁愿自己被割成两半！
　　花无缺仰天笑道：“你还是去找他吧……好生照顾他，知道么……哈哈，哈哈……但望你们一辈子过得快快活活……”
　　他笑声忽然渐渐远去。
　　铁心兰抬起头时，花无缺已踪影不见了。
　　她知道自己是永远追不上他的，只有痛哭着嘶声呼道：“花无缺，你这混帐……你若这样死了，我能嫁给小鱼儿么？你若这样死了，我们这一生，又怎么会再有一天快活？”
　　她用尽力气放声大呼道：“花无缺，花无缺……你回来吧！”
　　但这时哪里会再有花无缺的回应？
　　只有冷风穿过树林，发出一声令人断肠的咽呜……
　　天已快亮了！


　　天亮的时候，花无缺生命就将结束！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简直比一只寒风中的秋蛾还要短促！
　　但他难道就这样等死么？
　　花无缺本已绝望地坐下来，此刻却又一跃而起。
　　他仰天狂笑道：“花无缺呀花无缺，你至少现在还是活着的！你至少还可用这短促的生命做一番事！你就算要死，也不该死得无声无嗅！”
　　天地间响彻了他高亢的笑声。
　　他返身又向那山君神庙飞掠了过去。
　　大殿仍然黑暗而阴森。
　　花无缺一掠而入，飞起一脚，将那山君神像踢了下来，狂笑着道：“白山君，你出来吧！”
　　响亮的笑声，纵在数里外也隐约可闻，就在大殿外的白山君又怎会听不见？听见了又为何不出来？
　　花无缺狂笑着提起神案，重重摔在院子里，大笑道：“白山君，你听着，我虽然要死了，但我也要将你们这些阴毒的人全都杀死，为世人除害！”
　　突听一声虎吼，那吊睛白额狂虎箭一般窜了进来。
　　花无缺狂笑着迎上去，身形一避，先让过这猛虎不可抵挡的一扑之势，反身一掌，砍在虎颈上。
　　这威摄百兽的山林之王，竟被他这掌砍得扑倒地上，惊天动地般痛嘶一声，再次扑起。
　　狂笑声与虎吼声震得整个巍峨的大殿都摇摇欲倒，白山君夫妇的耳朵却像是已聋了，竟直到此刻还未现身。
　　花无缺身形展动，如游龙夭矫，那猛虎哪里能沾着他半片衣袂，三扑之后，其势已竭。
　　花无缺再拍出一掌，猛虎竟已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殿里只剩下花无缺疯狂的笑声，但这笑声却显得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他狂笑着踢开窗户，窜入后院。
　　后院里竟也是寂无人影。
　　花无缺满腔悲愤，竟是无处发泄，一脚踢开门户，拎起桌子，远远掷出，桌子被摔得粉碎。
　　但纵然这整个的庄院都被他毁去，却又有何用？
　　花无缺狂笑大呼道：“白山君！白山君！你在哪里！你为何不肯出来与我一战！”
　　他此刻但求一战，纵然不敌战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空有他自己狂笑声的回声传来，却像是在讪笑着他自己，四面全无人踪，只有墙壁上的一幅山君画像，在冷冷望着他，似乎在说：“花无缺，你不如还是安安静静地去死吧，又何苦在这里发疯，你纵然喊破喉咙，也没有人理你的！人家已明知你必死，何苦还要来和你拼命？”
　　花无缺狂喝一声扑下去，将壁上的画扯下来撕得粉碎，但一片碎画飘飘落在地上，还是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还是像在冷冷望着他，直对他说：“你就算将我撕碎了又有什么用？我还不是一样在这里看着你，看着你死，甚至你死了千百年后，我还是在这里的！”
　　不错，就算花无缺死了千百年后，这张小小的画的碎片也许还是在这里的，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短促？多么可怜？
　　花无缺但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随着狂笑溅出了点点鲜血，有如花瓣般洒满了他的衣衫。
　　他只觉自己气力似已将竭，身子也摇摇欲倒。
　　他那一股怒气，也似已由盛而衰，由衰而竭。
　　曙色将临，天地间，充满了凄凉的寒意。
　　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值得悲哀，悲哀的是纵死怒气也无处发泄，可怕的是这临死前的寂寞！
　　花无缺忽然发现，此刻只希望有个人在他身旁，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他实在不愿意寂寞而死。
　　他这一生虽似充满了荣宠，其实却始终是孤独寂寞的，他孤独而生，实在不愿意再孤独而死。
　　他只希望战死！
　　却偏偏没有人理睬，他希望死在人群中，却似乎竟已没有力气走出去。
　　花无缺踉跄后退，蹼地倒在椅上，目光茫然凝注着逐渐降临的曙色，只希望死亡也跟着曙色而来。
　　他实已心灰意冷，他竟在等死！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笑，不停的笑，疯狂的笑，笑出了他自己的生命，却笑不出他心头的悲愤。
　　世上又还有什么声音比他的笑声更悲哀？
　　这笑声四面八方地向他涌过来，简直要将他整个人压碎。
　　这笑声简直要令他发疯！
　　他可以逃避一切，却又怎能逃避自己的笑声，这笑声就像是附骨的毒蛆，一直要缠到他死而为止！
　　他现在甚至已不惜牺牲一切，只求能停住这该死的笑声，他拼命掩起耳朵，却又怎会听不见自己的笑声。
　　他知道要停住这笑声，只有死！
　　为了使笑声停止，他已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