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藤真《大诱拐》

第四章 三童子闹翻天

作者:天藤真  来源:天藤真全集 

  1

  十六日清晨,井狩口中所称的“进可攻,退可守”战略展开布署,至当天傍晩准备就绪。
  为了能随时接听绑匪的来电,国二郎留在柳川宅邸,新宫的柳川制材公司社长室则由弟弟大作代理坐镇。两人身边皆有菁英干员协助,这是设在本家的前线小组指挥官,搜查一课课长鎌田的安排。
  警方预期绑匪会以电话联络,于是窃听、录音及追踪来源上都使用最新设备。一般接起电话分机时发出的“喀嚓”声,很可能提高绑匪的戒心,所以警方在话筒上加装窃听麦克风,将声音传送至录音室及两副耳机。
  当家属拿起电话,隔音完善的录音室里,扩音器便会自动开启,录下绑匪的话声。跟随在家属身旁待命的两名干员则以耳机同步听取电话内容。
  采用这方法的好处是屋内所有人都可直接听见绑匪的谈话,立刻采取必要的行动。
  此外,负责津谷村区域的新宫电信电话公社(注:日本电信电话公司(NTT)的前身,于一九八五年民营化,原作出版当时(一九七八年)尙属国营企业。),也与柳川宅邸之间拉起专用电话线,并有信号追踪专家及干员随时待命。
  一旦确认是绑匪的来电,便可透过专线指示电信电话公社,即时展开追纵。这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佳方式。
  至于赎金,银行已备妥两亿圆现钞,只要一通电话,身穿制服的员警就会护送到柳川家。
  另一方面,井狩坐镇于特别搜查总部内,在邻县县警本部的协助下全力调查绑匪行踪。
  警方认定绑匪的藏匿地点应在纪伊半岛内,因此和歌山、奈良、三重等县的干道上,巡逻员警都拿着印有刀自照片及歹徒特征的通缉书,毫不松懈地进行盘查。而各主要都市也有一百多组的探员,地毯式地搜索出租住宅、公寓及旅馆。
  刀自的知名度与井狩的强力号召发挥极大效果,电视新闻不断重复报导这个案子,各地方晚报大篇幅刊载于头条,一般民众也不遗余力地协助。
  受过刀自恩惠的个人或团体领袖,组成营救刀自小组。晚报发刊后,藉由警署、派出所、分驻所转送到搜查总部的情报如雪片般飞来。津谷村当地居民尤其积极,中、小学校长皆在朝会时提出这件事,呼吁学生“假如知道任何线索,赶紧向导师报告”。
  随着时间的流逝,各地逐渐发生过度反应的现象。
  貌似刀自的瘦小老妇或体格近似绑匪的男子,不免遭受众人怀疑的目光。最惨的是拥有马克Ⅱ的车主。有名女子到和歌山的百货公司购物,三十分钟后回到停车场一看,爱车周围竟挤满人群,一旁守候多时的员警飞步上前,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带她回警署讯问。事后员警解释,其实是担心失去理智的民众伤害这名女子,才带走她。当然,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与绑架案毫无关联。这样的闹剧层出不穷,甚至有公司要求员工暂时别开马克Ⅱ型的车子通勤。
  即使如此,秋日苦短,随着夕阳逐渐西沉,包含井狩在内的总部干员,神色愈来愈凝重。
  实际上,搜查阵营的士气与一般民众的协助热诚都无懈可击。案发现场附近的村民及孩童,不断向警方提供当日及前一日的嫌犯或车辆目击情报,在在证实绑匪的潜伏地点与行动模式与最初的推测并无二致。其中,疑似绑匪逃亡车辆的通报传入前线小组时,气氛瞬间紧绷。目击者涩谷的证词大意如下:
  “那时大约快五点,我刚离开山上的香菇栽培室,走着忽然看见对面山脚有东西闪闪发亮。仔细一瞧,原来是辆汽车。那车偏离主要山道,一般不会开到那种地方。我觉得可疑,走近一看,发现车头紧贴着山壁停下,车侧踏板上坐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两人都戴着白口罩。不晓得他们已逗留多久,那高个子双手掩住呵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我看不见车内的情形,周围也没其他人影。那是辆黑轿车,车型不清楚,但和照片里的马克Ⅱ很像。”警方取出地图,确认目击地点在绑架现场往北约四十公里的三浦附近。嫌犯体型及车辆特征也与资料吻合,几乎能断定两人就是绑匪。问题在于,另一名绑匪上哪去了?他们为何在那里停车?
  犯案时间为三点半,绑架现场到目击地点之间的路况不佳,得开一小时的车,差不多会在四点半抵达。这样便与目击时间相差三十分钟,绑匪应是分秒必争地逃亡,怎有闲情逸致流连原地?
  仔细研究地图后,警方推导出答案。山路继续前行,即是两条岔路,左边的路难以通行,而右转不久就会进入国道,车程约三十分钟。
  “原来如此,白天上国道,路人可能发现车里的老夫人。他们待着不走,是想等天黑。”
  干员皆铁青着脸,面面相觑。
  “换句话说,他们早料到警方的动作没那么快,才敢放走吉村纪美?”
  “但此处离现场开车只需一小时。本部长,歹徒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还能悠哉地打呵欠,绝对是狠角色。”
  任谁都没料到,这竟是警方所能掌握的绑匪最后行踪。之后虽仍陆续接获众多消息,但经过分析,不是误报便是真伪难辨,大多派不上用场,线索就此中断。
  搜寻绑匪据点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在几个看似可靠的通报中,以和歌山市郊某小公寓屋主的线报最受重视。当下甚至有干员往膝盖一拍,大呼“就是这里”。据称,一个月前有名男子租下相邻的两间房,预付两个月的租金,却极少居住。且对方年约二十三、四岁,身材矮小,总戴着白口罩,与绑匪之一的外型如出一辙。
  员警立刻赶往公寓查看,只见两间房皆上锁,房内似乎没人。在屋主的陪同下进房后,发现其中一间铺有两床蒙尘的被褥,至少已一周不曾使用,此外未摆设任何家具。另一间房更空荡,壁橱里同样塞着两套棉被,全是从隔壁镇上的寝具店租来的。
  员警前往该店询问,店员表示当初有个客人来电,要求以月结的方式租用棉被。送货时见到的年轻人,和屋主描述的一样,并也预付一个月的租金。
  房客自称木村太郎,显然是假名,加上门把似乎经过刻意擦拭,采不到任何指纹,种种迹象显示此处极可能是绑匪的巢穴。但案发至今已过整整一日,公寓周围依旧毫无绑匪出没的迹象,终究难以断定。
  慎重起见,警方留下数人持续监视,剩下人手调查其他通报,却没有突破性的斩获。
  绑匪的去向不明,直到入夜后,鎌田等人严阵以待的柳川宅邸也未接到绑匪的联络。
  “不必心急,无论歹徒躲在哪里,迟早会被我们揪出来。”
  晚上十点的记者会上,井狩自信满满地说。然而,忙碌的第二天仍在没有实质进展的情况下匆匆度过。

  2

  这天,健次等人的早晨由正义带来的冲击拉开序幕。
  正义与平太轮班值夜,所以早上和健次一起躺在仓库二楼稻草堆中的是平太。听见主屋不时传来声响,他揉着惺忪睡眼往中庭一望,随即发出惨叫。
  “大哥,大事不妙,风哥竟然没蒙脸!”
  “什么?”
  健次一惊,立刻弹起冲到窗边,只见从主屋朝中庭走来的正义,果然没戴墨镜跟白口罩。
  “那家伙疯了吗?他到底晓不晓得自己是绑匪?”
  健次怒气冲冲地奔下楼时,正义慢条斯理地踏进仓库,一只大手不停挥着,不知想暗示什么。
  健次站在梯子上责问正义:“你在搞什么鬼?”
  “莫名其妙演变成这种状况,我也吓一跳。”
  “说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一早起床,看见老太婆和阿姨在吃早餐,便想趁机洗把脸,于是走向屋后的水井。”
  “然后呢?”
  “井就在那边,不过戴着墨镜跟口罩没办法洗脸,对吧?”
  “废话。”
  “所以我摘下放进外套口袋,站在井边洗脸。忽然间,我感觉有人靠近,一抬头差点没吓坏,竟是个推着脚踏车的年轻女孩。”
  “什么?”
  “她是沿屋后田埂过来的,我只顾着泼水,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
  “她瞪大眼睛盯着我,说声早安,我只好回她早安。接着她就要进屋,半路还不时偷瞄我。我暗叫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后来你怎么处理这事?”
  “我擦干脸,心想这时再戴上墨镜和口罩反而奇怪,便直接进屋。”
  “老太婆呢?那时她在哪?”
  “女孩坐在大门旁的廊上跟阿姨说话,倒没看到老太婆,大概是听见有访客,急忙躲入房内。她吃到一半的早餐,阿姨用身体挡住,避免女孩起疑。”
  “这样啊,女孩没发现老太婆?”
  “我猜是的。她在和阿姨聊我的事,问我是谁。”
  “哦?”
  “大哥,那个阿姨的演技实在高明。她瞥见我光着脸应该很吃惊,却不动声色地介绍我是远房亲戚,来帮忙田里的工作。而后,她告诉我,那女孩住在邻村,担心她独居寂寞,常陪她谈天解闷。今天早上,女孩估算差不多该是收割早稻的时期,便特地过来。大哥,到此为止都没事,糟糕的在后头。”
  “什么意思?”
  “那女孩说她叫邦子,城邦的邦。她这么说,我也不好保持沉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这家伙,该不会傻傻地泄漏本名吧?”
  “大哥,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我哪掰得出什么假名,总不能报上风太郎这种可疑的名字。”
  “于是你说了本名?”
  “我也是逼不得已,自己的名字还想半天,岂不更奇怪?不过,我没讲姓什么……啊,我没时间慢慢聊。我们说好要去割稻,我是来找镰刀的……”
  此时,中庭传来阿椋的呼喊:“正义,你在磨蹭啥?找不到镰刀吗?”
  “找着啦,我马上出去。”正义大喊回话,对健次眨眨眼说:“其实阿姨已偷偷告诉我镰刀放在哪里。对了,你们的早餐在主屋,其他的事问婆婆吧。”
  正义交代完,便匆匆取下墙上一柄颇新的镰刀,飞奔而去。
  健次回到二楼窥探窗外。正义与女孩跟在阿椋两侧,走向庭院门口,阿椋神情十分愉快。
  那个叫邦子的女孩,脸蛋白皙丰腴、身材苗条,长得俏丽可爱。她带着开朗的笑容,不时与阿椋搭话。朴实的农家装扮配上红腰带,俐落中散发一股少女的羞涩与妩媚,令人印象深刻。
  目送三人消失在紫杉篱笆另一头,健次不禁重重叹息。
  “世道真的不同,绑匪居然去帮忙割稻,看来我们全乱了套。”
  “可是,大哥。”一旁的平太松口气说:“这不很值得庆幸吗?多亏老太婆躲得及时,要好好道个谢才行。”
  “讲什么蠢话。我们也确实遵守着约定,这算是扯平。”
  “倒是没错……”
  “老太婆只是做分内的事,仅止于此。不谈这个,今天的行动相当重要。风不在,我们得加把劲。”
  虽然这么为平太打气,健次心中却涌起一阵不安。才踏出第一步就发生这种意外状况,接下来的计划真能顺利进行吗?
  不久,健次的预感果然应验。来自刀自的晴天霹雳,已在主屋里等待两人。

  3

  刀自和昨天一样守分有礼。健次与平太吃早餐时,她一直待在隔壁房间,算准两人用餐完毕且戴好墨镜口罩后,先问句“可以了吗”,才轻轻推开纸门走出,跪坐在专用的高级坐垫上。
  “阿椋告诉我,这附近没其他住家,没人送报。平常每隔五至十天,才有邮差和送传言板的村民过来。且要是无人应门,对方将信件等东西放入信箱便会离开,所以不管谁来都不必出声。”
  简短转达阿椋不在时的注意事项后,刀自沉稳地继续说:
  “对了,刚刚听过收音机。两位应该猜得到,目前外头已闹得天翻地覆。井狩先生动员全县警察,夸下海口一定会逮捕你们归案。一般民众及邻县的奈良、三重县警似乎都倾全力支援。我身为当事人,假如能大致了解你们接下来的行动与计划,配合起来也比较不会出错。不介意的话,可否讲个大概?”
  “这个嘛,”健次双手交抱胸前,沉吟片刻后应道:“你帮忙安排藏身地,又问得如此客气,我坚持不说反倒不近人情。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唔,”刀自侧头思索一下,“目前就是赎金金额,和联络我家的方式。”
  “金额暂且不提,联络方式自然是打电话,没啥好问的吧?”健次面露不解。“当然,我们会使用公共电话。虽不能开马克Ⅱ,但我们有机车,趁晚上骑到附近村里电话就行。白天容易惹人注目。”
  “哦,到附近村里打公共电话……”刀自瞪着健次,然后转向平太,不久又将视线移回健次。
  健次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感到浑身不对劲。
  急性子的平太按捺不住,脱口问:“婆婆,你似乎不赞成?难道不该用公共电话?”
  刀自对平太温柔一笑。“那倒不是。你们的方法很合常理,不过……”
  “不过什么?”
  “既然符合常理,代表警方也能轻易猜到,想必他们会在柳川家装设追踪装置,这点有些棘手。”
  “我早料到了。”健次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我才不会犯这么幼稚的错误。讲完重点立刻挂断电话,条子便来不及追踪。”
  “这样警方仍查得出打电话的地点,只要对方没挂上话筒,就会一直保持连线状态。更何况,赎金的交涉过程可不简单,很难一次达成协定。不管换几个地方,次数一多,警方便能推测出你们大致藏身何处。到时,这里也不再安全。另外……”
  “嗯?”
  “声音也是个问题,警方一定会录音。你们或许会含东西、以手帕掩嘴,想法子变音。但声纹是与生俱来的特征,关系到音域高低、发音和震动频率等,不是能轻易改变的。经专家分析,很快就可辨明,成为威胁你们的证据。还有……”
  “还、还有?”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今这案子人尽皆知,柳川家肯定接到不少假勒索电话。打过去时,对方会要求你们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绑匪。这要求合情合理,你们无法拒绝。可是,怎么证明?凭你们的聪明才智,应该早有盘算吧?”
  “呃,唔。”
  “最理想的方法就是我讲几句话,但不能放录音带,因为录音带没办法证明我依然安好。这么一来,你们便得带我到公共电话前。只是,用机车载我在路上逛,简直像是宣传歹徒在此。当然也不能开马克Ⅱ,光停在公共电话旁就够引入侧目的。那把车停在稍远处再步行过去……这样更危险,毕竟你们戴着白口罩和墨镜,而我也不可能露脸,大概得挂个黑口罩,两个打扮怪异的人在街上蹓躂,不管村子再小,恐怕还没走到公共电话旁,周围便已挤满人群。”
  “我、我明白啦。”健次忍不住哀嚎,单是想像那情景,就全身冷汗直流。“打电话风险太大,我清楚得很。不如这样,别打电话,改成写信,这下没问题了吧?寄信只留有邮戳,不同于电话追踪,不会那么容易被查出藏身地点。”
  刀自和蔼地点点头。“嗯,最好选大一点的邮局。然后,这信你们要怎么写?”
  “怎么写……啊,你在担心笔迹跟指纹吗?我们可不笨,拿信封和信纸时,一定会戴手套。至于笔迹嘛,方法多得是,例如每一笔划都用尺,或剪贴报纸上的印刷字。”
  “做起来很费事哪。利用报纸,可拿现在学生常用的荧光笔标记,就是那种涂在纸上,仍看得见底下文字的笔,黄色或许最醒目吧。不过,这跟打电话一样,得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绑匪,你们打算怎么办?放进我的东西吗?可惜我是在登山途中被绑来,身上什么也没带。”
  “唔,真绑匪的证据吗?”
  健次陷入苦思,忽然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既然打电话时可藉由刀自发声,写信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
  他手指一弹,“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信你来写吧。”
  “咦?”刀自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照我们的指示代写这封信。你就写,绑匪的要求是如何如何。这样便不需烦恼笔迹和指纹的问题,也不必动用尺、报纸或你的东西。凭你亲手写的信,就足以证明我们是货真价实的绑匪。这点子不赖吧?”
  “噢。”刀自发出赞叹。“原来如此,确实是条妙计。警方手上只会有我的亲笔信,得不到任何关你们的证物,可说是一箭三雕的做法。不愧是老大,脑筋真好。”
  “哪里,”健次在刀自的注视下不禁有些害臊,“多亏婆婆的提点。”
  两人互相吹捧,刀自趁机建议:“对了,你们何不取个名号?”
  “名号?”
  “是啊,老唤你们歹徒怪别扭的,叫绑匪又很难听。虽不是要模仿那些恐怖组织,但有个响亮的名号不是比较方便吗?”
  “这倒是,你信里也需要给我们一个适当的称呼。”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老大的代号是雷,正义是风,平太是雨?”
  “等等!”健次大吃一惊,睇着平太问:“雨!你啥时也泄漏了本名?”
  “呃,这个,”平太慌忙解释:“我原本要告诉大哥的,昨晚你们回仓库后,婆婆怕我寂寞,过来陪我聊很多生平往事……”
  “你别见怪。”刀自打圆场道:“我并非刻意打探,何况我连阿椋也不会说,放心。倒是代号究竟怎么起的?”
  “好吧,讲都讲了,骂也没用。”健次无奈妥协。“没什么大不了的典故,前阵子我到大阪某家百货公司买行动所需的物品,遇上某画家在举办个展。我随便逛逛,恰好瞥见一幅雷、风、雨三童子乘乌云从天而降的画。雷童子扛大鼓,风童子持团扇,两童子提水桶,感觉挺有气势。我当时在想代号,看童子是三人,我们也是三人,就这么定下,没特别的理由。”
  “原来如此,这算是种缘分吧。三童子吗?有意思,能不能从中想出什么好名字呢?”
  刀自沉吟片刻,往膝上一拍。“有了,叫彩虹童子如何?雷风雨三童子召唤暴风雨,一旦雨过天晴,便会出现美丽的彩虹。这意境多美,听起来又有魄力,应该很适合你们。”
  “彩虹童子、彩虹童子……”健次默念数遍后,忍不住灿然一笑。“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很喜欢,不愧是婆婆。平太,你看如何?”
  平太也喜孜孜地点头附和:“不错,自己好像变得不同凡响。”
  刀自开心地接着说:“既然你们都赞成,想必正义也不会反对。来,借一下手。”
  三人欢喜地举起双手,击掌数次。气氛一片和乐融融,谁都没料到局面将有惊人变化。
  事情起于刀自接下来的这句话:
  “称号决定好,只剩动手写信。刚刚没问清楚,你们打算要多少赎金?”
  “就这么多。”健次摊开一只手。
  “同样是五根指头,能代表不同的金额。你一指值多少?”
  “千万,五根五千万,这是早决定好的。”
  健次话一出口,场面登时风云变色。
  刀自瞬间胀红脸,娇小身躯僵硬如石,慈祥的神情消失无踪,两眼迸射从未见过的异样光芒。
  “你说多少?”刀自的声音冰冷得不像出自她口中,教人不寒而栗。
  (她终于露出本性。)
  健次神经紧绷起来,不管彼此有多信任,毕竟是敌非友。即使她勃然大怒,也得站稳脚步,坚守金额的防线。
  健次咬紧牙根,倾身向前强调:“五千万就是五千万,虽然承蒙婆婆多方照顾,但这是两回事。五千万,一毛也不能少。”
  下一刹那,巨大的冲击劈头袭来。
  刀自对健次的话恍若未闻,语气几乎要冻结一切:“你以为我是谁?我再老也是堂堂柳川家的当家,别看扁我。我可没那么廉价。”
  “咦?”
  “懒得跟你讨价还价,掐头去尾,就拿个整数一百亿吧。低于这数字,我可没脸见柳川家的子子孙孙。一百亿,少一毛都不行。”
  刀自说完倏地起身,朝茫然若失的两人冷冷一瞥,便转身走进房间,砰地拉上纸门。

  4

  三人之中,唯独正义依然态度悠哉。
  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与阿椋及那名叫邦子的女孩有说有笑地回来后,便待在主屋,直到晚上七点多才进仓库。
  “我回来啦。”正义往角落轻轻一坐,身上传出阵阵酒味。“不好意思,我先吃过饭,也已洗完澡。阿姨拿出酒,说是慰劳我一天的辛苦,我忍不住多喝几口。讲真的,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工作,不用戴口罩或墨镜那些劳什子的感觉实在不坏,寿命仿佛延长一年。对了,我不在,你们肯定忙到翻吧?事情顺利吗?”
  正义望向两人,由于仓库二楼只有一把车内紧急用的手电筒照明,且为避免外人起疑,上头还罩块布,所以只能瞧见两条黑影。
  “一点都不顺利,我们遇上大麻烦。”
  健次沉默不语,开口说话的是平太。
  “哦?怎样的大麻烦?”
  “还不就是赎金的事。婆婆一听到五千万,气得暴跳如雷。”
  “是喔,其实我也觉得五千万太过分。她希望降多少?”
  “恰好相反,她嫌太少,硬要我们提高价码。那种身份的老夫人,见识果然不同。”
  “咦,人质要求增加赎金?真是天下奇闻。那你们抬高到多少?一亿吗?”
  “不不,她说身为柳川家的当家,身价太低会成为世世代代的耻辱。”
  “这样啊,我猜你们狮子大开口,跟她讨每人一亿。等等,一亿不就是一千万的十倍?这可是笔大数目,要花完恐怕也不容易。一亿的三倍,听到这金额,婆婆想必吓一跳。”
  “不对、不对。”
  “什么?难道更多?不可能吧?”
  “没错。”
  “比三亿多?四亿吗?”
  “不是、不是。”
  “喂,你把我当傻子吗?大哥,到底是多少?”
  “…………”
  “唔,大哥不说话,看来是真的。喂,平太,别卖关子,快报金额。”
  “好吧,再猜下去天都要亮了。答案是一百亿。”
  “什、什么?一百的后面是?”
  “亿。”
  “亿?一百亿?一百……混蛋,你在耍我吗?”
  正义气冲冲地想站起,健次插嘴道:
  “他没耍你,真的是一百亿。”
  “咦?真、真的……”
  “对,一百亿。”
  “简、简直荒唐。”正义茫然地一屁股坐回地上。“大哥,这金额怎么说都太离谱。”
  “我们也这么想。”
  “那你们接受了吗?”
  “当然没有,咱们哪吃得下这么大笔钱。正义,你晓不晓得一百亿有多少?”
  “这个嘛,一亿是一千万的十倍,所以一百亿就是一千万的十倍的……一百倍……是多少啊?”
  “别想了。”平太制止他,“再想下去,脑袋都要变浆糊。”
  “不想不行。”健次叹气,“婆婆动动嘴说一百亿很简单,取款的可是我们哪。五千万一个公事箱就够装,即使不拿箱子,分一分也能带在身上,但换成一百亿便没那么容易。我在电视上看过,国税局向九州某间传销公司追讨三十七亿圆的税金,银行把钞票塞进附铁片固定的大现金箱,再放上运钞车。据说一箱能放两亿圆,一百亿便需五十箱。数量如此庞大,我们怎么搬?要搬到哪里?何况还得躲避条子的追踪,婆婆真是出了个大难题。”
  “不如跟婆婆摊开来讲?”
  “早讲过啦。起初听到一百亿,我们跟你一样当场傻住,脑袋根本无法运转。后来我们私下商量,认为实在太离谱,又回去找婆婆谈判,请她想个合理点的金额。”
  “婆婆怎么说?”
  “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激励我们,做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没什么好骄傲,敢于挑战极限才是男子汉。既然有胆子绑架她,连这种小困难都无法克服吗?”
  “哦?”
  “她还说,我们以自己的生活水准思考,才觉得一百亿是笔大钱,稍微改变一下想法,便会发现一百亿不过如此。”
  “怎么改变?”
  “我们也这么问,她回答,想像一百亿买得到的东西就行了。”
  “一百亿能买什么?超市的泡面一包四十三圆,呃,买一百亿……”
  “笨蛋,谁叫你用泡面当基准,婆婆说要用更贵的东西,好比洛克希德航空公司的三星巨无霸客机。”
  “三星……”
  “就是前阵子在日本引起话题的喷射客机。一架本体价格是五十五亿,倘使加上备用引擎等配件,价格不下六十亿。而军机更贵,例如目前自卫队里最红的E2C空中预警机,一架便值九十四亿。瞧,一百亿连两架三星客机都买不到,只能勉强买一架E2C空中预警机。当时婆婆这么告诉我。”
  “等等,大哥,我再有钱也不会去买那些玩意,何况也没地方放。”
  “这是打个比方而已。婆婆的意思是,把一百亿换成物品,其实只是这样。我们原本提出的五千万顶多够买飞机尾巴,三个大男人竟为那点小钱赌上性命,真是何苦。”
  “唔,三星客机的尾巴吗……”
  事实上,刀自讲这番话时,健次眼前鲜明地浮现电视上曾出现的银光闪耀客机。
  那飞机非常巨大,尤其是高耸挺立的尾翼更令人咋舌。人类竟做得出这种东西,实在很不可思议。
  但不管再巨大,尾翼毕竟仅是尾翼,和放大后的模型飞机没什么差别,说到底只是冰冷的金属块。
  没错,人类眼中的庞然大物,在比人类高大数百倍的巨人眼中,不过是粒微尘。目前,成田机场每天都有几十架相同的飞机起降,所谓上百亿、上千亿的金钱,价值也就是如此。
  那幻影一闪即逝。健次回过神,察觉刀自正温柔地望着自己。
  “如何?试着以三星客机为单位思考了吗?”
  “唔,我从小到大都是拿泡面衡量,一时改不过来,可是……”
  “可是?”
  “我开始接受也有这种观点。”
  “这就够了。”刀自一脸严肃,“钱是很可怕的。你们现下只把钱当成买东西的工具,不懂钱就是力量,足以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等明白这点,你们会心生畏惧。到时候,你们才能体会一千圆和一百亿都是一样的钱。但如今你踏出第一步,晓得钱能以三星客机为单位,也能以泡面为单位,已算是很大的进步。”
  最后,健次和平太被口若悬河的刀自喊得晕头转向,唯唯诺诺地告退。
  “嗯,婆婆真是小觑不得。我们刚刚从田里回来时,她一直躲在房间,吭也没吭一声,等邦子小姐离开后,才出来和阿姨有说有笑的。在这之前,我根本没察觉她躲在里面。”
  “废话。要是她露出马脚,麻烦的可是我们。”
  “话是没错,那怎么办?明天重新协商吗?”
  “这问题总得解决,不过……”
  “怎么?”
  “今天她一副不接受这个金额,便不再协助我们的态度。假如明天去谈相同的事情,依她的顽固脾性……”
  “会翻脸?”
  “可能性不小。”
  “真伤脑筋。”
  此时正义已完全酒醒,他盘起胳膊,垂着脑袋苦思,双眼骤然一亮。
  “大哥,听过傻子也有灵光的时候吗?”
  “没有。”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们在外面干啥,婆婆哪会知道?不如先答应她,然后向家属要当初决定的五千万,等拿到钱,我们拍拍屁股走人,婆婆再气也没辙。”
  “这法子行不通。”
  “啊?”
  “讨论半天,我们决定请婆婆帮忙写信与家属交涉。其他方法很难证明是我们真正的绑匪,且风险太大,执行上有困难。所以她等于掐着我们的命脉,哪还能暗地搞鬼。”
  “噢,果然不行,简直像被下了紧箍咒。”
  “是啊,找出解决办法前,我们根本动弹不得。”
  今天原本轮到健次与正义守夜,但面临如此难题,健次无心管别的杂事,便跟前天一样把守卫工作丢给平太,独自苦思一整晚。
  过去健次好几次心生绝望,却不曾这般无力。一百亿实在太过庞大,半梦半醒间,他甚至看见无数银色现金箱漫天飞舞。
  (两亿圆的箱子到底有多重?)
  当初电视报导传销公司逃漏税案件时,搬运现金箱的银行行员显得颇为吃力。
  (那绝对不止四、五公斤,大概有十公斤以上。正义或许能一手拿一个,但我跟平太顶多各拿一个。)
  想着想着,健次不知不觉沉沉睡去,梦里数不尽的箱子压在身上,挣扎到汗流浃背,仍无法脱身。健次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发现肚子上压着正义的大脚,全身如在梦中般汗水淋漓。
  “唉,连同伴也来增加我的负担。不管怎样,一定要想个法子才行,惹火婆婆,被她赶出这屋子的话,可就没戏唱。”
  于是,健次等人迎向多灾多难的第二天。

  5

  搜查行动第三天与第二天大同小异。总部的干员为查证和整理堆积如山的情报忙得焦头烂额,外头则有数千名员警及数百万民众张大眼睛在各乡村城镇内寻找歹徒的踪迹。
  至于柳川家,则接到一通假绑匪打来的电话。
  “老太婆在我们手上,想要她平安回家,就带三百万现金到串本的无量寺。寺后有个良容丸号船难纪念碑,把钱放在碑后的台座上。时间是今晚七点。不准报警,我们将严密监视,万一有条子跟踪,马上会知道。这笔钱只能由一个家属送来。要是没遵守指示,小心老太婆回不去。”电话另一头的年轻男子说。
  “绑架妈妈却只勒索三百万?这一定是冒牌货。居然趁人之危,实在可恶。好,交给我。”
  幺女英子怒上心头,主动接下送钱的工作,依约抵达指定地点。
  无量寺收藏许多圆山应举(注:江户时代中期的知名画师,亦是“圆山派”画风的始祖。)高徒芦雪的画作,素有“画寺”美名,但入夜后杳无人迹,船难纪念碑周围一片漆黑。
  警方在寺院周边道路安排不少员警埋伏,为避免惊动歹徒,不敢贸然入寺。英子明知寺内一个警察也没有,仍只身等候“绑匪”,算是胆量十足的基督徒。
  约三十分钟后,“绑匪”现身。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身穿僧服堂皇踏进大门,以致员警毫无所觉。
  歹徒拿起手电筒一照,见英子站在纪念碑旁并未离去,大吃一惊,随即恐吓道:“交出钱来!”
  “我母亲在哪里?见到她,我才把钱给你。”英子毫不畏惧地与歹徒争论,歹徒不耐烦,一把抢过装现金的牛皮纸袋转身想逃。岂料,英子抓住歹徒的手指往反方向拉扯。这招是刀自传授的防身术,英子气昏头用力过猛,竟拗断歹徒两指。
  员警听见男人的惨叫声,冲进来一看,只见英子自责地垂着头,喃喃说着“身为基督徒,真不该做出这种暴行”。那个“绑匪”,其实是附近帮派的小混混。
  这消息传到搜查总部,井狩虽震怒于警备的疏失,下令严惩负责人,却无法斥责英子的举动。
  刀自没有制服暴徒的英勇事迹,但当年农民运动盛行,津谷村的大批佃农涌入柳川家时,她的巧妙应对至今众人仍津津乐道。
  刀自那年二十多岁,比现在的英子年轻许多,她夫婿是柳川家名义上的当家,却怕得躲在家里,只好由她出面。她独自面对广大庭院里的五十多名佃农,态度不卑不亢,时而安抚,时而严词拒绝,坚毅中不失柔软,表现得可圈可点,最后终于说服群众离去。原本大家只当她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经过这事,她的声望扶摇直上。
  “有其母必有其女,哪怕信了神,本性还是不变。”井狩回家后向妻子感叹道。
  假绑匪风波之外,令人在意的是,社会上逐渐出现有利绑匪的言论。
  某地方早报的专栏写着:“这些歹徒不像草菅人命的武装恐怖分子,也不同于以往的绑架犯,似乎抱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气节,这点从他们甘冒风险释放伴随老夫人的少女便可看出端倪。对这样的绑匪,或许穷追猛打并非妥善之举,应派出有胆识的人物进行交涉与劝服。”
  此外,某地方电视台的记者街头采访时,也有民众表示“绑匪似乎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好好沟通或许能和平解决”。
  目前为止,这类现象虽不至于影响警方士气,但对将舆论视一项为重要武器的井狩等人而言,无疑是必须审慎观察的征兆。
  不过,除去这两件小插曲,搜查的主要方向没有太大变动。
  事后回想起来,这两天可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九月十八日,案发第四天的下午两点钟,搜查总部接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连接津谷村前线小组的专用电话铃声大作,干员接起后,随即把话筒转交给井狩说“搜查一课课长的紧急联络”。话一出口,偌大的室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猜想“绑匪终于主动联系家属”。
  井狩微微点头,将话筒放在耳边,旋即听见鎌田紧张地报告:
  “绑匪找上门了。”
  “嗯,几点打来的?”
  “不是电话,是刀自的亲笔信。”
  “什么?刀自的信?”
  “是的,我这就念出全文。”
  “等等,你确定信是老夫人写的?”
  “是的,国二郎、可奈子、英子三位家属皆证实信封和信纸上的笔迹出于刀自之手。信件下午一点左右寄达,但最近柳川家每天都收到四、五十封慰问信,而我们没想到绑匪会使这招,所以直到英子小姐整理时才发现。延误时间,非常抱歉。”
  “好吧,我明白了。你等一下,我先叫他们设定扩音器和录音机。”
  为即时告知全体人员重要情报,总部的电话装有与柳川宅邸相同的配备。待员警做出“OK”手势,井狩对鎌田说:“请念吧。”井狩取过便条纸,拿铅笔记下重点。
  “是。由和歌山邮局配送,交寄时间为本日〇八〇〇至一二〇〇。信封上的收件人为国二郎,背后的寄件人只署名柳川内,没写地址。内是内外的内。”
  不久之后,凡听闻信件内容的人莫不万分震惊,这起发生在纪伊乡村的案子遂发展成全球瞩目的国际大案。说得更夸张点,如同某外国记者的报导“此案不仅在日本,也在全世界人们的心中投下震撼弹”。
  “首先……”刀自写着。

  首先,这封信是在绑匪的要求下,依其口述内容写成。以下所称的“我们”是指绑架集团。本段是我柳川敏子获得绑匪同意后添加的声明。绑匪所述如后:
  此信由柳川刀自亲笔写成,应可证明我们为货真假实的绑匪。
  绑架刀自的目的无他,只因我们深信这是获取必需资金的唯一途径。
  所以,我们无意加害刀自,她在我们的保护下,过着安全舒适的日子。但为达成我们的目的,在各位支付赎金前,无法释放刀自。
  我们要求的赎金为一百亿圆,为证明此数字并非笔误,另以罗马数字标示:
  10,000,000,000
  请确认一的后方有十个零。
  现下各位应能理解我们选择刀自为目标的理由。世界虽大,富豪虽多,然而家属愿意支付庞大赎金的,就我等所知唯有刀自。
  我们十分清楚,尽管柳川家是纪州屈指可数的豪门,要立即筹措一百亿现金亦非易事。
  从此信送达当日起的两个星期,也就是至十月一日为止的十四天,是我们给的缓冲时间。交付赎金的方式将另行通知。
  另,邮件往来或有遗失之虞,为确定信在预期时间内送抵,请在收到后由下述指定代表人,按指示时间和方法与我们联系。今后若无特别变动,皆比照办理。
  时间:每天十二点十五分。
  方法:和歌山电视台及和歌山电台现场转播。
  代表人:和歌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
  代表人不选家属,而劳烦县警本部部长代行,是希望交易过程更公式化,避免情绪性的发言影响交涉效率。且贵为本部长,应不至于在公开场合卖弄虚言。这也是我们信赖警方的证明。
  此致
  柳川家诸位
  彩虹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