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藤真《大诱拐》

第五章 三童子登彩虹

作者:天藤真  来源:天藤真全集 

  1

  下午四点钟,井狩在总部召开记者会,公开绑匪来信的全文。
  记者群一阵哗然,发问声此起彼落,起初大家的焦点都放在“一百亿”这个数字上。

  问:这么巨额的积金,以单人绑架案而言是史上之最吧?
  答:我们并未调查所有往例,无法明确答覆,但照常理判断应当没错。
  问:绑匪要求这金额是认真的吗?
  答:由于线索只有刚刚公布的信,坦白讲我们也难以判别绑匪的心态。但从绑匪不断强调金额的正确性,及对照前后文语气看来,没理由认定是随口说说,虚张声势。我们的立场是假设对方确实要求一百亿圆,或接近这个数目。
  问:倘使绑匪是认真的,柳川家有办法支付这么庞大的赎金吗?
  答:与家属协商前,无可奉告。
  问:绑匪是否从刀自身上打听出柳川家的经济状况?没把握的话,应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答:只能说,我不认为老夫人会透露这样的情报。
  问:要是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呢?
  答:这我不予置评。
  问:听到这个金额时,您很诧异吗?
  答:有谁能保持镇静,我倒想认识认识。(哄堂大笑)
  问:现阶段警方只视这起案件为单纯的掳人勒赎,但以单一犯罪集团而言,索求的金额未免过多,其背后是否有日本赤军(注:日本极左派武装恐怖组织,以巴勒斯坦为根据地,策划多起劫机、扫射及绑架等行动,于二〇〇一年宣布解散。原著出版前一年(一九七七年)才发动过劫机事件,当时正是其活动频繁的时期。)之类的组织操纵?
  答:这金额确实太大,不过我们研判与激进组织无关。
  问:何以见得?
  答:罪犯的性格会反映在手法上,他们的作风与日本赤军等武装恐怖分子完全不同。
  问:除此之外,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亟需巨额资金的组织?
  答:我们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问:倘若不是一百亿,而是二、三十亿,柳川家如有支付的意愿,警方会阻止吗?
  答:这问题很难回答。事实上,我们曾建议家属预备一笔钱。这绝非向绑匪屈服,而是在确保老夫人安全的情况下逮捕恶徒的前哨战。此方针至今未变,只是金额超过十亿圆,不管结果如何,势必都会冲击人心,远超出警方能决定的范围。何况,要是绑匪真的得逞,难保类似手法不会重覆上演,届时日本恐怕将成为第二个意大利……当然,无论金额多寡,拯救老夫人都是我们最大的使命。(井狩的悲愤神情令众记者为之动容,现场一度鸦雀无声。)
  问:容我换个问题。您刚提到罪犯的性格会反映在手法上,那么根据这封信,您认为乡匪是怎样的人?
  答:难缠的家伙。(井狩的口吻充满无奈,记者再次哈哈大笑)无论是内容或行文方式……不,是叙述的语气,都透着一股狂妄刁钻,丝毫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各位所知,在民众热情配合下,警方持续发动大规模搜查,却仍找不出绑匪的下落,足见绑匪手段高明。看过这封信后,我更确定绑匪絶非泛泛之辈,也加深与其一较高下的决心。
  问:信中出现“唯有”、“卖弄虚言”等,恐怕连大学生也用不好的难涩字眼,看来绑匪的教育程度不错?
  答:那倒不见得。老夫人写文章往往字斟句酌,即便只是代笔,若绑匪的话语太过粗俗,她或许会主动修饰。毕竟她心里明白,这封信警方一定会留存纪录。所以,用字遣词未必能反映绑匪的教养。
  问:赎金支付期限为两周后的十月一日,筹钱当然需要时间,但这可是起绑架案,莫非歹徒有把握在这段期间内完全避开警方的耳目?
  答:我最生气的就是这点。绑匪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结果将证明一切。
  问:绑匪要求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十五分透过电视及广播联系,您会照办吗?
  答:这是与绑匪沟通的唯一管道,我们只能遵从。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皆已同意配合,尤其各位也晓得,和歌山电视台的东社长及中泽报导部长,和我一样受过老夫人的恩惠,他们表示今后只要派得上用场,必定全力配合。中午十二点十五分,电视与电台广播都刚播完一般新闻,即将接续地方性节目,在播出的安排上影响不大,这想必也在绑匪的算计之中。
  问:最后,请问您得知绑匪指定自己为“代表人”时,感想如何?
  答:刚听到我的名字时,既错愕又生气,但对方敢正面向我挑战,我也不能退缩。我打算堂堂正正接下这战帖,就看谁是最终的赢家。

  记者会一结束,井狩立刻离开总部,直奔津谷村。由于没空吃晚餐,只能在车上啃着妻子准备好的饭团。抵达柳川宅邸时已是晚上七点。
  庭院里到处是媒体记者所搭的账篷,弥漫着一股重大案件特有的紧张气氛。众记者一见到井狩便蜂拥而上,井狩从头到尾都以“无可奉告”回应,马不停蹄地走向柳川家族聚集的屋内。
  亲属中,英子的丈夫田宫牧师因身负掌理教会职责,先赶回大津。客厅里仅剩国二郎夫妇、可奈子夫妇、大作及英子六人。警方则有井狩与鎌田留守。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大家丧失分寸,井狩一眼便看出他们发生过激烈争执。国二郎尤其明显,他的头发乱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领带歪向一边,眼神飘忽不定。
  “井狩先生,你来得正好。”国二郎见井狩进门,便咬牙切齿地说:“绑匪实在太离谱,是不是疯啦?唉,妈妈真是的,即使成为人质,也该严词拒绝这过分的要求。绑匪说什么,她就写什么,教我们如何是好?”言谈中居然连刀自也受到迁怒。
  “关于这件事,”井狩说:“各位也清楚,明天便得做出回应。看来刚刚似乎已商讨过,不知能不能告诉我结论?”
  “哪有什么结论?一句话,办不到。”国二郎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
  “哥哥慌成这副德性,真难看。”可奈子指责道,“我们的回应可是要在电视与电台播出的,虽然是地方频道,但这类大新闻,一定会透过电视联播网的核心台播放到全国。何况是午间时段,全日本人都在看,柳川家只回一句办不到,脸面往哪摆?”
  原来如此,井狩顿时恍然大悟。身为警察,他一直以为绑匪选择电视与广播,是看中其收讯范围广泛的便利性。经可奈子一提,他才明白绑匪动机不单纯。像柳川家这样的豪门,除了性命,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只要将柳川家推上荧光幕,施加这种心理压力,绑匪便能不着痕迹地取得谈判优势。特别指定:“现场直播”,恐怕正是算准这一点。
  (哼,没那么容易。既然代表柳川家上电视,我可不会只当个传话的机器人。)
  井狩嘴里喃喃自语,此时柳川家的兄妹依然喋喋不休地争论。
  “不然你说怎么办?”国二郎反问。
  “我提过好几次,”可奈子提高嗓门,“应该清楚告诉对方,一百亿实在太离谱,但我们会尽最大诚意准备。”
  “讲得容易,万一绑匪质疑我们的诚意值多少钱,要如何回答?”
  “这得看你,哥哥。”
  “那就是事先准备的两亿喽?”
  “什么傻话,假如绑匪开价五亿,杀到两亿还说得过去。现下对方开口要一百亿,你随便拿两亿打发,岂不成为全日本的笑柄?”
  “所以我才问你出多少才好啊。”
  “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怎么知道。”
  两人的争辩似乎就此绕进死胡同。
  井狩抓住时机打圆场:“其实没必要马上亮出底牌。明天不会提及金额的部分,就依可奈子小姐的意见,以展现诚意为主,由我斟酌发言。”接着他望向鎌田,“对了,我还没看到老夫人的亲笔信……”
  “正本送到搜查总部进行指纹监识,本部长可能正好错过,这里有份影本。”
  鎌田说着从公事包中取出一叠纸。
  井狩一眼便认出这确实出于老夫人之手。细瘦的毛笔字以间距一行的方式,工整地写满五张信纸。尽管不清楚属于何种流派,但笔划自然流畅,十分易读。刀自与井狩间的书信往来只有贺年卡,个性严谨的刀自连收件人姓名都坚持亲力而为,绝不假手他人,加上近年毛笔字已相当罕见,那秀丽齐整的字迹早鲜明地烙印在井狩脑海中。
  井狩仔细阅读后,抬起头。“字迹很正常,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
  “咦,什么意思?”国二郎等人皱起眉。
  “光凭一封信无法证明老夫人的处境是否安全舒适……这倒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武器?”
  “引蛇出洞的武器。”
  “啊?”
  “绑匪或许打算靠这计钳制我们,但我们可以反将对方一军,就像英子小姐扭断小混混的手指一样。”
  “嗯?”
  “不懂吗?没关系,交给我处理。”井狩傲然说道。
  此时他已想妥腹案,准备将绑匪逼上绝路。

  2

  电视台与广播电台同样位于和歌山放送会馆内,离县警本部非常近,只需两、三分钟的车程。
  隔天,十九日中午十二点整,井狩在会馆的正门口下车。电视台的东社长、广播电台的吉井社长、中泽报导部长三人前来迎接。四人一面走,一面由中泽说明预定的流程安排。
  “今天使用的是专门录制新闻节目的小型摄影棚。十二点十二分,中午的一般新闻结束后有三分钟的广告。十五分时,临时特别节目的提示音一响,画面会秀出字幕。前一分半钟由播报员先介绍您的身份,接着镜头会转向您,待导播举起手势,便可开始发言。想讲什么都行,但请控制在五分钟内。听说您的谈话内容用不到五分钟?”
  “嗯,应该是。”
  “我们另外准备了营救刀自的宣导画面,万一时间有剩,也不必担心。两位有没有要补充的?”中泽望向两名社长。吉井只简单地说“电台会进行同步广播”,东则说:“这段时间的收视率想必很高,许多企业抢着当广告赞助,以后的播放暂且不谈,至少这次电视和广播都是义务播出,一来老夫人对我们有恩,二来民营电视台能独占这种高公共性节目的机会不多。当然,这节目将透过核心台(注:原文为“キノ局”,指的是日本电视联播网中位于东京的几个主要电视台,地方电视台的节目大部分购自核心台。)向全国播送,但我们会严格把关,避免中途插入广告的问题。”
  三人的话简单扼要,不愧是分秒必争的专业媒体人。
  井狩被带往一个亮着“ONAIR”灯号的摄影棚,棚内正在播报整点新闻。

  中泽引导井狩到座位上,在他耳边低语“那位戴白手套的是导播小岛,播报员是长沼”后,随即离开。导播与播报员分别向井狩颔首示意,井狩不禁暗自苦笑。暂且不提导播,连在念新闻稿的播报员也点头,摆明是暗示观众“重要人物抵达现场”。
  井狩环顾摄影棚,瞥见前方桌上放着两支麦克风,高度刚好到他嘴边。中央及左右两侧各有一架摄影机,摄影师与助手黑影般地静静伫立在旁。尽管是荧光幕上常见的景象,但身处其中还是头一遭。
  “老公,上电视别太紧张。”井狩想起出门前妻子的叮咛。他常出席记者会,面对媒体和镜头都能泰然自若,可是摄影棚里的气氛截然不同。
  “开玩笑,我怎么会紧张?”井狩喃喃自语,心跳仍不由自主地加快。
  (要是紧张或说错话,脸可丢大了。)
  井狩心里想着,突然惊觉原稿还放在口袋。播报员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他却完听不进新闻内容。
  (糟糕,居然这么沉不住气。)
  井狩微感狼狈地瞄向四周,脑海突然浮现一个好点子。宛如巨汉眼珠的摄影机十分诡异,想到镜头另一端有几百万双眼睛更是恐怖。然而,只要把摄影机当成绑匪就好,恰巧数目都是三。
  (好,中间是主犯,右边是高大的共犯,左边是矮小的共犯。待会儿就盯着主犯说话吧。)
  这么一想像,井狩顿时平静下来。当提示音响起时,他已恢复平日的自信,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正前方。

  健次等人聚在主厅旁的房间,围着收音机。今天正义也带着便当随阿椋下田工作,屋里只剩刀自、健次和平太。
  初次踏进阿椋家时,放眼望去看不到电视,健次早觉得纳闷,方才听刀自说屋里根本没有电视,他更是错愕。这年头再乡下的地方也少有没电视的人家,何况刀自还写了那样的信。
  “周围都是高山,收讯不良。四公里外有四、五个住户联合在山上架设共用天线,可是这里只有阿椋家,且就算找她加入,依她的脾性搞不好会拒绝。”刀自趁等待的空档解释。
  “一个人过日子已够苦,亏她能忍受缺少报纸和电视的生活。”
  “连汽车、机车和电锅都没有,只有冰箱跟洗衣机。”
  “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大概习惯了吧。但要是问她,她或许会说古时候没这些东西,大伙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真是个怪人。”
  “是嘛,”刀自露出微笑。“你们听过这故事吗?有个人去到单眼国,大家都当他是妖怪,于是强行挖掉他一只眼睛。每次想起阿椋,我总忍不住思考,究竟谁是双眼人,谁是独眼龙?说不定奇怪的是我们,阿椋的生活才正常。无欲无求,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心想‘今天又平安度过’便酣然入睡。即便家里多四名麻烦的不速之客也不以为意,带着来历不明的壮汉,放着门户大敞就照常下田去。身边有这样的人,你们不觉得心灵澄净许多?”
  “可能是成长的环境不同吧。不过,婆婆,既然家里没电视,你为什么在信里要求电视直播?”
  “对方怎么知道绑匪看不到电视?”
  “咦?”
  “只要警方认为我们会看电视就足够。听收音机也能获得相同讯息,我们没半点损失。好,时间差不多。”
  十二点十五分,提示音响起,临时特别节目开始。

  3

  “全国的观众朋友。”播报员的语气既紧张又亢奋。只要是播报员,大概都很向往说出这句开场白,何况身为地方电视台的播报员,这可能是空前绝后的唯一机会。
  “全国?”平太低喃。
  “当然,这案子即使在东京也是社会版的头条新闻。”健次轻声回应。
  播报声持续从收音机中传出。“今天早上已多次预吿,相信各位观众都知道,接下来将是和歌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向柳川刀自掳人勒赎绑匪喊话的临时特别节目。由县警水部部长透过民营媒体与通缉中的绑匪进行对话,是史无前例的事。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秉持专业立场,考量到此案实属重大公共案件,决定不安插任何广告,无偿播放。不只,我们和歌山视台及广播电台,全国联播网各台也采取相同立场……”
  “搞啥鬼,怎么自吹自擂起来?”平太说。
  “这可是宣传的好时机,数数他会讲几次‘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健次嘴上应着,耳朵却放过收音机传出的每一个字。
  “关于本掳人勒赎案,不用我再赘述,自三名男性歹徒在和歌山县津谷村乡架刀自,至今是第五天。期间案情有任何进展,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皆已详实报导。就在昨天,绑匪寄了一封信到柳川家,信中要求的赎金金额高达前所未闻的一百亿圆,这消息我们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也率先向全国观众报告过。”
  健次瞥向平太,只见他数到第四根手指头。
  或许是时间所剩不多,播报员稍微加快说话。“本节目便是柳川家对绑匪的正式答覆。歹徒指名由井狩本部长代替柳川家,透过我们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直播。尽管异于往例,但由于找不到其他能联系绑匪的管道,县警本部几经讨论,不得不答应绑匪的要求。以下,将时间交给部长。”
  接着安静数秒钟。此时,电视画面上应是井狩的大特写吧。
  “终于上场了。”健次感觉掌心渗出汗水。他看过井狩的照片,知道这号人物,声音却是初次听见。不久,收音机中缓缓流泄出井狩的话声。
  “谨告绑架集团彩虹童子,我是和歌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
  气势十足且强而有力的开头,完全符合井狩的形象。字句清晰,抑扬顿挫丝毫不乱。
  “昨日收到来信,与家属沟通后,决定按各位的指示,由我代为传达柳川家的想法。”
  井狩稍稍停顿,语气坚定地说:“你们的要求太过分。”
  平太脖子一缩,偷偷觑向刀自,宛如遭老师斥责的学生。他正数到第五根手指。刀自则是默默听着收音机。
  “柳川家为因应你们的要求,已预备一笔庞大的现金。实际数目恕不能公布,但绝对高于往例。柳川家为拯救老夫人,牺牲再大也不吝惜。”
  “…………”
  “然而,你们提出的金额实在离谱,令柳川家不知所措。这是当然的,世界上没人付得出这么大笔赎金。”
  井狩这番话说是答覆,其实更像反击,言语间充满斗志。
  “因此,我代家属呼吁。或许你们有不为人知的理由,但请舍弃原本的盘算,重新评估。相信以你们的才智,不难明白任何事都有限度,双方必须达成共识,才可能进行对话。这是第一点。”
  井狩沉默片刻。
  “第一点?”平太不安地说,“意思是还有第二点?””
  健次压根没心思回答,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直瞪着收音机。对手果然如预期,不,比预期中更难缠。敢以这么强硬的口吻向握有人质的绑匪喊话,可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到。
  “其次,”井狩开口:“信中写着,老夫人在你们的保护下过着安全舒适的生活,我们强烈感到怀疑。”
  “哇,他竟然讲这种话。”平太瞪大双眼。
  “理由在于你们要求的金额。”井狩紧接着道,“老夫人身为掌握柳川家实权的当主,比谁都清楚家中的经济状况。决定金额前,你们应先询问老夫人柳川家有无能力支付,却没这么做,否则老夫人绝不会赞同。在这种情形下,怎能相信老夫人的安全无虞?”
  “根本是借题发挥,”平太忍不住大吼,“你不知道金额是……”
  “嘘!”健次制止他,接着问:“所以你想怎样?”
  健次第二句话是对着收音机说的。阿椋家的老旧收音机又大又笨重,四四方方的框格内有两个圆形布质喇叭,确实很像宽下巴且大眼大嘴的井狩。
  “所以,”井狩加重语气,感觉得出这正是此次答覆的重点。“请证明老夫人依然健在。无法看到她,至少让我们听见她的声音。不能使用录音带,我们要听她亲口说话,且通话时得让她自由发言。确认老夫人健在后,才能放心进行交涉。”
  “这是陷阱,”平太高声嚷嚷,“你想趁机把我们揪出来!”
  井狩继续道:“倘若认为这是要查出你们的藏身处,可就大错特错。如同信中所述,身为本部长,我绝不会在公开场合卖弄虚言。只是,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家属镇日伤心欲绝的模样,才想知晓老夫人是否安好。若你们尙有一丝天良,切勿拒绝家属的愿望。”
  “大哥……”平太转头望向健次。
  “总之,”收音机中持续传来井狩的话声,“第一,一百亿圆太荒唐,请重新考虑。第二,我们要确定老夫人平安无事。以上就是答覆。只要拿出诚意,我保证柳川家在接下来的交涉中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最后,信中并未使用‘不付赎金便加害人质’这类绑架犯常用的威胁词句,表现出对老夫人的重视,我给予你们极高的评价,强烈希望往后也能禀持这种态度进行协商。我的话到此为止。”

  五分钟几乎刚好用完,仅剩下二一、四秒。
  井狩语毕便起身离席。同一时间,阿椋家中的平太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哀嚎。
  “婆婆,你说这下如何是好?”平太忽然翻身坐起质问刀自。
  此时的平太已不同以往。当初他乖巧得像只家猫,随着在客厅守夜的次数增加,与刀自混熟后,态度便愈来愈放肆。如今与刀自独处时,他根本不戴墨镜和口罩,只有健次在场他才做做样子。现下他的语气,简直是对祖母任性撒娇的孙子。
  不过,他确实有大声说话的权利。
  该怎么寄送那封信,众人真是伤透脑筋。为防止警方轻易分析出藏身地,得挑邮件量多的大邮局,且递送速度必须够快。于是,大伙决定投入和歌山车站前的邮筒。这策略确实发挥功效,限时信如期在隔天送抵柳川家,信封上的和歌山邮戳也让警方完全抓不到头绪。
  然而,投寄过程却极为艰辛。经过评估,大家认为最省时的办法是趁天黑后骑机车到最近的车站,改搭电车到和歌山车站。可是,阿椋家所在的纪宫村离最近的纪势本线有井站为一百公里,次近的和歌山线亩傍站也有一百二十公里。
  由于前者时间上无法配合,只能选择亩傍站。信差当晚得骑一百二十公里的山路再返回。去程身上带着危险的信件,加上没驾照,遇到临检就是死路一条。且社会大众熟知绑匪墨镜配白口罩的特征,必须以真面目搭电车。此外,电车的班次十分紧迫,仅能在和歌山车站待五分钟。
  “既然非做不可,就由我来吧。”平太当场扛下重责大任,并顺利完成,可说是背后大功臣。费尽千辛万苦寄出的信,却遭井狩鸡蛋里挑骨头,难怪他会忿忿不平。
  “什么?”刀自神情泰然自若。
  “婆婆,亏你这么悠哉。当初提议一百亿的是你,写信的也是你。现在可好,放弃一百亿就算了,居然要求听你的声音。对方说得合情合理,拒绝倒变成我们不对,即使取彩虹童子这么响亮的名字又有啥用?”
  “平太,你好像忘记一件事。”最近刀自都直呼正义与平太的名字。
  “啊?”
  “我是人质,你们是绑匪。不管人质说什么,采不采纳全是绑匪的自由。提出一百亿确实是我,但你们也都同意。读完信后,你们不是赞不绝口?这下对方挑出信中的毛病,你们别光怪我,自己动脑解决如何?”
  “大哥你听,婆婆竟然说这种话。”平太赶紧拉健次助阵。
  “婆婆的话没错。”健次思索片刻,抬起头。“下决定后便是我们的责任。”
  “是嘛?”平太叹口气,“那怎么办?一百亿本来就太过分,不如打个折?”
  “不行,大话已出口,必须坚持到底。这么容易让步,岂不枉费我们烦恼两天两夜。”
  “即使对方骂我们荒唐?”
  “这我早心知肚明,可是遭受如此不客气地指责,说什么也要顾全体面。”
  “那他们要求听婆婆的声音,怎么打发才好?”
  “关于这点,婆婆,”健次转向刀自,“我觉得该答应,谈判总要有进有退才进行得下去。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对方讲得好听,但平太担心得有理,真打电话等于是自投罗网。有什么不需使用电话,就能让对方确认你的声音,或证明你很平安的法子?”
  刀自微微一笑。“问得这么诚恳,不帮忙出主意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我想想,方法倒不是没有……”
  “嗯?”
  “套句你们年轻人爱用的说法,算是拿命开玩笑。”
  “哦?”
  “要想成功,没比这更妥善的计策。”
  “究竟是什么?”
  “不止我的家人,”刀自沉吟一会儿,继续道:“而是让成千上万的人亲眼目睹我安然无恙。”

  4

  井狩在电视上的表现受到广大好评,某报纸更誉为“立场坚定、情理兼备的高明演说”。收视率在和歌山高达百分之八十,在全国联播网的平均数字也有百分之二十。
  不仅国内,国际间的关注也与日俱增。聚集在东京丸之内新闻中心大楼(注:日本记者俱乐部的所在地,聚集各国记者,经常举办记者会或各种餐会。)的各国特派记者,成天忙着打听案情发展。
  理由之一,当然是那“荒唐”的巨额赎金。
  根据外国记者表示,一百亿日圆相当于五千四百三十四万七千八百美元,在全世界可是史无前例,连号称绑架天堂的意大利,最多也只有飞雅特公司(注:FIAT,意大利著名的汽车制造公司。)社长的三百万美金。前几年轰动一时的赫斯特绑架案(注:帕特里希亚·赫斯特(Patricia Hearst),报业大王威廉·赫斯特(Williaim Hearst)的孙女,曾于一九七四年遭绑架。),恐怕亦不及此数字。
  日本政府闻之色变的赤军劫机案(注:指日本赤军于一九七七年发动的齐亚劫机事件。),要求的不过是六百万美金,以当时的汇率换算,约为十六亿两千万日圆,不到刀自个人赎金的六分之一。
  某记者汇整相关数据后写下这篇报导:
  “以交通事故的赔偿金来看,日本平均一条命的价格为七千万圆,本案的赎金为其一百四十倍。性命的价格没理由突然暴涨,或许是一种反动。这说法多少有些颠覆,但会不会是国民的生命太过便宜,才导致绑匪狮子大开口?在此意义上,这群绑匪可能是企图提升日本生命价值到国际水准的忧国志士吧。”
  另一名记者则写道:“自成田机场抗议事件以来,日本便不曾这样受国际媒体关注。发动此次事件的首谋竟非数以千计的激进分子,而是拥有‘彩虹童子’这梦幻称号的三名年轻人。”
  井狩的声明在外国记者间也颇受好评,某英国记者评论:“绑匪的发球虽然来势汹汹,却反遭日本警察一记猛烈的正手抽球,绑匪将如何还击?”
  自井狩发表声明后,新闻中心里的各国记者便整天盯着电传打字机送来的国内消息,不敢有片刻疏忽。见面时的第一句话不是打招呼,都是“Any new attack?(绑匪有没有动静)”
  然而,绑匪依旧按兵不动。
  井狩上电视的隔天,全国的天气变得不稳定,纪和地方更连下三天大雨。
  想当然耳,没人猜到绑匪的沉默与这场雨有关。只是个个心中七上八下,不明白为何绑匪无声无息。
  二一十三日,纪和地方终于转晴,迎来秋高气爽、适合单车出游的好天气。
  隔天,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多,新闻中心里的电传打字机突然震天价响。
  不久,日本及全世界,都目睹绑匪如何以高明的反手杀球回敬井狩。

  这次的限时信,由于信封上的文字与格式与第一封大同小异,随邮袋抵达津谷村动局后,三分钟不到便被发现,局长立刻骑机车亲自送往柳川家。
  鎌田课长收下此信,当场在家属面前拆开,以镊子取出信纸。如同前封信,待家属确认笔迹无误后,复制一份影本,才将正本与信封一起放入牛皮纸袋密封,送往总部进行鉴识。
  上一封信是家属先发现的,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阅读,导致信纸布满指纹,监识起来格外困难。这回完全没第三者碰过,结果很快出炉,但仍只找到刀自的指纹。
  至于信封,除刀自的指纹外,还验出另外三人的指纹,经调查后,确认都是邮局的办事员。和上次一样,绑匪并未犯下徒手触摸书信的基本错误。
  第二封信省略开头的说明,直接切入正题。

  我们已确认井狩部长发表的声明。经审慎检讨,我们决定向柳川家家属及警方做出以下答覆及要求。
  首先,我们拒绝变更赎金金额。这是最终定案,今后针对此点的一切交涉皆属无益。
  正因所需资金为一百亿圆,我们才选择刀自当作目标。我们为此计划煞费苦心,相信各位都很清楚,毋须赘述。
  若仅满足于本部长口中所谓的行情价码,打一开始便会前往容易下手的都市地区,选择更平凡的公众人物或富豪。我们是为一百亿盯上刀自,前则封信中已提及。
  然而,我们能理解此金额对家属造成的困扰。另外,本部长在声明中要求证明刀自依然健在,站在家属的立场上亦是合情合理。
  基于这两项考量,我们甘冒极大风险,提出一个一石二鸟的方案。
  那便是由刀自本人透过电视与电台广播与家属进行面谈,当场说明筹措赎金的方法。
  实施这场面谈,家属可亲眼确认刀自安然无恙,根本解决交涉过程中的盲点,相信家属和警方没理由反对。同时也证明本部长所称“一百亿的金额是刀自遭胁迫的证据”,完全是莫须有的指控。
  当然,电视面谈伴随极大风险,必须由我们全程主导。
  实行细则拟定如下,绝不容许丝毫变动或修改,请切实配合。假使家属或警方有任何抵触的行为,我们将立即中止行动,今后不再提出类似方案。
  实施细节
  一、时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九点至十点的一个小时。
  二、地点:由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择一摄影棚做为家属集合处,身为负责人的井狩本部长须一同列席。除工作人员(包含播报员)外,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三、播放:请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安排前述时段为特别节目。有井狩部长之前的例子,我们相信两大媒体这次也会乐于配合。
  四、转播车:电视台及广播电台得派遣一辆转播专车,并确实遵守下列规定。
  1。节目开始的两小时前,也就是二十七日晚上七点,从和歌山电视台前出发。出发情形在电视及广播上公开。
  2。沿纪伊海岸的国道四十二号线行进,即连接和歌山、田边、串本至新宫的高速公路。
  3。时速须维持在五十公里左右。当九点节目开始时,转播车大约会经过田边附近。晚上应不致塞车,若发生任何意外状况,导致超过二十分钟的误差,立刻透过电台广播此消息。
  4。我们会在某一时间点以无线电联络转播车,指示接下来的前进方向。转播车上须装妥收讯设备(FM收讯器),并切实遵照我们的指示行动。可能的联络时间为出发后至节目结束的二十分钟前,也就是晚上七点至九点四十分之间。5。转播车接到我们的联系前,禁止对外通讯。
  6。转播车上不能有警察随行。
  7。转播车外侧所有标志皆以胶布等物遮盖,防止民众认出。
  五、警方不能以直升机或警车等任何交通工具跟踪转播车。一旦发现经伪装的警车尾随在后,行动立即中止。
  六、紧急联络人:转播车出发后,请和歌山电视台社长及报导部长以紧急联络人的身份留在社长室里待命,其余人等不得进入。万一发生须中止计划的意外状况,将电话告知紧急联络人。
  以上细节,若警方认为有必要,可全部对外公开无妨。但下一项务必严格保密。
  七、本计划中使用的无线电频率为二七·〇〇兆赫,呼叫代号为RCCOR。
  我们会以此代号联系。据闻近日已出现过冒名顶替之辈,难保过程中不会遭到干扰,望诸位谨慎应对。
  最后,感谢井狩本部长曾赞扬我们未摆弄胁迫性字眼。
  然而,我们要强调一点,虽无意伤害刀自,可是我们不保证刀自没有受伤的风险。
  “彩虹童子”抱持视死如归的决心,倘若行动失败,将自爆结束生命。届时情况急迫,来不及让刀自先行避难,亦非我们所乐见。
  今后与我们交涉之际,希望各位切记此事。
  如前所述,信中各项不容许变更,不同于上次,井狩本部长不必在记者会上冗词答覆,只须简单一句“了解”,藉电视及广播电台的整点新闻公布即可。收到此讯息,我们便会认定柳川家及警方已接受提议,并允诺遵循指示行动。
  此致
  柳川家诸位、井狩本部长
  彩虹童子

  搜查总部接到这消息时的反应,与全日本街头巷尾、公司行号内的市井小民的反应并无二致。不,甚至说是全世界也不为过。
  多数人乍听“一百亿”的数目时其实不感到意外,只认为是绑匪虚张声势的策略。但从第二封信看来,绑匪显然是认真的,这点已无庸置疑。
  搜查干员各自在便条纸写下“左派激进分子以外的组织”、“走私集团”、“右翼分子”、“毒品”、“黑道”等字眼。换句话说,大家都猜测绑匪一定有幕后黑手撑腰。
  但从绑匪的手法及信件内容,却嗅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这也是本案的特异之处。
  当大伙听到“电视对谈”时,更惊讶地面面相觑,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问题。
  “什么?这太荒谬了。”
  “他们想玩啥把戏?”
  让刀自上电视,意味着绑匪得带她到转播车前。在警察的严密戒备下,绑匪真的会傻傻地自投罗网吗?不管怎么想,都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听完绑匪一连串缜密周到的指示,全员的惊愕褪去,神情中赞叹与苦涩参半。
  让人质与家属透过电视交谈的做法,看似异想天开,原来隐藏极深的用意。
  以为只要布下警力重重包围转播车,等绑匪现身便可轻松手到擒来,这是外行人的想法。在场的干员心里都明白这在执行上有多困难。
  绑匪要求转播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行驶两小时又四十分钟,算起来路程有一百三十多公里远,何况绑匪随时可能联络转播车提高时速到七十或八十公里,将此点列入考虑,路程得拉长到一百八十公里,甚至两百公里。
  换句话说,警方必须在这两百公里的路上布署戒备网。听来简单,但开过绑匪指定的纪伊半岛沿岸道路的人,都想像得出此事远超出警方能力所及。
  纪伊海岸之美,天下驰名。右侧是无尽的蓝色大海,左侧是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气候温和、空气清新,春夏秋冬四季尽现不同风貌,游客一年到头络绎不绝。
  不过,这也代表绑匪有太多可潜伏的地点。
  从和歌山沿国道四十二号线外推两百公里,经过的乡镇及都市计有海南、御坊、田边、串本、古座、新宫等十数个之多。交错其间的主要道路共五十余条,若再算进其他可通行车辆的小路,更是多不胜数。任一处海岸的奇岩背后、任一处山坳转角都可能是绑匪指定的终点,警方根本无从预测。
  像这样的沿线警备任务,警界人士印象最深的,便是从鹿岛的石油联合企业护送燃料至成田机场的行动。昭和五十三年三月,警方在鹿岛至成田沿线配置七千五百名员警,平均十公尺便有一人。当时因千叶和茨城两县的警力不敷使用,高层紧急自他县调派支援部队,其中不乏长野及大阪等地千里迢迢赶来的队伍。
  若非配合国家政策,这般全国动员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柳川刀自绑架案毕竟是刑事个案,光凭井狩的权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和歌山县警总数约一千六百人,能参与这场任务的顶多一半,意即八百人。纵使向邻近府县请求支援,也只能增加两、三百人。如此计算,不过一千出头的人力,须要布署的距离却是鹿岛至成田的三倍。
  况且,鹿岛至成田的行动相当单纯,只要阻挡激进派分子的骚扰,这次复杂许多。一来仅能暗中行动,二来由于绑匪手中握有人质,即便发现绑匪也不可鲁莽行事,得谨慎判断,迅速应对。
  警方有能力组织如此具高度判断力及机动性的庞大队伍,并布署在这么长的距离上吗?理解警界内情的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那不全线警戒,改为跟踪转播车如何?
  绑匪不是傻子,他们不在乎警方私底下怎么安排,唯独严禁跟踪与通讯。实际上,就算绑匪没警告,警方也明白这举动的风险过大。
  指定的时间在晚上,何况路线是险峻地势中开挖出的国道,除都市周边的少数区域外,附近根本没有并行道路。在这样的条件下,想暗中跟踪转播车是难上加难,倘使一意孤行而弄巧成拙,毁坏逮捕绑匪的大好机会,警方可无颜面对全国大众。
  话说回来,照绑匪指示进行这场电视对谈,又将是什么情况?
  观众看见电视上的绑匪与人质,定会责怪警察为何不快冲上去抓人吧。即便出面解释个中考量,也会被当成掩饰无能的藉口。
  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警方高层深知,绑匪这大胆的挑战已将他们逼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这下麻烦大了。”肩负总部实际管理职责的刑事部长佐久间说道。他天生直肠子,毫不隐藏心中的忧愁。
  “这些绑匪果然不是泛泛之辈,确实是记犀利的反击。不过,至少显示绑匪约莫躲藏在此路线附近。”性格刚毅的井狩罕见地语重心长。“佐久间,这群家伙恐怕是我们职业生涯中的最大敌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电视上演出这场闹剧。”
  井狩接着想到信件最后的“自爆”一词。
  那应该只是纯粹的恫吓,但信中的语气让人无法嗤之以鼻。毕竟这些绑匪不是普通人,搞不好真的说到做到。
  “哼,视死如归吗?我们怎会认输。三个人与一千六百人赌上性命,大众马上就能见识到哪边较强。”
  井狩嘴上说得豪气干云,心头却涌上一抹不安。若敬爱的老夫人受“自爆”波及,即便逮捕一百个绑匪,这场对决仍是惨败。
  最坏的结局闪过井狩脑海,他恶鬼般的双眸不禁隐隐泛出泪光。然而在旁人眼中,井狩的神情一如往常。
  “今天的记者会怎么处理?是不是要发布这封信的内容?”刑事部长询问,言下之意似乎颇为赞成。
  “那还用说?绑匪如此赏脸,我们也不好失却礼数。只是不能透露代号和路线,免得多事者来捣蛋,搞砸这场好戏。”
  下午三点,井狩在记者会上公开前述两点外的信件全文。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发问,井狩仅耸耸肩,答句:
  “讲再多也没用,我们打算以实际行动回应这个挑战。”

  5

  “绑匪准许人质与家属进行电视对谈”的新闻传遍全世界的第三天,九月二十七日终于来临。

  “绑匪是玩真的吗?”
  “应该吧,他们也是骑虎难下。”
  “是吗?我猜他们只是想把事情闹大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把事情闹大对绑匪没任何好处。”
  “那倒不见得。我愈想愈觉得信末提到的‘紧急联络人’实在可疑,搞不好这是绑匪预埋的伏笔,方便紧要关头喊停,否则何必特地写下这一项?”
  “照你的说法,绑匪的自我表现欲望极强?提出一百亿赎金及电视对谈,都只为吸引世人关注?”
  “不,这不符合绑匪至今的行动风格。他们是群心思细腻、作风积极的年轻人,话一出口定会做到。”
  “也罢,今晚看电视就知道答案。”
  各地的办公室、学校、电车上和田埔间,都能听见类似的对话。

  傍晚六点,一千两百名头戴安全帽、身穿浅蓝抗暴服的警察,与一百一十辆灰沉沉的警车已在国道四十二号沿线就定位。
  搜查总部内,合并而成的桌面上,铺着由空照图合成的纪伊半岛两万五千分之一地图,员警正将部队代号与配置地点标记其上。
  总指挥官为刑事部长佐久间,作战主任为自津谷村撤退的搜查一课课长鎌田。此刻的鎌田铁青着脸,斗志熊熊燃烧。当初那起冒名勒赎事件,鎌田早看穿是假绑匪,便交由当地警署负责处理,不料员警护卫不力,最后竟发展成英子的英勇事迹。鎌田深感内疚,满心想一雪前耻。现下局势与之前大不相同,津谷村的前线小组解散后,他带着麾下精英回到搜查总部,柳川家中只留两名员警负责联络。
  同一时刻,电视台及广播电台所在的和歌山放送会馆前逐渐出现人潮,全是些想亲眼目睹转播车出发过程的好事民众。
  这对电视台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星期五晚上九点至十点是热门黄金时段,原本播放的是推理名作之类的强档节目,如今更换成柳川刀自与家属的对谈,却没一家广告赞助商提出抗议,反而争先恐后地抢夺节目中预定播放的五至十秒广告时间,与其他虎视耽耽的企业展开激烈争夺战。电视台的业务部门则卯足全力周旋在赞助商之间,打算以宝贵的广告时间为诱饵,要求对方至少签下半年契约。包含核心台在内,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全国联播网各电视台。
  接近七点时,放送会馆门前路上已是人山人海。
  五十五分,一辆转播车顶着大剌剌的电视台标志缓缓驶出车库,停在会馆门口。摄影灯光打在车上,闪光灯此起彼落。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其中不乏东社长、中泽报导部长等首脑级人物。每个人都神情严肃,时而交头接耳,或在转播车与群众间指指点点,不晓得在讨论什么。
  站在门旁的一名摄影记者转头问同事:“奇怪,绑匪不是要求盖掉车上的标志吗?”
  同事淡淡回答:“这有什么?贴上胶布不需要一分钟,电视台肯定是想当场做给绑匪看吧。”
  果不其然,两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扛着一块相当于告示板大小的板子走出大门。他们步下楼梯,将板子靠在车旁,抬头看看车身前方的“和歌山电视台”几个大字,比手划脚地交谈起来。
  “别磨蹭,再慢就来不及啦。”群众中有人喊道。
  确实,时钟的指针即将指向七点整。
  七点的提示音一响,电视画面打出“特别报导节目”的字幕。
  “全国的观众朋友。”主播仍是同一人,但语气比上次沉稳许多。“如之前所预告,接下来将同步在电视和广播播出本次柳川刀自绑架案中,负责与歹徒接洽的转播车出发状况。整起案件的经过,在此不再赘述。然而,我谨代表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声明,本节目不单是配合警方的要求,亦是基于我们对公共事务的强烈使命感,望大家体会我们的用心。相信全国的电视台都与我们有同样的理念。请看,这是即将出发的转播车。”
  此时,会馆门前的围观群众中,有几个受不了拥挤躲进附近的咖啡厅。他们跟着店里的客人看电视转播,登时“哇”地惊呼,转头望向店外万头攒动的景象,又将视线移回荧幕。
  出现在画面上的转播车根本不是群众好奇围观的那辆,和歌山电视台的标志已完全屏蔽,乍看之下只是辆普通的箱型车。
  背景也相差甚远,看不到马路和人群,似乎是某住家的后院。
  “转播车目前位于和歌山市的某处,但我们不能公布详细地点。”
  握着麦克风的主播在镁光灯照射下走向转播车,车旁站着四个神色紧绷的男人。
  “容我介绍,这是负责实况解说的播报员片冈、摄影师松井、技师吉田,及司机高桥,今晚的转播由以上四人负责。接着请看车内。”
  主播打开车门,摄影机拉近镜头,照出空无一人、摆满复杂仪器的内部。
  “车里没有警察。由于这是实现这场电视对谈的基本条件之一,我们认为必须遵从,警方也明快地同意。另外,以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的名誉担保,这四人绝非便衣警察。时间差不多,车子马上要出发。”
  他与播报员片冈握手说“预祝成功”,突然觉得像在期望绑匪顺利,赶紧补一句“我指的是转播过程”。
  片冈回道“我们会加油的”,其他三人也点点头。
  四人坐上车,关上车门。司机举手打个招呼,便发动车子。
  摄影镜头转回主播身上。“为什么采取这样的出发方式?请看以下画面。”
  画面切换到会馆前的街道,只见到处人声鼎沸,看热闹的群众络绎不绝,准备尾随转播车的车子更是排成长龙。
  “这当中有不少是媒体同业,我们在此致歉,希望大家能够体谅。转播车若在这样的状况下出发,场面将难以控制,且无法避免行进路线曝光,迫不得已,只好采诱饵战术,以另一辆转播车吸引大家目光,真的转播车从别处启程。那么,请全国的观众朋友,耐心等候九点的对谈。”
  咖啡厅里的一名客人急忙奔至店外大喊:“喂,那辆车是幌子,真货早已出发。我说那是幌子,你们没听见吗?”
  站在附近的五、六个人转头睇他一眼,马上兴致索然地转回去,只当他是神经病。
  此时,作业员爬上伪转播车的车顶,装模作样地在标志看板上东敲西打。
  东和中泽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等刚刚那名摄影记者察觉不对劲时,已过好一阵子。
  转播车早离开和歌山,奔驰在海南市附近的沿岸道路上。后头一辆凑热闹的车子都没有,对向车道的驾驶也未发现这是辆转播车。
  七点十五分,转播车通过海南市。
  三分钟后,随着一声低沉的“出发”,一队隐藏在郊区山谷内的车子展开行动。这是鎌田课长率领的追赶部队,共有十二辆伪装过的警车,连车牌也换为普通的白车牌。
  既不能直接跟踪,人力又不足以广布全线,警方绞尽脑汁想出这唯一的解套办法。
  今晚绑匪计划中最大的弱点在于,就算路上严禁转播车对外通讯,对谈开始时总得允许发出电波,到时便可侦测到车子的位置。且刀自说明资金调度方法,至少要花上两、三分钟,警方正是瞄准这点。
  转播车与追赶部队间有三分钟的差距,以时速五十公里来看,相距约两公里半。间隔这么远,就不怕引起绑匪怀疑,毕竟平常的车流量差不多也是如此。一旦接收到电波,追赶部队全速奔驰,两分钟左右即能抵达转播现场。
  警方另外以国道四十二号线沿线为中心,设置两百多处负责观察转播车动向的监视点,及四十组机动部队。每组机动部队由两、三辆警车编成,一接到指令即可出发支援追赶部队。倘使转播车毫无异状地通过机动部队前方,机动部队将尽量利用其他同向道路,往转播车的前进方向包抄。
  根据沙盘推演的结果,不论绑匪选择哪个地点进行转播,附近起码都会有两组机动部队,能够配合追赶部队在五分钟内包围现场。
  这便是警方的作战主轴,也是动员全县警力所能布署的最佳阵势。
  然而,实际展开行动后,坐在指挥车里的鎌田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该称为直觉吧。
  “彩虹童子”这称号虽然可笑,但在屡次让警方跌破眼镜后,早证明他们的才智非比寻常,这次真会傻傻地掉进陷阱吗?警方自信已拿出最完善的策略,既是如此,绑匪搞不好也揣测得出七八成。对方会不会突施奇计,让警方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不可能。”鎌田不禁脱口而出。
  假如有这种奇计,警方这边的人马一定想得到。没人提出,表示这样的奇计根本不存在。我怎么变得如此悲观?鎌田不禁狠狠斥责自己。
  鎌田重新打起精神,朝车上的时钟看了一眼。
  事后想来实在讽刺,时针当下正好指着七点半。
  七点半,放送会馆前恢复平日的宁静。
  摄影机、灯光、身穿作业服的两名男子及他们所扛的看板都不见踪影,用来当幌子的转播车,也在司机的窃笑中驶进会馆旁的停车场。凑热闹的群众与车辆发现受到戏弄,有的喋喋不休地抱怨,有的面露苦笑,纷纷离开现场。会馆前仅偶有演艺人员或工作人员出入,景象一如往常。
  数分钟后,开始出现一些动静。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年轻女子悄悄走出通往停车场的侧门,快步坐上刚开进停车场里的幌子转播车。待坐定,车子立刻发动。
  方才的摄影记者若还在,瞧见这群人想必会感到不对劲吧,因为东和中泽也混在其中。
  然而,从外侧马路看不到停车场深处的转播车,就算看到,一般市民也不认识电视台高层人士。转播车驶出停车场,路人听到声响回过头,只见司机与戴墨镜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年轻女子。此时司机板起脸,不再偷笑。
  “拍外景吗?那个女明星是谁来着?”
  路人带着些许好奇心走过车旁。这在电视台前是稀松平常的情景。
  顶着大型标志看板的转播车穿过繁华闹区,在纪川前右转,开上国道二十四号线。方向与刚才的转播车完全相反。
  许多市民都看到这辆转播车,其中包含第一个跑出咖啡厅大喊“那是冒牌货”的男子。
  此人在中之岛经营商店,回家不久,门外的儿子便告诉他:
  “爸爸,电视台的传播车来了。”
  他一听,立刻冲出家门喊着“在哪?”见是那辆转播车,旋即哼一声,走进家里。
  “咦,不是吗?”
  “我刚刚提过,你们不也看了电视?真正去接绑匪的转播车可没顶着那么大的看板。这辆是愚弄我们的假货。”
  “假货为什么开到这里?”
  “谁晓得。大概是某处发生火灾吧,电视台的转播工作又不只有一件。呿,我忙得很,没时间陪着瞎起哄。”
  其他市民同样对这辆转播车漠不关心,连派出所的员警也不例外。

  6

  八点五十五分,井狩踏进放送会馆。直到前一刻他都待在搜查总部聆听最新情报,也晓得柳川家家属已于一小时前抵达。
  绑匪依旧没与转播车联系。除此之外,状况大致如同预期。转播车目前正接近田边市,追赶部队持续以两公里半的精准间距跟踪。
  当初在总部会议上,大部分的意见认为,绑匪信中特别提到转播车在九点时的位置,是想误导警方将注意力放在九点之后,其实九点前便会和转播车接触。如今看来这推论是错的,歹徒真的打算在九点至九点四十分间采取行动。
  分析道路动线,国道四十二号过田边不久即与国道三一一号交会,路线一分为二,再往前三十多公里,又与古座街道相交。这对希望警力分散的绑匪相当有利。
  考量到此种情形,井狩离开本部前,指示田边以北的机动部队待转播车通过,随即走小路前往国道三一一号线,串本以东的部队则立刻封锁国道四十二号线及古座街道。移防顺利的话,三十分钟后转播车与绑匪集团将落入重重警网中。
  “绑匪应在前一百公里动作,才是最聪明的做法。现下我们赢定了,只要绑匪敢现身,马上就能来个瓮中捉鳖。”
  干员们的表情带着九分自信与一分不安。
  这一分的不安,来自信里提及的中止计划的可能性。说不定今晚只是测试警方能耐的预演,下回才会正式行动,延期的理由随绑匪怎么说都行。
  “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再一次哪吃得消。”
  井狩与所有干员心中有着共同的隐忧,那就是经费的问题。在紧张的警匪对决中为钱操心实在困窘,然而,地方警察不像国家公安机关有机密费这棵花不完的摇钱树,年度预算可谓捉襟见肘。发动这么大规模的缉捕行动后,预算已元气大伤,根本没余力重来。
  广播电台的吉井社长与北原导播长在放送会馆门口迎接井狩。
  “东跟中泽呢?”
  “在社长室里待命。”
  “绑匪有动静吗?”
  “绑匪一有联络,他们会立刻通知摄影棚。对了,节目一开始时播报员会先提问,希望您能趁机呼吁绑匪出面回应。”
  “我也有此打算,那就麻烦你们安排。”
  电视台的立场与警方同样骑虎难下。虽说不必担负责任,但事情闹得这么大,对谈若没实现,可下不了台阶。这几个高层人士的态度十分明显,能否逮捕绑匪倒在其次,只期盼特别节目顺利进行。
  摄影棚和上次一样。井狩在开播前三分钟走入棚内,神情紧张的柳川家属目光全投向他。当中最显眼的是身穿牧师服的英子丈夫,他今天才赶回来。国二郎和可奈子夫妻盛装打扮,大作照例一身潇洒,只有英子穿着朴素的家居服。
  播报员快步走来。“由于无法掌握对谈开始的时间,我们准备以刀自从前访问慈善机构的十六厘米影片,搭上各位的谈话及相关报导的录影带串场。节目中将进六次各一分钟的广告,当然,对谈中不会有任何干扰,这点还请谅解。再来则是导播跟您提过的……”
  “我明白,辛苦了。”井狩慰劳一声,就座后发现今天的摄影机也是三台。(哼,混账彩虹童子,逼我上电视丢人现眼,看我怎么回敬你们。)
  今天井狩非常冷静,并未将胸中的熊熊怒火显露在外,只沉着地等待。
  九点一到,现场导播举起手。

  马克Ⅱ里的收音机不停发出嘎嘎怪声,连节目开头的提示音及播报员的开场白都听不清楚。
  “车子烂,收音机也烂。可恶,给我安分点。”
  平太努力调整频道,好不容易在播报员与井狩进行问答时恢复正常。
  约一小时前,一行人接受阿椋的打火仪式(注:原文为“切火”,是日本一种传统仪式,当有人要出远门时,送行者以燧石敲打出火花,具有净身、祈福的含意。)后离开纪宫村。沿途一见对向来车,便熄掉大灯钻进小路,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进,这时终于接近县境。
  “首先想请教井狩本部长,”播报员说:“今晚全国观众最关心的,便是绑匪是否会遵守约定。电视台同仁的想法也分成两派,一边认为绑匪夸下海口就会做到,另一边则认为绑匪很可能临阵退缩,随便找个藉口取消计划。身为本案的最高负责人,您有何看法?”
  井狩没以“我不是绑匪,无法预知”这种谁都想得到的话推托,反而斩钉截铁地回答“绑匪肯定会照计划行动”。
  “理由很简单,对方很清楚非履行不可。这场电视对谈是他们提议的,并非遭任何人强迫。且从先前的手法看来,歹徒并不笨,应该明白没实践自己的提案将导致什么后果。”
  “您指的是?”
  “倘使在这节骨眼上藉口取消计划,往后不管他们讲什么,都无法取信于人。尤其是最重要的赎金问题,一旦食言而肥,别提一百亿,就算是一千万或一百万,我们也不会支付。理所当然,不可能付钱给不守信用的人。这点我可代柳川家断言,况且……”
  “况且?”
  “既然空口白话,表示先前所说的也做不得准。要求一百亿,及其他冠冕堂皇的言词全是谎话。先前的作风看似挺有原则,其实都是装模作样,到底只是抓住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奢望捞点黑心钱花的肮脏鼠辈,他们应有自知之明。世上这种败类虽不少,敢不敢公开承认可要另当论。只要尙有自尊心,必定会遵守约定。或许现下对方已萌生悔意,但走到这一步,他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井狩的措词出乎意料的严厉,播报员有些慌了手脚,赶紧接话:“可是,不管警方态度多强硬,人质还在对方手上。且案发至今已过十多天,警方依然查不到歹徒的下落。此时拒绝支付赎金,援救刀自岂不更艰难?”
  “恐怕将陷入长期抗战。”井狩坦言。“警方早有觉悟。没错,我们费尽千辛万苦,仍无法掌握绑匪的行踪。我无意辩解,但并非我们不够努力,而是绑匪躲得高明,这点不得不承认。然而,对方毕竟是人,尽管名为彩虹童子,却不是天际遥不可及的彩虹。他们已在掳人现场留下一只马脚,另一只马脚,也就是藏身处,必定在地上某个角落。既是如此,我们有自信找出来。虽不忍心,这段期间只得请老夫人多担待,望老夫人体谅。”
  井狩停顿片刻,竖耳聆听的正义与平太倏地一惊,互看一眼。原来沉默中传来细微的啜泣声。
  “婆婆,”正义吞吞吐吐地向身后的刀自说:“要继续听吗?”
  这时,播报员的话声流泄而出。
  “全国的观众朋友。”他重述得意台词。“以上是警方的立场。万一绑匪中止今晚的对谈,警方将不再回应任何有关赎金的要求,并倾力追查到底。接下来的四、五十分钟内,绑匪真的会现身吗?我们来听听家属的想法。在此之前,有几点要向各位报告……”
  “行喽。”刀自的语气意外开朗,正义不由得松口气,伸手关掉收音机。
  “刚刚的哭声应该是英子吧。”刀自显然听得一清二楚。“可怜的孩子,这么为我担心,不过再忍耐一下吧。风、雨,太好了,不是吗?”话声一如往常地沉稳。
  “啊?”
  “你们方才没在听吗?”
  “当然有。”
  “井狩说什么?”
  “噢,他说我们是肮脏鼠辈。那段实在令人生气,老鼠就老鼠,前面何必再加肮脏两个字,真是过分。”
  “就这样?”
  “他还提到彩虹的马脚,比喻得好妙。另一脚的确在这里。”
  “正义哥,婆婆指的不是这些。”平太语带责备。
  “哦,不然你讲讲看。”对象一换成平太,正义立刻摆起架子。
  “从那个井狩的话中听得出,警方仍在烦恼我们会不会遵守诺言,可见不晓得我们暗中玩把戏。婆婆,没错吧?”
  “什么嘛,原来是这档事,我早发现了。我以为这么简单的事没必要明说。”
  “婆婆,你瞧,正义哥最近简直是换个人。”平太抱怨。
  “哼,哪有?”
  “不提别的,那双眼有神许多。先前正义哥醒着也像头打瞌睡的大象,这阵子醒着就有醒着的模样。”
  “你这家伙真敢说,还有没有?”
  “嘴巴厉害许多。以往不管什么事都只会应‘是喔’,现下却学会回嘴。”
  “呿,没礼貌。平太,别光讲我,最近你也变得不少。”
  “怎么说?”
  “在牢里的你好似老鼠,听到本部长的话,我马上想到你。”
  “哇啊,好毒。”
  “刚加入这行动时,你像只无家可归的猫。不过从老鼠成猫,好歹算是有些长进。”
  “多谢夸奖,那现在呢?”
  “愈来愈有人样,实在神奇。”
  “别人讲一句,正义哥能顶十句,受不了。婆婆,要不是那位邦子小姐,他应该不会改变这么大吧。”
  “你再说一遍看看。”
  “没、没什么。”
  “下次乱讲,小心我教训你。”
  “不过,邦子小姐真是好人。”
  “那是当然……喂,你还胡扯!”
  正义一改“傻大个”的形象,急得又羞又恼,一张大脸胀得通红。此时,在车灯的照射下,县境的告示牌一闪而逝。
  离会合地点已不远,接着只等男扮女装潜入放送会馆的健次搭着转播车前来。

  7

  时间已过九点半,距九点四十分剩不到十分钟,绑匪依然音讯全无。
  “不对劲。”员警中有人起疑心。
  “怎么说?不是还有十分钟?”
  “绑匪不会拖到最后一刻。时间愈紧迫,行动愈受限。他们这么聪明,应该不至于把自己逼入绝境。”
  “那么……”
  “绑匪肯定打算施展某种诡计,例如在时间上动手脚。当初对方表示,最晚九点四十分会联系,并指定转播至十点整。我们很自然地听信,认为不会在十点后才联络,警力也以此为前提布署。万一这是他们的战术呢?”
  “……”
  “等十点一过,节目结束,我们正松懈下来破口大骂时,绑匪突然进击怎么办?目前不管转播车或警方,都没考虑到十点之后的状况。”
  “这样不就无法转播?”
  “录影下来也算是遵守承诺吧?”
  “确实有可能,我们得尽早预做准备。”
  九点半,转播车通过日置川町,即将抵达最后一个重要分歧路口,连接古座街道的交流道。
  随着转播车的行进,原本在纪伊半岛东部海岸沿线待命的机动部队全移动到新地点。国道四十二号线上的部队改防串本以西,古座街道上的部队则改防起点的古座町至国道四十二号线的交流道之间。
  换句话说,自古座町后的区域空荡荡一片,连辆警车或员警都没有。绑匪若趁虚而入,警方将毫无应对之策。
  “混账,真会给人添麻烦。”
  于是指挥官紧急下令,要求刚抵达新防点的二十组机动部队立刻返回原地。
  “上头搞什么,才移动完又叫我们回去。”尽管队员连声抱怨,但今天的缉捕行动不容半点纰漏,指挥官只能充耳不闻。
  夜空隐约可见月亮,雾气在警车车顶结起白霜。警车再度移动时,时钟的针即将指向四十分。
  摄影棚墙上挂有一个大电子钟。透过控制室的扩音装置,时钟的读秒声传送到全国每户人家的客厅中。
  播报员抬头看钟,说道:“马上要四十分了……”
  摄影棚里一片死寂。家属紧张得脸色发白,紧握双手,望着棚内的电视机。
  电视机有两台,一台映出家属的模样,另一台依然灰蒙蒙一片。
  田宫牧师微动嘴唇,话声轻得连身旁的英子都听不见。

  “马上要四十分……”这句话同样从马克Ⅱ的收音机中传出。
  “时间快到了。”平太颤声说。
  “是啊。”正义也不停发抖。
  “差不多该准备蒙面。”
  “是啊,等等可是会上电视哩。”
  “装扮成上次的妖怪吗?”后座的刀自问。“那实在高明,你们怎么弄的?”
  “很简单。”两人同时从运动外套口袋中取出丝袜。“美国电影里的强盗都直接把这玩意套在头上,但我们试过,那行不通,脸会挤成一团,且没办法戴墨镜。换戴在丝袜外也不成,因为耳朵被盖住。何况袜管在头顶晃来晃去,勾到树枝什么的也挺麻烦,那是空有蛮力的恶棍才会选择的做法,于是大哥想出一个妙招。”
  正义与平太分别拿起黑白丝袜,先将一条袜管缠头巾似地绑在额上,另一条覆住眼下的部位,拉到后脑杓互相打结,最后再戴上墨镜。
  “大功告成。不但舒服,且穿脱都方便,效果也好。大哥颇想为这个蒙面技术申请专利。”
  两人转过头,刀自藉车内灯光细细打量一会儿,称赞道:“原来如此,这样上电视也没问题,接着只要等雷出现就行。”
  “婆婆,”正义担忧地问:“雷哥真能平安到这里吗?”
  “会的。”刀自语气坚定。“那孩子很有胆识,何况我还给他超级护身符。”
  “什么?”
  “一张可让任何人唯命是从的护身符。啊,应该是那个亮光吧?”
  一道光芒划过右侧天际,片刻后,余光照得山峦棱线一清二楚。
  虽然听不见任何声响,但长长的光线时而出现在右边,时而照向左边的天空,且愈来愈近。
  “没错,这种时候不会有车走那条山路。任务达成,不愧是大哥。”
  两人雀跃不已,兴冲冲地关掉车内灯光,走出车外。正义打开后座车门,以手电筒照亮地面,让刀自缓缓下车。
  前方横着一道溪流,由岸边往下望,月光下不时可看见白色水花。一条黑线跨越河面,那是昨晚正义等人临时搭起的独木桥。
  车内收音机的音量转到最大,播报员以悲怆的口吻说:“约定时间已过,绑匪既未联络转播车,也没通知取消计划。距节目结束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将等到最后一刻。绑匪是否会现身?我们能不能见到柳川刀自?绑匪现下究竟在哪观看,或收听这个节目?”

  播报员的话声在健次乘坐的转播车内也听得到。透过后照镜,看得见电视荧幕上正映出播报员的特写镜头。
  “喂,快到没?”坐在后座的中泽不耐烦地说:“已超过九点四十分,不用我提醒吧?离终点还很远吗?”
  健次针对最后一句话摇摇头。
  “不远?真的?还要多久,三、五分钟吗?”
  健次点点头。
  “只要三、五分钟?你确定?”
  “……”健次没再回答,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任司机偷瞄自己戴着墨镜的侧脸。
  “装聋作哑的家伙。”中泽咂嘴,“绑匪现下在哪观看,或收听这个节目?佛祖也想不到绑匪正坐在这辆转播车上,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中泽从刚刚便不停地冷嘲热讽,想激怒健次。
  然而,健次丝毫不为所动。他并未强自压抑,而是根本不把中泽的话放在心上。
  健次感觉内心不可思议地澄澈如水,回想过程,仿佛是一场梦境。
  这次的声东击西战术是刀自想出来的。她原打算去电要求另派一辆转播车,但健次担心对方暗中动手脚,坚持亲自潜入电视台。
  “大哥,这不妥吧。虽然婆婆是说‘有点不妙’,依我看这简直‘大大不妙’。”正义与平太脸色大变,赶紧出言阻止。
  “人一旦豁出去,没什么做不到的事,哪怕是刀山油锅也一样。”健次意志坚决。
  尽管健次并非逞口舌之勇,真正事到临头时,全身仍不听使唤。
  刀自认为以原貌闯入电视台“大大不妙”,建议健次扮女装。为此,她找来阿椋年轻时的衣服及零碎布料,踩着缝纫机,裁剪出一袭时髦的连身花边长裙。不但为健次梳了个淑女发型,每天还替他抹三次冷霜,终于让脸上肤色褪成均匀的小麦色。鞋子是拿阿椋的外出用凉鞋将就着穿,胸垫则是小学时擅长工艺的平太的精心杰作。
  昨晚,由平太驾驶马克Ⅱ,冒险送健次到纪势线的有田站附近后立刻驶离。健次在公园内走来走去,尽量寻找隐蔽之处藏身。天一亮,便混在上班族与学生中,搭电车前往和歌山。
  等健次换车抵达和歌山时,已是下午两点。健次的女装扮相有刀自等人挂保证,沿途并未引起注目。走到放送会馆附近勘查状况时,他才察觉自己心跳加速,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为打发时间跑去电影院,却连看了什么都没印象。想小睡片刻,但过度亢奋,根本睡不着。如此剧烈的耳鸣也是生平头一遭。
  晚上七点,健次坐在放送会馆对面的咖啡厅里,瞧见电视上的转播车出发景象,假转播车在会馆前引起的骚动,当然也听到冲出店外的男人喊叫声。
  “其实真的是假的,假的才是真的哟。”平日的健次肯定会暗自窃笑。只是,小镜子想照一下缓和情绪时,发现自己表情僵硬,挤一丝笑容。
  转播结束后,健次走出咖啡厅。店员没上前阻挡,可见应该没忘记付钱,只是他完全记不得点过什么。
  健次在街上闲晃十几分钟。时间过得好慢,他频频看表,总觉得指针都没动,怀疑或许是故障,还忍不住凑耳倾听。
  预订七点半潜进会馆。健次熬到时间差不多便走回会馆,仍是早两、三分钟,但他再也等不下去,于是鼓起勇气爬上台阶。沿途只觉得双腿像踩在空中,喉咙干得要命。打开大门前,他才戴上墨镜。
  事前刀自曾详细说明会馆的格局。电视台的社长室位于三楼,刀自吩咐健次直接搭电梯。健次踏进会馆,一名男子刚好走出电梯,不停朝他打量。
  健次下意识地别过头,改走电梯旁的楼梯。背后似乎还感受得到视线,健次不禁担心对方会叫住他。
  “电视台那种地方,不管你是什么打扮,都不会有人在意。以你目前的模样,旁人会当你是身材高挑的女明星。你千万得态度大方,自然地移动,绝不能畏长缩缩,东张西望。”尽管听进刀自的告诫,做不做得到却是另一回事。健次害怕得全身紧绷,被喊住的话,搞不好会拔腿就跑。
  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健次与身穿淡紫制服的女办事员及秃头男子擦肩而过。他两次都低着头,内心不断提醒自己步伐不能太大。
  三楼走廊上空无一人,健次不禁松口气。但瞥见社长室的门牌,心脏又扑通乱跳起来,戴白蕾丝手套的掌心渗出汗水。低头一看,发现双腿抖个不停,花边裙摆也跟着微微摇晃。
  (管他的,没时间了,再怎么害怕也得闯一闯。)
  脑袋一片混乱下,健次开门走进社长室,两个男人同时转过头。
  “你搞错房间了吧?这里是社长室。”其中一人说。
  “没看到外头的牌子吗?这里禁止进入。”另一人跟着开口。
  健次反手关上门,大步走到两人面前,从手提包取出刀自的亲笔信,啪的一声,重重置于桌上。
  “这是什么?”
  两人不悦地问,瞧见那封信,登时吓得眼珠子差点掉下。信封上以书法写着“致东先生、中泽先生敏子”。
  “这是柳川老夫人的……那么你是……”
  两人大喊着想要站起身。健次伸出左手制止他们,右手指向桌上的信。
  两人愣了一下,急忙抽出信纸读起来。
  健次早将信中内容牢记在心,刀自是这么写的:

  此人为彩虹童子的使者。他口中含着剧毒胶嚢,若两位拒绝合作,便会立刻咬碎胶囊自尽。假如两位想救我,并实现今晚的电视对谈,请按以下指令行动,勿有半点违背。时间紧迫,切莫拖延。
  一、立刻派出备用转播车,遵从使者的指示前进。
  二、绝不能通知警察。
  三、车上只能有使者、你们两位、摄影师、技师、司机六个人。
  四、除同行者外,不得将此事告知其他人。
  五、抵达会合地点后,我身边的一名彩虹童子会以手电筒划圆为号,确认后即可进行摄影及转播。
  但是,使者离开转播车前,不得打镁光灯,亦不得以摄影机或照相机拍使者。
  使者顺利离开后,成员会以手电筒划“X”字为号。
  六、使者下车前,请交予一副麦克风,线长须有二十公尺。转播开始后,我将用此麦克风发言。
  七、其他举动经使者同意方可执行。使者会以肢体动作表达是否赞成。为避免口中剧毒胶囊受损,使者不会开口说话。
  以上诸点,请东先生及中泽先生全权主导,严格执行。我的性命与今晚对谈的成败,全系于两位的一念之间。
  相信两位不会辜负我的期许。
  此致
  东先生、中泽先生
  柳川敏子

  读信的过程中,两人的表情可说是千变万化。脸色一下红、一下白,惊讶、愤怒、恐惧、猜疑、迷惘等情绪不断轮替,交错混杂。
  待两人看完信抬起头,健次张开嘴,露出舌下的胶囊。其实胶囊里装的是杏仁粉,但那褐色外膜想必比纯白粉末更有恫吓效果。
  在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两人脑中究竟怎么盘算,健次无从得知,也没必要知道。只要他们愿意按指示行动就已足够。
  不过,健次仍不得不佩服刀自的聪明才智。
  当初健次一直不明白刀自为何指定两名紧急联络人。对只身潜入会馆的健次而言,这比一对一危险得多。此刻,他才察觉刀自的用心。
  姑且不论是否迫于情势,听从绑匪的指示等同背叛警方。这不仅是个人问题,也牵涉社电视台的观感。倘若只有一人,想必根本不敢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但两个人便能分摊责任,更客观地评估这举动的正确性。
  此外,刀自还为两人备妥绝佳的藉口,也就是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那句话的效果之大,从两人的交谈即可瞧出端倪。
  东呻吟般地说:“没想到老夫人如此信任我们。”
  中泽沉重地回应:“是啊,节目成不成功姑且不论,至少不能辜负老夫人的期盼。”
  称那句话为藉口,或许刻薄了点。两人皆眼泛泪光,可见心中的确相当感动。
  然而,两人只激动一会儿,旋即恢复平日的理性。
  东突然目光狐疑地问:“信上说时间紧迫,表示开车约需两小时?”
  健次微微侧头。
  中泽高声道:“什么意思?两小时恐怕到不了吗?”
  健次点点头。
  两人登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秒间便选好技术人员,并花数十秒下达命令。从健次闯进社长室,到一行人由侧门离开,前后不过四分钟。
  健次感觉几分钟之间,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改变,但确实不同以往。
  起先因紧张而不发一语的中泽等人,渐渐对这般唯命是从的状况感到不安,于是吐出各种讥讽话语。从“根本没毒药,你嘴里含的只是粗砂糖之类的东西吧?”到“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中间不知夹杂多少挑衅之词,健次全充耳不闻,心中平静异常。
  一股八风吹不动的气魄,稳稳镇住健次的胸口。
  (等会儿再问婆婆,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定会有很好的答覆。对了,关于今天的电视对谈,有些事得告诉婆婆……)
  健次想到这里,倏地凝望前方的一片黑暗,心中的杂念瞬间消失。
  只见小光圈不断在远处旋转,那是正义发出的信号。

  8

  数秒后,这轮光圈便出现在全国的电视荧幕上。换句话说,健次示意技师启动转播开关,摄影师急忙将镜头对焦,一连串动作几乎是瞬间完成。
  摄影棚主控室收到讯号随即放出电波,并向现场导播下达指示。于是,一场峰回路转的精彩好戏揭开序幕。
  电视画面毫无前兆地中断,一片漆黑中浮现闪动的光点,播报员兴奋地大喊:“我们刚收到讯号,各位看到的便是传来的影像,目前尙未有任何说明。转播车,请问这是什么?转播车!”
  全日本客厅随之发出的欢呼声若能结合在一起,想必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据事后调查,此节目的收视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八,超过四千万人屏息守在电视前。
  从车轮发出的嘎嘎声,及画面左右剧烈摇晃,以致光圈不断飘移的现象可知,转播车仍在行进中。尽管光圈有时会消失,总是很快回到中央,可见拍摄焦点正是这轮光圈。随着逐渐接近,光圈愈来愈大。
  几秒钟后,转播车内的话声传来。中泽握着麦克风,想到自己的每一字句会带给全国民众和警方多大的震撼,素来作风大胆的他也不禁有些结巴。
  “这是第二转播车,我们在绑匪的引导下,即将抵达老夫人所在的会合地点。画面上的光圈是绑匪以手电筒发出的信号,老夫人就在发信位置。我是和歌山电视台报导部长中泽,东社长也在车上。”
  “哪来的第二转播车?”井狩勃然大怒,站起来吼道:“为什么没经过我们的同意就擅作主张?”
  这话传入转播车,中泽连忙语带苦涩地解释:“我能理解您的愤怒,这完全是我们独断的行为,事先未通知警方,电视台与广播电台内部人士亦毫不知情。所有责任,我与东会一肩扛下。然而,事情是有苦衷的。这是绑匪带来的老夫人亲笔信函,我念出来……”
  中泽先将信拿到摄影机前,逐页展示确实为刀自的笔迹,接着朗读内容。
  ……绑匪之一潜入放送会馆,以刀自的亲笔信威胁派出第二辆转播车,且现下就坐在转播车上!
  井狩、总部干员、指挥车上的鎌田,及所有值勤中的员警听到这些内容,心脏犹如瞬间冻结。警方大规模缉捕行动全部付诸流水,绑匪如今在某个远离封锁区域的地方,实施这场空中对谈。
  “地点在哪?转播车目前在何处?”井狩大声怒吼。
  转播车上的健次冷冷摇头。此时车速渐减,藉正义挥舞的手电筒灯光,隐约可看到人影。会合地点已近在眼前。
  中泽冒着冷汗回答:“对不起,还不能说,等绑匪离开我会立刻报告。现在车子停下,信号在正前方。绑匪打开车门,拿着麦克风准备下车。他开始往前奔跑……”
  “混账,竟然眼睁睁看着绑匪逃走。”
  搜查总部里,有些干员沮丧得瘫坐在椅子上。值勤部队中,甚至有员警嚎啕大哭。
  “快开灯,你们要乖乖听话到什么时候!”井狩忍不住大喊。
  “不行,”中泽提高音量。“此时开灯将功亏一篑。我们有五个人,绑匪只有一个人,我们好几次想制伏绑匪,但怕危及老夫人的安全,拼命地忍耐。接到信号前,只能等待。”
  健次听着后头井狩与中泽的对话,边爬下溪谷,渡过独木桥。桥长约三公尺,走到一半,便听见前方马克Ⅱ的车内收音机传来中泽的喊叫声。
  “趁这个时候,我先说明此地位置。在绑匪的指示下,我们一直挑小路走,正确方位不清楚,但由大致的方向与车程研判,应该是津谷村内,且是在中央偏东处。请立刻以电波探查仪搜寻。这里是某座高山的山腰,前面有条溪流……”
  津谷村!
  干员们惊愕地面面相觑。大家做梦也没想到,绑匪竟然回到刀自的地盘。为了今天的缉捕行动,所有警力皆已撤离,广大的津谷村内仅剩东西两区各一名派驻员警,及留在柳川宅邸内的两名联络员。此外连一个菜鸟刑警都没有,当然也没有足以担任搜查指挥官的人物。敌人这场声东击西战术可说是疯狂、大胆却又令人不得不佩服。
  “没办法,只好向消防队请求支援。”
  干员之一无奈地拿起电话。此时健次已过桥,抵达对岸。正义将手电筒交给平太,奔下溪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铁锹与健次合力将独木桥推入溪水。此岸是方圆十公里内都杳无人烟的山道,但转播车那边四公里内就有五户人家。既然住在附近,一看电视便知道这里的位置,何况村民对拯救刀自必是义无反顾。为防止村民轻易渡溪,得先拆桥。
  健次跟在正义后头爬上谷顶,脱下沾满灰土的连身裙,拆掉胸垫,穿上运动外套与牛仔裤,恢复男儿身。离开市区后他随即罩上丝袜,所以脸颊及内衣皆已汗湿淋漓。
  “好了。”健次点头。平太开启手电筒,在空中划起巨大的“X”字。
  “收到绑匪的信号,打灯。”中泽话声刚落,刺眼的亮光立刻从对岸的转播车上照来。
  光线左右游移捕捉拍摄对象,四千万双眼睛期待已久的八十二岁超级巨星终于登场。

  隔天,国内外报纸以各自的观点描述这场“电视对谈”。倘若加上私人日记或笔记,关于这件事的情报量称得上是天文数字。以下节录几段最中肯翔实的文章。
  ▼晚上九点四十八分十五秒,柳川敏子出现在电视画面上。这一刻,一出世界电视史上前所未有的真实剧码上演。接下来的十一分钟,全日本的观众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至今不管是多受欢迎的女性,都不曾到受如此广大而热切的关注,即使是美智子太子妃(注:美智子是明仁天皇的妻子,当今日本皇后。原着出版时明仁天皇尚未即位,美智子还只是太子妃。)的结婚典礼也不例外。(合众国际社)

  ▼刀自面对正前方照来的刺眼灯光,一手遮在额上,另一手拿着麦克风,在三名绑匪的簇拥下走向摄影机。她穿的仍是遭绑架时的那套简朴拼织和服,但可看出洗得很干净。刀自的小脸虽略显紧张,依然保持温和的微笑。如此落落大方、从容优雅的态度,令人难以相信她已遭绑架两星期。围绕刀自的三名歹徒,瞥开脸上覆盖的丝袜不谈,宛如女王身边的家臣。(A报纸)

  ▼刀自一现身,坐在摄影棚内的幺女英子随即大喊“妈妈”,奔到电视旁,其他家属跟着站起身。连不该分心的摄影师及助理,一时之间也直盯着荧幕。(M报纸)

  ▼“是英子吧?”刀自语带怀念。家属听见刀自的话,不禁纷纷喊出声。刀自似乎敏锐地辨别出每个人,温柔地点点头。“可惜这里没有携带型电视,看不到你们的模样,但我认得出你们的声音。”接着便逐一呼唤亲人的名字,感慨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摄影棚中哭泣声此起彼落,电视机前的四千万观众亦不禁为之鼻酸。(Y报纸)

  ▼这场对谈中,最开朗也最沉稳的竟是刀自。她不停安慰女儿及媳妇:“可奈子、英子、时子,别哭了。瞧,我不是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吗?”说着伸长脖子,手舞足蹈起来,家属不由得破涕为笑。(S报纸)

  ▼接着,刀自与家属展开对谈。
  可奈子:“妈妈,这些日子苦了你。你过得好吗?”
  刀自:“没你们想得那么差。我住的房间有专用卫浴,日照充足,空间宽敞,住起来舒适健康。电视、报纸都有,所以我很清楚你们的近况。对了,英子,你一个女孩子,怎能轻易跟假绑匪动手?不晓得这很危险吗?人家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教你护身术,可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地方。你这么不知轻重,连身为人质的我都捏把冷汗。听着,以后不准做这种事。国二郎、大作,你们也真是的。两个大男人躲在家里,却让英子出面,像什么话?”
  英子:“对不起,这不是哥哥们的错,是我不好。妈妈,你这阵子吃得如何?”
  刀自:“吃的方面,有个技术不错的厨师为我做菜,虽然比不上高级餐厅,但很合我的胃口。”
  英子:“真的吗?妈妈,是不是绑匪在旁边,你才讲这种话?”
  刀自:“怎么会。我有什么必要讨好绑匪?这样对那些辛苦照顾我的人太失礼。”
  英子:“喂,可恶的歹徒,给我听好。敢有一丝一毫亏待我妈妈,我会剥掉你们的皮。”
  刀自:“哎唷,说话不能这么粗鲁。这些人一直相当绅士有礼。当然,毕竟他们得监视人质,不准我外出。除此之外,他们颇尊重我。只要我没答应,绝不会进我房间,假如我发闷,还会陪我聊天,听我回忆往事。平常跟我交谈时,语气也算恭谨,你们不必担心。”
  母女间的闲聊持续约三分钟。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刀自独特的幽默感营造出和乐融融的景象。(各大报纸)

  ▼依绑匪的预告,这场“对谈”主要是证明刀自依然健在,并让刀自亲口说明“一百亿”现金的筹措方法。对绑匪而言,后者想必重要得多,但从电视上的互动看来,他们只是默默站在刀自身侧,瞧不出催促或威逼的举动,不知是自信警方的追兵不会这么快赶到,还是不希望在电视上表现出强硬的一面。三人的表情掩盖在诡异的面罩中,无从揣测其心中的盘算。实际上,歹徒根本不需有任何动作,因为刀自一谈完生活状况,便自然地进入下一个话题。(A报纸)

  ▼刀自:“接下来得跟你们商量绑匪要求一百亿,先说清楚,他们是认真的。”
  国二郎:“他们要这么大笔钱做什么?”
  刀自:“我试着问过,他们只答是秘密。不过他们保证会花在和平用途上,绝不会拿来购买武器或雇用军队。关于这点,我想再追究也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为获得资金,他们当真是豁出性命。东先生、中泽先生,两位一定怀疑过使者嘴里含的胶囊吧?那真的是毒药,并非虚晃一招。虽然没办法当场实验,但我曾亲眼目睹他们拿野猫野狗测试,只喂一丁点,马上翘辫子。而那胶囊的分量,恐怕足以杀死一头大象。两位一路上想必很不甘心吧?由衷感谢两位没冲动行事。我能平安站在这里,全是两位的功劳。”(东和中泽事后含泪表示,刀自这番话令他们“如释重负”。)
  国二郎:“可是,不管歹徒再认真,我们根本没能力付这么多钱,这点妈妈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刀自:“靠一般的方法,确实付不出来。”
  国二郎:“咦?”
  刀自:“假如满脑子都是保住柳川家资产的念头,顶多只能付出两、三亿。井狩先生提过,你们预备了一笔钱,我猜大概也是这个数目。但眼前是非常时期,只能使用非常手段。我郑重问一句,你们认为柳川家的资产跟我,哪边比较重要?不必立刻回答,先仔细考虑。我会从国二郎问起,准备好告诉我。”
  (镜头转回摄影棚内,画面在刀自与每个家属的表情间轮流切换。摄影机毫不容情地将国二郎的苦恼神态拍得清清楚楚。此际一阵漫长的沉默。)
  国二郎:“我身上背负着责任哪。再不舍妈妈,也不能弃公司四百名员工的生计不顾,相信您能体谅。”
  刀自:“这我明白,所以由你问起。在不抵触社会责任的前提下,你可愿意筹出一百亿?”
  国二郎:“倘若真有办法,我也不会这么烦恼。”
  刀自:“可奈子?”
  可奈子:“为救回妈妈,我甘愿牺牲任何事。但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如何筹到这笔钱。连哥哥都束手无策,我又有什么能耐?”
  刀自:“大作?”
  大作:“我的心情跟姊姊一样。情况允许的话,我恨不得代替妈妈当人质。但我不过是个在家吃闲饭的人,实在……”
  刀自:“不知道该怎么做?英子呢?”
  英子:“妈妈,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想法。我只能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出妈妈。”
  国二郎:“英子,你讲得轻松,但有没有认清现实?所谓的倾家荡产,荡完所有财产,倾的可是柳川家。难道你要眼睁睁把长年的基业,拱手让给那帮来路不明的歹徒吗?”
  英子:“没办法,谁教我们家被盯上,这便是身为日本第一豪门的报应吧。歹徒肯定是看中全日本只有柳川家付得出一百亿,说到底还不是钱太多惹的祸?”
  国二郎:“英子,你何时遭共产主义洗脑?身为基督徒,讲这种话不可耻吗?”
  刀自:“别吵了,时间不多。(离节目结束确实仅剩五分钟)看来,你们的想法都一样,愿意不惜一切拯救我,只是找不到办法,对吧?”
  国二郎:“我们的能力有限,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刀自:“谢谢。虽然身为柳川家后代,你们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不过听你们亲口说出,我仍高兴得快掉下眼泪。好,坦白讲,找不到筹措资金的办法,不能怪你们。国二郎管理的工厂部门营运成本不便随意动用,更别提我的林业部门。看过农林省公布的林业白皮书即可明白,近四、五年来因供需失衡,林木产业不是亏损就是损益两平,凑不出多少资金。事业上,这些林地是赔钱货,然而改由资产的角度来看,情况可大不同。”
  国二郎:“妈妈,你的意思是?”
  刀自:“说穿了,就是变卖山林。即使今天我没被绑架,将来你们继承遗产时,迟早都得进行这件事。尽管须考量公司的营收,重点仍在资产本身。换句话说,变卖是无可避免的。我已想清楚,要趁此机会将名下所有山林赠送给你们。继承和赠与在税率上完全相同。如你们所知,柳川家的山林约有四万公顷。我全交予你们,当作你们的共有财产,立刻去办手续吧。这种方式虽属特例,但井狩先生在场,还有全国数千万观众帮忙作证,应该不会遭受质疑。听着,这是第一步。”
  国二郎:“可是,妈妈……”
  刀自:“先听我讲完。赠与手续结束,这些山林便正式归你们所有,不管如何处置,其他人都不能有意见。你们或许不是很清楚柳川家的资产状况,我稍加说明。据目前公告的地价,柳川家的土地每公顷约十八万圆。至于林木,依种类及树龄不同各有差异,何况其中有三成是原生林、幼苗地和无法植木的荒地,不易算出平均值,但我推估每公顷的林木大概是一百七、八十万。加总来看,土地约七十二亿,林木约七百亿。计算赠与税时,土地要乘一·五倍,林木乘〇·八五倍,所以土地值一百零八亿,林木值五百九十五亿,共七百零三亿。既然订出这样的课税基准,表示国家认定这些林地具有相等的价值。当然,赠与税不能不缴。总额超过七千万适用百分之七十五的最高税率,付完手边会剩四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七十六亿。而基本扣除额只有六、七千万,就不列入考量。如此算下来,付我的赎金绰绰有余。不过,前提是有办法把这些山林全换成现金。”
  “…………”(摄影棚内的所有家属皆茫然地望着刀自,连原本频频表达意见的国二郎也不例外,更别提电视机前的观众。大伙除震慑于金额的庞大外,亦对刀自的计算能力咋舌不已。事后验算,刀自如连珠炮说出口的数字毫无误差。)
  刀自:“这是项大工程。除保留部分林地以供应国二郎工厂的原料需求,决定变卖区域后,还得找到买主。大概没有谁能以个人名义出这么大笔钱,只能和金融机构打交道。然而,土地与林木都属不动产,因脱手不易,银行通常不太愿意收购,这就靠你们展现诚意。反正早晚都须面对这个问题,且为了付赎金,无论如何至少要筹到一百亿。假如一家银行无法承接,可多跑几家请求协助。算是一点提示,据我推测,T银行、F银行、S银行及本地的W银行,和柳川家有长期合作关系,应该不会拒绝,成败仍在于你们。此外,别忘记绑匪设下的期限。我不晓得绑匪为何指定十月一日,但他们不肯再延后。从今天到十月一日只剩五天,如此大规模的融资审查,短则二、两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你们却得在五天内处理好,没有跟绑匪一样强烈的决心是办不到的。这或许是你们一生中最艰巨的工作。”
  “好的。”(国二郎点点头,脸上的迷惘已消失,眼神坚定,宛如换了个人。可奈子、大作、英子当然也赶紧异口同声地答应。既然刀自心意已决,几名子女只能这么回答。电视机前屏息聆听的观众顿时松口气。)
  刀自:“提醒你们一点,这样庞大的金钱往来,难免会吸引想从中谋利的恶棍,洛克希德航空公司的贿赂案(注:洛克希德航空公司(Lockheed Corporation)于一九七〇年代为争取三星巨无霸客机(Tristar)在日本的订单而行贿,此事曝光造成多名官员遭到逮捕,包含前首相田中角荣。)是最好的借镜,搞不好现下已有人蠢蠢欲动。像你们这般不知人心险恶的温室花朵,更要格外谨慎,不管谁假好心出主意,都不能接受。你们必须亲自与银行交涉,独力完成这件事。柳川家代代积蓄的血汗钱,一毛也不能落入那些鼠辈手中。”
  家属:“好的。”(这次的回答十分一致,刀自露出微笑。)
  刀自:“我下了如此重大的决定,相信你们都感到很惊讶吧?其实最心痛的是我。柳川家的山林是自前代太右卫门祖父打下基础以来,历经三代灌注心血的辛苦结晶。柳川家的山林号称纪州第一美林,全是先祖的功劳。如今竟为救我一人,而将整座家业拱手让出,我当然不忍心。然而,为护育这片山林,我耗费八十二年的青春。山就是我、我就是山,两者已分不开。或许这么说有些高傲,但既然是要救我,先祖和山林应该都不会反对你们卖掉。国二郎、可奈子、大作、英子,一切拜托你们。”
  刀自话一说完,摄影棚内的大时钟刚好指向九点五十九分。(各大报纸)

  ▼刀自的身姿出现在“电视对谈”节目上,津谷村全村登时群情激愤。女人泪流满面地望着荧幕上的刀自,各户人家以电话互通消息,男人忙着奔走联络。五分钟后,九点五十三分,村民便研判出转播地点应为村内东侧小杉区的台地。住在该地区的一对姓山中的父子带领六名村民,以机车及货车赶往转播现场。在刀自结束谈话的前一刻,一行人发现转播车的踪影。山中等人不顾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制止,奔下溪谷,想逮住对岸的绑匪,救回刀自。然而宽达三公尺的溪流太湍急,两名村民一跳进溪里,旋即被冲到数公尺远的下游。终于爬上岸时,绑匪早搭车遁逃。忿恨难平的村民涌向转播车,差点和电视台工作人员大打出手。(Y报纸)

  ▼柳川刀自最后还向县警本部长井狩说了几句话。播出时间只剩一分钟,赶来救援的村民驾驶着机车、货车陆续抵达转播车旁,现场充斥手电筒灯光及喧哗声。杀气腾腾的气氛与刀自的言谈形成强烈对比,分外撼动观众的心。而绑匪在千钧一发之际仍悠哉地允许刀自发言,同样令观众印象深刻。
  刀自的话如下:
  “井狩先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发生这种事,这两星期你必定寝食难安吧?想到这点,我便相当内疚。在此要向你和所有警察致歉。井狩先生,如你刚刚听见的,接下来是柳川家与彩虹童子的对决。不管最后付不付得出一百亿,都算我们的家务事。我晓得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还是想劝你,放手让我的家人处理吧。为我一人动用大批国家公务员,耗费那么多公帑,我实在良心不安。彩虹童子虽是恶棍,却非不守信用之徒。付完赎金,我一定能平安返家。能否相信我,从此刻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衷心的恳求。再会,井狩先生,请保重身体。”
  摄影棚内的井狩本部长双手交抱胸前,不发一语,眸中似乎闪着泪光。虽轻轻动一、两次唇,终究没做任何回应。(W报纸)

  ▼等刀自将麦克风交给一旁蒙着白面罩的矮个子绑匪后,对摄影机深深鞠躬,展现日本人特有的礼节。绑匪把麦克风装入预备好的塑胶袋。事后发现,这是要防止麦克风受潮。当对岸的转播车收线时,麦克风难免落入溪流。百亿绑匪确实心思细密。
  当刀自与绑匪们背对摄影机时,大家都以为这场精采好戏已落幕。摄影棚内不断传来家属的啜泣声。
  刀自与绑匪走向摄影地点右侧五、六公尺远的一片树林后,随即传出引擎声。从转播一开始,现场便不断听到车用收音机的声响,画面上却看不见车子,原来是藏在树后。
  时间只剩三秒,灯光与摄影机依然尽责地对准刀自与绑匪离去的方向。就在最后一秒,全日本的观众都目睹惊奇的终幕。
  结束前一刻,一辆车穿过树间。
  啊,真是惊人!
  对记者而言,那只是团巨大的彩色块状物,但记者的日本朋友表示那像座“山车”。所谓的“山车”,是祭典时使用的华丽舞台。
  简单来说,车上涂满繁复的颜色,全是细碎的马赛克图案,在灯光照射下,宛如狂人胡乱挥洒的粉彩画,又像只缺乏均衡感及格调的彩色妖怪。
  大家都知道绑架集团使用的汽车是黑色马克Ⅱ。或许歹徒想掩饰此特征,才将车子漆成这副模样吧,实在很有他们的风格。虽不清楚是不是故意的,但刹那间,这幅和“彩虹童子”名号极为相衬的情景已烙印在观众心中,为今晚的好戏划下句点。(世界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