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藤真《大诱拐》

第三章 三童子入虎穴

作者:天藤真  来源:天藤真全集 

  1

  落入健次等人手中后,刀自确实地遵守承诺,相当顺从。
  要回到停车的荒废道路,必须爬上那条陡峻的小径,健次等人爬得气喘如牛,刀自却毫无怨言地跟在后头。走到车旁,健次一抬下巴,说声“上车”,她便点点头,轻巧地坐进车里。转入通往濑尾的山路前,健次拿出涂黑的泳镜,命令她戴上,她说着“是眼罩啊”,轻轻颔首后乖乖戴上。待车子转入山路,健次又要求“尽量伏低身子,别让外面的人看见”,她就卷起娇小的身躯,几乎要陷进座椅。见人质如此顺从,事前准备手铐和嘴塞的三人不禁感到有些惭愧。
  马克Ⅱ沿着与国道平行的山路不断北上,沿途刀自都很安分。
  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身体默默随车子摇摆,宛如一尊佛像。只是佛像有时摇头晃脑,有时暗自点头,颇令人捉摸不透。
  车行三十分钟后,佛像突然开口,既非和旁边的健次,也不是和开车的平太攀谈,反倒像在自言自语。
  “车子一直往北开,该不会是要上国道二十四号线吧?”
  刀自的话声又轻又细,健次仍着实吃了一惊,平太也愕然转过头。
  “车子往哪开,不关你的事。”
  健次故作镇定,板起脸大喝一句。刀自的反应非常温驯:
  “你说得对,要去哪里是你们的自由,真抱歉。”
  乖乖道歉后,刀自恢复为安静的佛像。不久,她又轻声说:
  “我想问句话,你们别见怪。你们的巢穴是不是在和歌山市?”
  这下两人当真冒出一身冷汗。
  平太反射性地减速,骑机车跟在后头的正义措手不及,赶紧回转半圈才没撞上车尾,几乎要摔倒在地。
  健次听到刹车声回过头,只见正义伸长脚勉强撑住机车,怒气冲冲地举着拳头。
  “搞什么鬼,你害风差点撞上来。”
  “对不起,我刚刚吓一大跳。”平太坦白道。
  “吓什么吓,老太婆不过是随口乱猜。”
  安抚完平太,健次望向刀自说:
  “很可惜,你猜错了。怎么,难道我们的巢穴在和歌山对你不利吗?”
  健次盯着刀自,可惜泳镜遮住她一半的脸,根本看不出表情。
  刀自沉默片刻才开口:
  “你们知道本县的警察本部部长井狩吗?”
  “当然。这些我们早调查得一清二楚,还晓得你是他的大恩人。为何突然提到他?”
  此时车子开始上坡。
  刀自竖耳倾听一会儿车外的声响,突然岔开话题:
  “这是三浦的坡道吧?”
  “什么?”
  “你往右看,应该能瞧见一座大山,那是法主尾山。越过这个山坡后,路会沿谷川分成两条,建议你们走右边那条,绕到那座山的后头便可进入国道。最好别往左,有些路段车子无法通过,只适合登山健行。”
  “老、老太婆,你看得见?”
  “当然看不见。这眼罩做得挺不错,黑漆漆的一点也不透光,而且戴起来很舒服。”
  如同刀自的描述,右车窗外除了层层交叠的山峦外,远方还有座特别壮观的紫色山峰。
  健次愕然望着窗外。这时,刀自腼腆地说:“我在这儿生活的日子是你们年纪的三倍,闭着眼也晓得自己在哪。对了,刚刚谈到井狩先生。”
  话锋一转,刀自回归正题。
  “嗯,那个井狩怎样?”健次不甘示弱地挺直腰杆。
  “你们知道井狩,但对他的认识想必没我深。”
  “什么意思?”
  “我刚刚一直在思考,换成是井狩先生,会怎么推测绑匪的藏身地点……当面称你们为绑匪有点失礼,但这毕竟是事实,请多包涵。”
  “哦,然后?”
  “井狩先生大概会这样想:对方是行家,自然不可能选择乡下。山里虽陈密,老躲着是没办法取赎金的,倒不如潜身都市,且是车程两、三小时,距离人质家一百到一百五十公里之内的都市。既然如此,井狩先生第一件事,就是以津谷村为中心,像这样……”刀自比划着,“用圆规在地图上画圆。假定实际距离是图例的两倍,画出半径五十公里、八十公里、一百公里左右的三个圆。五十公里以内太近,不列入考虑,最可疑的是五十公里和八十公里中间一带。”
  “…………”
  “最近我的记忆力愈来越愈差,脑袋里纪伊、近畿地方的印象模糊不清,不过左思右想,这地带的都市也只有和歌山、田边、尾鹫。而当中人口最多,交通最便利,民众进出最频繁且最适合绑匪躲藏的,首推和歌山。我若是井狩先生,肯定会这么推断,所以才忍不住问你们的巢穴该不是在那儿吧。”
  “…………”
  健次背脊窜起一股凉意。当初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按刀自的说法,那个魔鬼井狩搞不好会从自家地盘周边搜查起。
  胆小如鼠的平太吓得脸色发白,转过头似乎想开口,健次急忙以眼神制止。
  “不过,老太婆。”健次这番话有一半是说给平太听的。“和歌山可是很大的,人口多达二、三十万,想找出绑匪谈何容易?”
  刀自点点头,若有深意地回答:“是啊,确实有困难。”
  “对吧,你说的只是空话。”
  “难是难,”刀自复述,随即补上一句:“但那是对我们这种门外汉而言。”
  “什么?”
  “井狩先生是专家,或许觉得没那么困难。别的不提,至少他握有两条线索。”
  “什、什么线索?”
  “第一,考量到对方是职业罪犯,而非一般市民,井狩先生大概会推测巢穴是近两、三个月才安排好,所以会优先调查刚搬家且职业不明的可疑分子。只需通告出租公寓或售屋业者,要求他们主动检举,轻易就能收集情报。尽管和歌山人口众多,符合条件的最多不超过一千个,花两、三天便能过滤完毕。凭井狩先生的手腕,今晚开始清查,明天之内就会有结果。其他都市情况也大同小异。何况,还有车子的线索。”
  平太再度脸色铁青地转过头。
  “车、车子怎样?”
  “我不太懂车子,讲错还请见谅。这辆车是不是叫马克Ⅱ?其实,我家的司机安西跟管家提过,前两天连续遇到一辆可疑的马克Ⅱ。对了,有一次你们的车是不是在路上抛锚?当时挥手要我们离开的,就是骑机车跟在后面的那位风先生吧?相信这情报今晚会传入井狩先生耳中。假如清查拥有马克Ⅱ的新住户,或许不用等明天,今晚便能搜出你们的巢穴。”
  马克Ⅱ偏离山路,一头钻进旁边的小岔路停下。
  “不行啊,雷。”平太沮丧地喘气,“连外行的老太婆都猜得出,回和歌山根本是自投罗网。”
  “嗯。”健次没心情责怪平太的失言,一时陷入沉默。
  正义骑机车追上,望进平太打开的窗缝问:“才开没多久,你们在干什么?难道又抛锚?”
  看着他那双无忧无虑的象眼,健次不禁心中微微有气……

  2

  二十分钟后,车子依然停在山边的小路上。
  健次独自远离车子,在附近的草丛来回踱步。他不停咬着小指,这是他焦躁时的坏习惯。
  (这下该如何是好……)
  健次愈思考,心里愈乱成一团。他原先认为自己的计划十分完美。
  当初拉正义和平太入伙时,他曾说“绑架是种需要高度智慧的犯罪”。这是真心话,非装腔作势。所谓的绑架基本上有三大难处:
  第一,绑架人质的困难。
  第二,藏匿人质的困难。
  第三,领取赎金(包含联络家属)的困难。

  其中以领取赎金的难度最高,前两项算是前提条件。
  而且,他认为光克服三道难关不够,还须注意:
  1。释放人质后确保自身安全。
  2。防止同伴起内哄。
  3。赎金的运用。

  这三点也十分重要。只有彻底解决以上六个难题,才堪称完全犯罪。
  通盘考量后,健次原本相当有自信,但实际上,单是前提中的前提,也是难度最低的绑架人质,已搞得他们焦头烂额。
  下一步更惨,简直是尙未开始便宣告结束。绑架人质后竟无处可去,听来荒谬,却是现实。好不容易突破第一关,连高兴的时间也没有,马上淋了一头冷水。
  照这样下去,他们真能撑过最后的大难关吗?
  不,现在想这些太早。当务之急,是想出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该怎么办才好。”健次咬着小指喃喃自语,回望车子。
  此时太阳西斜,车子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正义与平太并肩坐在车侧踏板上。正义大手伸进口罩底下挖鼻孔,把鼻屎拈到眼前端详,然后搓圆一弹,像个天真的小孩。
  “这种节骨眼还有心情玩,真是……”
  健次嘴上嘟哝,却一点也不恼怒,胸口反而涌起莫名的感动。
  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雷大哥都有能耐解决。正因两人如此深信,在紧要关头才能安然地扣鼻孔。
  “我一定得找出法子,这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他们。”
  可是,要去哪里生办法?健次自问不下数百次。
  不用说,和歌山已回不去。当然,健次并未完全听信刀自的话,但深思后益发觉得她的推论有道理,甚至不禁自责早该想到。不过,这不能怪健次,任何以犯罪为目的的行动,最后都不免成为警方追查的线索,实在防不胜防。
  至于躲进深山,不可行且不切实际。有别于之前的和平景象,如今警方与村民都张大双眼寻找歹徒,怎么躲都会被揪出来。何况,老顾着躲藏就失去绑架的意义了。
  紧急转移巢穴到大阪之类的大都市,同样有困难。一来三人已遭全国通缉,逃到哪个都市皆大同小异,二来也没时间与资金重新安排。
  难不成要投靠以前的窃盗同伙?健次从一开始便排除这条路。他宁死也不愿辛苦得来的金鸡母遭那群土狼瓜分。
  “根本是走投无路。”
  健次踢飞脚边的小石子。
  “既没活路,也没门路。”
  他嘀咕着又踢出一颗石子。这次的石头较大,脚尖隐隐发疼。这一瞬间,他脑中浮现一个妙计。
  但这妙计会不会弄巧成拙,逼自个儿走上绝路,健次一点把握也没有……
  健次唤来平太与正义,告知这个计策。两人听完,表情像是刚挨一百次巴掌。
  “大哥,这做法真的可行吗?”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健次毅然决然地回答:“不行也得行,此时退缩就完了。拿出你们的霸气,跟我走。”
  他说着便大摇大摆地上车,一屁股坐在刀自身旁。平太与正义则坐在前座,神色僵硬。
  刀自依然维持端正的坐姿。更令三人吃惊的是,她刚刚被独自丢在车上,却丝毫没有拿掉眼罩的迹象。即使当人质也得谨守本分,或许就是那个年代的人的风骨吧。
  (很好,这样省下不少麻烦。)
  健次舔舔嘴,严肃地开口:
  “老太婆,等会儿要继续上路,在启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
  刀自疑惑地望着健次。
  “你发过誓,会绝对服从我们,对吧?”
  “是啊。”刀自毫不迟疑地应道。
  “你会遵守约定吧?”
  “我虽不是大丈夫,好歹也是柳川家的当家,绝不食言。”
  刀自的答覆沉稳而坚定。
  健次看向平太与正义,两人都用力点头。于是他又舔舔嘴,开门见山地说:
  “我命令你,提供一间屋子让我们躲藏。”
  这便是健次的“妙计”。既然没门路,就开创新门路。要比人脉,谁能与眼前的刀自匹敌?
  健次心里很清楚,绑匪要求人质提供藏身处,实在有违常理。但常理算什么?如今三人只有这条生路啊。
  健次必死的决心表露无遗,车内的空气像冰一样凝重。
  “…………”
  刀自并未立刻回应,戴着泳镜的脸读不出表情,她微微侧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其实,”健次继续道,“如同雨刚才所说,我们确实在和歌山租借公寓。经你一分析,我们也觉得不妙,可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去处。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境况。男子汉把话挑明讲,便由不得你拒绝。怎么样,有没有想到合适的地点?”
  “…………”
  在三人的热切注视下,刀自持续思索着。
  明知这不是个容易的问题,三人仍难掩焦急之色。
  一旦刀自说“没有”,三人只能开着车子乱钻,汽油用尽后便躲进深山。等警方搜山逮住他们,然后被怒气腾腾的村民打个半死。三人脑中尽是些凄惨的画面,偏偏这十之八九,不,千之九百九十九会成真。
  令人焦虑的沉默不晓得经过几分钟。心急如焚的健次正要开口,刀自掩盖在泳镜下的小嘴缓缓动了动。
  “倒不是没有。”
  这喃喃自语般的细微话声,仿佛钻进三人的每寸肌肤。
  “你想到啦?”“真的吗?”平太与正义同时激动大喊,唯独健次勉强压下雀跃的心情。
  “是吗?”健次冷静问道。“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嘛……”刀自语气谨慎,“屋主在我家当过很久的女佣,目前的住所挺理想,可是……”
  “可是什么?”
  “雷先生,”刀自面向健次,“假如带你们过去,你们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躲进屋里。”
  “那屋主如何处置?”
  “唔,虽然不会拿她当人质,但这种情况下,只能要求她服从我们。”
  “若是我不允许呢?”
  “什么?”
  刀自娇小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展现出在森林里保护少女时的慑人气势,振振有词地说:
  “雷先生,我是人质,自然得听你的命令,但我没资格把第三者牵扯进来,而你也没权力强迫我这么做,不是吗?”
  “不、不然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带你们去,并设法安排你们躲藏,不过你们管辖的范围仅限我,不包括屋主。不能限制屋主的自由,也不能任意指使屋主做事。而且,她是主,你们是客,家里的一切琐事,你们都必须听从她的吩咐。这个条件能接受吗?”
  “这、这怎么行?”健次的语气近乎哀嚎。“我们可是绑匪,任人在藏匿地点自由来去还得了?何况对方从前是你的女佣,倘使她通风报信,恐怕我们今晚就得蹲牢房。”
  “要是我保证不会呢?”
  “就算你没吿诉她真相,明天电视、收音机和报纸都会报导,除非是智能不足,否则么可能不起疑。等等,难道她真是‘这个’?”
  “我看不见你的手势,你是指她弱智?不,她很正常。”
  “那她怎会放过出现在眼前的绑匪?老太婆,你分明是为难我们。”
  刀自露出微笑。“雷先生,刚刚我求你放走那女孩时,你也说过相同的话。当时我保证至少不会造成时间上的损失,没骗你吧?都快五点了,要是我胡诌,你们还能悠哉地坐在这里吗?”
  “这不能相提并论,现在谈的事关接下来几天的安危。”
  “雷先生,你看我像会诓骗或强人所难的样子吗?”
  “…………”
  “我不准你们限制屋主的行动,表示我有自信这不会对你们不利。我的这个女佣啊,或许你们会觉得奇怪,但只要是我的话,她都无条件相信。讲得极端点,假如我告诉她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她便会认为东边升起的太阳搞错方向。所以,我若声称没遭绑架,你们也不是绑匪,报纸和收音机的新闻都在胡言乱语,她一定坚信不移。正因她是这样的人,我才敢带你们去,可是你们得承诺不干涉她的作息。”
  “…………”
  “你们不信?”刀自嘴角再度浮现微笑。“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反正不是我有求于你们。不愿意的话,倒省得给阿椋添麻烦。啊,阿椋是她的名字。还有,丑话在前,你们可别三心两意,抱着见机行事的念头。只要发现你们意图不轨,我会立刻咬舌自尽,别忘记这点。”
  “……”
  “嗳,我也真是的,都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吓唬你们。”刀自恢复温厚的态度。“不过,我并非在刁难。你们方才接受我的请求,放走那女孩,而我也答应了绝对服从的条件。如今立场交换,我依你们的期望提供藏身处,条件只是不危害屋主。如何,你们愿意吗?”
  “…………”
  “怎么,拿不定主意?”刀自轻叹口气。“你们不明白阿椋的为人,这也难怪。好吧,你们把手伸出来。”
  “咦?”三人疑惑地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怯怯伸出手。
  刀自一只小手握住健次,另一手则伸向正义与平太,喃喃低语:
  “听好,我绝不会背叛你们,希望你们相信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健次凝视着掌中刀自的手。痩小、皱纹满布,皮肤薄得像纸,仿佛稍微一捏便会裂开。
  可是好温暖,温暖得令健次不禁为自己手之冰冷感到诧异。随着两手交握,一股暖流透过皮肤渗入全身。
  健次转头望向正义与平太。只见两人掌心捧着刀自的手,神情茫然。
  三人视线交会。从正义与平太的眼中,健次看出他们的决定。
  健次点点头,覆上另一只手说:“好吧,老婆婆,就这么说定。”

  3

  “阿椋”住在离绑架现场约八十公里的纪宫村,车子越过县境进入隔壁的奈良县后又行驶一个多小时。
  晚上七点,马克Ⅱ静静地在一户人家的宽敞中庭里停下。此时绑架现场已是人声鼎沸,一阵骚乱。
  “如何?这地方很适合藏身吧。来,我帮你们介绍一下。”
  受刀自催促下车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瑟瑟发抖。除夜晚空气意外冰冷外,大部分是过于紧张的缘故。
  根据刀自的描述,方圆四公里内只有这户住家,和津谷村一样地处深山,甚至更荒僻。
  中庭一片漆黑,车灯一关,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主屋里同样没有半点亮光。
  “她应该还没睡,大概在洗澡吧。”
  刀自像是回到自家,毫无顾忌地信步朝主屋走去,在门上敲两下,喊道:“阿椋,是我,你睡了吗?”
  一秒、两秒。
  蓦地,屋内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接着灯亮起,门下透出光线。
  随着“哒哒哒”的震天脚步声,大门猛地打开,一道巨大人影飞奔而出。
  “啊,太太!”
  人影朝地上一跪,抱住刀自,话声中带着哽咽。两人虽一跪一站,身高却相差无几。
  “我不是在做梦吧……太太真的来这儿,不是幻觉。”
  对方频频以衣袖拭泪,注视着刀自说:“这么突然,也没给我捎个明信片,不然我就去迎接您了,总之先进屋吧。我刚从田里回来,里头一团乱,但在老夫人跟前,我也不用顾什么面子,请进。”
  那人兴匆匆地拍掉膝上灰尘,拉着刀自的手便要进屋。
  刀自跟在她身后,吞吞吐吐地说:“其、其实啊,阿椋,我有同伴。”
  “哦,刚刚听见车声,安西先生也来啦?”
  “不,说来话长,总之是你不认识的人。”
  “是谁都好,太太,您先进来吧。”
  阿椋又推又拉地将刀自送进屋,而后瞥向健次等人,丢下一句“记得关上门”便不再理他们。
  正义耸耸肩说:“我们成了老太婆的跟班?”
  “没办法,规矩如此。不过,这阿姨可真壮。”
  刀自沿途已告诉三人许多关于阿椋的事。小学毕业后,十二岁的阿椋便到柳川家帮佣。十八岁时,刀自做主为她撮合一门婚事,但丈夫不久战死沙场,于是她又回柳川家。三十六岁那年,她嫁进中村家,算算已在柳川家工作二十余年。虽是女佣,却形同家人,连主人的小孩犯错,她也敢大声斥责。直到现在忆起往事,刀自的女儿仍常说“阿椋比妈妈可怕”。阿椋膝下无子,第二任丈夫十年前过世,财产全留给她。独力照料着约一公顷的田地及两公顷的山林,她今年已五十六岁……然而讲这么多,健次等人只知道她生性勤劳,岂料她长得虎背熊腰,与正义不遑多让,十足女中豪杰的模样。
  三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宽敞的泥土玄关率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古色古香的客厅,中央有座大火炉。隔着纸拉门的另一侧似乎是寝室,完全是典型的农家格局。柱子、天花板和壁橱拉门散发着黝黑光泽,只是现下不使用薪柴,炉里烧的是木炭,铁架上的水壶冒着蒸气。
  “啊,真是多年不见。太太光临这破屋,简直像场梦……您瞧瞧,我都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阿椋请刀自上座,不停拭泪。她边说话边准备茶水,忙得不可开交,依旧没正眼看健次等人一眼。
  “阿椋啊……”刀自注意到三人,刚要发话,阿椋旋即插口:“来,先喝杯茶吧。唉,这茶太粗,太太肯定喝不惯。对了,至少换只好一点的茶杯。”
  她急忙站起身,拉开橱柜说:“太太都没变,感觉比以前更年轻,头发又黑又亮。这一看就知道不是染的,染的不会有光泽。”
  阿椋取出招待贵客用的镶金边茶杯,恭敬地奉茶。
  “你也是,依然这样健朗。”
  阿椋连忙摆手。“那可不,我愈来愈不中用喽。以前扛四斗的米袋完全不当回事,现下抱四贯(注:日本古代的重量单位,一贯约等于三·七五公斤。)的炭袋便觉得双手发酸。还有,跟您说,一个人过日子实在乏味,我那死鬼老公生前没出息,如今我居然偶尔会想他……”
  阿椋叨絮个没完,刀自只好陪着她闲聊。
  “刚刚你来开门时,怎会乒乓响?”
  阿椋抓起托盘遮住脸,少女般扭捏地咯咯笑。“让您见笑,我这粗手粗脚的毛病老改不掉。您在门外喊我时,我刚洗完澡,想取米做饭。一听是您的呼唤声,便什么也顾不得,量斗一放就想走出仓房。由于不久前我才换衣服,衣橱有只抽屉没关上,我不过随手一推,告诉您,人的潜力真不容小觑,衣柜上半部竟往后倒,砰地撞歪拉门上的铁片。”
  “阿椋,你出来时碰倒衣橱?”
  “是啊,我也吓一跳。对了,提到米,您还没吃晚饭吧?今天运气好,尾鹫的鱼贩难得骑机车过来,我想补补营养,便多买半片旗鱼。尽管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早上的渔获保证新鲜。我这就去料理……”
  她匆匆站起,刀自连忙喊:“阿椋。”
  从小训练有素的阿椋随即应声“是”,恭谨地跪坐。
  “其实,”刀自慢条斯理地说:“我今晚不是来玩的,而是基于某些理由,要在你这儿借住一阵子。抱歉事出突然,你能答应这个请求吗?”
  “太太要住我这破屋?”
  阿椋呆愣数秒钟,接着双眼一亮,猛力点头。
  “虽然不清楚您有何打算,但您想住下,我可是求之不得。别说一阵子,待个一年半载也无妨,我一定会尽全力服侍。只是山居野地,怕您住不惯。”
  “你愿意吗?”
  “这话真是折煞我,您交代一声就行。我好高兴,拜托您住下吧。”
  “阿椋,”刀自支支吾吾地说:“不止我,还有他们。”
  “啊,这三个跟班吗?”
  阿椋转头望向站在泥土地的健次等人,仿佛此刻才察觉他们的存在。
  这是三人最胆战心惊的瞬间。
  绑匪的第一铁则,便是不能以真面貌示人。目前为止,健次等人都小心谨守这点。他们把变装分为三等级,第一级是戴白口罩,第二级是戴白口罩加墨镜,第三级则是两条丝机加墨镜的完全蒙面。周围有人的话,至少得维持第一级,也就是戴上白口罩的状态。
  现下三人是第二级装扮,戴白口罩和墨镜。原先在山林里时是第一级,之后为让刀自指路不得不拿下她的眼罩,于是紧急变更为第二级。
  “看起来像流氓或银行抢匪,感觉不怎么好。”
  这是刀自拿下泳镜后对三人外表的评论。
  “没办法,这攸关我们的性命安危。”
  “你们打算这副德行去阿椋家?”
  “是啊,总不能暴露长相。这样她会不会拒绝让我们进屋?”
  “别担心,有我帮你们说话。”
  尽管刀自拍胸脯保证,可是连她都认为三人看上去像坏蛋,屋主果真会轻易接受,或是慌张尖叫地坏事?阿椋的反应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由于未获得进入客厅的允许,三人只能站在玄关泥土地,不安地盯着阿椋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对上阿椋的大眼,连健次也紧张得金星乱冒。
  (她究竟会怎么做?)
  下一秒,他耳畔传来主从俩的莞尔谈话。
  “太太,原谅我没注意到,原来您三个跟班眼睛不方便?”
  “不,他们眼睛好得很,只是基于某些缘故,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哦,这么神秘?他们是什么来头?”
  “这我不能说,你就当他们是需要避人耳目的……忍者吧。”
  “忍者?神出鬼没的忍者?真有意思。”阿椋咯咯笑起来。“这很像太太的作风。您打算带忍者进行什么计划?”
  “明天这事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到时就知道。我讲个大概,让你心中有底……阿椋,外头都认为我被这三个家伙绑架。”
  “什么?太太……被这些混小子……”阿椋感叹地望着刀自。“好惊人的点子,不过您一定自有理由。您假装遭绑架,其实是躲在我家。原来如此,大伙再找也不可能找到这里,太有趣了。”
  “你觉得有趣?”
  “是啊,打出娘胎,我从未遇过这么好玩的事。话说回来,太太,少爷和小姐们不知情吧?”
  “当然,孩子要是知情,我戏也演不成。不过,你可得保密。”
  “我明白,这可真是场大戏。”
  阿椋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瞥向三人,问道:
  “没在宅邸见过他们,您怎么捡到这三个小子的?”
  “这也是秘密。对了,既然要在这儿住一阵子,总不能连名字都不晓得,我来介绍。”刀自的目光依序掠过三人,嘴里念着:“雷太郎、风太郎、雨太郎。”
  “太郎”似乎是她临时加上的。
  “雷、风跟雨吗?名字果然很忍者。你们能不能露两手让我开开眼界,当是见面礼?”
  乐得合不拢嘴的阿椋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不止健次等人慌张失措,刀自也连忙劝阻:“阿椋,不行哪。他们只是像忍者,不是真的忍者,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嗳,原来是没本事的忍者。不过俗话说歹马也有一步踢,将来或许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你们三个,别像傻子一样杵在那里,还不赶快进来?哎哟,糟糕……”
  “怎么?”
  “太太当然是用客房的寝具,但棉被不大够,我那死鬼老公的份随棺材一起烧了。另外,他们睡哪好?大厅火炉旁不安全,又没其他地方……”
  这些难题藉由刀自的智慧巧妙解决。三人中,一人充当“守卫”,带着一条毛毯在有火炉的客厅。其余两人则爬上与主屋呈L形排列的仓库二楼,铺稻草窝身。
  至于最麻烦的马克Ⅱ,在刀自的建议下停进主屋后的老旧置物间。晚餐唯独刀自多一道生鱼片,三人在刀自与阿椋就寝后才用饭,并以剩余热水洗澡。这一晚由平太在客厅看管人质并担任刀自口中的“守卫”工作,约十点钟时,健次与正义走向仓库。
  两人以车内的备用手电筒照路,小心翼翼地爬上通往二楼的梯子。原本笼罩天空的乌云已消散,皎洁月光从窗外透入,两人突然察觉今天是满月。
  “这我在行,大哥,你看着就好。”
  正义说完便快手快脚地铺好稻草床,两人没换衣服,直接躺上。健次忍不住深深吐出一口气。
  “累毙了。”
  “嗯,好累。”
  “总算是度过难关。”
  “是啊,总算。”
  “但还不能安心,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没错,重头戏在后面。”
  对话到此打住,两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满月。这一个月来,三人忙得连抬头望月的时间也没有。不单是月亮,每天在号称天下美景的津谷村周遭东奔西走,三人却无暇好好欣赏风景。
  前半段计划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明天起将要真正展开作战。
  尽管身体疲累不堪,两人脑袋却异常清醒,迟迟无法入睡。
  “大哥。”正义困极问道。“你不觉得古怪吗?”
  “古怪?”
  “我们是绑匪,老太婆是人质,对吧?”
  “没错啊。”
  “如今人质安稳地盖着客用棉被,我们反倒躺在稻草堆上看月亮……”
  “那又怎样?”
  “也没怎样……”
  正义说着打个呵欠,没多久便发出鼾声。
  健次露出苦笑,翻个身,心中仿佛卡了根刺,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健次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