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川哲也《隐形的火车头》

第三节

作者:鲇川哲也  来源:鲇川哲也全集 
  从位于八王子(注:位于东京都北部的一个地区。)的槙的家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小时。吟子和槙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吟子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说话,声音就会发抖,这种表现如果被注意到的话就太丢脸了。虽然说,既然过不久就要让一切化为乌有,那么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对这种无谓的事情无法释怀;但是,虽然道理上明白,感情上却不是那么容易想得通的。
  因为是个无月之夜,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车子现在行驶在什么地方,吟子也根本看不出来。她只知道,车子是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过了二之宫了。这一带的话应该可以了吧,看起来也不会被打扰。”
  槙打破沉默,继续像物色地点似的往前滑行了一百公尺左右,悄无声息地停了车。
  吟子先下了车。感觉双脚像是踏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怕倒是不怕,但总感觉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样。
  槙迅速关了车灯,走下车。这是辆从驾驶俱乐部租借来的奥斯汀车。
  “是大海的味道呢。”
  槙尽情地伸个懒腰,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轻轻地握住吟子的手,说:
  “走吧。应该就在这个山丘的那一面。小心不要滑倒了喔。”
  握在右手的手电筒,射出黄色的光圈,照在长着青草的斜坡上。吟子揽着槙的腰,紧紧地捏着那件麻质上衣。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仍然心狂跳不已,脚轻飘飘的像是够不着地一般。
  虽然是慢慢爬上来的,可到坡顶时还是有点气喘吁吁。从南边吹来习习的凉风。
  不知是朝哪个方向走,总之两人开始下坡了。高跟鞋走下坡路简直寸步难行,吟子摔了两次都被槙拉起了,可第三次还是稍稍扭伤了脚。
  “啊,是那个!”
  槙小声地叫道,把手电筒的灯光投向前方。斜坡下有两条上下行的铁路。不一会儿功夫,原本涂成红色的钢制护栏,就被这两个热血澎湃的人弄得东倒西歪,无辜地倒在地上了。突然吟子脚一软,胸口像是在翻腾似的直想呕吐;要不是槙拉着她,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坐这边,平静一下。”
  像是硬要压抑住高亢的情绪一样,槙用不带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两人就这么紧邻着铁道坐在草地上。青草叶上已经挂满了露珠,沁凉的露水浸透了丝袜。
  他们沉默了片刻。槙为了不让灯光直射眼里,便用手蒙住灯头,迅速点燃了香烟。
  “最后的一根烟,味道真不错。”
  槙若有深意的自言自语着。
  吟子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星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一直以来看惯了的星座,在南方的天空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吟子想到宇宙的广大,对于活下去的执着似乎也比较能够放开了。点点繁星中,一架飞机闪烁着红绿交错,忽明忽灭的翼灯,飞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北边的茫茫天幕中。
  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速去,耳边突然传来的是蟋蟀急促的叫声。吟子的脚边,也有蟋蟀在高声鸣叫。经历了二十几个秋天,吟子从未倾听过杂草丛中传来的虫子叫声,现在头一次细细听来,才赫然发觉它意想不到地悦耳动听。她一边听一边反省;自己的人生怎么过得如此匆忙,而且又那么敷衍马虎呢?
  槙把手电筒照在自己手腕上,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现在几点了?”
  说罢,又照在吟子的欧米茄上。
  “过零点十分了。”
  槙稍稍沉默片刻,接着用满怀深情的声音说:
  “小吟。”
  “什么事?”
  “真是对不起,让你跟我一起死。我真是个胆小鬼。如果你不跟我一起,怕是连自杀都不敢。”
  “没什么。”
  吟子简短地回答。吟子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槙感谢的。对这位横戴贝雷帽,戴近视眼镜的插画画家,吟子从未有过丝毫兴趣。只是偶然因为厌倦这个无聊的人世间,所以答应了他的邀约。换句话说,就像坐上了同一辆公交车那样随意。槙好像误解了这一点。
  隐隐传来火车的声音。槙起身了。
  吟子又开始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感觉像是血液从头顶被抽干了一般。
  “来了!”
  模用双臂抱住吟子。
  “你在发抖呢。”
  “怎么会呢!”
  “那,站起来吧。”
  吟子像是被拖拽着站起来。火车的前灯正越逼越近。从脚底传来大地的震撼,跟她自己的颤抖交织在一起。
  跳轨的方法已经练习好多次了。等火车跑到还有五十公尺距离时,站到轨道上,抱在一起接吻,等待火车接近。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吟子却像脚底沾了胶一样,动弹不得。
  “喂,振作起来!”
  槙在耳边大喊。他的声音被轰鸣声掩盖,几乎听不到了。那个巨大的烧燃料的怪物,向两人威逼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阵热浪打在吟子的脸上。
  精神有点恍惚地站立着的吟子,低声呻吟着,缓缓瘫倒在草地上。槙压在她身上,疯狂地吻她。就像大地震爆发,无底的沼泽池突然裂开,泥浆冒了出来一样,一直戴着沉着冷静的面具的槙,也因为现在的震撼,不经意间将掩埋的狂热释放了出来。平常总觉得槙哪儿不够令人满意的吟子,一边对这样意想不到的狂热的爱抚不知所措,一边扭动着身子接受了。
  兴奋过后,两人并排起身。
  “真够讽刺的,刚刚的火车是快车‘鸟羽号’哦。跟离婚了的妻子结婚时,放弃平淡的新婚旅行,改去了伊势。当时坐的往返列车就是‘鸟羽’号呢。”
  槙跟妻子离婚过着单身生活的事,吟子从酒吧的作家朋友那儿听说过,但是从他本人嘴里说出口,还是头一次。她好像还能看到槙自嘲地撇撇嘴的表情。
  吟子用简短的话语询问了他妻子的事,槙也简短地回答了。像是坐在牙医的候诊室里,焦虑的毫无意义的对话。吟子和槙都知道,他们彼此对这个话题都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没有停止说话。吟子必须在下一趟列车来之前,用谈话来分散精力。
  要一起殉情的男女,他们的对话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吟子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那是像烈火燃尽彼此的身心那般热烈的语言。如果要死之前听的是殉情对象讲自己离别的妻女的故事的话,那可真是无趣至极了。
  稍事片刻,像是又有下行线的列车驶近。但是这两人依旧坐在那儿,不像是要站起来的样子,也没有停止那些无聊的时断时续的对话。吟子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恐惧如同破茧而出的虫子,逐渐长大。
  耳中传来电气火车短促的鸣笛声,大地的震动眼看着剧烈起来,彼此的声音也被噪音掩盖,听不到了。闭上了嘴,吟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呼啸而过的列车,双手紧紧地拽着杂草。这趟列车没有开灯,感觉好像挂着特别多的车厢。槙把手电筒投向列车,原来是辆货运列车。又长又黑的列车经过了,最后才是孤零零点着盏灯的驾驶车厢。望着那远去的红色灯光,吟子呼地叹了口气。槙又再次扑过去爱抚她。
  “要死的话,可能货车还好点。客车的话,也有些有急事的乘客吧,把车给停下来的话,不是给那些人添麻烦了吗?”
  “没有这种事。”
  他仓促地否定。
  “还有三辆客车的。但是——”
  槙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荒诞的事。”
  “什么事?”
  “据说,卧轨自杀的人,他们的手脚会在枕木上舞动。”
  “不会吧!”
  “嗯,我也觉得是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但是现在,想到了被割断的泥鳅,头还在动的画面。所以人的手脚会动的说法,也不全是编造出来的,难道不是吗?”
  “真恶心,现在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
  “哦,不说了。不过,也许我的头断了之后也会隐隐抽动也说不定。”
  “拜托你别说了!”
  吟子惊叫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赶来的铁路员工和警察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脑袋,嘴巴还一张一合的画面。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小吟,不是我害怕了,但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我们要不要采用比这更好看一点的死法?”
  “不要!我不要那些花费时间,还要担心会不会失败的死法。一定要瞬间就能死去的方法!”
  “但是,虽说费时也不是很长的痛苦过程,做得好的话不会失败的。”
  槙努力的说服着她。嘴上虽然说不怕,但其实他自己好像也感觉到自己所说的恐怖了。
  “什么方法?”
  吟子表面上用不服气的语气说道。
  “安眠药。服过量的话反而会呕吐,但是服用适量的话,就能在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死去。没有比这更轻松的死法了。”
  吟子是最忍受不了痛苦的。所以选择了一瞬间就能从生到死的铁路殉情。但是,一旦面对飞驰而来的列车时,跳轨的勇气怎么也涌现不出来了。吟子隐隐地对沉沉睡着就能死去的安眠药动了念头。
  “你有带药来吗?”
  “没带呢。因为没打算这样做。”
  “那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
  “去买就行了。把二之宫的药房老板给喊起来。”
  声音从吟子头顶传来,槙已经站起身了。
  “高跟鞋不好走,你还是等着吧。现在几点了?”
  “零点四十五分了。”
  “那我赶在一点前回来。不要乱走喔。”
  “喂……”
  当吟子喊他的时候,槙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不一会儿,从斜坡的那面传来汽车的发动声,但马上又恢复了寂静。
  吟子仰面躺着,因为有坡度,就像躺在躺椅上一样。在紧张之后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什么也不想,脑中一片空白。
  预定时间一点过了五分钟之后,槙才回来。
  “因为被半夜里喊醒,药房的大叔嘟嘟囔囔地发牢骚,要不是给了一千圆大钞没要找钱,怕是眼睛瞪得老大了。”
  “啊,可惜了。”
  “反正都要死了,钱不是已经不需要了吗?”
  槙这么说着笑笑,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小盒子。分开白色的药片摊在手心,含了口从药店要来的水,嘴对嘴地喂对方服下。
  两人又躺倒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比起说话,凝望星星更有趣。吟子一直这么望着,直到意识模糊。
  发现这两个企图殉情的男女的,是大清早来拔红薯的农夫。看到铁路北面的山坡脚下躺着一男一女,农夫着实吓了一跳,刚刚点着的烟都不知道掉到哪儿了。走近后发现这两人还活着,农夫马上就慌慌张张地跑向派出所。
  十分钟后,吟子他们被送进了二之宫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