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中午时分,东京方面传来了新消息。
品川署给警视厅本部打来电话,说关于滨松的杀人案件有最新的消息要报告;据说这消息是来自于车站前的一家当铺。于是,本部马上让丹那刑警前往该当铺一趟。
东京路面电车的终点站是品川。穿过和车站相对的人行道,角落的电线杆上有黄色油漆书写的“关质店”(注:质店,即当铺之意)三个大字。走进巷子里,透过泥土搭成的围墙,可以看到枫树的红叶和当铺的白墙。
一撩开门帘、推开玻璃门,丹那头顶上就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很快,旁边房间的拉门就被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满头银发、看起来像极了老鼠的老人的脸。
“是警察先生啊。”
老板只看了丹那一眼,就知道这个面容极为普通的人是警察,不愧是老练的当铺老板。
老板摘下玳瑁框眼镜,松弛的脸上堆出谄笑。虽然已经是初夏了,但他还是穿着棉质的短袜。
打完招呼后,丹那警官就直接问他:“你要向我们汇报什么情况呢?”
老板把事先准备好的柜子拉到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件红色的连衣裙。
“听说在滨松发现了一具衣服被脱掉的女尸,我在想,她的衣服是不是这件?”
“为什么这么说?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有三个理由:第一,衣服口袋里有滨松的公交车车票;第二,衣服被典当是在这个月三号的晚上,与被害人五月初被杀的时间相吻合;然后再来就是第三点,请看这个。”
老板戴上老花眼镜,把连衣裙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衣领翻过来给警官看。上面有一个用绿线去的片假名标音“SUDA”。“须田”这个姓看上去很普通,但事实上姓这个姓的人却很少,所以这个衣服应该就是须田孝子的没有错。只要给孝子的丈夫武造看一看,很快就知道是不是她的了。
“来典当这件衣服的人长什么样子?”
“那是个戴着黑眼镜,二十岁左右的矮胖男人。他穿着褐色的皮夹克,左手戴着金戒指。”
店老板从桌子上拿起账本,舔了一下被墨水弄脏的手指,开始翻看账本。
“三号晚上十点半左右,那个人说今晚必须和妻子去名古屋,由于没有零钱,所以想把这个当掉换点钱。这件连衣裙由于后背被墨水弄脏了,有墨渍,所以不怎么值钱;本来我想给他五百圆,不过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千圆,结果他也没来赎回去。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结果没过多久就看到报纸上注销了这次的杀人事件,所以我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满口假牙的老人说起话来像年轻人一样,思维敏捷、滔滔不绝。
“在他身上,你还有发现其他不寻常之处吗?”
“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奇怪,我给他一千圆的时候,那个人还愣在一边半天没说话。我说,如果没有这些墨渍,我可以换给他五千圆。然后那个男的就不高兴地抱怨说,自己老婆居然拿有墨渍的衣服来当。”
丹那正在查看连衣裙上的变色墨渍时,老板又补充说:“顺便一提,来典当的时候,我看得出来那墨渍是新染上的。”
按照常理,人们是不会穿着有墨渍的衣服去旅行的,孝子应该也不会这样做;于是可以推测,这个墨渍是在旅行中染上的。丹那警官想起了在静冈的报告中说,废窑入口处被踩烂的钢笔是须田孝子的东西。于是,他想当然耳地认为钢笔被踩烂后,在草丛上留下了墨渍,接着须田孝子被推倒在草丛上,然后被勒死,所以她的连衣裙上就沾上了墨渍。
丹那警官还想起,被害人的尸体是在她死后三周被发现的。也就是说孝子一直躺在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所以可以认为把衣服拿去典当的人就是杀人凶手。
“那人还有拿其他物品来典当吗?”
“没有。”
“比如说金手表、有着红宝石坠饰的项链、玛瑙耳环,这些都是须田孝子被盗的物品。”
关于孝子身上佩戴的首饰,藤卷调查所的女同事很清楚。但是在死者身上并没有找到这些她平日爱用的物品。
店老板摇了摇满头的白发:
“那些东西没有拿来这里。如果把所有偷来的东西都一次拿出来典当的话,那会很奇怪吧。这些东西可能拿到别处去了。”
也许正是如此吧。至今为止我们一直认为凶手就是滨松当地人,但根据这个信息,罪犯是东京人的可能性就变大了。丹那警官心想,应该在东京都内所有当铺张贴这些失窃首饰的图片。
“晚上十点半,这个时间没错吧。”
“因为那个人说他们要乘坐‘东海七号’去名古屋,当时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我还看了一下时间,所以我有印象。”
“东海七号”是晚上十一点从东京发车前往大垣的普快列车。如果说距离发车只剩三十分钟的话,那么当时的时间就的确是晚上十点半。
丹那警官马上估算了一下从滨松到东京所要花费的时间。如果是快车的话,需要三个半小时,假设这件衣服是须田孝子的,那么她就是在当天下午六点左右被杀害的。从发现尸体的地方到滨松车站也有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而且也不是一出月台就能坐上车的,把这些都考虑进去的话,六点是最有可能的犯案时间。
随后的调查还发现,孝子二号晚上曾经在滨松市鸭江町的旅馆住了一宿。她在三号下午两点去拜访了农协职员木堂吾作,之后就突然消失了。因此孝子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三号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的四个小时。
确定衣服的主人和死者被杀的时点,是丹那去当铺了解情况之后的收获。丹那警官对当铺老板的协助表示感谢后,就离开了当铺。
丹那随后在池袋上了西武电车,前往清濑的结核疗养院。丹那有个朋友以前也曾在这个医院疗养,但由于没有特效药,所以这里的病人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帮助。丹那还清楚地记得清濑一带有很多红松树,红松树的颜色看起来很压抑,一点都不能给人带来希望。快步走在红松林间的黑暗小路上,丹那又想起了由于过度劳累而过世的同事。
在四壁洁白的接待室内,丹那警官把衣服拿给须田武造确认。看到妻子的衣物,武造瘦削的脸上突然显得很激动。
“是吗,确定是那个恶棍男人干的吗?”
武造用情感激烈的声音说道,
“今早的广播说,滨松的嫌疑犯不是杀人凶手,我听了觉得很沮丧呢。”
“不,我们还不能说来典当的男子就是罪犯。事实上,我们也不排除凶手是女人;或许是她让男人来典当衣物的。”
“女的?凶手是女的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凶手是男性还是女性。但不管怎么说,把你夫人约到这么偏僻地方的人肯定是你夫人熟悉的人。而且我们可以推断,会拿这种衣服去典当的人不是穷鬼就是个吝啬鬼,你想想看,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这样的人?”
丹那刑警觉得典当衣物的男人说准备和妻子去名古屋旅行的话只是胡乱编的一个借口,根本不用去理会。
“确切地说,那个人就是你夫人的情夫。”
丹那压低了声音对武造说。
接待室位于第二医院大楼的中央,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能够看到护士和处于恢复期的病人路过窗前。此时,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武造看着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为了帮助病人打发时间,由患者自己制作的彩绣,但是武造关注的并不是这些上面绣着红色花朵的纺织品,他的双目一直停在一面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上。
武造的脸慢慢地变得扭曲了,嘴角两侧挤出了深深的皱纹。
“这种事情是家丑,本来我不想说,但事已至此,不说不行了。孝子在外面的确有男人。”
“他是谁?”
丹那这么一问,武造立刻把铁青的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关那个男人的传闻。但是孝子提出和我离婚,能够想象到有那个男人的存在。”
“你同意离婚了吗?”
“是的,我同意了。我得了这种病,在很多方面都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舍不得离开孝子。但是我不能束缚青春年少的妻子的自由,我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她的离婚请求。可是还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丹那用怜悯和瞧不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善良软弱的丈夫。对孝子而言,或许丈夫这种消极的性格也是让她很不满意的原因。妻子背叛丈夫最初的理由,可能就是源于丈夫的这种性格吧。
丹那认为孝子把其他男人带到自己家里的时候,附近的人应该看到过。
“不,我妻子——”
话说到一半,武造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我们还没有离婚,还可以称她为妻子吧。她虽然早已搬出去,但每隔十天会回我家一次。她好像在什么地方租了房子。”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月底,她把寄到家里的我的七八封信给我送了过来。”
武造轻轻的闭上眼睛,好像在回想当时孝子的身影。“我看到她穿着这身衣服,把桔梗插入花瓶。”
妻子提出分手,但丈夫依旧恋恋不舍。丹那刑警目不转睛的看着武造。换作是我的话,我会把这样的老婆撵出去,往她头上泼水,从此不再见她吧。
“须田先生。你嘴上说不清楚是谁勾引你老婆,但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
武造吃惊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淡茶色的灰心丧气的眼睛。加上他两颊的鬓毛,看上去像极了中学音乐教科书上的门德尔松照片。
“能老实地告诉我吗?那个男人是谁,你心里一定有数吧。”
“但是,那只是猜测。如果我说了的话,会给那人添麻烦的——”
“那人是谁?”
丹那毫不放松,一定要追根究底。武造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我会帮你保密的。是谁?”
武造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颜色是不正常的红,粘糊糊的。
“妻子有一次不小心把我叫作‘阿广’,让我很吃惊。我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但我想那个‘阿广’就是妻子的情人。”
“‘阿广’……?是谁啊?”
“就是松崎广。和我一起去浜松警署的那个人。是妻子的同事。”
瘦弱的肩膀突然无力的下垂,武造轻微的咳嗽起来。丹那警官趁此机会抱起自己的外套,起身离开。
丹那警宫并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俗话说,爱之深,恨之切,警官认为被妻子背叛的武造也有杀害孝子的动机。因此他请求和第二医院大楼的护士见面,询问五月三日下午武造是否有不在场证明。然后,护士拿来了当时武造的体温记录表;三日下午,武造的确在医院里好好躺着测量体温。
“因为同一个病房的病友也在,他不可能悄悄溜出去。而且,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他会马上发烧的。”身材有点丰满,有着天真可爱容貌的年轻护士,对警宫充满怀疑的提问,显得有点厌烦地说着。丹那啥也没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护士小姐白嫩浑圆的手臂上被蚊子叮过后留下的红点点。
离开疗养院后,丹那打算在回警署之前先去找松崎广确认事情的真相。他认为有必要问清楚在那天的那段时间里,松崎广人在哪里,又是在做些什么。离开被武藏野的浓重暮色笼罩的清濑后,丹那警官又坐电车回到市中心。
藤卷调查所位于京桥二丁目的旧大楼的二楼。当警官找到那里时,大楼朝北的灰暗墙壁已经被地下食堂的霓虹灯映成了一片红色。
丹那把名片递给柜台的接待员之后,很快就见到了松崎广。警官被领到接待室,松崎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的灯马上就亮了。
松崎广在桌子前坐了下来,黝黑的容貌显得有些紧绷。
“有什么好消息吗?”他把警官的名片放在桌上,然后开口问道。
“不,我是来向你了解其他情况的。”警官拿出和平牌香烟,慢慢放进嘴里。
“虽然这话题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据实回答。”
“我吗?”
“是的。当初我们认为山野舍松是杀人凶手,但调查后认定他没有杀人动机。”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我和滨松的警察一起去的。”
松崎拿出打火机,探出自己修长的身子,为丹那点燃和平牌香烟。
丹那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丹那告诉他,现在新的侦破思路是杀人凶手可能是孝子的情人。
“也就是说,情杀?”
“说得老套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个妇女说亲眼看到你和孝子在一起。”
“这,这绝对不可能!”
“但她说的的确确看到你们了。”
“简直是胡说!”松崎显得很激动,为了掩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喝了一口女职员端过来的茶水。
“因为这个说法很奇怪,让我有点吃惊。工作上,我的确和孝子一起出去过。她看到的应该是我们工作上的接触吧。”
“也许吧。但我们不得不从另外一个意思来解释。”
“你们这样做令我很为难。”松崎生气地昂起头说道。
“是的,我们知道。那么,五月三日下午你在东京吗?”
松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灼热的眼神看着丹那警官说:
“我不在东京。”
“那你去哪里了?”
丹那警宫探出身子问道。不过松崎却只是皮笑肉 不笑地冷冷说着:
“我去了铫子。为了看白杨和朽叶(注:今井白杨,三富朽叶,日本二十世纪初期的诗人。一九一七年两人在铫子海滨溺水身亡,事后朽叶的父亲在当地立下一座”浪痕碑“纪念亡子。)的浪痕碑,去了犬吠岬。”
“白杨和朽叶,是诗人吗?”
“是的。特别是朽叶,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溺水而死实在太可惜了。白杨的‘雨之歌’是我喜欢的诗歌之一。”
丹那警宫摆出一副对诗歌不感兴趣的样子,说:“好,让我们回到正题。”
“两点到六点,你一直在跳子吗?”
“是的,我一直在那里。那时我正在灯台和夫妇岩那一带闲逛。如果你没有去过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去看看。那边的视线很好。看着咆哮的怒涛,大概神经过敏的毛病也会很快就好吧。”
“有谁能证明你在铫子郊游?”
丹那警官一想到又要去犬吠岬确认这些事情,心情就又变得沉重起来了。
“有,三个同事和我一起去的。现在他们都在房间里面,你去问一下好了。你对我的怀疑也会很快消除的。”
松崎的表情和语调都充满了自信。听他这样说,丹那渐渐不安起来。如果松崎说的是事实的话,继山野舍松、须田武造之后,松崎的嫌疑也解除了。
“请让我见一下他们三人。麻烦你了。”
丹那用失望的语气对松崎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