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馨无法正确计算在马上晃动的时间到底有多长,说数分钟或是数十分钟,好像都很合理。
他跟着这一行印第安人走到谷底的河边,河川在深险的峡谷中蜿蜒流着,水势比想象中还要大。
当他们从溪谷上方往下看的时候,这条河流看起来很细,没想到竟有如此丰沛的水量。
虽然河水呈现浑浊的茶褐色,但在这片干燥的大地上,清凉的河水缓和了众人紧张、疲惫的心情。
阿馨也开始产生团队意识,认同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大家沿着河边走着,不时溅起一些水花,最后大伙儿在谷底找到一处比较宽阔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这时,有几个印第安人模仿野兽的叫声,仰起头大声喊叫;其它的印第安人则分为两小队,担任警戒岗哨,睁大眼睛盯着河川的上游和下游,留意后头是否有人追来,或是有人埋伏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经过,太阳光慢慢增加热度,毫不留情地燃烧整个大地,阿馨感觉到脚底传来阵阵烫人的灼热感。
突然谷底周围的树木开始摇动,从树木和岩石的阴影中出现了三五成群的人影,这些人影都是印第安女人、小孩和老人们。
和马背上的这些印第安男人相比,女人和小孩的数目显然多了很多。
起初,女人们的态度非常畏缩,带着害怕的表情慢慢接近阿馨这一行人,她们脸上交杂着期待和紧张、高兴和恐惧的矛盾神情,逐一审视着马背上的印第安男人。
当女人找到了想要寻找的脸孔时,马上发出悲泣声并且奔上前去,印第安男人也随着那个叫声从马上跳下来,紧紧抱住那个女人,确定彼此都相安无事。
女人们的叫声,不论哪一个听来都像在哭泣,不过,仔细一听还是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种是喜极而泣,另一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
当她们在阿馨这一行人中找不到自己想找的男人时,有些女人当场双膝跪地,趴在地面,用双拳搥打着大地,口中喃喃发出诅咒声。
还有些女人抱着幼小的小孩仰望天空,或是牵着身旁老人的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阿馨在瞬间领悟了这些人的背景,这个印第安部落以这附近的谷地作为居住地点,他们之前曾经招募战士外出作战。
(当他们从这里出发的时候,究竟有多少战士站在这里呢?)
根据现场大约有一半的女人低着头悲伤、叹气来计算,那么至少有两倍人数赴战场作战。
可是,只有一半的战士们回来,一旦她们找不到想要寻找的男人,那除了“死亡”之外没有第二个原因。
阿馨以旁观者的心态观看所有的人,他对自己身处于这个部落之中,却找不到归属感而感到心情恶劣。
突然间,他的身体被前座的印第安男人用力抓起,然后轻轻放在地面,眼前顿时有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跑过来。
她那种认真的神情,让阿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个世界里的人。
同时,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来抱任阿馨的腰,他霎时彷佛被丢入感情的漩涡当中,整个脑袋完全混乱了。
女人胸前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那长长的头发在背后编织成辫子,容貌非常秀丽,额头很宽。
她热烈抱住阿馨,顿时有股浓烈的感情随着亲密的肢体踫触向阿馨压过来,让他感到快要不能呼吸。
阿馨顺其自然地接受她的拥抱,勉强压抑住想将双手环绕到女人肩膀和背上的激动。
他将眼前的女人与礼子的影像重迭,她们两个长得很像,只有头发长度、发型不一样,脸部轮廓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和有点下垂的眼尾特别相似。
或许是阿馨的情欲在作祟,才会觉得她和礼子很像。
他将自己来到沙漠以后,渴望见到礼子的心情化成行动,在响应的拥抱中尽情显现出来。
他们俩紧紧相拥着,几乎快把怀中的婴儿挤扁了,当阿馨碰触到女人的手臂和肌肤那一瞬间,他完全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心情。
阿馨确定自己和这个女人已经结婚了,而抱住他的腰部不放的男孩就是长男,至于胸前这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婴儿,则是刚出生的女儿。
他对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生活方式有种模糊的概念,并且开始往前溯及自己的成长过程,甚至连以往所接触过的一切情景也都浮现在眼前。
他感觉到心头有股强烈的怨恨心情,那是因为父亲被敌人所杀而产生的怨恨,这些感情全囤积在身体深处。
所有和这个时代相关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涌进阿馨的脑中,眼前和他拥抱的这个女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部族的人,阿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前夫在遥远的河川上游被白人士兵严刑拷打至死。
女人的身体内也囤积着前夫被杀的怨恨,以及想要报复的念头。
而抱住阿馨不放的男孩,其实是这个女人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小孩,现在和阿馨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下年老的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婴。
(我是否将现实生活投射在假想空间里?)
这个疑问不停地在阿馨的心里翻搅着,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比礼子还要接近。
而猛抱着他的腰部的男孩,也表现出对阿馨的依赖,让阿馨不由得把他和亮次的回忆重迭在一起。
唯一不同的是,亮次死了,他从医院的紧急逃生窗口跳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的血泊中,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馨留下一半原有的自我意识,而另一半则随着这个世界的气氛,牵引进一场未知的新体验中。
阿馨跟着这群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平坦的山坡上搭架帐篷,和妻子、小孩、老母亲住在一起。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时候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有时觉得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不过,他能够实际感受到一天的漫长。
刚见面时还是婴儿的女儿,如今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而非阿馨亲生的男孩,离成长为战士的阶段还很遥远,小男孩的拉弓姿势还曾经是众人的笑柄。
阿馨渐渐习惯这个身体,当他在河岸边弯下身体,看到水中的倒影时,总觉得水里的那张脸和自己原本的脸有点像却又不是很像。
褐色的肌肤、宽大的肩膀、肩膀上的刺青..都令他非常陌生。
阿馨常用手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以体验真实感,只有脸部的轮廓因为水的晃动,一直无法看清楚。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妻子不知拥抱了多少次,亲密感也渐渐增加,连女儿眼中原本的不信任眼神也完全消失了。
这个部族经常四处移动,不会长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
他们从东边走到南边,一直受到不同肤色种族的压迫,最后,只剩下西边可以选择。
领导者的判断和这个部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他除了确保水和食物的充足之外,也要格外注意敌人的动态,一旦判断错误,整个部族就会面临灭亡。
族人们对于这次的迁徙各有不同意见,整个部族因此而濒临分裂。
这时,一则从上古时候遗留下来的古老传说,将众人导引到同一个方向。
有座山谷位于巨大山脉的南边,河流在这个地方分别注入西边和东边的海洋,只要朝这个方向寻找,就可以到达这个从来都没有人去过的地方..那里有个拥抱着湖泊的大洞穴,并受到伟大精灵的保护,没有任何外来力量的胁迫,是个可以永远居住的地方。
大家受到这则传说的影响,决定前往西边寻找这个传说中的洞穴。
不过,这个部族超过两百人,不是那么容易说移就移。
首先要派遣敏捷的探子刺探前方的情形,在确定没有敌人之后才能带队前进。
另外,随时狩猎找寻食物这点绝不可荒废。
当夜晚来临时,大家找一处适当的场所架起帐篷,围在火堆旁边,将白天所猎到的野兽拿出来供全家人食用。
可是,大家都无法吃得很饱,更没有多余的肉 可以熏制保存起来,因此经常发生食物不足的问题。
寻找水源是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他们常常利用小溪来清洗身体和衣物,至于饮用水,就得往更上游的地方去找寻干净的水。
往往发现水的人都会受到大家的敬佩。
他们一路行经许多地方,只要再翻越两座山头就可以到达传说中的地方。
这天,众人在森林里扎营,待养足精神后,再一鼓作气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时,族里传来小孩子们发现水源的消息。
听说是好几个小孩在森林中来回奔跑的时候,看到山脊的岩石上有一道小水流。
经过口耳相传,大人们纷纷拿着容器往小孩所说的地方去,阿馨也在其中。
阿馨每走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稍微注意周围的环境与状况。
他稍微目测一下上山的人数,前面有三个人,后面是四个人,包含他自己总共八个人。
后面的四个人都是女人,阿馨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在里面;前面的三个人都是小孩子,阿馨那个一直想要建功的儿子不知在甚么时候混入队伍之中。
阿馨这一家人只留下老母亲待在营区里没有跟上来。
小孩们说的话果然不假,眼前这块大石头上有一道细细的水流。
可是因为太细小了,得花很多时间才能装满容器。
正当阿馨想要走到上游地区去寻找更大的水源时,身后的草丛突然发出“沙沙”的声响,跟着便出现一群和自己不同脸型、肤色的男人。
这群男人中走在前头的都穿着蓝色制服,大多数人的衣服都破掉了,他们直接将破裂的上衣脱下来缠在腰际,仅穿着白色内衣,后面有好几个男人则穿着黑色衬衫与皮革裤子,总计大约有十几个人。
他们看起来像是流窜的士兵,为了寻找水源而迷尖在山中,其中有好几个人的白色内衣上选沾着血,有几个人手里拿着水桶,其它人的手里则拿着手枪。
两队人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两边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对方的队伍里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阿馨不了解他们说的内容,只感觉到空气中充满紧张、凝重的气氛。
阿馨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们这边都是女人和小孩,根本无法战斗。
虽然从踫面到现在只过了两、三秒钟,可是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如果对方有战斗的意思,那就必须赶快逃走;如果没有,尽早离开不要去刺激他们才是上策。
突然间,有三名士兵一面大声叫一面开始往山下冲去,就像打暗号一般,马上有几个士兵绕到孩子们前面挡住去路。
这群士兵似乎不打算开枪,他们大吼大叫是为了使下面的总队注意到而有所警戒。
如果是这样,那么阿馨这群人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这些士兵想要杀光所有人。
阿馨想到这里,立即把身体转往妻子,刚好看到好几个士兵拿起石头敲打儿子的头部,儿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
小孩子们被粗壮的手臂制住嘴巴和下颚,连发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脑浆就飞洒在地面上。
灰色的岩石上沾满了鲜血,有如计算机影像合成的红色蔷薇,在瞬间全都开花了。
冷不防地,阿馨感到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的脚骨被打断了,一时失去平衡倒在岩石上,侧腹重重撞上岩石。
他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妻子,可是,那三个女人很快就被士兵们抓起来,往山下浓密的草丛中走去。
阿馨利用剩余的力气想要撑起上半身,可是他被几个士兵压制住,他们猛烈扯着阿馨的头发,让他无法动弹。
此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个撞击的声响,眼睛随着这个碎裂声看去,正好看到一个士兵抓起女儿可爱、小巧的身体,将她的头往岩石上用力撞击。
阿馨想尽全力想要站起来,保护奄奄一息的女儿,怎奈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这已经不是疼痛与否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觉到恐怖。
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看到这群人对自己的亲人施加残酷的暴行。
那个士兵再一次抓起小女孩的身体,在同一块岩石上用力敲打。
最后,小女孩软绵绵的身体被那名士兵随手丢弃在岩石上。
这个士兵杀死小女孩之后,好像发现其它有趣的事情,于是走进草丛里。
他一面走着,一面在白色内衣上擦拭手腕,原本他的白色内衣上面已经留有血迹,现在不只有血迹,还有非常碎的肉 片附着在衣服上面。
他不停在白色内衣上反复擦拭手腕,甚至还移到裤子上继续擦拭。
阿馨听到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他知道妻子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可是,不管他如何移动视线,就是没有办法看到妻子,只能看到好几个士兵或站、或蹲的围在妻子身边。
原本抓住阿馨头发的手换成另一只手,用更强的力量将头发往后拉扯,将阿馨整个喉咙曝晒在太阳下。
阳光下,有一道锐利的光芒从右到左射过去,随即阿馨的喉咙深处发出“喀啦”声响,然后有股热热的黏液从他的胸口上方流下来,他的头无力地往旁边垂倒。
他觉得阳光的颜色登时都改变了,颜色渐渐变得更浓,连背景也慢慢变成黑色,红色的太阳不久也变成黑色,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剩下听觉机能。
他可以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那不是痛苦的喘息声,而是一种凄厉的笑声,这是阿馨在丧失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然后,死神同时造访他和他所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