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后一块骨头包装好、并做好运输准备时,已经是下午的晚些时候了。赖安一直看着我把头骨碎片取出,包装,然后放进塑料容器里。在实验室,我将对这些遗骸进行分析和研究。接下来,我们将对他的孩子进行搜索和调查。
当我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这个时候,如果说我很冷的话,就如同说戈迪瓦夫人穿得太单薄一样。连续两天的下午,我都是在手脚失去知觉的状态下结束工作的。我希望这不至于让我做断指手术。
拉曼彻已经走了,于是我和赖安、他的同伴让·贝特朗乘同一辆车,赶回蒙特利尔。我坐在后边,哆哆嗦嗦地请他们把暖气开得大一些。他们坐在前边,汗流浃背,不时地把外衣一件一件地脱掉。
我断断续续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只想好好地洗个热水澡,钻进我的法兰绒睡衣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一个月以来,我的大脑都在飘荡。我想起了北极熊,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蜷缩起来,一直睡到来年的春天。
我的大脑充满了幻觉。地下室的受害者,一只在烧焦的、僵硬的脚趾上摇摆的袜子,一个放在小棺材上金属铭牌,一个满脸幸福、执著追求的人,所有这些都涌现进了我的脑海里。
“布兰纳。”
“什么事?”
“早上好!星星在闪烁,地球在跟你打招呼。”
“什么事?”
“你到家了。”
原来,我已经酣然入梦了。
“谢谢。下星期一见。”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汽车,沿着我家的楼梯向上走。一层泛着白光的雪覆盖在四围,就像小圆面包上结了一层冰霜似的。我纳闷,这么多的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冰箱里的存货并没有因为一天的过去而有所改进。我只好吃一些涂抹花生酱的苏打饼干、喝一些蛤蜊杂烩汤充饥。在食品柜里,我找到了一盒放了很长时间的海龟牌纯巧克力。尽管这些巧克力都变味了,而且很硬,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不仅是因为纯巧克力是我的最爱,而且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在所有的愿望中,只有沐浴像我期待的那样,既温馨又舒适。然后,我决定把火生起来。最后,我总算暖和起来了,但我觉得既累又孤单。虽然巧克力让我感觉很好,可是我还想再多吃一些。
我想念我的女儿凯蒂。她的学年分为四个部分,而我所在的大学采用的是学期制,所以我们不会同时放春假。就连我的宠物猫博迪也留在南方,没有和我一起来。它不喜欢坐飞机,所以每次乘坐飞机,它都会大声表达它的抗议。由于这次在魁北克停留的时间不到两周,我就决定把它留在南方。
当我拿着火柴准备点燃引火的木头时,我想到了火。在最初的时候,人类的祖先猿人学会了使用火。近一百万年以来,人类一直在使用火,用它狩猎、烧饭、取暖、照明,这是放假前我在最后一节课上讲的内容。我想到了我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那些学生。当我正在忙着寻找伊丽莎白·尼科莱特的遗骸时,他们正在进行期中考试。正当这些学生们离开学校、忙着去海滩嬉戏时,他们的试卷将会通过隔日送达邮件于明天寄送到我这里。
我关上灯,看着火焰舔着木头,在木头中间盘旋、扭动。阴影随着火焰在房间里飘荡着,舞动着。我闻到了松木的香味,听到了湿气嘶嘶的响声以及湿气溅落到木头表面而发出的爆裂声。这也是火的魅力所在。它调动了人类的许多感官。
我又回想起了儿童时代的圣诞节和夏令营。火,上天给人类的一个如此危险的恩赐。它既可以给人以安慰,重新点燃平静的记忆,也可以杀人。今天夜里,我不想再去想圣乔维特镇的事情。
我看着雪在窗台上积聚,我的学生也许正在制订他们在海滩上第一天的游玩计划。正当我与寒冷与冰冻抗争时,他们却在做防晒的准备。我也不想想这些事。
我想到了伊丽莎白·尼科莱特。她曾经是一个寂寞的人。“女沉思者”,金属铭牌上是这么写的。可是,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她已经什么也没有沉思了。如果我们找错了棺材,那该怎么办?看来,这也不是我现在要想的事情,至少在今天夜里是这样的。再说了,伊丽莎白跟我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我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分。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凯蒂当选为“弗吉尼亚小姐”。尽管同时攻读英语和心理学两个学位,而且保持着三点八分的年级平均成绩,她却从未脱离社会。星期五晚上,她从来都不会待在家里的。作为一个天生的乐天派,我把电话拿到壁炉边,给在夏洛茨维尔的凯蒂拨打电话。
在电话铃响第三声时,凯蒂接了电话。
在我的预想中,回答我的应该是她的语音留言信息,所以当我听到她本人的声音,我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妈妈,是你吗?”
“是的。喂,你在家里做什么?”
“我鼻子上长了一个仓鼠那么大的痘痘。太难看了,所以没出去。你在家里做什么?”
“你一点儿也不丑。不要再说痘痘了。”我背靠着一个软垫,并把脚放在壁炉边,“这两天我一直在寻找死尸,太累了,懒得出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那边传来玻璃纸沙沙作响的声音,“这个痘痘特别大。”
“它会消失的。西拉诺怎么样?”凯蒂养了两只老鼠,一个叫坦普尔顿·贝热拉,另一个叫西拉诺·贝热拉。
“好多了。我在宠物店买了点药,每次给它滴上一滴。它已经停止分泌那种像鼻涕一样的东西了。”
“好。它一向都是我的最爱。”
“我想坦普尔顿也知道这一点。”
“我以后会尽量小心一些的。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也没什么。我和一个叫奥布里的男孩出去玩了。他很酷。约会的第二天还给我送来了玫瑰花。明天,我要和林伍德出去野餐,林伍德·迪肯,大一,学法律的。”
“你经常这样称呼他们吗?”
“什么?”
“名字。”
她并没回答我的问题。“哈莉姨妈打电话过来了。”
“嗯?”我妹妹的名字总是让我多少有点恐惧,就像一桶钉子刚好装到桶沿处一样。
“她正在做气球或者其他生意。事实上,她打电话是为了找你。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妹妹的声音就有点怪怪的。
“我告诉她说你在魁北克。明天她可能会打电话给你。”
“好。”我求之不得。
“哦,对了!爸爸买了一辆RX-7型马自达汽车。那车真是棒极了!不过,他不让我开。”
“是的,我知道。”我那分居的丈夫正在经历着一场轻度的中年危机。
那边有点犹豫。“事实上,我们刚刚打算出去吃比萨。”
“那痘痘呢?”
“我打算在它上面画上耳朵和尾巴,并说这是文身。”
“应该管用。要是被揭穿了,你可以用一个假名字。”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回头再聊。”
我把剩下的巧克力吃光了,刷了刷牙——刷了两遍。然后,我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十一个小时。
在这个周末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忙着打开和整理行李、洗衣服、打扫卫生、购物以及批改考卷。妹妹的电话是在星期天晚些时候打来的。她告诉我说,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她在推销热气球。我感到如释重负。三年来,我一直在找借口,让凯蒂留在地面上。一想到她最终会乘热气球上天,我就害怕。现在,妹妹的那股激情会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的。
“你在家吗?”我问道。
“是。”
“暖和吗?”我看了一下窗台上的堆积物。雪仍在下。
“休斯敦一直都很暖和的。”
我真羡慕她不用受寒冷之苦。
“你怎么推销起热气球来了?”
哈莉从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她一直都是一个探索者。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始终雄心勃勃,希望自己能驾着热气球在天空翱翔。只要探险队不在得克萨斯州飘浮,她和她的那帮人就会打点行李,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前去参加气球聚会。
“我和斯特里克分手了。”
“哦。”
她过去曾经是斯特里克的狂热崇拜者。他们俩是在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五天以后两人就结婚了。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很长时间,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后来,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可能要去咨询一下。”
我感到惊讶,因为妹妹很少这样做。
“这样也许有助于你摆脱困境。”
“不,不。斯特里克对大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似乎大脑成了他的理想和事业。我倒不是为他惋惜,只是他这样下去让我受不了。”我听到她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我听说有这样一个课程。上了课之后,你就能全面地就健康、减压等之类的问题为人们提供咨询。我一直在读关于草药、沉思冥想和玄学方面的书籍,真是不错。我想,我在这方面会有所建树的。”
“哈莉,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怪怪的。”我这样说过她多少次了?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哎呀,好了。对这件事,我当然会仔细考虑的。我才不会那么笨呢。”
是的,她并不笨。不过,如果哈莉想要做什么事情,她总会不遗余力地去做,没有谁能阻拦她。
我挂上电话,隐约有些不安。一想到哈莉要给前来咨询的人提供建议,我就有点儿紧张。
大约六点的时候,我开始做晚饭:嫩煎鸡胸,水煮香葱、黄油、红土豆,清蒸芦笋。要是再来一杯霞多丽葡萄酒,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对我并非如此。那瓶启封了七年的葡萄酒现在还开着,而且还放在那里。我也不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至少在清醒的时候不是。这顿晚餐远远胜过昨天夜里的苏打饼干。
进餐的时候,我想到了我那宝贝妹妹。哈莉和正规教育永远都水火不容。在高中毕业的前一天,她就和她的那个高中生男朋友结婚了。此后,她又先后与另外三个人结过婚。她养过圣伯纳犬,经营过一家必胜客比萨饼店,推销过名家设计的太阳镜,在尤卡坦做过导游,为全美职业棒球联队休斯敦航天员队做过公关经理,开办过一家地毯清洁公司但没成功,销售过房地产,最近又推销起了热气球。
我三岁、哈莉一岁那年,我骑着三轮车碾过她的腿,把她的腿压折了。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慢下来过,即使裹着石膏,她还要学走路。她既让人无法忍受,又十分可爱;她精力充沛,但缺乏指导和目标。她真让我头痛。
晚上九点三十分,我打开电视,观看曲棍球比赛。比赛的第二场已经结束,哈伯斯队以〇比四负于圣刘易斯队。唐·切里大声吼叫着,抨击加拿大队在组织方面的不当之处,圆嘟嘟的脸都涨红了,红晕一直延伸至他那高耸的衬衫领子底下。与其说他是一个电视节目的体育解说员,倒不如说他是理发店里四重唱的男高音。我观看着,为每周都有数百万观众在听这样一个人讲解而感到困惑。十点十五分,我关掉电视,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然后驱车前往实验室。对大多数法医来说,周一是繁忙的一天。在周末,由于残酷、故作勇敢、孤独和自怨自艾而造成的偶发性案件以及暴力死亡案件都会呈上升趋势,而尸体也会被送到并存放在停尸房里,等待周一的验尸检查。
这个星期一也不例外。我端着一杯咖啡,加入到了在拉曼彻办公室召开的早会中。纳塔利·艾尔斯在瓦勒多负责一起谋杀案的审判,不过其他的病理学家都出席了会议。让·佩尔蒂埃刚刚从魁北克北部村镇的库朱阿克出庭作证回来。他正在给艾米丽·圣安杰洛和马塞尔·莫林展示他拍摄的照片。我斜着身子也去看他拍摄的照片。
库朱阿克看起来好像刚刚冒出来,并在昨天被重新组合在一起一样。
“那是什么?”我指着一个塑料外壳的预制建筑物说。
“水上乐园。”佩尔蒂埃指着一个红色六边形标记说,这个标记上面写着我不熟悉的字,在这些字下面是白色的粗体字。“所有的标志都采用法语和因纽特语两种语言。”他的河流上游口音很重,在我听来他好像一直在说因纽特语。尽管我们共事多年,他的法语还是不太好理解。
佩尔蒂埃指着另外一个预制建筑物说:“那个是法院。”
它看起来和刚才那个水上乐园很像,只是没有了塑料外壳。在这座城镇的后面,延伸着广阔的、遍布岩石和苔藓的苔原地带,荒凉而阴冷。在路边,躺着一具发白的驯鹿骨架。
“这种情况普遍吗?”艾米丽问——她在研究驯鹿。
“它们死了才会这样。”
“今天有八具需要检验的尸体。”拉曼彻把登记表拿出来说。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些尸体的具体情况。一名十九岁的男青年被一列火车拦腰撞成两截。在铁道上设置着三角支架路障的地方,经常发生类似的青年被撞事故。
在米甘蒂克湖畔,一辆雪地机动车钻进了冰窟窿,两具尸体已被打捞上来。怀疑是酗酒肇事。
一个婴儿被发现死在床上,而且尸体已经腐烂。当局抵达时,婴儿的妈妈正在楼下观看一个电视知识竞赛节目。她声称,早在十天以前,上帝就让她停止给这个孩子喂食。
在麦吉尔大学校园的一个垃圾桶后面,发现了一具身份尚未得到确认的白人男性尸体。在圣乔维特镇的一场住宅大火中,发现三具尸体。
佩尔蒂埃将负责婴儿的尸检。他指出,他可能需要做一次关于人类学方面的咨询。婴儿的身份没有什么疑问,但搞清婴儿死亡的原因和时间将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圣安杰洛将负责米甘蒂克湖的那两具尸体,莫林则负责火车和校园垃圾桶男尸案。在圣乔维特镇住宅火灾中,卧室内的两具尸体相当完整,可以按正常的尸检程序处理。拉曼彻将负责这两具尸体的检查工作。我将负责对从地下室找到的骨头进行分析和研究。
早会后,我回到我的办公室,打开卷宗,把当天早上记录的非正式信息转换成人类学案件档案格式。姓名:不详;出生日期:不详;法医实验室编号:31013;停尸房编号:375;警察案件编号:89041;病理学家:皮埃尔·拉曼彻;验尸官:吉恩·克劳德·休伯特;调查员:魁北克安全处反罪案中心警员安德鲁·赖安、让·贝特朗。
我添加上日期,然后把这个表格放进档案文件夹中。我们每个人使用的档案文件夹的颜色各不相同:牙科医师马克·贝热龙采用的是粉红色;放射科医师马丁·莱韦斯克采用的是绿色;拉曼彻采用的是红色;而亮黄色封皮则是我使用的颜色。
我乘坐电梯来到地下室。在这里,我请停尸房的技术人员把LML31013放到三号解剖室,然后去换上外科手术服。
法医实验室的四个尸体解剖室就在停尸房的旁边。解剖室由法医实验室支配,停尸房则由验尸官办公室支配。二号解剖室很大,摆放着三张桌子,而其他房间则只有一张桌子。四号解剖室装有特殊的通风设备,我经常在这里工作,因为由我负责的案件,尸体大都已经腐烂。今天,我把它留给了佩尔蒂埃和那个婴儿。烧焦的尸体不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走进三号解剖室时,一个黑色的装尸袋和四个塑料容器已经放在了滚轮床上。我打开塑料容器的盖子,取出棉花填料,仔细地查看头骨碎片。虽然经过长途运输的颠簸,这些碎片依然完好无损。
我填写了一份案件卡片,拉开装尸袋的拉链,把包裹骨头和残骸的被单拉了出来。我拍摄了数张照片,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到X光射线室检查。如果有牙齿或金属物体,我想要精确地确定它们的位置。
在等待时,我想到了伊丽莎白·尼科莱特。她的棺材就锁在离我十英尺开外的一个冷却容器里。我迫切地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今天早上,我还收到一个朱利安修女打来的留言电话。修女们也都等得不耐烦了。
半小时后,丽萨推着滚轮床,把骨头从X光射线室送了回来,并交给我一个里面装着X光片的信封。我抽出数张,放在看片灯箱上,从装尸袋的脚部开始检查。
“片子还能看吧?”丽萨问,“里面有很多碎石,我不知道采用什么做背景好,所以我就每一种都照了几张。”
“好。”
我们在看一团被两根白色小铁轨环绕着的、形状不规则的物体——那是装尸袋里面的东西和金属拉链。这团物体的混杂物包括:建筑碎片;在与自然背景映衬下,点缀着呈蜂窝结构、显得有些苍白的骨头微粒。
“那是什么?”丽萨指着一个白色的东西说。
“好像是一颗钉子。”
我把第一批X光片取下,换上另外三张。泥土、石块、木头碎片和钉子。此外,我们还看到了腿骨、髋骨和附着在上面的、烧焦的肉 。骨盆看起来还很完整。
“股骨里面好像有金属碎片。”我指着股骨X光片上的几个白点说,“在处理这些骨头的时候,我们要仔细一些。晚些时候,我们还要再拍几张X光片。
接下来的X光片表明,在我的记忆当中,还没有哪些肋骨会破碎成这个样子。尽管碎裂而杂乱,上肢骨还是比较完好的。几块椎骨似乎还可以修补。在胸腔左边,我们看到了一个显然是金属的物体。不过,它看起来不像钉子。”我们还要注意这一点。“
丽萨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检查了塑料容器的X光片,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下颌骨黏合得很好,细长的牙根仍然牢固地嵌在骨头里,甚至连齿冠都是完整的,我甚至能够看见两个臼齿上明显的斑点。贝热龙会很高兴的。如果有牙科记录,这些牙齿对确定死者的确切身份将会有很大的帮助。
然后在额骨上,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它的上面有许多小白点,就好像有人用盐长期浸泡过似的。
“这个也需要再拍摄X光片。”我盯着左眼眶附近射线穿不透的质点轻声说。
丽萨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好了。我们把他取出来吧。”我说。
“也可能是她。”
“对,也可能是她。”
丽萨把一张单子铺在解剖台上,又把一个筛子横放在水池上。我从一个不锈钢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纸裙,从头上套下去,并系好腰带。然后,我戴上口罩、手术手套,拉开了装尸袋的拉链。
从脚开始,逐渐朝上体进行。首先,我拿掉了最大和最容易确认的杂物和骨头;然后,我回过头来,仔细地查看塑料容器,找到可能缺漏的、任何细小的部件或者骨头碎片。丽萨在慢慢流出的水下筛选物体,一把一把地筛。她清洗着人造物品,并把它们放在柜台上,而我则按照解剖的顺序把骨骼的组成部分摆放在单子上。
中午的时候,丽萨放下手里的活儿吃午饭去了。我继续忙我的工作,终于在下午两点三十分的时候完成了这项繁杂的工作。在柜台上,摆放着一堆钉子、金属盖和一个已经爆破的子弹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塑料瓶——我想,里面的东西可能是一块废布料。在解剖台上,放着一具烧焦的、已经分离的遗骸。它的头骨呈扇形铺开,就像雏菊的花瓣一样。
登记、编目造册花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不仅要鉴别每一块骨头,而且还要确认每一块骨头是人体左侧还是右侧的。接下来,我要解答赖安可能要问的问题:年龄、性别、种族以及尸体的身份。
我拿起那块包括有骨盆和股骨的东西仔细察看。火已经把软组织烤得很黑、很硬,这种情形只能说是喜忧参半:骨头虽然保护住了,但是要把骨头弄出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翻转着观察骨盆。左边的肌肉 已经被烧掉了,这使股骨与骨盆脱离。球窝关节的横切面也很完整。我对股骨头的直径进行了测量。它十分细小,与女性股骨长度范围的最低数据一致。
我仔细地对股骨头的内部结构,也就是紧挨着关节表面的那部分进行了分析。骨头的针状突起表现出了成人独有的蜂窝结构特征,因为它没有粗线,而这种粗线的存在是近期有引发成长的生长帽的标志。这种情况与我早些时候在下颌骨中发现的发育完善的臼齿齿根相一致。这个遇难者不是儿童。
我查看着构成髋臼的杯形骨外层边缘以及股骨头的下端。我发现,二者似乎都是呈下滴状,就好像蜡烛在点燃时溢出的蜡泪一样。关节炎!这个人不是年轻人。
我已经怀疑这个遇难者是一个女性。剩下的长骨的直径都很小,也都带有平滑肌。接下来,我将对头骨碎片进行研究。
小的乳状突起和眉骨;锐利的眼眶。头骨的后面很光滑,而在通常情况下,男性头骨的这个部分会显得粗糙、起伏不平。
我检查了额骨。两根鼻骨的上端仍处在原来的位置,它们以一个大角度的方式沿着中间的地方会合,就像教堂的尖塔那样。我找到了两块上颌骨。鼻孔下端的边缘很尖,而在边缘的中间有一根向上突起的骨刺。从侧面看,鼻子狭窄而高耸,面部平坦。我找到了一块太阳穴骨碎片,并把手电筒的光照进耳孔里面。在光照下,我看到了一个小圆孔,也就是通往内耳的卵圆窗。这些都是地道的高加索人特征。
女性,白色人种,成人,老年人——我找到了部分答案。
我回过头来再去检查骨盆,希望骨盆能够帮我进一步证实遇难者的性别,更加精确地确定遇难者的年龄。我对骨盆两个部分在前面汇合的区域特别感兴趣。
我轻轻地把烧焦的组织切去,露出耻骨与耻骨合生骨之间的关节。遇难者的耻骨很宽,耻骨下面的角度也很阔大,它们都有一个凸起的背脊与对面的角落构成一定的角度。每一块耻骨的下分支细而长,并且微向后弯。这些都是典型的女性特征。我把这些都记录在我的案件表格里,并且用宝丽来照相机又拍摄了几张特写。
炽热的火把连接软骨烘烤得收缩在一起,从而把耻骨沿中线撕开了。我扭动、翻转烧焦的部位,试图透过裂口向里面看。看起来合生骨的表面仍然是完整的。不过,我不能看到里面的细节情况。“我们还是把耻骨取出来吧。”我对丽萨说。当电锯发出嗡嗡声,锯穿连接耻骨和骨盆其他部位的翼状器官时,我闻到了焦肉 的气味。
虽然合生关节已被烧焦,但它还是很容易看清的。无论是哪一个表面,都没有脊状隆起,也没有褶皱。事实上,两个表面都有很多孔,它们的外部边缘不规则地分布着唇状物。一条条不规则的骨线从耻骨前面的每一个部位向外伸出,钙化现象已经扩展到了了周围的软组织当中。看来,这个女性的年纪很大。
我把耻骨翻转过来。一道深沟在她的腹部两侧留下一道疤痕。这个女性还生过孩子。
我再次把额骨拿过来研究。我站在那里,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豁然开朗起来。先前我对在地下室发生的残忍一幕和X光片证实的四散的金属的怀疑,都云开雾散了。
我一直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然而,在这个时候,我打开了情感的闸门,深深地为这个躺在解剖台上、惨遭蹂躏的人而感到悲痛,并为她的遭遇感到疑惑。
这个女人至少七十岁。毫无疑问,她是一位母亲,还有可能是一个祖母。
为什么有人开枪把子弹射进她的头部,并把她放在圣劳伦斯地区的一个房屋里烧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