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中午,我一直都在撰写报告。由于知道赖安想要得到结果,昨天夜里我一直工作到九点半。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见到他。
我读着我书写的报告,检查着里面的错误。我想,说法语的人一定很讨厌法语在书写时要注意的词性的一致性和重音标识,而这对我来说更是一种折磨。所以,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结果却收效甚微。
除了对这个无名氏进行生物学侧写外,报告还对外伤进行了分析。在解剖时,我发现股骨上射线照射不透的碎片其实是死后遭受撞击的结果。小金属碎片可能是煤气罐爆炸时进入骨头里面的,而其他大部分骨头的损毁都是由大火造成的。
但也有一些不是。我读着我书写的报告:
创伤A呈圆形缺损,只有上半部得以存留。创伤位于前额的中间处,眉间上方大约两厘米,中线左侧一点二厘米。缺损创面的直径为一点四厘米,呈典型的内切面斜角。创伤边缘有灼烧的痕迹。
创伤A与子弹射入的创口吻合。
创伤B呈圆形缺损和典型的内切面斜角,其颅腔内直径为一点六厘米,头盖骨直径为四点八厘米。创伤位于枕骨颅后点上方二点六厘米、正中矢状线左侧零点九厘米处。创伤的左、右及内部边缘均有灼烧点。
创伤B与子弹射出的创口吻合。
由于大火损毁的原因,我不可能完全地复原头盖骨。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把现有的骨头碎片组合在一起,构成穹隆形状的脑颅,并根据入口和出口之间的联系,得出上述结论。
这种模式是非常具有代表性。这个老太太的头部遭受了枪击。子弹从前额正中间射进去,横穿她的脑部,然后从后面射出。这也解释了头骨为什么没有因为大火而爆裂成碎片。早在颅骨内压成为问题之前,就已经存在有一个可以排除压力的孔洞了。
我拿着报告到秘书室。回来之后,我才发现赖安正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双眼盯着我椅子后面的窗户,双腿向前伸展着。
“视野很开阔嘛。”他用英语说。
在五层楼的下面,雅克-卡迪亚大桥呈拱形横跨圣劳伦斯河。我看到小汽车像蠕虫一样在它的背上向前爬行着。外面的风景的确不错。
“它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不去想这个办公室有多么小。”我从他身边经过,绕过办公桌,滑进我的椅子里。
“注意力分散是很危险的。”
“被撞疼的胫骨把我带回到了现实。”我旋转到一侧,两脚交叉着把双腿搭在窗户下面的边沿上。“那是一个老妇人,赖安。头部中弹。”
“多大年龄?”
“我认为她至少有七十岁,甚至可能有七十五岁。她的耻骨合生骨处有许多不规则的骨线。她患有关节炎,已经是晚期;而且,她还患有骨质疏松症。”
他放低下巴,扬了扬眉毛。“无论是用法语还是英语,布兰纳,不要用医生的口气说话。”在Window95的屏幕上,他的眼睛在阴影里呈蓝色。
“骨-质-疏-松-症。”我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X光片表明,她的皮质骨很细,据此我可以得出这一结论。我看不到有任何的裂缝,可是我只有长骨的一些碎片。对年纪较大的女性来说,髋骨是最容易骨折的地方,因为大部分重力都转移到了这里。然而,她的髋骨却很好。”
“高加索人?”
我点了点头。
“就这些吗?”
“她可能会有几个孩子。”我神情忧郁地说,“在她的每一根耻骨背上,都有一条像奥里诺科河那么大的深沟。”
“很好!”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认为,火开始燃烧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地下室了。”
“那是怎么回事?”
“在尸体下面,一块地板碎片都没有。另外,我还发现,在她和泥土之间有一些微小的织物废料。她肯定是直接躺在地板上的。”
他想了一会儿。
“这就是说,你认为,有人枪杀了老人,然后把她拖到地下室,放在那里任由大火烧掉。”
“不。我是说,老人的头部中了一颗子弹。我并没有线索证明是谁开的枪,也可能是她自己。这是你的事,赖安。”
“你有没有在她的附近发现枪?”
“没有。”
就在这时,贝特朗出现在门口。如果说赖安打扮得算是整洁得体的话,那么他的同伴则显得异常抢眼,气势锐利得足以切割珍贵的宝石。他打着一条印花图案的领带,穿着一件与领带相配的紫红色衬衣,一件淡紫灰色的斜纹软呢夹克和一条羊毛裤。
“你发现了什么?”赖安问他的同伴。
“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看起来,这些人就好像是天外来客一样。没有人知道谁他娘的住在房子里面。我们还在寻找现在仍在欧洲的房主。马路对面的邻居说,他们偶尔会看到那个老太太,但她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他们说,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刚来到这里才几个月。他们很少看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住在马路前端的一个妇女认为,他们可能是某个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团体的成员。”
“布兰纳说,我们这位无名氏是个女人,就像那个案中的婴儿是个女孩一样。她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贝特朗看着他。
“七十多岁。”
“一个老太太?”
“头部中弹。”
“不是瞎说?”
“不是瞎说。”
“是有人枪杀了她,然后放一把火把她烧了?”
“或许,老人是在点火后中枪的。不过,这样的话,武器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走后,我看着他们向我咨询的问题。魁北克城近日收到了一罐骨灰——一个死在牙买加的老头的骨灰。老人的家属控告火葬场有欺诈行为,并把骨灰送到验尸官的办公室。验尸官想要知道我的看法。
有人在科特内吉斯公墓外的一个沟渠里发现了一个又干又白的头骨。它可能来自过去的一个坟墓。验尸官想要证实这件事情。
佩尔蒂埃想要我去看一看,是否有那个婴儿饿死的证据。这可能需要使用显微镜来检查。微小部位的骨头需要碾磨、染色、然后放到载玻片上,这样我才能在放大的情况下观察细胞。通常来说,高的骨转换指标是典型的婴儿特征。在进行显微解剖时,我会看看是否存在有不正常的多孔结构和异常的重塑或者改变。
样品已经送到了组织学实验室。我还要检查X光片和骨骼。不过,为了把腐烂的肉 去除掉,骨骼还在浸泡着。婴儿的骨头很脆弱,不能冒险把它们放到锅里去煮。
所以,现在没有什么是急切要办的事。我可以打开伊丽莎白·尼科莱特的棺材了。
在自助餐厅吃下一个冷冻的三明治和一盒酸奶之后,我乘车来到停尸房。在请技术人员把伊丽莎白的遗骸送到三号解剖室之后,我就去换衣服。
伊丽莎白的棺材比我记忆中的小,还不到三英尺长。棺材的左侧已经腐烂,盖子也因此而塌陷在里面。我把上面的浮土刷掉,并拍摄了照片。
“需要撬棍吗?”丽萨站在门口问。
伊丽莎白不是法医实验室负责的案子,所以我想一个人做,不过很多人都愿意向我提供帮助。看来,并不是我一个人对伊丽莎白感兴趣。
“请吧。”
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就把棺材盖子揭掉了。木板很柔软,也很脆,钉子也就很容易就被起掉了。我用铲子把里面的泥土铲出去,露出一个铅质封套,里面还有一口木头棺材。
“为什么会这么小呢?”丽萨问。
“这不是原来的那个棺材。在大约世纪之交,人们把伊丽莎白·尼科莱特挖掘出来,并重新下葬,因此只要有一个小的、能够装下遗骨的棺材就可以了。”
“你认为会是她吗?”
我盯着棺材,然后看了她一眼。
“如果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她说。
我继续从里面向外铲土,直到把里面那个棺材的盖子清理干净。盖子上面没有金属铭牌,但是它的装饰比外边的那口棺材盖华丽,它与外六边形棺材各边平行的边上面有十分精巧的雕刻纹饰。和外边的棺材一样,里边的棺材也向内塌陷,里面也填满了泥土。二十分钟后,丽萨回来了。
“如果需要进行X光照射,我现在就有空。”
“还不能做X光照射,因为有铅质封套。”我说,“不过,我已经做好了打开里面的棺材的准备。”
“好啊。”
小棺材的木头也很松脆,所以钉子很快就起掉了。
里面的泥土更多。不过,才向外铲出了两捧土,我就看到了头骨。是的!有“人”在“家”!
慢慢地,骨骼也露了出来。骨头并没有按解剖的顺序摆放,而是平行地摆放着,一个挨一个,放到棺材里面时就像紧紧地绑在一起一样。这种摆放方式让我想起了早些时候我挖掘的一个考古遗址。早在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前,一些土著部落就把死者放在架子上,直到尸体只剩下干净的骨头,然后再把这些骨头捆在一起下葬。伊丽莎白的骨头就是这样安放的。
我曾经热爱考古,现在仍然如此。我后悔没有做过多少考古工作。可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的事业却使我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现在,教书和法医工作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伊丽莎白·尼科莱特让我对我的工作经历做了一个简短的回顾,而我也喜欢这样。
我把这些骨头取出来,摆放好,正如我昨天摆放的那样。骨头很干,也很脆,但是这个人的骨头的形状比昨天乔维特镇那个老太太的要好多了。
我对骨头数目清查的结果表明,缺少了一块跖骨和六块趾骨。在挖掘、筛选时,并没有发现这几块骨头。当时,我们的确找到了几颗门齿和一颗犬齿,而我已经把它们安放在牙槽里面了。
对于这些骨头,我按照通常的程序填写了一份表格,就像填写一份验尸报告单一样。我首先从骨盆开始。这些都是女性的骨头——这是毫无疑问的。根据她的耻骨合生骨,我判断她的年龄在三十五岁和四十五岁之间。那些善良的修女会很高兴的。
在对长骨进行测量时,我发现膝盖下边的胫骨前端有异常的扁平现象。我检查了趾骨,发现在脚趾与脚连接的地方有关节炎的迹象。哈!这是动作的重复在骨骼上留下的痕迹。据说,伊丽莎白曾经在修道院祈祷室里,跪在石头地板上向上帝祷告,长达数年之久。当处在跪姿时,膝盖承受的综合压力和脚趾的过度弯曲所产生的结果就是我看到的这些。
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挖掘的时候,当我从筛子里取出一颗牙齿、并捡起下颌骨时,我发现下排中部每颗门牙咬东西的边缘都有一个小小的、但却明显的凹槽。我发现,她上排中间的门牙也有同样的凹槽。在不祷告或者写信时,伊丽莎白会做一些针线活。她的刺绣至今仍悬挂在门弗雷梅戈格湖的女子修道院里。她门牙上的凹槽是她长年用牙齿扯线或者咬住缝衣针的结果。我也喜欢这样。
然后,我把头骨翻转过来,正面朝上,忽然恍然大悟。我站在那里,盯着头骨。就在这时,拉曼彻走了进来。
“怎么样,是那个圣徒的头骨吗?”他问。
他走到我身边,看着头骨。
“没错,先生。”
“是的,研究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神甫梅纳德通电话,那个来自门弗雷梅戈格湖的头骨就放在我的工作台上的一个软木圈上,“那些骨头保存得相当完好。”
“你是否能够证实它就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尼科莱特?”
“神甫,我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有问题吗?”
是的,也许有。
“不,没有。我只是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是吗?”
“你有没有任何正式的、说明谁是伊丽莎白父母亲的文件?”
“她父亲是阿莱恩·尼科莱特,母亲是尤金尼·贝朗格——当时一位著名的歌星。舅舅刘易斯-菲利普·贝朗格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市议员,也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内科医生。”
“是的。能找到她的出生证明吗?”
他沉默了,然后说:“我们还没能找到关于她的出生证明。”
“你知道她的出生地吗?”
“我想,她出生在蒙特利尔。她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代了。伊丽莎白是米歇尔·贝朗格的后代。米歇尔于一七五八年来到加拿大,也就是末期的新法兰西时代。在城市事务管理方面,贝朗格家族一直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是的。是否有病历、洗礼证或者任何其他与她的出生日期有关的正式记录?”
更长时间的沉默。
“她出生于一个半世纪以前。”
“有没有保存的记录?”
“有。朱利安修女查找过了。可是,隔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东西可能已经遗失。毕竟时间太长了。”
“那当然。”
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正当我要向他表示感谢时,他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布兰纳博士?”
我犹豫了。还不能确定。也许我搞错了,也许我是对的,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背景情况。”
我刚把话筒放下来,电话就响了。
“你好,我是布兰纳博士。”
“我是赖安。”我能听出来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是有人蓄意纵火,没错。而且,阴谋纵火的人知道火会燃烧起来。使用的方法很简单但却非常有效。他们把一个加热线圈挂在一个定时器上,也就是你去泡温泉时用来开灯的那种。”
“我是不泡温泉的,赖安。”
“你想继续听我说吗?”
我没有回答。
“定时器接通了加热线圈的电源,从而导致起火,而燃起的火又引燃了一个煤气罐。大多数的定时器已经毁掉了,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些。看来,按照计划,这些定时器是每隔一段时间起爆一个煤气罐。可是,一旦大火蔓延,定时器也就被炸到一边去了。”
“有多少个罐子?”
“十四个。在外边的院子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没有损毁的定时器。可能是一个失效的定时器。就是你在任何五金店都能买到的那种。我们会尽力查找线索,不过希望可能不大。”
“助燃剂呢?”
“汽油,正如我怀疑的那样。”
“为什么要用两种呢?”
“因为这个可恶的家伙想要最大限度地把这个地方破坏掉,不想留下一个活口。可能是在想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拉曼彻从卧室的尸体身上抽取了流体样品。毒物学家发现了大量的、足以令人飘飘欲仙的氟硝安定。”
“氟硝安定?”
“我会让他给你讲一讲这种东西的。它通常被称为迷奸药或者类似的名字,这是因为它无色无味,所以很容易在被害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偷放入饮料中。这种药物会很快地溶化,并在二十到三十分钟内便产生效果,可使人昏迷、健忘,持续八到十二小时,而被害人可能在此期间遭受侵害而不自知。”
“我知道氟硝安定是什么,赖安。我只是有点吃惊,要知道这种东西可不容易搞到。”
“是的。可能要费点儿周折。它在美国和加拿大是禁用药物。”
快克也是,我想。
“另外,还有一件蹊跷的事。卧室里的人不是沃德·克利弗和朱妮·克利弗夫妇。拉曼彻说,那个男的大约二十岁,女的将近五十岁。”
我知道这个。在解剖的时候,拉曼彻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
“还有呢?”
“我们正在往那边赶,搜查另外两个建筑。我们仍在等候房屋主人那边的消息。他是那种隐士,目前隐居在比利时的某个穷乡僻壤。”
“祝你好运!”
氟硝安定!它以某种方式激活了我的记忆细胞,可是当我想要回忆起来的时候,记忆的火花却熄灭了。
我打电话查问,看佩尔蒂埃负责的那个营养不良的婴儿案的幻灯片制作好了没有。这位组织学侦探告诉我说,幻灯片将会在明天准备好。
接下来,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检查骨灰。这些骨灰放在一个果冻罐里,罐子上有一个手写的标签,上面标有死者的姓名、火葬场的名字以及火葬的日期。这可不是北美地区的封装风格,可是我却对加勒比海地区的丧葬习俗一无所知。
骨灰里面没有大于一厘米的颗粒。这很正常。火葬场使用的粉碎机都是现代化的设备,很少有骨头碎片能够保留下来。通过一台解剖显微镜,我鉴别出了身体的几个部位,其中包括一个完整的耳小骨。我还发现了一些细小、扭曲的金属碎片,——我认为这些金属可能是部分牙科修复材料。不过,这个还是由牙科医师来确认好了。
通常来说,在焚烧和粉碎之后,成年男子尸体的灰烬数量大约为三千五百毫升。这个罐子的容量大约为三百六十点一毫升。不过,人们通常会撰写一个简报宣称这些骨灰是一个成年人的,而事实上这些骨灰是不完全的。在身份鉴别上,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贝热龙了。
下午六点三十分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