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星期六,一早天空便飘落细雪。泽村从上蜡室仰望天空,觉得没有下大雪的迹象,他感到放心。
今天将在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举办札幌奥运纪念大赛。泽村打算在这次的比赛中夺下睽违许久的优胜,因为这是榆井死后的第一场比赛。虽然它也兼充环太平洋杯国际大赛,但是像尼凯宁这样的选手当然不会参加。泽村想趁这次的机会让外国人对他的名字留下印象。昨天练习时听人说,外国选手们似乎认为,只要榆井不在,日本选手根本不足为惧。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令泽村挂怀。那就是前几天有吉说的话。说他和尼凯宁、榆井他们的跳跃法截然不同。
泽村并不想现在马上改变跳跃法,这个赛季只能继续维持这种方法。尽管在练习中多少又跳得更远了一些,但一想到自己的跳跃法可能没有发展性,他便开心不起来。
上完蜡后,泽村扛着滑雪板走向滑雪缆车。不经意地望向前方,发现身材高大的杉江翔正缓缓往前走。他总习惯低着头走路,就像要踩稳每一步似的。
泽村加快脚步追向前。
“你这次想赢得优胜吧?”泽村悄声道。
翔面无表情,唯一的反应就是微微睁大眼睛。
“你也是吧?”他如此应道,复又望向前方。
“大家都传闻,你突然进步这么多,当中一定有什么玄机。怎样,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啊?比如进行什么特训之类的。”
翔一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泽村。他的嘴唇轻颤,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终究还是没说。他就此快步离去,坐上滑雪缆车。泽村也跟在他身后。
比赛中,选手们各跳三次。试跳一次,正式跳跃两次。不过,虽说是试跳,也不能随便敷衍了事。胜负从这个阶段便已展开。
“可能会跳出很远的距离。看来会往下调降哦。”来到跳台上后,已早一步来到上头的池浦,一面做伸展运动,一面如此说道。他提到“往下调降”,指的是起始闸门。为了调整初速,起点位置能以五十公分的间隔来加以改变。
× × ×
陆续有一、两个人完成试跳。后头等候的选手一面做暖身运动,一面紧盯众人的跳跃情况。必须从别人的跳跃情况来推测今天的状况,当作自己的参考依据。此外,今天谁状况好,也绝不能错过。
泽村的前辈日野和池浦也已展开跳跃。日野肩膀到手臂的线条相当独特,略感僵硬。他本人说这是一种传统的跳跃方式,充分展现出日野的个性,泽村相当喜欢。
池浦向来都不太弯腰。感觉就像全身往前倾。由于他上半身未与滑雪板平行,所以在国内的比赛中,这种姿势取得的姿势分都不高。但在国外的比赛中,似乎有很高的评价。好像是因为它给人充满攻击性的印象。
日野和池浦也都跳出很好的成绩。其他选手也都状况不错,纷纷越过八十米线。
接着轮到翔登场。泽村排在翔的后面,他站在开始的横杆旁,窥望翔的表情。
翔一再调整绑在安全帽上的滑雪镜位置。从他口中吐出的白烟,可以感觉得出他呼吸有些凌乱。他吞了口唾沫,上半身往前后摇摆两、三下后,就此开始滑行。
他以双膝不太弯曲的姿势,从助滑坡上滑下。三十六度的斜角突然变得平缓,但他的姿势还是维持不变。在逼近跳台处,他将贮备的能量一次爆发,猛力一蹬。
他的身体跃向空中,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消失在跳台的另一头。在那一瞬间,泽村明白他这一跳极为完美。接着观众席传来一阵欢呼,就像在印证这件事一般。观众对翔的欢呼,比对之前任何一位选手都来得响亮。
在跳台前方的落地斜坡成功落地后,出现翔一路滑下的身影,他张开双臂旋转急停。但他背后并未呈现出非胜不可的气势,泽村只感觉到他飘散出一股平淡的气息。
翔跳出九十一米的成绩。
× × ×
排在泽村后头的加拿大选手飞快地说了些话。由于他身旁正好有位英语不错的资深滑雪跳跃选手在场,所以他好像是向那名选手询问些什么。那名资深选手作出回答。他说的英语,泽村也听得懂。他说道:“No, he is not NIREI. He is SHOU SUGIE. NIREI was killed.(他不是榆井,是杉江翔。榆井被人杀死了。)”
听闻此事的加拿大选手,并未露出太惊讶的表情。他应该已听闻榆井被杀害的事,只是乍看翔的跳跃,一时不小心脱口问:“他是榆井吗?”也就是说,翔的跳跃十分逼近榆井的水准。
你们将永远赢不了翔……
有吉的话,再次于泽村脑中浮现。
× × ×
结果泽村的试跳失败。因为脑中杂念太多,当然无法展现出自己原有的跳跃水准。不论是跳跃时机还是角度都七零八落,最后以难者的跳跃成绩收场,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他坐在上蜡室的长椅上,意志消沉。
“你是看前面的人跳出那么好的成绩,一时用力过头了。”池浦前来拍着泽村的肩膀。他刚才跳得还不错,现在似乎心情很好。如果是自己状况不佳的时候,他绝不会像这样关心他人。
“翔在哪里?”泽村环顾室内。
“在日星的厢型车内。好像正和他父亲研拟比赛计划。”
“嗯……”泽村心想,到底是在研拟什么计划呢?难道是指示他第一次正式跳跃也要越过K点,将起点位置再往下降吗?如果真能这样随意控制距离,那大家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泽村下定决心,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再想翔的事了。如果是自己技不如人,那也就认了,但他可不希望自己毁了自己。
似乎从第一次正式跳跃开始前,雪便愈下愈大。泽村搭滑雪缆车上山时,心中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此刻好像没风,但如果下雪,有风反而还比较好。风可以成为助力,但雪却只会碍事。
正式比赛果然不出所料,是从调降后的起点位置展开。这样跳出的距离就不会像试跳时那么远。当然了,愈后面的选手实力愈强,所以接下来将会有人创下佳绩。一般来说,愈到后面,雪面的滑顺度也愈好。
不过,以今天的天候来看,结果很难预料。因为若是雪花附着在助滑坡上,雪面马上会增加不少阻力。
泽村发现,选手们大多不像平时那样保持时间的间隔,就这样开始滑行。一来也是因为无风;二来可能是想趁前面的选手刚滑过,新降下的雪花还没附着时,赶紧滑行。
集训时常碰面的选手们陆续展开跳跃。他们都知道今天的比赛有何涵义,榆井已经不在了,人人都有机会获胜。
泽村心中暗忖──要是今后杉江翔将取代榆井,称霸滑雪跳跃界,我们就只有这短暂的时间有机会赢过他。
他实在不该再去想翔的事,但自己愈是在意优胜,翔的事就愈是在脑中萦绕,挥之不去。
翔的第一次跳跃,跳出八十六米。是目前的最长距离,姿势分也相当高,所以毫无疑问地暂居目前首位。
在底下比出讯号的同时,泽村便展开滑行。他让脑袋净空,只想着完美的跳跃画面。他就像被吸入一般,从助滑坡上滑下。跳台从视野上方映入眼中,全身承受着强劲的风压。风的角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下半身比脑袋早一步得知倾斜的变化。在以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流动的视野中,他找出自己自认最佳的跳跃时机。
猛力一蹬。
瞬间,他面前出现无比开阔的空间。当中包含了鲜艳的色彩,但它旋即化为纯白的世界。事实上,泽村也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否为白色的世界,也许单纯只是因为他脑中变成一片空白。不,可能真的是这样。有零点几秒的时间,他陷入忘我的状态中,在即将落地前才清醒过来。猛然回神,落地斜坡已近在眼前。地面化为巨大的白墙,朝选手逼近。是要将它视为墙壁而心生恐惧,或当它是要来接住自己而放心相信它,这是最后的胜负关键。
当他双脚的滑雪板抵达雪面,向两旁敞开双臂的时候,一股放心的满足感,这才在泽村心中扩散开来。他感觉到K点就在旁边。飞行距离应该已算出来了。他在往下滑行时,刚才跳跃的情形缓缓浮现脑中。方才他身子微微倾斜,为了加以修正,他摆动了左臂。滑雪板怎么了?两根都还在吗?
他跳出八十七米半的距离。在翔之上。泽村双手微微摆出胜利姿势。视线瞄向电子告示版。但泽村的名字并未出现在首位。以些微差距落在翔的后头,果然是因为姿势分落后。第三名是加拿大选手,第四名、第五名也都是外国选手,第六名是日本选手,第七名是日野。
泽村从告示板上移回视线,迈步向前时,发现翔就站在他面前。他也刚从告示板上移开目光,与泽村四目交接。
“跳得漂亮。”翔说。也许是下雪的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还是一样,从脸上表情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谢啦。”泽村回答。
翔似乎已对泽村不感兴趣,扛着滑雪板就此往日星的厢型车走去。
× × ×
泽村一走进上蜡室内,便发现现场气氛与之前试跳有些微不同。与排名有关之后,选手们的眼神顿时都变了。得到不错的排名,有人因此眉飞色舞,反而变得沉默不语的人也不少。第一次没跳好的选手也一样,他们不想就这么放弃今天的比赛。总之,既然都跳了,当然希望能跳出自己能接受的好成绩。
泽村发现日野正用心地替滑雪板上蜡,于是走近他身边说道:“你今天跳得不错嘛。”
经他这么一声叫唤,日野侧着头莞尔一笑。
“是运气啦。倒是你,战斗力十足哦。”他指的是泽村刚才那一跳。
“是运气啦。”日野脸上挂着微笑,继续仔细地擦拭滑雪板的滑行面,但他突然停下动作,叹了口气,望向外头。
“今天……或许翔会获胜。”他的这声低语,令泽村心中又感到焦虑。坦白说,他没把握在第二跳反败为胜。
× × ×
第二次跳跃就此展开。
第二次跳跃是从第一跳时顺位较低的人开始起跳。泽村是倒数第二个跳。最近他在国内大赛中大多都是这样的排名。排名第二,仅次于榆井之后。而今天排在他后面的,是之前一直不太注意的杉江翔。
选手们陆续走出上蜡室,留在室内的人愈来愈少。泽村与日野站在一起,从窗口观看其他选手比赛的情况,这时,排在第三顺位的加拿大选手前来攀谈。日野多少还能用英语和人交谈。泽村让他去应付那名外国人,自己则是望向室内。
翔坐在屋内角落的一张长椅上,抱着双膝。他不想看别人的比赛。泽村原本心想,他可能是紧张吧,但看到他那空虚的眼神,泽村觉得他可能连紧张的情绪也没有。
对了,翔今天明明有机会赢得优胜,却没人对他冷嘲热讽,或是对他施压。一来也是因为他大部份时间都待在日星的厢型车内。二来,没人和他有往来。或许和杉江泰介的存在也有关系,不过,也许是大家都觉得他难以亲近。
不久,日野步出上蜡室,外国选手们也开始行动。泽村和翔最后才离开上蜡室。
──雪愈下愈大了。
搭滑雪缆车上山时,泽村仰望天空。雪花饱含水气,似乎很沉重。他心想,希望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第二次跳跃似乎跳不出多远的距离。也许雪面的滑度已开始变差。状况不佳。
“看来,这场雪是不会停了。”等候的这段时间,泽村向翔搭话。
翔瞄了天空一眼,只简短地应了一句“是啊”。
不过,他似乎也有点在意,之后同样朝雪地状况确认了好一会儿。
不久之后,日野开始滑行。雪似乎愈下愈大。日野滑下助滑坡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消失在雪中一般。
日野展现出资深老手的风范,平稳地结束赛程。从现场的鼓掌声听来,想必是挤进了前面的名次。
接着两名外国选手展开跳跃。一人跳出八十米的成绩,另一人则是失败收场。
最后只剩三人。
泽村在心中盘算。我要怎么跳,才能赢得优胜呢?总之,希望能比翔多跳出两、三米的距离。这样就有可能反败为胜。
──第二次跳跃速度似乎会减慢,但以今天翔的状况来看,他应该会跳出八十米远。这么一来,我就得跳八十二、三米才行……
泽村望了翔一眼。他一直眼望远方。
暂居第三位的加拿大选手,往起始横杆使劲一推,就此滑下。看得出来,他很想提高速度。也许是这样的努力有了成果,他跳出将近八十米的成绩。可能暂居目前首位。
泽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毫不踌躇地开始滑行。他不想多作耽搁。
虽然觉得滑度不佳,他还是猛力蹬向地面。但时机掌握得太早。他感到上半身一阵虚浮,感受到空气阻力。
而且这时正好侧面一阵强风袭来。
但他仍想拉长距离。脑中并未感到一片空白。他很清楚身体正急速下降。雪地朝面前直逼而来。不,再多撑一下……
紧接着,他全身感到一阵剧烈冲击。天地整个倒转。我跌倒了吗?当他好不容易想到这点时,已往下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停止滚动后,他一时无法站起身。几欲无法呼吸。在某人的搀扶下,他才勉强站起。手臂、双腿,都不觉得疼痛。只觉得脸好冰冷。看来是没有受伤。
泽村觉得很难堪,黯然离开。观众当中还有人朝他拍手。在拍个什么劲啊,泽村对此感到很不高兴。你们不如大声笑我,我还觉得比较痛快。
他低着头走向上蜡室。对自己的得分和排名已不感兴趣。
“真是大笨蛋!”他如此痛骂自己。
登上楼梯,走进上蜡室后,他朝长椅坐下,不想看任何人。羞愧之情涌上心头。
过了一会儿,门外一阵哗然。他惊讶地站起身,眼前出现一幕难以置信的光景。
最后跳跃的翔竟然跌倒了。就像刚才泽村一样,身上沾满刚积在地上的雪花,一路往前滚。
泽村在原地呆立良久。观众群依旧哗然未止。这时,翔站起身,开始迈步前行。就和刚才的泽村一样,低垂着头……
“是雪的关系吗?”泽村仰望天空低语道。
“并不是被雪卡住的缘故。”在泽村身旁已换好衣服的池浦说道。“亮太跌倒后,有几名测试员也试跳过。不可能会卡住。”
一名选手跌倒后,在下一名选手开始前,得花一些时间。在这段时间,雪花会积在助滑坡上。而特别容易堆积的地方,就属坡度平缓的飞跃跑道了。这样会有什么后果呢?从陡坡上滑下,突然冲进新雪堆积的场所,速度会突然减缓。
这就是俗称的被雪卡住。结果会造成姿势大乱,无法准确掌握时机。如果情况严重,几乎不可能成功跳跃。甚至有些选手还说,要是下雪的日子前面有选手跌倒,这场比赛就泡汤了。
不过今天的比赛为了确保公平,像这种情况会派测试员现场试跳。
“真要说的话,是在亮太跌倒时天候正好改变。包括了风向和下雪的情形。也许翔自己的压力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不管怎样,要是亮太没跌倒,一切顺利进行的话,翔或许就获胜了。”
“亮太也认为自己要是没跌倒的话,应该会获胜吧?”一旁的日野说。“不过,你实在撑过头了。既然没跳好,就该干脆一点,提早落地。”日野的口吻充满活力。由于泽村和翔跌倒,他就此跃升为季军。
“真是对不起翔。”泽村颓丧地说道。
“这种小事别放在心上。”池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又不是故意的。况且,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没必要刻意跳那么远。”
“说得也是。”事后泽村仍觉得闷闷不乐。
他把滑雪板架在车上返回宿舍时,看见翔走进日星汽车的厢型车内。翔独自一人在厢型车前做缓和运动。泽村犹豫了一会儿,向他走近。
“今天真对不起。”他出声叫唤,正往前做伸展运动的翔,转头望向泽村。一副不知有何贵干的表情。
“难得你今天有夺冠的机会,却被我搞砸了。”翔似乎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以毫不在意的口吻“哦”了一声。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之前跌倒的人是你。”泽村心头为之一震。
“我没放在心上,是我自己练习得不够周全。”翔说了一声“再见”,就此离去。泽村茫然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之前跌倒的人是你。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没提,我都没想到你呢──他是这个意思吗?他根本没注意到我是第二顺位……
泽村歉疚的心,登时转为愤怒。他紧握双拳。接着开始思考明天的事。
明天将在大仓山举办STB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