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御手洗的冷战,到二十三号当天都还持续着。在这之间的数天,我和他也没有面对面地吵嘴,如果是夫妻的话,这种好像是在家中分房睡的那种感觉吧。但是对于这种结果,仔细想起来或许我并不感到意外吧!
在那之后,我们也没有任何口头议论的场合了。我从床上起来,从早上十点开始一天的活动时,友人已经出们去了,而当他回来时,我已经关回自己的房里,而且已经到了差不多该上床的时间,我不想有和那个不近人情的同居人眼神相接的任何机会,同时也不想再去找他谈了。
御手洗他自然也非常的忙,我想说不定是在做什么坏事,真想让他看一看自己的脸,但仔细想想我才不想为他这种人气病了自己。我想他只是有太多自己想做的工作了,就连我跟他说过些什么,他也忘得一乾二净了吧!
那位高中生佐久间君,之后还通了几次电话,因为不为当天的事宜敲定流程是不行的。他说他要到我家里来接我,我不是这么伟大的人,所以我就告诉他我知道I町的市民会馆在那里,稍微有点距离而已,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了。然后他就说,这个音乐会预定是五点开始,时间总长是三小时,如果可以的话,就请石冈老师在四点半左右到那个小小的大厅柜台。因为是自己借来的大厅所以很小,他这样谦称着。
一边说着他忽然小声地问,御手洗先生现在在那一边吗?一下子也好,可以让我和他说话吗?我本来想冷淡地拒绝他,但是他毕竟还是喜欢着御手洗的。他连知道都不知道所以当然不会说,如果和他一起生活过的话,就会知道他是个没半点优点的男人。御手洗出门去了,我只好这样改口。啊啊是这样啊,他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遗憾,口里似乎仍然说着御手洗先生果然是不能来表演了吗这样的话。像他那种生平未见的恶劣态度,我是决不会让佐久间君看到得。
高中生的音乐会的话,他说,大概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是父母会来,也就是表演乐团的家长们。虽然如此,还是多少说些开场的演讲会比较好一点。美国学校也有差不多四组的乐团会出演,评审除了石冈老师以外,全部都是外国人。父母中也有外国人,他说我即使在演讲中混入英文也并无不可。不、不要开玩笑了,我几乎是立刻这样拒绝他,不可能的,如果能做得到这种事的话我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然后随着音乐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就在房间一个人练习着开场时的问候中渡过。我先在报告用纸上把问候的内容用书面写下来,然后记起来,再默默地背诵一遍。把当天暗暗的并列的脚和无数观众的脸都想象进去的话,虽然是很简单的事,但我的脑子却完全无法思考,渐渐的连食欲都没了。这样子下去不行,我决定干脆就摆好姿势,在舞台上把小抄念一遍算了。
虽然我一直这么想着,但被人称为作家的这种职业,始终都是伴随着“演讲”这件事情的。两小时三小时的演讲也都有。这是一般通念中作家工作的一部份的样子。但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读者和我们也一样是人类,不过就是出了几本书,为什么就会因此而变成能在一堆人前面长时间地口若悬河呢?大家这么想着理由,我真的完全不能理解。我光是想象自己在做那种事时候的样子,就会又紧张又惊恐地好像快死了一样。就算只是三十秒的(或许连这个我也办不到)开场问候也是一样。
我的一生中,固然从没做过像演讲那样了不起的事情。真要说的话,或许我连作家也称不上吧!嗯嗯或许确实不是,用精确的语言说来,我确实不是作家,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只不过是御手洗这个朋友的工作纪录者罢了,就像是他的推理理论的注释家那种程度的存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把人聚集起来主张什么的那种思想,我从来就不曾。也不曾为自己感到骄傲,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哪。
总算到了二十三号的早上。因为过度紧张,我前一天晚上几乎完全没有好好地睡觉,虽然只是开场的问候而已,演讲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越想就越是感到害怕不已。
那是午前十点左右的事情吧,我因为昨晚的睡眠不足,所以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事实上我经常在起床之后,又慢慢地爬回去睡觉。我总是把头埋到枕头中,把自己闷在里面再小睡一会儿。我这个狭小的房间,不知为何并没有窗户(这里以前的住户是摄影师,为了要把这间房间当暗室所以把窗户给封起来了),很想睡的时候这间房间真是正合我意,可以就这么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可是坏处是根本不知道时间,在早上不得不起床的时候简直就是地狱,也因此我需要两个闹钟叫我我才能起床。
在一半睡着,一半醒着这样的情况下,我听见玄关那里传来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我从长眠中徐徐地清醒过来,在朦朦胧胧之中,我甚至分辨不清楚这声音是现实还是在梦中。我在枕头上睁开眼睛,我挪到枕边一点,看见阴暗的天花板,而外头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是现实啊,察觉之后,我马上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因为很冷所以我把放在边桌上的长袍拿起来批在身上,大声地说着:“来了——”一面往玄关处飞奔了出去。
我急忙地把门给拉开来,那里站着一个瘦瘦的黑人。我吓了一大跳。马上担心起他或许不会说日本话。但是这里既然是日本,在这个国家住过一阵子的话,我换了个想法,总不会连日本话都听不懂吧?
他戴着一枚很大的太阳眼镜,看起来很像是高级品,下身穿着皮质的长裤。并没有像外国人一般的高大身高,只和我差不多高而已。如果是外国人的话,说不定是和今天的音乐会有关系的人也说不一定,我这样想着。不过看他的年龄似乎有点太大了些,一个人来的话也很奇怪,黑人的年龄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啊,我开口道,因为过于紧张的关系我脸色不善地把头低了下来,他对着我微笑,先说了声“Hey——”,相当沙哑的嗓音。如此一来我知道我最坏的预想成真了,他口里开始劈哩啪啦地讲起英文来。我对他所讲的话实在一个字都不懂,就像师走那天一样全身喷出汗水,我不能理解的不只是英文这种语言本身而已,他的声音非常地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拚命地挤出来那样子,听起来十分辛苦的声音,像是宇治话的那种感觉,就算他是用日本语说话,我也要非常努力才能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因此我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我像痴呆一样地愣愣站在那里,他为我的那副呆样笑了起来,两手往两旁一摊。那这样子,着实伤到了我仅存不多的自尊心,让我跌到了劣等感的井底。这样一来,我知道自己失了气势,也变得很奇怪,我想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而已。而且我知道,自己不懂英语这件事是我自己的错,这并不能够怨恨任何人。
他把手伸向我的身体旁边,我正想着他到底要做什么时,他却伸手把我房间的门打了开来,把头探了进去,往里面看了一会儿。这时他的身体上,传来高浓度的化妆水香味。
然后老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着我微笑,身体稍微斜了一下。不行,快点回家去!紧张到极点的我,这个时候也判断出来,他是在找御手洗。于是我,
“那个,御手洗,吗?”
我用不太确定的日本语问道。然后他好像听懂了,一面说“Ya”一面点了点头。
“啊,请、请等一下。我现在马上去他的房间看看!”
我还是用日本话说道,然后往御手洗房间的门前走去。为什么我连这种程度的英语都讲不出来,这点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我在他房门前咚咚地敲了几下门,但没有人应门,我把门打开,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我的汗潸潸地奔流而下,用小跑步回到了玄关那里。现在不行了啦,现在该做什么才好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为大难临头而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
“那个,那个……现在不在,可能去了那里了。现在不在!现在不在!!”
我用悲鸣一般的声音响应他道。注意到自己的两手无意义地在空中挥舞着,做些根本毫无意义可言的姿势,这个时候——
“Oh,Hi——!”十分明朗的声音从走廊那里传来,似乎是御手洗的脚步声从楼梯那里传来。朝黑人那边说了些什么,又跳下几阶后朝这里迎过来。御手洗回来了!这么想着的我感到一股安心的虚脱感,这时我的膝盖好像被烧尽似地软了下来。
御手洗和那个黑人肩搭着肩走进了屋子。他们的年龄说是父子也不为过,非常要好的样子。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的旧识关系的样子。御手洗用英文向对方介绍我,这个时候,黑人把他的太阳眼镜给拿了下来。像是射线一般的目光出现在我眼前,我被那股气势所震慑,一时呆立不动。这样的眼神,我到如今还没有遇过,那是彷佛印度的预言者一般的目光。这个时候我也明白,这个老人,他是为了把这样的眼神遮起来,才一直戴着那副太阳眼镜的。
我的脸上泛起红潮,渗出汗水,始终还神色僵硬地低着头。但是他对我伸出了右手,似乎想要和我握手。不像我的样子,他意外地坦率,一点迟疑也没有。我和他握手,他那看透我般的目光以我最大的极限憾动着我的心,就算是笑的时候,那样锐利的眼神给人的印象也没有变。我为此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反射地,又把头给低了下去,他却敲了敲我的左手腕。我对自己卑屈的想法感到讨厌,我不论如何,都不是那种可以堂堂长袖善舞的人类。
御手洗邀请他在沙发上坐下。黑人用稍微拖拉般的脚步朝那里走了过去,慢慢地弯下身坐下。然后御手洗他,
“石冈君,拜托你热红茶!”
他用明朗的声音大声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调。然后我因为紧张解放后感到安心的缘故,和他吵架的事情全忘得一乾二净了,非常慌张地朝厨房飞奔过去,宛如在梦中一般地替他们两个泡了红茶。
我把红茶放在拖盘里送到他们面前,如在梦中一般听着他们聊天。然后红茶喝了一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以后,他们一起站了起来。一副要一起出门去的样子。老人面向我,把右手往上抬了一下。我因为惊恐所以立刻又把头低了下来。红茶也就罢了,这是我长年以来已经变成身体一部分的习性,因为惊恐的缘故,我的脑筋回路除了这个以外已经什么反应动作都无法输入了。
碰地一声门关起来了,屋子彷佛被抽走了什么般,又回到原先静寂的样子。我虚脱地往沙发上一倒,然后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我自己竟然还穿着睡衣。我稍微坐了一下,虽然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像是“请等一下”其实不就是“Waitmoment!”吗?现在再想这些已经对什么都没有帮助了,不过接下来我又想到,我竟然像脑袋坏掉的奥姆一样叫着:“现在不在,现在不在!”,要是当时说声“Myfriendisoutnow”那就好了。我就这样一直后悔着。不过这实在没必要,因为英语翻译是快速地进行着的。我责备了自己后这么想着,像是那些“Waitmoment!”还是“Myfriendisoutnow”,那些句子在脑中不知转了几千遍,却到现在才渐渐浮到我眼前来。(事实上,应该是“Waitamoment”才对,在这里更正一下。)
御手洗所说的,二十三日会从美国来的友人,应该就是刚刚那个黑人了吧!为了他之前和那个人的约定,御手洗因而不能去高中生的“手工音乐会”成为表演人员的一员。然后这一日之中,他们将在横滨和东京游览观光。他就是这么重要的人吧。就是那个让御手洗宁可无视于自己的良心,对于高中生纯真的心也可以置之不理的对象。确实我有点感受到他为何不得不如此的心情,那个人也意外地是个好人,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紧张慢慢地褪去之后,对友人的愤怒也跟着苏醒了。但是如今我的愤怒,却交杂着对我自己的怒气,因此心里充满着复杂。从极度的恐慌中解放,一高兴起来我就把不要失了气势的事情给忘得一乾二净。我对摇头摆尾、什么要求都照做不误的自己,感到也生气了起来。
但是这么一冷静想起来,我才发现我之前的愤怒,大半其实是对着自己而来的。这全是我自己的罪过,我无力地想着。御手洗是不能打破和人的约定的。他和那个黑人本来就有约在先。试图打破约定的应该是我才对。和御手洗相约见面的对象,我的心中不禁产生了许多联想。确实他是相当年长了,而也具备有让人肃然起敬竭诚以待的资格。
我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竭尽我所有的力量,为今晚的音乐会尽一绵薄之力了,我这么想着。御手洗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改变,想请他帮忙是不可能的了。要说我现在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了。虽然力量不足,但那是我做得到的部分,即使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但除此之外我也不能为他们多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