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没脸见人,打给那位叫佐久间君的高中生又是多么地辛苦,真是无法以笔墨加以形容。我在我想高中生已经回家了的下午七点,打了电话过去给他。但电话却是他的母亲接得,提到他的儿子,她说他为了“手工音乐会”的准备事宜,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连续好几天都努力到深夜为止,因为现在是在联考前,她说她非常担心他呢。
听到这样的话,我更加明白他是如何打从心底地希望这个音乐会能顺利完成。把被拒绝的事情告诉他这件事,也因此便越来越辛苦了,纵然如此,不把实情告诉他的话又不行。于是我说请他回来的时候再打通电话给我,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告诉她我是石冈,想说说不定那位母亲会知道我的事情,但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过似地。石冈先生吗?她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惊讶语气,反复地念着这一句话。
十一点的时候,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虽然已经是第二次通电话了,从话筒里弹出的声音,却像是第一次通话般别人的声音般。我接到您的电话了,他说道。然后,他现在刚刚从I町的市民会馆回来,舞台的布置已经差不多都弄好了,十分满分的采点卡片也已经做好了,而今天则做出了分数出来时,审查员用白色电球的按钮,他们把它装上电线了。我如在梦中一般地听着,感到巨大的无力感。最近的高中生,经常听到有变成不良少年的传闻,特别是横滨这一边的高中生更是很多,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染上那种不良少年的影子,纯粹出于诚实的动力排除万难去实行这种行动的感觉。
你的母亲,很担心你联考的事情呢!我首先这样跟他说。我很怕在他满腔的热情上浇下一盆冷水,所以不想一开口就告诉他御手洗已经拒绝他们的事情。所以在切入正题前,先稍微缓冲一下比较好。嗯嗯,可是我的成积报告书结果还不坏,我想,而且我的目标是英语系的大学,所以这个活动应该也在用功的范围内。然后御手洗先生可能可以来这件事情,已经在学校中传开来了,就算与此事无关的孩子们也大肆宣传着这件事的样子,大家都说,不惜彻夜赶工也要努力把它做好,因此我也不努力不行呢!他说得越多我越感到自己的失败。今天大家都分头从自己家里把盆栽花搬过来这里,所以舞台上面多了很多的花呢!
听见这些话的我,越来越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高中时代的自己,从来没参与过类似这样有价值的活动。如果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再像他一样更积极一点参与英语活动的话,今天就不会为了这些英语的自卑感苦恼了。
大概是发现了我的沉默,御手洗先生,能够请他大驾光临吗?他于是这样子问我。但是他的声音仍旧非常明快,一点退却的意味也无,非常相信我的样子。我在请托御手洗以前,完全没有想到御手洗竟然会拒绝我,穷追不舍的我,一定已经把御手洗激怒了。
真的非常抱歉!我用这句话做开场白。这种痛苦的时间早结束早好,我以这样的心情祈求着。御手洗他竟然说,除了那天以外,早一天或晚一天都好。但是只有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一天,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和人有约定了,所以他说不行。我对这种理由也听不进去,惊慌地拚命说服他,但不管我怎么努力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办法应允你们的邀请真是太对不起了,虽然已经这么努力地劝说他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小声地、一口作气地讲完这些话。然后沉默地等待着回话,我的心情简直沉到了谷底。
啊啊是这样哪,他稍微有点遗憾地说着。大家应该也会很遗憾的,他有些嗫嚅地说着。我固然是失了面子,他这个做为中介的人,恐怕更是没脸见大家的验,这我可以想象得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吧。音乐会的日期定得这么近又这么地突然,御手洗先生早有预定也是预料中事,他像个男子汉般地说道。大家本来就对御手洗先生会来的事情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所以这样子也好吧!听他这样说,我的心脏不由得为之冻结,为了他的活动,本来我们这些人应该是其中的要素之一,而我却没有圆满达成我的任务。
啊啊,虽然说让你失望了,我非常惊慌地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有什么我能力所及的事情都请尽量跟我说。不过我既不会弹吉他,也是个大音痴,什么表演说起来也都不会。
好的,非常感谢您。他有点无力地说道。我可以了解他的困惑,我从前不晓得说过这样类似的话,但是尽管如此大概还是没有我可以分担的工作吧!音乐会这种东西,需要的是像御手洗这样的吉他手献声,音乐会上,一个连乐谱也不会读,只对偶像歌手的歌曲有兴趣的无艺男子是帮不上任何忙的。
那个,可以请您为我们做开场的问候吗?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但是我心里却几乎是停止心跳般地心惊了一下。我的性格虽算不上骄傲,但对于说话却很不擅长,在人前面说话更是大大地苦手。把一堆人的视线遮住那样地站在众人之前固然感到痛苦,在一堆人前面我连要说些什么话都会想不起来。所以演讲一类的邀请,我全部都拒绝掉了。他大概认为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又是常常被人称为老师的人种,多半和学校的老师差不多,只是在众人面前讲个话而已应该不算什么。
但这个时候可不能像之前那样子做,我没有拒绝他的资格。当、当然没问题啊,但是要说些什么才好呢?我对音乐一无所知,自发性音乐会的旨趣也全然不能理给,英语也不太会说,我想请其他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会不会比较好呢?比如你们学校的老师之类的。如果我上去说一些废话的话,我想那反而徒劳无功不是吗?照我说的话,不如替你们搬搬货物,查一查票,这样劳心劳力的工作,或许我做起来还比较有效果。像这样的工作,我们大家早就已经分担好啰,而且那一天,学校的老师们一个也不会来,请他们来也会被拒绝。无法抵抗的我,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做为开场的问候,还有做为审查员中一员的邀请,这让我又陷入另一种意味的困境了。
他解释他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必须现在问清楚。因为在听到御手洗先生的回答后,他们就得印刷在广告单和门票上面,所以做为中介的他才会在家里等待电话。所以现在他一切掉电话,就会去告诉他们石冈先生会来,叫他们快点印刷到广告单上面。虽然不是很乐意这样做,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实在是没有办法。到这个地步,我是个讨厌拒绝人的人,这点自然不待多介绍。等到上了舞台,我决心要好好说明自己是怎样的音乐白痴,然后是怎么说服御手洗失败,我要说出我的失望。
从他的语调听来,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弹跳般的样子。啊啊地应和着我,他那种沉静下来的心情连我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看来不可能不打击到他的心情啊。然后他彷佛勉强振奋精神般地,以无力的语调向我说了一些礼貌的话,就把电话挂断掉了。
我和他的年龄,差不多已经可以当父子了,但我却反而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事情。这么感觉到的我,对御手洗更加怒不可遏,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不近人情,我感到非常地悲伤。我想御手洗他变了。以前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就这样,那天晚上开始,我和御手洗进入冷战时期。为他做晚餐这种事我当然是一点心情也没有,单单为了自己做一人份的晚餐我又觉得有点愚蠢,所以干脆就自己一个人到外面的餐厅吃饭去。事实上之前我已经先买好了鱼,现在只好把牠先放进冷藏库里冻起来了。
御手洗回来之后,我当然没有任何和他交然的心情。他一回家,我马上就窝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听贝多芬和披头四渡过这个晚上。这个时候的我,正处在不管每天听几次披头四都不腻的狂热时期。和御手洗相逢的那时候,当然御手洗也是披头四的爱好者,我这些音乐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非常喜欢爵士乐的人,披头四却是唯一的例外,他很喜欢他们中期以后的创造性,这种话我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次了。
听着音乐,我忽然想到,高中生这次举办的“手工演会”里,说不定也会有披头四风格的乐团参加,我就有能力可以为他们采点纪分也说不一定。我才不止有听那些偶像歌手的歌曲,虽然数量不多,我也有听一些英语的歌曲。而且平心而论,我是那种没有歌听就会听得到寂寞的人,然后在歌的喜好上,英语歌曲也是完全可以比日语歌曲要来得能够感动我的。这是事实。如果是同一首歌曲的话,年轻女孩的声音比起男人对我而言更加有其魅力。虽然很遗憾,但这点确实被御手洗给一语中的了。
但是提到这个时候的御手洗,却不再怎么听披头四的歌了。这时候的他,常常听很多摇滚或是爵士的歌曲,不论是请他编曲也好、请他弹吉他一下也罢,这个时候无论怎么拜托他,他都再也不弹披头四的曲子了。他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对披头四有所轻视似地勉强接受他,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比较高兴。披头四是我唯一能够理解的英语歌曲,如果用语言加以替换的话,对英语怀有强烈自卑感的我而言,这是在我自己理解范围内可能的音乐中最高级的部分也说不一定了。到这样他还轻视的话,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玄关的门开了,御手洗回来了的样子。他先走到洗脸台旁去洗手(这个洗手的动作,御手洗事实上很确实地执行着,一天洗几次都不嫌烦。人如其名是他常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直接从起居室穿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多半自己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连对厨房表示一下兴趣都没有。我对此感到微微的寂寞,心情有点复杂。门啪哒一声关了起来,然后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在那之后,我本来以为会听到没有装上扩大器的吉他声之类的,但是仍旧是寂然无声。现在他的脑袋已经被什么其他事物给占据了,音乐已经完全进不去了。
我的耳里还戴着内耳型的音响,正在听着“MagicMysteryChime”这个专辑。这时候这张专辑,是“白色相簿(WhitAlbum)”系列的第四张,除了“RevolutionNumber.9”这首歌之外,都是我特别喜欢的歌。
然后那个时候,很不可思议地,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年是一九九O年,正是约翰?伦农被杀后刚好满十周年。约翰伦农就是在距今十年前,一九八O年的十二月被射杀的,在那时候,就算我有余暇,我也完全不会想到要听听看披头四的歌曲。我感到相当地惊讶,我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那天的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八O年的十二月八日。帮时我和御手洗相遇已然过了三年,一起搬来马车道后也过了两年了。这么想的话,我竟也没注意到,自己已和御手洗相识有那么长的时间了,而披头四,当然是和御手洗一起生活之后才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楚得。
师走的那一天,我受御手洗之托,一个人到秋叶原去,为了他所要的型录上的音响而在电器街上逛了大半日,在音响部买了他要的东西。然后黄昏时我回到马车道,在打开门的途中从他那里听见约翰伦农死亡的消息。他自然也是震惊不已,把两手抱在胸前一直不知在考虑着什么事。要说的话,那就好像我一直以为似乎永远都会在那里的人忽然消失了那样,令我一时难以致信。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像现在一样熟知披头四,也因此对他们的爱也没有那么深,如果说有什么震惊的话,可能连感到震惊的资格也没有吧。所以当时比较起来很能够释怀。这个旷古的大悲剧,对我这种人而言,也没有比听见别人的死讯更让我感到吃惊。
我对约翰伦农之死所感受到的冲击,是经过这许多年,听了许多披头四的音乐,才一点一滴地慢慢浮现出来。除了感受到那个事件本身的严重性外,同时我也深切地感受到,在八O年代那个不得了的年代里,我个人的感性全以微妙的方式涌进我的心来。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被我所接受着。在那个时候,我对那样一条生命的殒落竟并未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八O年代前后,正是这么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啊。
不论如何,我也确实感受到披头四死亡的那种氛围。不管走在那里都是死寂一片,街上的人们彷佛共有着这样的悲剧般,有了可以大哭特哭的机会。我和他们相遇的狂热来得太迟,随着他们的专辑一张一张成长而对他们涌生的尊敬也来得太迟,然后对于他死亡的冲击,也太迟太迟了。我对于披头四的体验,简单而言就是那种感觉。然后如今,八日已经过了,在约翰伦农死去十周年的今天,我仍旧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活在这尘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