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庄司《SIVAD SELIM》

第五回

作者:岛田庄司  来源:岛田庄司全集 
  我走向I町的市民会馆的小柜台,看到上面以相当大的字写着“手工音乐会”,下面则放着工作人员专用的桌子,旁边只有三个女孩子坐在那里。桌子上面堆满了广告单,大家好像都对这个工作不太熟练的样子,相当地紧张,一看到我的样子,那些高中生们好像都知道我是谁了。
  坐着轮椅的女孩子背后,有两、三个男学生站了起来,我一进来,全员的脸就全抬了起来,朝我这边聚了过来。有一个男学生急急忙忙地从那个女生背后绕过来,朝我走来。那是面色相当苍白,相当瘦也相当矮小的青年。皮肤像孩子般细,这样少年的印象,与我之前见过的高中三年级生大不相同,似乎更年轻了一点。
  “是石冈老师吗?”
  他说道。我唯一一个进去柜台的人,还有其他一些像我一样年纪的客人。他从女学生那里拿了票,又拿了广告单后默默地走向观众席,他就是在那样的几个人之内认出了我。
  “啊是这样啊。”
  我说,佐久间一一加上名字,把全员介绍了给我一遍。大家都站了起来,我则默默地回礼。这样把我当校长先生一般地对待让我感到十分惶恐,佐久间君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广告单,交了给我。我看了一下,上头写着“评审石冈和己(作家)”,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印刷在上面。想起上午和那个外国人交谈的事情,冷汗不由得又流了出来。
  I町的市民会馆,有大的厅也有小的厅,小厅是差不多只能容纳三百人左右的小会场。那是相当好的音乐厅,我相当地喜欢它。到如今为止我也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不过这里通常都是办一些不怎么有名的文化人演讲会,我总是进去会场不到五分钟,而且里面通常都很安静。
  提到在I町会馆的艺文活动,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客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特别是这次是高中生的业余乐团的音乐会,竟然会有不输给任何文艺活动的大量客人,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佐久间君为我介绍了一下会场后,从后面带我进去会场。还没有到开演的时间,会场里却已几乎要客满了,我惊吓之下不由得仰天。而且客人在我们前后,还在不断地入场当中。那种满席盛况的态势非常地明显。根据佐久间君说得,连新闻记者都到这里来取材了。我全身震了一下,虽然极力地压抑着,但我已经开始感受到剧烈的紧张感了。
  布幕是放下来的,所以我完全看不到舞台上的装饰。从我旁边走过去的佐久间君,在舞台后方放了一个像讲坛一样的台子,在那上面并排放置了盆栽种的花,好像是植木秀一样地对我说明了那些花草。但是我如今,一想到自己要站到那个舞台上,对着这么一大群的观众做开会的问后,就觉得越来越是难以致信。就连应和着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试着写书验的问候时确实我还能思考出一些字句,但不知为何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嘛这样也好,到时就看着小抄念出来就是了。
  佐久间君从头到尾都看起来很害羞的样子。从见到我的人以来,他不断地对我表达欢迎之意,和他比起来,总觉得他比我刚才的样子还要害羞。也因此我对自己没有好好当说客的事情,更加持续地感到歉然。但即使御手洗并不能来,他对于我这种程度的来访者竟也打从心底地感到高兴。
  由佐久间君当导览,我很快来到舞台的最前端,他为我做介绍。我的席位在向着舞台方向的左边,往右手边一看,那里横列着一大排的轮椅。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吧,相当地壮观,轮椅前有张小小的桌子,旁边各附上一张椅子,纪分专用的卡片就放在上头。桌子上也各自摆了一个一个的白色电球,而我的面前也有一个。数字则以墨水写在纸的背面,看起来全都是手工自己制作的。
  而轮椅的后面,大半都是为自愿表演者的家人等等的人,所准备的椅子。这些人中日本人和外国人各占了一半,他们的手大半都在轮椅后面握着轮椅,而轮椅上的人,我的视线所及内则全部都是外国人。他们都头很少有直挺挺地立着的,大多东倒西歪地睡在上头。用这个姿势睡觉的话,我想我会痛苦到无法忍受吧!看见这样的景象,我的胸口疼了起来。自愿表演者愿意献身表演的辛劳涌进我的思绪中,让我不禁觉得能来这里真的是太好了。我决定从今以后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要尽力地去帮忙他们。
  挂在会场墙壁上的时钟,通知现在已经是五点了。往后面一看,已经是满席的盛况空前。差不多要开始了,我想着,我的心脏不知不觉已如晨钟般响着不停。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左肩,我吓得跳起来。往旁边一看,佐久间君正站在我身边的通道上。
  “石冈老师,首先我会先上去告诉大家晚会已经开始了,然后会把老师的名字介绍给大家,这时请您就从这个阶梯上来,走到这个麦克风前来。”
  这么说着的他,看起来相当地冷静。我问了他的同学,原来他竟然是学生会长,所以在很多人面前说话这件事他好像已经很熟稔了的样子。反观我这边,咦,已经开始了吗?我这样焦燥地想着,在听他说话的中途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听见自己的心脏像晨钟一样响个不停。连说话和点头都没办法了。
  说完话后,佐久间君向我表示了一下阶梯的位置,然后就上台去了。然后会场涌起了轰然的拍手声,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体内的气势全失,只想敢快躲回家里去。
  佐久间君走到麦克风前面,拍手声还没有停下来。他缓缓地开了口。那个样子,和在我面前讲话的时候完全一样,非常自然的语调。啊啊,真要演讲的话就应该像他那样才行,我这样玩味着。
  他把这次邀请的旨趣说明完了。我发觉他并没有拿着纸,凭空就讲出那些话了。我感到极度地震惊,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从自己为何要举办这个音乐会的意图开始,然后讲了一下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之类的话,间或夹杂着几句幽默的话。他的话让全会场都笑了起来,这让我更感觉到自己的说话技巧有多差劲了。
  特殊班级的学生在今日一天比一天要辛苦了,然后一般人或许无法理解,推着轮椅在街上走会遇到多少障碍的存在,他不厌其烦地向大家说着。那种激动的心情,没有一点杂质,我打从心底地感到感动。光是这些就已经十分足够当作开场问候了,为什么我还要在这之上再上台多说些什么废话,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啊。这样做的话只会破坏掉这种气氛而已。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今天,我们也请到住在横滨的知名作家,石冈和己老师担当评审中的一员。”
  他口里这样娓娓道来,我却感到各种意义的窒息起来。我这个人既不有名,也不是作家,甚至连老师也称不上啊。
  “那么我们现在就请老师稍微为我们做一下开场的问候吧!那么石冈老师,就拜托您了。”
  然后是如大雾般的拍手声,一点也不放过我的往我的心脏直击而来。我的脚已经抖到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为什么胆子会小到这种程度,连我自己的感到不可思议。而我为了什么竟然会接受这样的请托,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极了。虽然说拒绝的话很不近人情,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啊。啊啊要没接受这个请托就好了,我打从心底地这样想。可是这副德性连家都爬不回去了,我的脚像是黏在桌脚快要跌倒一样。如果真跌倒的话,观众应该会笑死吧。
  我真的再也不行了,我越来越这么觉得。在我这么长的人生中,像这样惊恐的经验连一次也没有。像我这样,只是哒哒哒哒温吞地一路走到现在的这种人,就算尽最大努力去回想,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和这种出风头的事情扯不上半点关系。学生会长当然不可能,连学级委员也没当过,在这么多人面前站着的经验连一次也不曾有过。
  可是如果能够踢到桌脚就解决的话那就太好了。气势进入身体后,不知为何忽然就好像能走了。这样下去的话,我说不定我在爬上阶梯的时候会不慎掉落下来,然后开场的问候就会因此中止,我会在一大群观众的注目下,被送上担架,一边呻吟着一边退场。然后第二天横滨新闻里就会报导:“作家石冈和己氏,从音乐会的舞台上跌落,因骨折而入院。”加上三面的装饰放在版面上。
  一上了舞台,四周轰然的拍手声便将我包围住。连我自己的鞋子踏上舞台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好像是在云端上面行走一般。我在这样梦游似的状态下继续走到麦克风前,我旁边的佐久间君,似乎还继续对我做了些什么令人羞愧的介绍,但是我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唉不论如何,现在不把上衣口袋里的小抄拿出来,端正好仪容开始讲话是不行的了,如果没小抄的话,我是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话的能力的。
  我在茫茫然的梦中端正仪容,看起来颇有样子地从麦克风后冒出头来,尖锐的麦克风音从坐着轮椅的人头上传来。佐久间慌慌张张地取下麦克风,把他拿到通道上站着,观众们一度吓了一跳,然后又更加急速地拍起手来。在极端的焦虑中,我用颤抖的把小抄拿到我脸前面。我现在无论如何已经不期望会场会安静下来了,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够再吵闹一点。这样就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了。当然我从现在开始讲得话也不会听见了。
  我把小抄慢慢地移到眼前,然后,恐惧令我的头发几乎竖了起来,我真想放声大哭。怎么会这样子啊!因为灯光是往那一头照的,所以我的手部也是暗的,然后小抄上的字又太小了,所以我一个字也读不到!啊啊,要是当初把字给写大一点就好了!虽然我如此地后悔,但也于事无补了。我就这样茫然地在舞台中央呆立着。
  我连自己的脚也看不见。然后从黑暗的这一角看过去,我所见的尽是脸脸脸,无数脸集成的海映入我的眼帘。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个咳嗽声也听不到。然后,好像在等着我说些什么似的。就是这么恐怖!
  那个瞬间,实在是我人生最坏的时刻之一。小抄实在是看不到,我没办法照本宣科,只好努力地想着有什么可以当作问候的句子。但是站在这里,就算想好了什么话要说,实际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果然我并不是能够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人类啊。最近我也常这么想着,实在是一点也没错,我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种会演讲的人类。啊啊,要是没有接受这种请托不晓得有多好,我再一次地极度地后悔起来。
  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阅读着小抄上的文字,几乎快把小抄拿到眼前一公分的地方。但是,果然还是完全不行。然后我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不自觉地开口:
  “啊啊不行,看不见。”
  然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忽然爆出了轰然大笑,我想客人们应该是被我的话吓到之类的。在这途中大厅中的照明忽然煌煌地移了过来,把舞台也包了进去,馆内就像午后一样地明亮起来。就这样,就像底片从显像液中浮现出画面来一样,纸上的文字忽然映入了我的眼中。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看得见了!”
  因为太高兴了,我不假思索地便叫了出来。然后观众更是不断地笑了起来。实际上我不说这些话也是不行的。这个时候我对那些管照明的负责人有多么地感谢,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最近,我的老花眼越来越严重的关系,在暗的地方看小的字体就有一点……”
  白天想的事情,我诚实地说出了口。然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场内竟然爆笑了起来。但是因为这全是我冲口而言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他们笑我真是一点也不懂。我讲了什么笑话吗,我明明很认真呀。我很认真地想着,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认真的一次也说不定。所以,我真是无法判断观众是为了什么笑成那样子。
  “我是石冈和己。”
  我说。我字正腔圆地读着自己的名字,好像深怕自己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一样。
  “承蒙这次的相邀,实在是非常感谢各位。本来我是很想要带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来的,可是他今天带着从美国来的友人,一起到东京和横滨观光替他导览去了,所以我不管怎么说服他还是失败了。”
  我读得还有些结结巴巴的。虽然已经读过快一百遍了,练习成这个样子,但是只有这样的经验到底能够讲到那里我实在不知道。我真的对这些话一点记忆也没有了。所以和在这个地方才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其实是一样的。真的就像是小孩子拿著作文在朗读一般,但是观众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我那里很有趣的样子,一直窃窃地笑个不停。
  “下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会带他来,我这么想着。像这样具有社会意义的艺文活动,我希望不论几次都能让他继续地办下去。但是我虽然有幸被叫到这里,但实际上我是没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的。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我对吉他的乐谱啊,像是C和Am或是Dm还是G7什么的,完全一窍不通。就算听音乐也只听些偶像歌手的歌谣,对于唱歌的技术也完全不理解。自己唱歌时完全是个音痴,之前第一次到KTV去唱歌的时候,我很拚命地唱完一首歌,可是伴奏却在我唱完之前就结束了。所以下一次,叫我剪票也好帮忙运送乐器也好,当评审这件事拜托再也不要了。”
  我挥汗拚命地讲完了这段话,到最后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理由我也不能理解,但是会场内确实是爆笑一片,四处都骚动了起来。
  我突然回过神来,我也不期望有什么人为我拍手,自己慢慢地走到舞台边缘,但我爬下阶梯的时候,场内开始响起如雷的掌声,已经回到座位上的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佐久间君再次站回到舞台上面,急忙靠近麦克风。
  “石冈老师,真的非常谢谢你。不,真不愧是专业的老师啊!这样满溢着幽默的演讲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我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努力地练习,希望有一天能够做出像那样子的演讲啊。”
  他一面说一面挺直了腰杆:
  “那么现在我们就开始吧!在石冈老师如此愉快的演讲后,我想音乐会应该也会同样地马到成功吧!”
  他说着,布幕也跟着缓缓地升了起来。我的演讲很愉快吗?我很认真地歪头思考着。总之好像是可以放心继续下去了,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气氛似乎还不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