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御手洗相识以来所遇到到频繁的各种相关事件,仔细回想的话,不管是多么阴惨的事件,经过一段时间后,追忆的甘美就会渐渐浮现出来。这就好像是很酸的水,渐渐酿成了美酒一般的过程那般。这跟别人发生过的残酷事件,把他当成与我无关的事情来讲这种过程并不一样。华丽的事件无论如何都会引来人们的关心,而面对这些他人的不幸遭遇,我也会稍微感到踌躇,也因此稍微过了一点时间后,事件的话题性也会跟着不那么热门了。会变成像是下午茶的时间中,人们随口讨论古代罗马帝国灭亡的戏剧那样地东西,而今我们在这里讨论这种下午茶话题,就不用担心古代罗马人是否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了。
也因此事件经过追忆后,不单只是味道变得甘美了,事件的滋味也会不同。然而在这之中,也不乏像真空包装的料理食品一样,从事件发生以降,带给我的滋味也恒久不变。我现在所要说的这个事件,就是像是这一类的事件。这是在御手洗正在频繁地思考着某一件事情,对我所搬出的话题全然不表示关心的那个时期。嘛,虽然说像这样的情况,一直以来多多少少都有发生过,不过在那个时候的他特别明显,我的声音显然连他的耳朵也进不去。
我想这是发生在一九九O年的年尾,马车道的商店街中,不论这里或是那里,都不间断地播放着“JingleBell”、“WhiteChristmas”旋律的十二月中旬所发生的事情。虽然想起来了,不知怎么地一点现实感也没有。就好像我所住的位于横滨的平凡小屋,忽然和世界的历史连结上了一样,我所感觉到的就是像这样的事件。那天上午,突然有通电话打来找我。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很年轻,还不太世故的样子。他自我介绍道,他是横滨的某所高中的英语研究社社员。因为紧张的关系,从这边听起来稍微有点颤抖的感觉。
他这样说道,其实今年的二十三日星期天,我们为了让一群外国人高中生的身障者感到快乐,开了一场音乐会,名为“手工音乐会”。本来是想在ChristmasEve那一天举办的,但是因为学期结束就不能办了,所以提前了一天。我们自己的计划是这样,不论是会场的租借、门票的贩卖,还是舞台的布置和记分的卡片,全部都由我们自己手工制作,而我们这边现在正在加紧赶工。外国人的身障者,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于是就问他:日本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他回他说有非常多。美国学校为了这种学生也有开设特别的课程,而他们自己因为对英语感兴趣而聚集在一起,借着和这些学生的接触,除了练习英语外,也能推着他们的轮椅参加像那样自发性地活动,照顾关心他们等等。听到他这样的话,对我这个英语极弱的人来讲,不禁令我怀着两种意味低下了头。
演出者都是高中生,有业余的乐团,也有摇滚和乡村民歌的乐团,总数是十一个团,演出当日就由美国的身障者学生代表为这些乐团采点记分,也就是以竞赛的方式加以进行。优胜者并给与奖状。非常简单的音乐会。
他这样说,十一个乐团在数量上已经很充份了,时间算起来也刚刚好。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新手,而且都只是高中生的乐团而已,所以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而且大家的歌中并没有像Popband还有JazzBand这些真正技巧派的安排。为了让那些美国学校的学生能够充份地一饱耳福,如果能请到职业的音乐家那就太好了。
我只顾着听和附和,至于他的话的内容,因为我对音乐不太了解,所以也不是真的很懂,也因此他对我这边有什么要求我也不是很明白。他继续说道,因为没有多余的预算,就算想请日本国内所谓的职业音乐家也没有钱可以付给他们,本来是想放弃了,社团中的公关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好像在考虑着要不要往下说。我则屏息以待。
自己这一圈的人也很喜欢推理小说,石冈老师写的书,大家全都读过了,他这样突然说道。也因此大家都是御手洗老师的狂热粉丝,听他一说我赶快说些谦虚的礼貌话。这之后他好像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开始继续说道:于是我们就忽然这么想到,不如请御手洗老师来演奏怎么样?虽然感到非常地惶恐,但这个人的吉他应该完全不输给职业的音乐家。一面想着不行一面把电话切断,因为我们完全无法付钱给他,他应该每天也很忙,虽然大家都说,应该是不可能请到他的,但终究还是打了电话来试试看。当天来的美国学校的学生,也有御手洗老师的粉丝在。好像是他们之中会日语的人,读了书之后,用英语讲给其他人听的缘故。因此如果真的能请到他的话,大家都会狂喜不已的。御手洗老师也好石冈老师也好,或许能多少明白我们这样的心情也说不一定。
我听到这些话,竟一时说不出响应的话语。感激固然是很感激,内心也已经完全被他们打动了。他们的心情我固然是完全可以理解,但比较起来,我更能理解那些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中,身障的外国青年们的辛苦。我于是马上就回答了他:嗯我知道了!我也很想和你们见面,这件事我是大大地赞成,所以我现在马上就去说服御手洗。虽然他现在好像很忙的样子,但不论如何,一天晚上无法做到的话,我会一直不断地说服他,直到他请到他去为止。
听了我的话,他原本可能预想我不会答应,因而始终郁闷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真的吗?他一面叫一面说着,笨拙的语调也忽然消失了:如果他真能过来的话,我们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这是多么光荣的事!然后他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向我拚命地说了一大堆不太熟练的社交辞令,一遍又一遍地说完后,才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马上就跑到御手洗房间前敲了门。在他冷淡的应门声中推门进去,他正仰面朝上地躺在他的床上,枕着两只手,好像在想些什么事情的样子。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方,连向我瞥一眼都没有。因为他总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在意,我把刚才才听到的电话内容,一字不漏地传达了给他。但是不可思议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感到很不安,于是就说:
“这次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忙。这次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但除了你之外没人可以办到,也不能改变。你不是那种会因为高中生拿不出钱来请你,就拒绝他们的人,这点我一直十分明白。”
然后他用精神恍惚的眼光,朝我这里看了一下。
“啊啊,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他说着,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但是没有时间。其他天的话或许还可以吧,只有ChristmasEve的前一天不行。因为那天有重要的客人要从美国来这里。”
然后他的脚从床上点到地板上,把足尖慢慢地伸入拖鞋里面。我焦急地反问他,想着不要开玩笑了:
“重要的客人?”
御手洗从床上离开,站了起来。两手往背后搔了搔自己的头发,然后以嫌麻烦的难看表情说道:
“没错!我也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他也是除了那天以外,其他天都不行。很遗憾。”
说完御手洗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也跟在后面,他从屏风旁边走进厨房里,用杯子把锅子里的水加满,打开了瓦斯。我追着他过去,贴着他的身体说:
“御手洗君,纯真的高中生哪。”
我说:
“这样的他们,出自诚意所举办的自发性活动。美国学校的身障者,在这样语言不通的异国中,为自己的身体残障所苦。一直在轮椅上生活。身为高中生的他们,为了慰劳他们这样的人们,所计划的全部手工的音乐会。这是无偿的奉献呀,你应该不至于无法了解他们的诚意吧?”
“我了解啦,往旁边站一点,我这样拿不到茶包!真是,我不是说了吗?其他天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不只是弹吉他,要我演讲或是当收票员什么的都完全没问题。可是二十三日那天从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先有约定了!现在已经不能再更改了。”
“可是我从没听你说过。”
“好像是这样啊。”
“我完全没听你说过!”
“我不可能把所有预定的事情都说给你听。”
“这世上有最重要的事,是这样对吧?”
“啊啊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事物,对你而言大概是那些偶像歌手的CD唱片吧!对我来说就是喝茶和思考事情的时间,所以现在麻烦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好吗?”
“别人的真心应该加以响应,你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喔,我说过吗?”
“世上还有比这更真的真心吗?什么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已经有约定的事情,我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过!”
“我也没听你说过啊,比如你前天约好和森真理子吃饭的事情又怎么说?反正这正是我们两个的命运,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想法,在彼此的秘密中独立独步地生活下去,茶自己泡,吃饭也各吃各的。”
“不要给我转移话题!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拒绝高中生音乐会的演出就对了是吧?英语研究会的大家,每个人都读了我们的书喔,他说他们是你的狂热粉丝,这一次和PTA的老太太们想和你会面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做得到的话我也很想露面哪!”
“这世上有比这更真的真心吗?”
“这不是真不真心的问题,就跟你说这是行程的问题了。理解这个有这么困难吗?”
“你不像是会拒绝这种事的人啊,就算存下几百万元,都不可能换得这样的演奏邀请哪,你明白吗?”
“这是你的兴趣问题。这世界上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举例来说你那些……”
“要我丢了那些偶像歌手的歌曲CD也没关系!”
我抢在前头叫道:
“我把那些女演员的写真集也全丢掉怎么样?而且我才不止喜欢偶像歌手的歌曲好不好,我也喜欢披头四啊!只是拜托你,稍微为他们弹一下吉他难道不行吗?我很为他们感动。要是能为那些高中生请到你,要我丢掉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那边那些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录像带就拜托你了。”
御手洗毫不客气地说道。
“啊啊,我和你的兴趣是很不一样……好啊!要是你能出席他们音乐会的话,把他们全丢掉又怎么样?”
“占满书架的那些“克服自我”、“犹太商法大不同”之类的书也拜托你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的兴趣吗?这次也是因为这样吗?你没时间陪那些高中生游玩是吧!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一样?你连为这种事情感动一下都做不到吗?”
“我没这么说。”
御手洗厌烦似地说道。
“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连让他们见你一面都不肯?”
“石冈君,和你讲话真的很像对牛弹琴耶!快点向前进吧!喝一杯茶冷静一下怎么样?”
“不管几次我还是要说,拜托也顾全我的面子一下,虽然说对方是高中生,但高贵的志向是不分贵贱高低的啊。”
“音乐会的旨趣我很了解,石冈君。这和委托者是高中生还是小学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你是答应啰?”
御手洗非常夸张地垂下了头。
“我不是说过了这是有约在先的问题吗?”
“我现在也和你约定了,你不顾全我的面子吗?”
“抱歉啊我必须拒绝你。人有做得到也有做不到的事。”
“到底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粉丝难道就不重要吗?让他们哭泣的话,我们的书说不定从此就卖不出去了,我们两个就非得一起在街头行乞不可了,这样子也无所谓吗?”
“乞丐在美国是很正式的职业呢,还得取得职照才能做喔!”
“这里是日本啊御手洗君,我在和你说日本话!”
“一起去美国不是很好吗?花个一百美元买一台拖车,晚上就在里面睡也不错,下午在公园的长椅上小睡一下也是很爽快的事情哪!开一家投币式洗衣店,收受大家的换洗衣物,洗好了把衣服一件件迭起来,这样也很棒。这样简简单单地也能生活下去啊。”
“你自己一个人就行了,我可敬谢不敏!”
“石冈君,你不喝吗?”
御手洗把茶包放进锅子里煮好的热水,一面倒茶一面说道,因为水还在沸腾,热水泡沫的声音很大,水沫也飞得到处都是。
“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是吧,御手洗君?你要是非讲这种话不可的话,最好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有所觉悟!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帮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泡茶。你从今天晚上开始,休想再吃到我做的青花鱼味噌煮了!你一个人去煮拉面在你房间吃就行了!”
“要说什么都不懂的男人,你也是一样。把从美国来的男人放着不管难道就不是不近人情吗?”
“特地从美国来这里的话,应该也准备了很多时间吧?那样的话是二十三号早上飞过来,二十四号早上才会回去不是吗?要见面的话前一日或是后一日都可以不是吗?还有很多时间嘛!二十三日一天中,不,只要在下午时空下一小时就好了,难道这样会杀了你吗?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不在这一日的这个时间办是不行的,真的没有时间的话,你抓紧时间只露面一下也可以啊。八点左右到I町市民广场中的会场,稍微弹个一下吉他,然后马上就回去也并无不可。”
“我的朋友是相当忙碌的男人,真的除了这天以外没有其他空闲了。反正如果你知道理由的话你也一定能谅解的,他是排除了万难,非在这一日与我会面不可啊。这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我完全无法谅解。”
“所以说石冈君……”
他说着拿起茶杯便往前走。我当然跟着他跑。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来,我就在他旁边也跟着坐下。
“你说稍微弹一下吉他,是指电吉他对吧?那也是乐器哪,乐器的话,它的PA是很神经质的,高中生能处理得了吗?而且如果是电吉他,他的背景音乐要怎么办呢?因为电吉他只凭一个人演奏是不行的,一定要和背后的乐团一起演奏才行。这样的话练习就是必要的。要让高中生们能够流畅地伴奏的话,多多少少合一下音也是必要的啊。如果打击什么的全部没有合过就要上场,那是不可能在八点过去,八点十分就可以马上回家的呀!所以说就只有这一次,不论如何是不可能办到的,麻烦你要明是非啊!”
“如此不近人情的男人明明就是你。你果然是因为委托人是高中生,所以才拒绝的。如果是稍微专业一点的职业音乐会,委托你出演,你大概就会去了吧!”
“如果用一百万元请我去的话,就足够我们维持家计了吧!假使你现在能够窥视我脑中所想的话,你就知道我决不可能说那样的话了,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
“我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我冷冷地对他说:
“你从前天开始就不知为何一直又焦燥、又慌张,脑袋里还不知道在持续想着什么东西!”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就什么也别说,也别急着否定,我现在非常地忙碌好吗?”
“所以你说的有朋友从美国来什么的,根本就是借口吧!事实上你是因为自己想做你想做的事情,所以没有陪高中生玩的心情对吧?”
“这才不是心情的问题,是物理的时间问题才对!”
“美国的朋友有机会再来这里的不是吗?不然像你这样的浮云游子,你也可以稍微去一下美国,弥补他一下难道就不行吗?为何你这一次偏偏就那么拘泥不变呢?”
“石冈君,这件事已经无可动摇了。那说再多次也一样。高中生的音乐会,明年说不定也还会有。如果这样的话,我明年再去不也是一样吗?现在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这是很早就决定了的事情。我是不会做打破约定这种事情的。”
“真像个大演奏家啊,你真是有够伟大呀!和高中生的“手工音乐会”相比,和那个朋友会面的事情比较重要是吧?”
“真是不好意思啊石冈君,答案是Yes。”
“你这个利己主义者!”
“看法不同罢了。”
“我是个大演奏家,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的行程,请用电话连络我的秘书,啊因为到明年底的行程表全排满了,明年圣诞节时或许还可以稍微再调整一下吧——像这样?这是想不想做的问题而已!打电话来的那个人,说他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明年就要毕业了,所以他已经没有明年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如果他是命在旦夕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很抱歉我们的结论还是没变,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情,时机不对也没有办法。”
“所以说了,御手洗君……”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御手洗忽然举起右手来制止我。
“议论就到这里为止了。这之后也别再拿这件事回来烦我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谁来说都一样,再这样勉强我的话就是所谓的任性了!高中生那边,请向他们传达我的歉意和谢意。隔天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到他家里去玩,如果他们想来这边的话,请他们随时都可以来。但就只有二十三日的晚上不行。真抱歉啊,那么我现在非得出去一趟不可了。回来的时间也很晚也说不一定。这个杯子,如果你讨厌洗的话就放在那里不管它也无所谓。我回来的时候会洗,青花鱼味噌煮也不用麻烦了。”
喝完了茶后,御手洗便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为了去房间拿他的大衣,他背对着我往前走。他是那种一但话说出口,就不会有所改变的男人。所以我对着他的背部说道:
“我现在有多么地失望,终究你是不会明白的吧!”
御手洗什么话也没有说。保持了一阵子的沉默。
然后他把门打开,走进自己的房间,把大衣拿了出来。把围巾从头的左右两边系在脖子上面,再慢慢地穿上羽织的短大衣。
“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会为了世上那些弱势的人们奋不顾身的人。看来是我误会了。从今天开始我改观了。原来你是那种为了外国来的朋友,连那样的真心都可以践踏在脚底的男人。”
“你要不要干脆写在纸上贴到墙壁上算了?”
御手洗说。
“身为身障者,坐着轮椅,还是外国人。这世上还有比这些人更弱势的人们吗?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说不定今天就是我人生最大级的失望吧!”
“弱势的人们这世上多的是。但是我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本来就有限。”
说完这句话后的御手洗,急急忙忙地走向玄关。
“我不知道你那个是多么重要的朋友,但是你真的堕落了。”
我生气了,就这样对他说道。
“这就是现实啊石冈君。”
我看着他的背影,听他这样说道:
“人类是会成长的,不可能一直都当圣人君子哪。”
然后他就把门给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