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一阵麻痹,接着麻痹变成了酸痛,难忍的酸痛又化为剧痛——这下我恢复了知觉。我右手捧着肚子,倒在地上,肩膀又挨了一记脚踢。
抬脚踢我的正是徐荣一,只见他用台语嚷嚷着些什么,以往那干练的生意人表情已经消失无踪,粗暴的性格完全暴露无遗。
听不到那声音了,但剧痛却愈来愈剧烈。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掠过我脑际——我已经没办法握球了。
“站起来!”
徐荣一用日语怒声喊道。他右手持枪,我的枪,也是丽芬用来射击我的枪。
“趁警察还没赶来之前,离开这里。”
我忍痛站了起来,硝烟味扑臭而来。包厢正中央躺着一个男子——小谢,他的右胸大量出血。
两名保镖把两个女人——丽芬和凤玲赶了出去,两个都是脸色苍白。丽芬的眼睛哭得红肿,每抽泣一次,眼角便淌下泪珠。
“丽芬……”
丽芬看着我,眼神充满仇恨。她气愤地说着些什么,讲的是国语,但我猜得出她在说什么——你不是人。
右手很痛,我咬紧牙关苦撑着。
把他们统统杀光!——只听到这声音从疼痛的隙缝中钻了出来。
我被枪抵着走出了包厢,几个小混混正以台语威胁着面色苍白的男服务生。餐厅门口前停了三辆宾士,我坐上了头一辆。保镖坐在驾驶座上,凤玲坐在前座,后座右起分别是徐荣一、丽芬、和我。丽芬极力避免碰到我,另一名保镖则坐进后头那辆宾士。
“难道你认为我比那家伙还要卑鄙吗?”
我未经考虑便脱口说出这句话。丽芬没有回答。
右手痛,头部也痛。把他们统统杀光!——那声音很安静,但仍旧不间断地响着。
我涌起一丝笑意,一个都不留地杀掉?在我还没动手之前自己就要被杀了。死亡——已近在眼前,我并不恐惧,只是感到绝望而已。为什么我不逃离台湾?我在企求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之前因为伤到肩膀而感到不适,教练劝我最好稍作休养,但一有需要,我还是会上场投球;只要捕手对我打出暗号,我照样会投出滑球。为什么?每当事态无法挽回时,这个疑问便掠过我的脑际。
“有什么好笑的?”
徐荣一冷眼瞪着我问道。
“没事。我只是想到自己就要死了,觉得很好笑而已。”
宾士一路疾驶狂奔,后轮左右滑动了好几次。
每滑动一次,丽芬都发出微弱的尖叫声。
“你少胡扯,哪有人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随你怎么想,你这个王八蛋!”
车身摇晃,我的想法也跟着摇晃。徐荣一用台语跟司机讲了一声,司机向我递出了手机。
“用这手机打电话给那个投手,告诉他,明天的比赛给我输球。”
“我若不答应呢?”
徐荣一露出阴森的笑容,同时拿枪抵住丽芬的胸口。
“我就要在你面前,整死这个女人。”
丽芬永远不会躺在我的怀里入睡了。我将失去丽芬,失去和丽芬共组家庭的梦想,也失去我的家庭——我、和王东谷这个受诅咒的家庭。我会把大家统统杀掉。
我接过手机,随即按下了烙印在脑海里的电话号码。
“喂喂,我是桐生。”
他的声音显得很漫不经心。
“我是加仓。”
徐荣一枪口,对准我,我也再度涌起了笑意。
“什么事?”
“有关明天的比赛……”
我按捺住笑意说道,还反瞪了徐荣一一眼。
“大家都赌味全龙赢球,你就尽力展现最高的球技吧!”
“你这家伙!!”徐荣一伸过手来,我奋力挡开,随即把手机丢在脚下,一阵猛踹。
“这下你就玩完了。”
“你这个臭家伙。”
徐荣一大喊。夹在我和徐荣一之间的丽芬抱头缩成一团。
“明早我撤回赌金就没事了。”
宾士往忠孝西路的方向行驶,来往的车辆不多,移动的车灯犹如成群的夜光虫。不远处就是淡水河。河,俊郎喜欢的河,我在岸边杀死俊郎的河;这下我也会在河边被干掉、被弃尸,就像我对俊郎做的那样。
不行——有个声音喊着——不要放弃,把他们统统杀光!
徐荣一开始大声嚷嚷些什么。我充耳不闻,憎恨与沮丧扰乱着我的心绪。我眯眼望着远方——真想看到那条河。这时有辆白色的车挡在宾士前头——一个念头霎时闪过我脑际。停在丽芬公寓前的白色车辆——是警车,我定睛一看。在宾士的车灯照耀下,看得到警车里有个人,短发、粗脖、宽肩——是邦彦。
我要从“馥园”开始跟踪他们——昨天晚上,邦彦这样说。
把他们统统杀光!——这声音愈来愈响亮了。
我瞄了一眼照后镜。几公尺后还跟着一辆宾士,另一辆宾士早已不见踪影。
宾士经过了台北车站,往前直走就是忠孝大桥。越过淡水河,穿过三重市,很快就能到达一个有山有海的地方,那里正是处决我们和埋尸的好地点。
眼前就是北门了,淡水河已经近在咫尺。我看向徐荣一,只见他正讲得口沫横飞的,直吹嘘自己是如何的神通广大——他不断重复说着这类话,那名开车的保镖是他唯一的忠实听众。我偷偷地弯下腰,用左手拣起那只被我踩烂的手机。
“我和凤玲上过床了。”
我呢喃道。原本讲得滔滔不绝的徐荣一,这下突然闭上了嘴。
“你说什么?”
“我和凤玲上过床了。”
“你不要乱说!”
凤玲回过头来说道。
“你给我闭嘴!”徐荣一扭曲着脸。“你再说一次,加仓。”
“昨天,我和凤玲上过床了,她帮我扣交,我又插又舔的,还叫她吞了下去。”
徐荣一应该听得到那个声音,那个和我听到的同样的声音。
“没这回事!哥哥,不要相信这个家伙的鬼话。”
“凤玲的屁股有处瘀痕,那是以前被她妈妈用针虐待的痕迹,用舌头舔起来,感觉粗粗的。”
“你这个家伙……”
“你妈妈是个妓女,妹妹也是一样,她被我舔得湿透了。”
“闭嘴!!”
徐荣一举起手枪——我猛力掷出手机。即使用的是左手,这点距离也还不至于失手。手机直接砸中徐荣一的手,同时响起一声爆炸声,轰得我一阵耳鸣,挡风玻璃血迹斑斑,只听到有人尖叫,是丽芬还是凤玲发出的——我不知道。宾士打滑了,我的左肩撞到车门,丽芬整个人撞了过来。我抱住了丽芬,她并没有抵抗。
我紧紧抱着丽芬,坐定了身子。震耳欲聋的汽车滑行声使我惶恐不安。徐荣一破口大骂,凤玲则在呼喊着。
冲击——一阵超乎想像的冲击,我的背部强烈地撞向后方,撞得五臓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我的脖子使劲往后仰,丽芬的体重压坏了我的右手。我发出一声哀号,咬到了舌头,整台车翻了过来——最后又翻回原状。
此时传来阵阵呻吟声。我的心臓猛烈地跳着。
把他们统统杀光!——这声音还是没有消失。我的右手无法动弹,丽芬的体重压得我肩膀脱臼了,我全身疼痛,但仍咬紧牙关爬了起来。
徐荣一像野兽般地吼叫着。他的前额淌着血,这点伤还不足致命,凤玲——这下只看得到她的左手。驾驶——上半身撞出挡风玻璃,身体一动也不动。
“丽芬,你不要紧吧,丽芬?!”
丽芬也是动也不动,好像昏了过去。
“TMD。”
我准备抱起丽芬,但单凭左手根本办不到。我的脚动弹不得,因为徐荣一的身子就压在我膝盖上。
把他们统统杀光!
“少啰嗦!现在逃命要紧!”
我呐喊着,奋力挣扎。右脚挣脱后,我踹开徐荣一的身子,这下终于自由了。我用左手摸着找门把,虽然摸到了,却打不开。我焦躁万分,用力扳了好几次,但仍是无济于事。
徐荣一咆哮得更大声了,我急着找那把枪,但被丽芬挡着无法行动。
把他们统统杀光!
“少啰嗦!少啰嗦!少啰嗦!!”
突然,我背部感觉一阵空,我和丽芬一起跌出了车外。
“你没事吧?”
邦彦脸色苍白地俯视着我。
“我右手不能动,拜托你先救她。”
“在这之前,我得先做一件事。”
邦彦的目光茫然,他这眼神在打什么主意——我非常清楚。
“混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四处传出车子停止的声音,国语的讲话声纷至沓来。徐荣一的手下们纷纷赶到。邦彦当场大喊一声我也很熟悉的国语——警察。
几个黑道分子被这斥喝声吓得愣住了,只好站在原地窥视我们的动静。
邦彦又用国语大声叫嚷,把头伸进了车内。
“邦彦,快逃!否则我们也得跟着完蛋。”
“已经完蛋了。”车内传来死人般的声音。
“我的人生早就完蛋了。”
“住手!邦彦,帮我一下。”
邦彦没有回答,硬是把徐荣一从车里拉了出来。
“还活着啊?”
徐荣一像个人偶般全身瘫软,邦彦把徐荣一压向宾士的车身上。
“你一直都在躲我。平常一副趾气高昂的,但终究还是怕我。对吧?”
邦彦的声音极其冷漠。
“邦彦,要干掉那家伙就趁现在,不要浪费唇舌。”
“给我闭嘴!”
充满冷淡的回答,宰了这个家伙!——这声音再度响起。我真想大哭,真想大喊,但我没这么做,反而站了起来。
“你是因为文姊被我抢了才怀恨在心吧?所以才残酷地打击我们,你那么想和文姊上床吗?”
我把丽芬推向一边,站了起来。邦彦揪住徐荣一的前襟,着了魔似地嘀咕起来,徐荣一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憎恨的怒火仿佛就要飞迸而出。枪就掉在他身旁。但他们俩对那支枪都是看也不看一眼。
几个黑道提心吊胆地逼近,我拣起手枪开火。
在户外的枪声听起来软弱无力,但已经把那几名黑道吓得作鸟兽散了。
我折回丽芬身边,用力摇着她的肩膀。
“丽芬,醒来!赶快醒来!”
丽芬微微睁开眼睛。一认出是我,随即露出嫌恶的神色。
“不要碰我!”
“这个节骨眼不要谈这个。看得到那辆白色车子吗?”
我用枪指着邦彦驾驶的那辆车,丽芬则背过脸去。
“不想死的话,就跑去那辆车里躲着,我马上赶过去,你在车里等我!”
丽芬跳了起来,把我推开似地跑开了。看着她摇晃的背影——我真想向她大喊:我是多么需要你,多么想抱着你说给你听。然而——你不是人!
——丽芬这句国语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把她也给干掉!——我又听到这疯狂的声音了。
“邦彦,快下手呀!”我回头喊道。
邦彦还在殴打徐荣一,接着传出一声枪响,子弹打中邦彦和徐荣一右侧的柏油路面,一时沥青四溅,黑道们——仍在步步逼近。
“邦彦!”
我朝黑道子们连续开了三枪,这下没有子弹了。
“邦彦!!”
邦彦还在殴打徐荣一。我身子转了个方向,死去的保镖——身上应该有枪吧。
“就是因为你,我妈才……”
只听到邦彦在嘀咕着。
“你这个畜生!你一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也听到徐荣一的咒骂声。
此时枪声大作,几个黑道分子站在远处朝我们猛烈射击。
我经过邦彦和徐荣一的身旁,走向宾士的引擎盖。上半身撞出挡风玻璃的保镖已经死了,流出的鲜血中掺杂着黄色的异物。看了令人作呕,这时俊郎死时的脸庞仿佛又浮现在我眼前。但我还是强逼自己在那名保镖的西装里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把自动手枪。我把枪拔出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这种枪,只得拼命试着回忆曾在电影里看过的镜头——拉滑套、开保险。我的右手无法动弹,于是我用嘴巴叨住滑套往后拉,这才听到金属磨擦声,滑套滑动了起来。我左手紧握着枪,打开了保险。回头望去,邦彦仍在殴打徐荣一。四周尽是黑道们的枪声,我举枪准备反击,正当我要扣下扳机时,有人向我喊道:
“不要动!”
我整个人僵住了。只见仍坐在在宾士中的凤玲脸色苍白地举枪对准我。那把枪很小,但散发的凶光和我手上这把枪无分轩轾。
“再动我就开枪了!”
凤玲皱着眉头步出了宾士。下车时,脚步有点踉跄,不过,枪口依然准准地对着我。
“你居然敢这样对我。”
凤玲说道,疼痛让她一张脸都歪了起来,迷你裙下的腿上还微微淌着血。
“把枪扔掉,快点!”
我把手枪放向脚下。
“对,这才是乖孩子。”
枪声仍然不断。在枪声中,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邦彦的车子冒着白烟正欲驶离现场,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丽芬!!”
我大声喊道,同时还听到那声音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密密麻麻地宛如球场上的欢呼声——把他们统统杀光!
“自己一个人逃走?她还真有胆识嘛!”
把这女人干掉!
“哎,这也情有可原嘛。因为她这下知道杀了她老公的竟然就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把这女人干掉!
“国邦!你要耗到什么时候呀?赶快把他杀了,再不动手,待会儿警察就会赶来了。”
凤玲隔着宾士车顶放声说道。
“文艾!”
徐荣一的声音——充满绝望的怒吼。
“不要随便叫人家的名字好吗。国邦,赶快动手呀!”
视野的一隅——可以看到邦彦和徐荣一的身影。邦彦从腰际拔出了手枪,徐荣一用台语叫骂着,高声咒骂着凤玲。这个和我相似的男人——和我听到同样声音的男人,邦彦正用手枪抵住他的额头。
只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碰的一声,徐荣一的后脑勺便被轰得血肉 横飞了。
把他们统统杀光!——这声音虽然扰乱着我的思绪,但这下我想通了。
邦彦和凤玲现在仍睡在一起。这是个受诅咒的家庭,不可能只有邦彦是单纯的。
把他们统统杀光!——意义不明的话从我嘴里不断冒出。我扑向凤玲,虽然右手不能动——但我不在乎。枪声在身旁响起——我无所谓。听到一声尖叫——对了,把这些家伙干掉!
我用肩膀撞向凤玲。凤玲被撞得直往后退,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我拣起那把小枪朝凤玲开火,也不确定是否有打中。我边咆哮着边回头,邦彦在宾士另一头正准备举枪瞄准我。
“住手!!”
邦彦呐喊道,但我没听进耳里。把这家伙干掉!——我只听得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我扣下扳机,听到一声火药爆炸的声响。我又补了一枪,邦彦的身子马上往下弯,鲜血从他的背后喷出。
“邦彦!”
把这家伙干掉!把这家伙干掉!把这家伙干掉我跑了过去,拿枪抵住躺在柏油路上的邦彦的头。我猛开枪,一直打到子弹用罄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