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重复着睡不安稳、频频做噩梦,最后突然惊醒的循环。每次醒来,都会发现丽芬正在窥伺我的表情。她虽然一脸诧异,但还是紧紧抱住了我。
做了几次噩梦,也醒了好几次——最后发现丽芬不见了。我走下床,叫着她的名字。
“丽芬。”
没人回答,丽芬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客厅桌上留有一张纸条。丽芬的汉字当然不在话下,就连平假名的笔迹都比日本人写得娟秀。
“我出去了,今晚有什么打算?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事想请问你。”
今晚——王东谷要杀掉老袁,我得去帮忙,回来后,再用我这双污秽的手拥抱丽芬。
装傻、欺瞒、耍弄!——我必须在今晚之前编出一个天大的谎言。
回到自己的寓所,看到两个刑警正疲惫地揉着眼睛。他们一看见我的身影,便睡意全消地挺直腰杆,但没看到老袁的踪影。
我没理会那两个刑警,迳自走进了房间。我摊开邮箱里的日文报纸,在社会版的一角看到一则报道:
——昨晚,时许,在台北车站前的天桥发生了一起小学生无故遭人推落的意外事件。被推落天桥的周咏贞,现年十一岁,表示自己在从补习班返家途中遭人推落。阿贞——周咏贞的昵称——左手骨折,须一个月才能治愈,幸好无生命危险。有关遭人推落的原因,阿贞表示并不淸楚——。
这则报导还有下文,但我没读下去。只有左手骨折。在我略感安心的同时,一股让我咬牙切齿的感觉也袭上了心头。
叫他们闭嘴!
“啰嗦!!”
我大喊着躺向了床上,双手捣住耳朵,但那声音依然不散。
电话响了四次,答录机的功能立即起动。
——我是加仓,有事外出,请留下你的姓名和电话。
以日语与英语各说了一次。
“加仓!”
答录机传来周仔的留言。起初是语气激昂的台语,后来变成低声下气的恳求,而且几乎是语不成声。周仔愤怒、恐惧、漫骂,并且向我求饶。
——放过我儿子吧!
我听懂他这句不断重复的台语了。
挂上电话的同时,传来了敲门声。想必是那两名刑警,只有他们会在这种时间找上门。
“加仓先生,请你和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门外站着两个年约三十和五十岁的刑警,年轻刑警讲起英语好像在朗读课本。
“为了什么?”
“我们发现了温晶晶的尸体。”
“温晶晶?”
“就是你的情人。”
理惠——邦彦的脸孔在我脑海里浮现,旋即又消逝。
“我们是在一家汽车解体厂里发现她的尸体的。”
袁警官说。他在狭窄的侦讯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她被塞进一部报废车的车厢里。研判是遭人勒毙的,颈部有绳子的勒痕。”
“所以呢?”
“所以?我才想问你呢,加仓先生。你身边净发生一些怪事,洛佩斯费南德斯先生失踪,温晶晶又遇害,所以想请你说明一下。”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吧!”
袁警官涨红了脸,平常的敦厚表情已经消失无踪。
“温晶晶是你的情人,也和洛佩斯有过肉 体关系,你心生嫉妒,所以杀了他们两个的吧?”
“这太荒谬了!”
“哪里荒谬?”
袁警官停止走动,双手搁在简陋的桌上瞪着我。这个活不过今晚的家伙——但已经没有必要杀他了,因为温晶晶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即使姓袁的不见了,警方也还是会调查我吧。
“你真的怀疑是我干的?”
“是的。”
“既然如此,你把律师找来!”我说。
袁警官气得脸都涨红了。
“我会叫律师来的,但不是现在。请你冋答我的问题。”
“你这样做是侵犯人权!”
“这里不是日本,而是台湾。”
“你这样搞可会变成国际问题喔!”
“逮捕和惩罚罪犯是当事国应有的权责。”
“我不是罪犯。”
“你是,而且是个穷凶恶极的罪犯。”
我们隔桌怒目相视。
“你杀了洛佩斯费南德斯,也杀了温晶晶,说不定张俊郎也是你杀的。”
“我什么也没做。如果你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就拿出证据来呀!还是说你们台湾都是靠刑求逼供的?”
“我去问宋丽芬。”
袁警官的手离开了桌面,以严峻的目光威吓着我:难道你要我把一切告诉那个女人吗?
叫这个家伙闭嘴!——这声音又开始在我脑海里响起。
“随你便啰!”我使劲逞强说道。“他们不是我杀的。我岂止没杀过人,还从来没有犯罪过。”
“人一定是你杀的。”
“叫律师来!”
叫邦彦来,叫王东谷来,我在心中呐喊。叫我的家人来,叫我的同类来呀!
“我看你就招了吧——”
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袁警官闭上嘴巴,朝门的方向望去。
邦彦——我的祈祷成真了。
“袁先生——”
邦彦走进侦讯室。他的右手拿了一叠资料,丝毫不让我看一眼。他在老袁面前停下脚步,把资料递给了他。
老袁面有难色地看着资料。读完资料,还一脸困惑地抬起头来。他们开始用国语交谈,邦彦动作激烈地说着些什么。老袁则不耐烦地频频摇头,偶尔还口出厉言。他们的对谈持续了约莫五分钟,就突然结束了。
“有这位弟弟帮你讲话,算你走运。”
袁警官回过头来丢下这句话。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大步走出了侦讯室。
“你们说了什么?”
“法医已经解剖了那具尸体。”
邦彦把那叠资料扔在桌上。
“死亡时间推估出来了——”
邦彦指着资料。在密密麻麻的汉字中写着数字,死亡时间是在那天夜里十点钟至凌晨三点钟之间。也就是我才认出他是邦彦那晚。在那天晚上,一切分崩离析,一切重新开始。我杀了洛佩斯、邦彦也杀了理惠。
“他们要是问起,你就推说那时你和我在一起。隔天,我对你展开侦讯,问了很多事情。辛迅会出面作证的,就说我们三个在我家吃饭。要是被问到什么,就尽量照我们串好的供。”
“辛迅那方面没问题吗?”
“我会处理的。”
邦彦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对不起了。”
邦彦笑了起来,笑得很狂野。
“别放在心上,因为那女人不是你杀的。”
一阵低音震动着我的耳膜。我紧抿着嘴唇,被和我长得不像的邦彦侧脸深深吸引。说不定邦彦也听得到那个声音——我唐突地如此想道。
“我该怎么做?”
“老袁去向我的上司告状了。他大概会强调我是你弟弟,叫上级不要让我打扰他办案吧!要是上头买了老袁的账,我就无计可施了,到时你将难逃严厉的侦讯。”
“果真这样,你就帮我联络顾律师,他跟徐荣一有来往。”
“说得也是……他大概是在幕后替某人操盘吧!失去了你,就不能打放水球,也无法赚钱。”
“问题是我愈陷愈深了。”
徐荣一命令我开枪击毙小野寺由纪时的声音在耳中回响着,宛如一道令我无法逃脱的咒语。
“你若能铲除那个家伙,我就负责让你安全地逃出台湾。”
邦彦以空虚的语调说道。邦彦的右手——不断张合着,我始终注意着他这个动作。
“有事想问你。”
邦彦的手张开着。
“什么事?”
邦彦的手握紧了。
“王东谷是替谁坐牢的?”
邦彦的手——动作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昨天你说过王东谷曾替哪个家伙坐过牢。”
“噢,那件事啊!”邦彦望着自己的拳头呢喃道。“当然是替徐荣一顶罪啰!”
“徐荣一杀了谁?”
“他自己的母亲。”
邦彦紧握着拳头,我咽了一口口水。
“小玲吗……”
“你知道蛮多的嘛!”
我曾整夜没合眼地猛读过王东谷的相关经历,一切记录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但这不太对劲吧?记得小玲是死于一九六九年,当时徐荣一还不到十岁呢!”
“徐荣一第一次杀人是在九岁的时候,而且杀的是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听那家伙说的。杀了老妈,由老爸替我顶罪。我就是天生的黑道——那家伙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九岁的小孩怎么可能杀人?”
“不管年纪多小,妖孽就是妖孽。”邦彦用英语说道。
“你似乎很信任王东谷,但千万不要忘记,他也是那个妖孽的父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兜转,并不是为了我和你。你现在看他是人模人样,但脱去外壳,就露出鬼脸来了。”
杀死俊郎之后,我在车内照后镜里看到自己的脸,看来就像个厉鬼,在我杀死洛佩斯和击毙小野寺由纪时,大概也是这副表情吧!
“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厉鬼呀。”
邦彦笑了起来,看起来倒不像个厉鬼。
“他也跟你胡扯了什么’男子汉‘的蠢话吧?”我点了点头。
“他还有一个女儿。儿子非得是’男子汉‘才行,但女儿不是’大和抚子‘就无所谓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自己想想吧!你在高雄应该见过他的女儿。”
在高雄见过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个曾在酒廊里,也曾和蔡明德同车的女人,名叫凤玲。
我叹了口气。小玲——凤玲,顾志强提供的报告上写的名字是文艾。丰荣是荣一,文艾是凤玲。
他们都是王东谷的孩子,邦彦的异父异母兄姊。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
“文姊和徐荣一也是半斤八两,他们……王东谷的一家人,个个都是魔鬼。”
邦彦说着、紧握的拳头关节都变白了。
这时袁警官重返侦讯室,邦彦被赶了出去。之后,陈警官也来了,老袁和陈警官这两名一正一邪的刑警搭档开始对我展开侦讯。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做什么?”
“我和王国邦、以及他女友一起吃饭。”
“少骗我!”
“我没骗你。”
“你这样说,王国邦可会因做伪证遭到逮捕喔!”
“我说真的。”
“我们推测温晶晶遇害的那一晚,洛佩斯费南德斯也失踪了。他们两个都是你杀的吧?”
“当时我和王国邦在一起,我没有杀人。”
“张俊郎的死也是你下的毒手吧?”
“我没有杀人。你们再这样没完没了的侦讯下去,我就要采取行动了。”
“你是罪犯,我是警察,威胁对我是产生不了作用的。”
“叫律师来!”
“回答我的问题!”
“去你的!”
我闭上了嘴。气得满脸通红的老袁仍继续发问,陈警官则站在老袁背后偷偷窥伺我的反应。
叫这些家伙闭嘴!——我又听到那声音了。
我继续保持缄默。
顾志强赶来警局时,我已经被侦讯两个多小时了。顾志强端正的脸稍稍泛红地走进了侦讯室,他用口气凶悍的国语与袁、陈两名刑警交涉。老袁试图反驳——但没有用,老袁在顾志强的面前犹如三岁孩童,只能摆起一张臭脸瞪着我。
“今天的侦讯就到此为止,但不要忘了,我会继续盯住你的。”
老袁带着陈警官走出了侦讯室。陈警官回首向我点头,表示这事与他无关。
“对不起,我来迟了。”
门关上之后顾志强才开口说道。在这之前的激情动作隐然退去了,看来演技不好还当不了优秀的律师呢!
“因为被美亚鹫队的老板耽搁了。”
“老板?”
“该怎么说呢——”他以职业性的口吻说:
“你被解雇了。”
“解雇?”
刹时我说不出话来,顾志强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
“解雇的原因有三十项,你想听吗?”
单方面毁约。这在日本是难以想像的,然而,这在台湾是常见的做法。
“球团要炒我鱿鱼?不让我打棒球了?他们可以这么做吗?”
“可以。这点你和美亚签署的契约上也有明载,比方说,球员不符合球团期待的成绩时,美亚不必支付违约金便可迳行毁约;或者当球员有损及球团形象的行为时,美亚同样可以不支付违约金,迳行毁约。”
“太扯了……”
“老板的决定是认真的,他说,再也不能付钱给你这样的选手。”
我大半的人生都在球场上度过,而且投了一辈子的球。
“被炒鱿鱼的话,我就玩完了。”
“没错,你的选手生涯就此结束了。”
传出流言后——在台湾,将没有任何球团敢雇用我;而在台湾被印上解雇的烙印——也将使我无法回日本。
一切都在轰然巨响中崩溃。我落入了绝望的深渊。
“帮帮我吧,顾律师。再多的钱我都付给你?”
“不可能。”
“我是个棒球选手,要是不能再打棒球,我就一无所有了。”
“不会这么悲惨吧!据我所知,你是个出色的生意人,又是个顽强的罪犯,当棒球选手才叫人诧异呢!”
投手站在投手丘上那种成就感、征服感、充实感,是我远离棒球的两年期间仍然魂牵梦系的。来到台湾后,我才再度享受到这种滋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忘却这种感觉的?
“顾律师,拜托你。”
“不可能啦!”顾志强坚决地摇了摇头。“在高雄的那场群架事件,老板就对你彻底失望了。今天又得知你被带来警局,现在美亚鹫队已经被贴上’放水集团‘的标签,来球场看球的观众愈来愈少。老板正拼命地洗刷这个恶名,再过不久,周先生也会遭到解雇吧。”
“老板自己也在搞职棒签赌,他也是一丘之貉啊。”
“你也知道,在台湾是没有所谓的规则的,棒球界的情况就更糟了,我也不敢置信。和台湾职棒球团签约的外籍球员,签的简直是卖身契。”
“帮帮忙嘛,顾律师,我知道这有点困难,可是你要帮我想点办法。”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对棒球那么执着,你和徐先生关系匪浅,利用这层关系,可以赚到比打棒球更多的钱呢。”
“去你的狗屁!”
我大喊道,站了起来,脸上的肌肉 都僵硬了起来。
“威胁我也无济于事。加仓先生,你应该认清事实才对。”
顾志强无视于我的恫吓,漠不关心地说道。事实也是如此,眼下只有依靠顾志强的力量,我才可能摆脱困境。我高高抡起拳头,狠狠往桌上一槌。
“我该怎么做?”
“王警官强调你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他是你的亲人,虽然无法证明你的清白,但帮助很大,有件事可以请教你吗?”
“什么事?”
“你真的杀了那个叫温晶晶的小姐吗?”
“不是我杀的。”
“我了解了。我已经联络过高雄的徐先生,他很快就会有指示。徐先生说,你要尽快摆脱周遭的障碍。”
桐生将上场的味全与统一之战迫在眉睫。
“又要找个替死鬼了吗?”
“大概是吧!”
顾志强说着,一副谁死、谁去坐牢都事不关己的表情。
叫这个家伙闭嘴!——我又听到了那呐喊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