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狗仔守候在警局门口。我从后门坐上顾志强准备的计程车,寻找邦彦的身影,但没有着落。
计程车后面跟着一辆车,前座坐着袁警官。
受伤、恐惧、心情紊乱,我再也不能打棒球了——我从未想过会受到这种打击。
真希望能有人安慰我,渴望找到一个能消解我狂乱思绪的温柔乡。我打电话给丽芬,只有答录机接听,我感到沮丧,只留言请她和我联络,便挂断了电话。
手机已经成了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窗口,一个奇妙的魔法箱。我打电话给方杰。
“是你啊,我正要跟你联络呢!你放心,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就算那个投手赢球,徐荣一也不能找你麻烦。在这之前,我们帮派的兄弟就会把他送进地狱。”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说吧!一般的请托我姑且听听。托你的福,我们终于有机仓除掉徐荣一这个眼中钉。”
“我想跟凤玲讲话。”
“想跟凤玲?等一下,她是——”
“徐荣一的妹妹。”
我接着方杰的话尾说道。
“知道的话就早说嘛!她在高雄,我不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但她不可能见你。”
“只想跟她讲几句话而已,你能叫她打电话给我吗?”
“我帮你传话就是,至于她答不答应我可不管。”
“这样就好。告诉她我想请教有关她弟弟的事。”
“弟弟?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呢!”
“帮我转达一下,拜托你了。”
我挂断了电话。
计程车朝我的寓所驶去。市街的喧嚣涌进车内,每当车子停在红绿灯前,如织的人潮便映入眼帘,烦闷的热气教人晕眩。
叫这些家伙统统闭嘴!
我的太阳穴痛极了,一阵从身体深处涌现的狂暴声音让我恐惧异常。
还杀得不够多吗?
我质问那声音的主人,但只听到自己的呐喊被吸进无底的黑暗深渊。
我吩咐司机改变行程,驶往球团办公室,不见狗仔队的踪影,整栋大楼静谧无声。柜台的女职员看到我,脸色遽变,她开始说起一大串国语,接着穿制服的警卫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说不定顾志强已经通知过他们了——加仓会去找碴。
我回头一看,看到大楼前的确停着一辆警车,老袁正在窥视里面的情形。
“我想跟老板谈谈。”
我用英语向柜台小姐说,她用国语回答。
“知道了,应该是那边吧?”
她指向电梯的相反方向,那里有个工作人员专用的出入口。
我迈步走去,警卫尾随而来。老袁没有动作,人概是认为我要搭电梯吧。
走出大门后,发现后面竟是一条别有洞天的小巷。我使劲跑着,老袁并没有追上来。
我打电话给邦彦,只听到答录机的声音;打给王东谷,也没人接听。
没地方可去了。
我跳上开往三重方向的公车,还清楚记得妈妈住院的医院在哪里。
道路壅塞,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把照射到的地方晒得发烫,没晒到阳光的地方则被车内的冷气吹得冷冰冰的。每当公车靠站有乘客上下车时,一阵热风便刮进车内。
叫这些家伙统统闭嘴!——那咒语般的声音不断响起。
公车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在医院的正前方停了下来,我下了公车,走进医院。学王东谷先向柜台打声招呼,用笔谈告知来意。
我妈妈——王阳子正在接受治疗,这个态度稳重的护士笔迹娟秀得令人赞叹。
我在大厅等候。频频打盹,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我不敢睡着,怕做噩梦,就在这时候,医生来了。
这个中年人顶着一头比医师服还洁白的头发,笑容和蔼可亲,即使不穿医师服也看得出是一名医生。
“你就是加仓先生吧?”
医生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
“是的。”
“敝姓于,是王阳子女士的主治医师。请问你和王女士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儿子。”
于医师镜片后的双眼惊讶地睁得斗大。
“噢,你就是那位职棒选手啰?”
“嗯,就是那个让她病情恶化的儿子。”
“我不知道这故事是谁告诉你的,但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她的病是各种因素造成的,不能把它归咎到某一个人的身上。”
于医师似乎要开始讲课了,我没等他开口,便采取了行动。
“我想见家母一面。”
“说得也是……”
于医师双手抱胸,浆得笔挺的医师服沙沙作响。
“这一个月来,阳子女士的情况非常良好。照规定院方是不准病患会客的……她若跟你会面,病况恐怕会有变化。只是不知道会往好的方向或坏的方向变化就是了。”
“由医师你来判断就是。不能跟她说说话也没关系,只要能像昨天那样,从门眼看她几眼……”
“昨天你来过了?”
“是的。”
“可是会客簿上没看到你的大名。”
“我是和王东谷一起来的,会客簿上不是有他的名字吗?”
“噢,原来如此。”
于医师放下双手,这回他改了一个右手托腮,左手扶肘的姿势,仿佛在思索着些什么。我只好等待于医师的决定。
“那就试试看吧。”
于医师终于开口说道。只感觉我的心跳急剧加速。
我走向和昨天同一楼层,同一间病房,不同的是,这回由于医师带路,后头还跟着两名警卫。
“准备好了吗?”于医师在门前站定。“绝对不可以激动,安静、温和地接触她就行了。假如她变得惊慌失措,也千万不要慌张,更不可以大声说话。”
“我知道了。”
于医师扭动门把,我紧张得心臓都快停了。
“阳子女士,我是于医师,要进门啰!”门开了。“我带了一个客人来。”
于医师回头向我招手。
“访客吗?”
房里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我睽违了二十年的声音。
“嗯,是你儿子。”
我真想逃开——一股恐惧顿时在心头涌现,我只得学起邦彦,紧握拳头强忍着。
“我儿子?是邦彦吗?”
和二十年前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沧桑许多。我把心一横,走进了房里。
“不是,我是昭彦啦,妈妈。”
妈妈脸上原本流露着期待的欢欣,但这下马上僵住了。
“糟糕!”
于医师喊了一声,我愣得不敢动弹。妈妈整张脸扭成一团,变得如厉鬼般丑陋吓人。
“你来干什么?你已经把我赶到这里来了,还打算折磨我吗?”
妈妈尖叫了起来,警卫闻声冲了进来。
“医师,把这个人赶出去!就是他毁了我的一生,从我身边夺走了昭彦,他——”
“不是这样的!”
我原本只嘀咕着——这下变成了大声的呐喊。
“我不是爸爸,妈妈,我是昭彦啦!”
“加仓先生,请你保持冷静。”
于医师抓住我的肩膀,我用力挣脱。
“医师,这个人打算把邦彦、邦彦、邦彦抢走。医师,他要把邦彦抢走!”
这张犹如厉鬼的脸——母亲拿起身边的东西一阵乱掷。枕头、毛衣、日语书籍——书角打中我的额头。我没有闪避,两腿已经无法动弹了。一股从我内心深处涌现的绝望正逐步吞噬着我。
“我不是爸爸,我和爸爸长得一点也不像!”
“邦彦是我的!你已经有了昭彦,邦彦是我的!你有了昭彦还不满足吗?那孩子跟你一模一样。你有了昭彦不就该心满意足了吗?不要再把邦彦从我手中抢走。”
警卫抱住母亲两腋,只见母亲宛如被钓起的鱼儿般拼命挣扎。
“邦彦不是你的儿子!你没有权利带走邦彦!!”
我累得几乎摊了下去,膝盖颤抖、脸庞发热、两眼灼痛,还得咬紧牙关忍住泪水。
警卫们把母亲按倒,于医师走近床边,手上拿着针筒。一切就如慢动作般映入我的眼帘。
这下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母亲的声音仍在回荡着。
——昭彦都已经给你了。
——邦彦不是你的孩子。
也听到另一个盖过妈妈呢喃的声音。
叫这个女人闭嘴!
于医师在母亲的手腕上打了一针,妈妈就动也不动了。
因为我身上流着爸爸的血,所以妈妈抛弃了我。邦彦则不同,他跟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邦彦受到母亲的呵护倒是千真万确。
叫他们闭嘴!
但我真想叫我自己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