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去香港,从我的银行账户转汇一万美元至桐生的户头,刘先生只说了声Noproblem。
打电话给桐生,只听到他抱怨练习太严苛。当我告诉他钱已经汇进他的户头,他的口气随即又充满活力。他预定在与统一狮三连赛时上场——于第二场出赛。若是碰到雨天,赛事就会顺延。
只要输球就可以了吗?桐生问道。不行,再下一场比赛你才可以输球,对统一狮时一定要打赢——我强忍着胃痛叮咛道。此时桐生的死相浮现眼帘,随即又消失了。
我打电话给方杰。
救我——我会被徐荣一杀死。
一小时之后,我们在喜来登大饭店的咖啡厅里碰头。
手机,高科技的产物,刚开始很不习惯带着它走动。但现在少了它就活不下去。只有讲手机的时候,我才会不再听到那个声音。
叫那家伙闭嘴!
但他是我弟弟——每次挂断电话,我总会念出这句咒语。
“你被徐仔修理了?”
一坐定方杰便问道,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
“一半是被围殴时受伤的,一半是被徐仔打的。”
“是因为那次比赛惹出的麻烦?”
我惶恐地点了点头,还刻意环顾四周,装出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现在这到底算不算演戏了。
“那你还真是命大呀。”
“幸亏我敷衍得当。我跟他说,那天桐生的状况凑巧失常……”
“不行哪!”方杰叨着香烟。“如果那个投手下次又输球,这种借口就行不通了。”
“所以我才找你出来啊!”
方杰点了根烟,把整副身子靠向椅背,他吐了口烟,故作姿态地说道:
“徐仔的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吧,那个投手无论如何一定要赢球才行。”
“你打算对我见死不救吗?”
我朝桌上探出了身子,手肘撞翻了桌上的咖啡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顿时溅满桌面。
“喂,小心点!”
“你少唬我,你们若不保护我,我就叫桐生输球。”
“不行!”
方杰闭上了嘴。拿着抹布的女服务生走了过来,说了几句国语,旋即开始擦拭桌面。
“我才不想死呢!”
我隔着女服务生向他说道。
“喂,这里多的是听得懂英语的人呢!”
方杰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这关系到我的性命,哪能不在意?”
“别大声嚷嚷!我听你说就是,等一下嘛!”
“你会保护我吗?”
“再不闭嘴,我就连你也杀了。”
我们彼此互瞪着,女服务生交互地看着我和方杰的表情,一脸恐惧的神色。
“走开!”
方杰用国语向她大喝一声,女服务生便险些哭出来似地走开了。
“你真是个疯子。”
方杰粗暴地捻熄香烟。
“因为你唬弄我。”
“我没唬弄你。徐仔的事我们会处理,你不必担心。”
说谎的眼神、说谎的口气——这就是流氓的十八般武艺。这帮人完全不把他人的死活当一回事,该是我祭出最后一张王牌的时候了。
“你认识一个叫做王东谷的人吗?”我压低嗓音问道。
“嗯,没见过面,但名字倒是听过。以前他在黑道很吃得开,现在是个在职棒队当口译的怪老头,就是他把你介绍给高雄帮的吧?”
“王东谷有话要转告蔡先生。”
“我们老大吗?”
方杰露出诧异的神情。
“王东谷拜托谭志忠,要冯英泰和徐荣一解除合约。”
这下方杰又变得面无表情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应该有数。”
“我问的是,为什么王东谷要背叛徐荣一?”
“这是王东谷自己说的,”我没理会方杰的问题。“若是不信,明天请直接向谭先生查证。”
“这是真的吗?”
“我只是受托传话而已。他告诉我只要把话带到,就可以免除一死。”
“的确,如果你的话属实也许我们能有些搞头。”
方杰站了起来。
“我会把话转告我们老大的。不知道他会有什么结论,今晚打电话给我。”
方杰说完便走了出去,而且以比来时快了十倍的速度步出了咖啡厅。
天色渐暗,此时足以让果实熟到烂的盛夏艳阳西沉了,留下的是闷湿烦热的空气。汹涌的灯海即将吞没整个台北。
叫那个家伙闭嘴!——“声音”没完没了地在我脑海里重复着。
他是我弟弟——那句的咒语已经不再有效果,我以这句咒语取而代之。
换句咒语忍耐一下!
我只受邀去过一次周仔家用餐。他四房一厅的寓所位于郊外,房租绝不便宜。娶了一个长得不算漂亮,但很讨人喜欢的太太,也有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儿子,全靠周仔靠放水赚的钱过活,但太太上美容护肤中心,儿子在补习班补习,再多的钱也不够用。
台北车站的南边、新光三越旁的重庆南路相当于东京的神保町。那条街书店林立,大中小学生来来往往,走没多远就可以看到补习班林立的区域。
周仔的儿子——阿贞就在这一带的补习班上课。
我在街上闲逛着,搜寻来往的学童,我就不相信找不到阿贞的踪影。当我在漫画店发现阿贞时,眼前一片漆黑。
阿贞正在站着看日本的漫画,个子比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长高了点,也瘦了许多。他身穿白色衬衫、黑色学生裤,脚穿运动鞋,背着一个塞得鼓鼓的背包。深度近视眼镜下的眼睛转个不停,看起来完全不像周仔的孩子,反而比较像耗子那类人的小孩。
阿贞专心地看着漫画,丝毫没有察觉已经被人盯梢。
“你想干什么?”我问自己。
“叫他闭嘴!”只听到这个回答。
周孔生出卖了我,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阿贞把漫画书放回架上,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看书架,才转身离开。我走过漫画店,躲进小巷里,准备等阿贞出来再尾随跟踪。
我绕过几条小巷过了馆前路,来到YMCA的后头,也就是阿贞的目的地。林立的大楼墙上挂着许多招牌,补习班——台湾的升学竞争一如日本的翻版。
阿贞夹杂在其他的莘莘学子中,走进了一栋名叫“黎明大厦”的大楼。等了一会儿我才追上去。
一进去就看到电梯间,只见电梯停在四楼,我查了查信箱,四楼——儒林补习班。
我走出这栋大楼,开始搜寻起片断的记忆。
——台湾的升学竞争比日本还要激烈,周仔的儿子虽然还在念国小,但每晚都补习到十点钟。
我记得王东谷曾这样告诉过我。
接着我打电话出去,也有人打电话来。
方杰——没人接。
邦彦——说待会儿再跟我联络。
丽芬——虽然晚点才能到,但我一定会去看你;丽芬也说会等我。光是讲这几句话,就花了三十几分钟。我无时无刻都想听听丽芬的声音,也想让丽芬听听我的声音。
王东谷打电话来了——明晚能不能空出时间来?
我听了浑身颤抖。
辛迅打电话来了,起初我还弄不清是谁打来的。在电话中,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辛迅谈绘画,我讲棒球经。没有谈到对方的情人,也没有提及弟弟的事。
九点钟,我在台北车站里的摊子上填饱肚子。
我一边吃牛肉 拉面,一边盘算该怎么处理阿贞,真想回去——但已经回不去了。
一群面带倦容的学童。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阿贞。我猜阿贞接下来将前往站前的公车站。
我绕过他先赶到车站前的忠孝西路,来往的车灯交织如潮。我跑上天桥,朝公车站的方向走去。
我靠在阶梯前方的扶手上俯瞰着道路,漩涡般的灯光与浪潮般的人群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贞朝我走来,从我背后走过。我回过头来,冷不防地朝阿贞消瘦的背影推了一把,重心失衡的阿贞随即跌落阶梯下。
这时,我若无其事地回到来时的方向,此时传出一声尖叫,显然是国语的怒骂声。
我按捺住逃离现场的冲动缓步而行,等着哪个人拍拍我的背后问我——就是你把这小孩推下去的吧?!
走下了天桥,仍然没有人拦住我。
我打电话给方杰。
“我们老大明天会打电话给谭先生,如果传言属实,他就要给徐荣一好看。就这样。”
方杰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丽芬的住处前停着一辆车。车款与乘客都和之前的不同,不过,散发的气氛却毫无二致。老袁指挥下的埋伏跟监仍在持续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公寓里。事到如今,已经用不着逃避了。
丽芬已经化好妆等着我的到来。看到我脸上处处瘀青,她脸上的淡妆都被泪水弄糊了。
我用才刚刚推落阿贞的双手拥抱丽芬,丽芬则不断亲吻着我脸上的瘀青。
“或许我会遭到球团解雇。”我说。
“那我会赚钱养你的。”丽芬说。
“我们一起去日本吧!”丽芬高兴地点了点头。
“说不定可以找到你妈妈。”丽芬这句话让我僵住了。
“我有个朋友在区公所上班,他说要帮我找。”
“不行。”
我反射性地说道,我绝不能让徐荣一靠近丽芬。
“为什么呢?”
装傻!欺瞒!耍弄!——我没办法说谎。
丽芬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绝望地张大了嘴等着我回答。
“丽芬,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加仓先生,你好像有事瞒着我,你在隐瞒什么?”
我摇摇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反应。
“我很伤心。”
我也很伤心。
“我很想帮助加仓先生,所以才会去找你妈妈的下落。但你却说不行,能告诉我原因吗?难道是因为我不是加仓先生的家人?倘若我嫁给你,你会愿意告诉我吗?”
我抱住丽芬,紧搂着这个与我身处截然不同世界的女人。
我杀了俊郎、杀了洛佩斯、杀了小野寺由纪,还把一个无辜的小孩推下天桥,只因为我想占有你,因为我想拥有一切,也因为我就是我。
我强忍住呐喊的冲动,叹了口气。
“加仓先生……”
“该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所以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去找我妈妈了。”
丽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躺在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