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彦迟到了五分钟。他差点没破门而入地冲进来,当他看到王东谷也在场,整张脸涨红了起来。
“你回来了?”
邦彦用日语说道,眼角吊得很高。
“丰荣叫我回来的,他要我监视加仓。”
王东谷没把邦彦的怒气当一回事,看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所以你会把我们的情况泄漏给他啰?”
王东谷摇摇头。
“他没这么交待,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他。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邦彦怒目瞪起我来。
“要是让阳子知道了怎么办?”
“不准你那么亲昵地叫我妈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跟你没有关系吧。”
“你那么痛恨丰荣吗?……”
“我也痛恨你。滚开!我有事和这个家伙谈。”
王东谷和邦彦之间的互动很密切,真是令我羡慕。就算彼此相憎,他们两人毕竟是紧紧相连的,而我却一无所有,就算血脉相连也没任何意义。有事和这个家伙谈——邦彦看着我时,眼神如同一只觊觎着剩饭的野猫。
“欧吉桑是我带来的,我也有话要问他。”
“发号施令的人是我!”邦彦不屑地说道。
“你很想找徐荣一报仇吧?那就该找欧吉桑帮忙。”
“找这个家伙帮忙?”
邦彦扭曲着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废话少说!你又不知道这家伙的底细。”
“我知道,也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
“你说什么?”
“冷静一点,邦彦!”
“你居然带这个家伙去找我妈?”
邦彦不愿罢休地逼问着王东谷。
“是我逼他带我去的。”
邦彦不理会我的辩解,劈头便责斥王东谷。
“你打算把我妈妈折磨到什么程度才甘心啊?
我妈妈对不起你了吗?我们母子伤害过你了吗?”
“加仓并没有见到阳子,只偷偷看了她一眼而已。”
我站了起来。
叫他们闭嘴!要是不想失去丽芬,我就得和邦彦携手合作。
我拿起搁在桌上的麦克风。
“邦彦。”
“别啰嗦!”
邦彦一回过头,我就拿起麦克风朝他的脸上砸去。正面对决的话,我铁定打不过他,只有靠出其不备的突袭,才可能打个平分秋色。
邦彦失去了平衡,我趁势再补上一击——邦彦壮硕的身躯便倒了下去。
“你的孩子脾气还要耍到什么时候?”
“TMD!”
邦彦作势要站起来,他的嘴角开始淌血,我把邦彦的右手背牢牢踩在地板上。
“邦彦,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讨论对策,不是来吵架的,听懂了没有?”
我语气沉静地说道,就像以前——很早以前安慰被爸爸打到号啕大哭的邦彦时一样。
“想把徐荣一打进地狱,就听我们说!不想让妈妈伤心,就听我们说!”
讲到“妈妈”这两个字时,邦彦便不再抵抗了。我移开右脚,伸手把邦彦拉了起来。
“你说不想让妈妈伤心是什么意思?”
“让你和徐荣一硬拼,搞得你们两个同归于尽,妈妈要怎么办?你必须巧妙应付才行,但这靠你自己单打独斗是办不到的。对不对?”
邦彦抹去了嘴角淌的血。
“你需要欧吉桑的协助。忘掉过去的恩怨,想想该怎么让他帮你的忙!冷静点!”
这句话仿佛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冷静点!不要再理会那个声音!
“你很依赖这家伙嘛!”
“我需要他。”
“这家伙就是害惨了妈妈的罪魁祸首!”
“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现在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邦彦,拜托你,冷静一下。”
邦彦舔了舔嘴,看看王东谷,又看看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是不会原谅你。不过,要谈就谈吧!”
邦彦朝王东谷瞟了一眼说道。
“首先,那姓袁的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警察跟监我的理由吗?”
“因为有人密告。”邦彦说。
“密告?”
“你的队友周孔生密告的。他好像告诉老袁洛佩斯费南德斯一定已惨遭杀害,凶手就是加仓昭彦。”
我咬紧牙关——冷静点!
“周仔?加仓要是被捕,他也讨不到便宜,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东谷歪着脖子纳闷着。
“他和洛佩斯的交情很好,很也看不惯我和丽芬上床。”
“周仔曾讲过你不少好话呢。”
“在洛佩斯没死之前啰。”
“等一下。”邦彦的手抵着下颚说道。“从你们的口气听来,洛佩斯已经死了,是谁干的?”
“不知道。”
我回答。邦彦的视线朝我飞来,仿佛想看穿我内心的秘密。
“总而言之,老袁相信了周仔的说法,他计划以杀人罪嫌逮捕你,但必须找出证据,所以才开始跟监你。”
“昨天姓袁的找上丽芬,极力打听我的消息。邦彦,你想点办法。丽芬一旦对我起疑,一切就完了。”
“这么说,你也想干掉老袁吗?……”
邦彦问道,语气冷酷得吓人。
“可以吗?”
我的语气也和邦彦的一模一样,王东谷只是一脸悲哀地望着我们俩。
“我有办法。我认识一个对老袁恨之入骨的小混混,只要给点钱,他一定很乐意干掉老袁。”
“他能胜任吗?”
我想起了狙杀理惠的那名杀手,那家伙差点把所有的计划搞得一团糟。
“那就让我来干吧!”
我和邦彦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王东谷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比起杀掉的人数,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而且我还没老人痴呆,交给我吧!”
“你曾替那家伙坐过牢,这次你又愿意替我杀人?”
邦彦的话像一把利剑般刺进我的心坎,替那家伙坐过牢——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欲开口发问时,王东谷抢先说道:
“我不是替你杀人,而是为了阳子,同时也为了加仓。”
“事情能办妥就好,我才不管你是为了谁。”
这对刑警与前黑道分子、继室的儿子与继父,就这么大剌剌且轻松自若地商讨着杀人的计划。
罪孽深重——好几天前,我曾向丽芬说过这句话。不只我和丽芬,每个人都是罪孽深重。
“光杀掉姓袁的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驱走这无谓的自省脱口问道。邦彦点了点头。
“警方对美亚鹫队涉及职棒签赌的调查已经结束。至今仍紧咬着不放的只剩老袁和……我,老袁要是消失了,就不会再有人追查这起事件。”
王东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似乎在问——要怎么办?
“那就干吧!”我说道。“有需要我也会帮忙。”
就像诱杀洛佩斯的时候,王东谷也帮过我一样。
“我知道了。那么,待会儿能把那刑警的住处告诉我吗?”
邦彦点了点头,从紧抿的嘴唇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焦躁,似乎在催大家赶快开始讨论要怎么应付徐荣一。他挨揍的部位已开始瘀血了。
“这就解决一个问题了。”邦彦说。“接着来谈谈徐荣一。说吧!你们在高雄发生了什么事?”
邦彦讲得有点口沫横飞,宛如一头等着上场的斗犬。
我等着王东谷的反应,忆起那股双手握枪时的冲击、以及倒卧血泊中的小野寺由纪,这些恐怖的回忆——我无法说出口。
“让加仓说吧。我……中途被隔离了,有些话没听到。”
“欧吉桑……”
我原本想向他求助,最后还是作罢。只看到王东谷向我投以冷漠的眼光。
“我去高雄是为了找欧吉桑和一个女人。”
我开始说起在高雄发生的一切,讲得结结巴巴的,我提起麦克、耗子、杀了小野寺由纪、以及徐荣一逼我看录影带的事——说得我浑身颤抖。王东谷和邦彦只是默默地听我陈述,没有一丝同情或厌恶,也没有一丝轻蔑。
“所以徐荣一命令你做什么?”
“他要我转告桐生依约在比赛中放水,同时还威胁我这次输赢的金额庞大,事情要是没办成,就别想活着回去。”
“金额庞大?是冯英泰吧!”
邦彦说道,王东谷点了点头。
“冯?那是谁?”
“高雄县议会的议员,徐荣一的后台老板。他是国民党的重要干部,正积极规划参选下一届的立法委员,政治和选举是需要钱的。”
王东谷在点歌单上写下三个字——冯英泰。
“这次放水,是为了筹措选举资金吧?”
“若稍有差池,或许就会损失数亿元。”王东谷又说:“丰荣没必要冒这种风险。没错,海线的黑道正在流行搞职棒签赌,个个都在砸大钱疯狂豪赌。可是丰荣不一样,想赚钱他会用更实际的方法,他之所以插手放水的事,只是为了不想让其他人来分食这块大饼。”
“而且他又以折磨棒球选手为乐。”
邦彦翘起嘴角说道,伸在脸前的双手频频握拳、张开。
“看来丰荣之所以为职棒签赌砸下巨额资金,肯定是因为冯英泰在暗中施压。”
“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邦彦脸上原有的不悦消失了。
“黑道之间有什么嫌隙的时候,总是不方便出手,但一扯上政治人物,就可以玩出很多花样了。”
邦彦笑了起来。他大概也没察觉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笑个不停吧。
“你,”邦彦望向王东谷。“可以跟谭志忠谈谈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谭志忠——连我也知道这号人物,他是几年前退出政坛的国民党重量级人物,之前以清廉和行事果断受到国民的支持,历经两任总统的重要幕僚而权倾一时。退出政坛之后,在国民党内部仍然具有重大的影响力。这种政治人物和王东谷有的是什么样的关系——这已经不难想像了。我仿佛正在做一场噩梦。
“是可以找他谈谈。”
“叫他向冯英泰施压。”
“这点我做不到。”
“你不是替他杀过很多人吗?这次只是讨回个人情而已,这点要求应该不算强人所难吧!”
我猜得没错,政客和流氓总是有挂钩。顾志强说过,王东谷曾受某重量级政治人物所托行凶杀人。即使谭志忠以清廉形象自居,他和黑道挂钩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想当刑警的时候,我已经向谭先生磕过了头,所以他那个人情也算是还我了。我不能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他给了你什么?他只是尽可能地利用你,一没有利用价值,就把你当垃圾一脚踢开。我能当上刑警并不是靠他的关系。”
“你不会懂的。”
“我也不想懂。只要你说得动谭志忠,我们就可以制衡徐荣一。你若是愿配合,就表示你还当那家伙是你儿子。”
“我跟他已恩断义绝,不再是父子关系了。”
“那何不干脆——”
“谭先生是我的恩人。”
“他应该会答应你的要求的。你为了他背了好几条人命,却不要求回报,这点小事他怎么会不帮忙?以前我曾三番两次拜托你,但你从不答应。这次是最后机会了;如果你由衷认为亏欠了我和妈妈,就帮我实现这个心愿吧!”
邦彦的心愿是——毁掉徐荣一。
王东谷双手抱在胸前,露出难以抉择的表情。
王东谷的心愿是——赎罪。
“欧吉桑,”我脱口而出。“答应他吧,这也是为了被你抛弃的家人。”
这真是个似是而非的理由。我的心愿是——丽芬、邦彦、母亲。我不需要谅解,因为我的罪孽已经重到无法谅解的地步了;我只想拥有一切,渴望知道一切真相。我应该也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因此也渴望能弥补没和他们一起渡过的二十年空白,等一切都结束了,再静静躺在丽芬的怀里沉睡。
“好吧,我跟他谈谈看。”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王东谷终于说道,邦彦翘起嘴角冷笑了起来。
“你知道那个日本投手要在味全和统一的哪一场比赛中出场吗?”
邦彦唱歌似地说道,眼神雀跃得仿佛在做梦似的。
“大概是三连战的第二场。”
“我要知道的不是’大概‘。”
“那我去查证。”
邦彦点了点头,然后用做梦般的眼神看着王东谷。
“就拜托谭志忠……希望他在味全和统一的第二场快开打时,跟冯英泰说一声。”
“你打算让丰荣背下全部的赌金?”
邦彦点了点头,似乎还有点乐。
“可以解释一下吗?”我说。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一个被关在门外的局外人,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政客和黑道之间有一个默契。”王东谷说:
“他们通常会透过黑道帮他筹措巨款,但黑道是不可能搞事慈善活动的,但又得为政客筹钱,这次丰荣就是要靠放水筹钱。”
“所以呢?”
“这种事并非每次都能成功,也是有输有赢。有时钱已经准备妥当,政客却在选战中失利,遇到这种情况,黑道按规矩是不会责怪政客的。相反的,如果黑道把钱输光了,就得拿出赔款的几成还给政客。虽然最近政客和黑道愈来愈不讲义气,但这项规矩还是存在。”
讲到这里,王东谷停顿了下来,用目光问我听不听得懂。我当然听得懂,不讲义气的政客和黑道一旦哪边背叛了对方,对双方都会造成严重打击。
“只要那个姓冯的政客在比赛快开始时突然和徐荣一解约,徐荣一就得单独背负起数亿元的赌注,这就是你打的主意?”
我向邦彦问道,邦彦点了点头,高兴得两眼发亮。
“徐荣一要是吃了大亏,最乐的人就是你。可是邦彦,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徐荣一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我才不想去送死呢。”
“你不是有蔡明德在背后撑腰吗?”
邦彦右手握起了拳头,肩膀上的肌肉 随之隆起。
“蔡明德一发现那家伙失去冯英泰这个后盾,便会展开攻击。因为论道上的辈份,冯英泰要比蔡明德高得多,所以仰赖冯英泰鼻息的徐荣一不论搞什么名堂,蔡明德都只有干瞪眼的份。”
“我们被蔡明德的手下掳走之后——”
王东谷打断邦彦的话说道,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忌妒。
“海线黑道的几个老大就为这件事进行了会晤。他们认为任凭这事件扩展下去,后果将难以收拾,所以丰荣把蔡明德臭骂了一顿。听说为此他颜面尽失,因此对丰荣深恶痛绝。”
“你可以拜托蔡明德保护你呀!”
“这回又要我听蔡明德的使唤?”
“这有什么什么问题吗?”邦彦歪着脑袋,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困惑。“你向来不都是这样干的吗?”
叫这个家伙闭嘴!——这声音很低沉、微弱,但却也很清晰。我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弟弟——我暗自如念咒语般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