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下着雨。飞机降落前摇晃得很剧烈,尽管如此,王东谷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仿佛深怕我追问下去似的。
我打了一通电——给丽芬。
“昨天你怎么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呢。
在电视上看见你被围殴,我很担心耶……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昨晚喝醉睡着了,心情太烦闷,喝了不少闷酒。对不起!丽芬。”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说出这些谎言。虽然很心痛,但这总比被她知道事实来得好。
“你现在在哪里?”
“还在高雄,明天就回去了。会直接赶去你家的。”
“真的没有大碍吧?”
“嗯,只是宿醉头痛而已。一定是因为害你担心,老天才这样惩罚我的。”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斯文的笑声。
“那就好。看来只是我把情况想像得太糟糕了。”
我不想问丽芬做了些什么想像。
“昨天有警察到家里来。”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险些让我心跳停止。
“警察?为什么?”
“他来询问加仓先生的事。问你平常做些什么、行径有没有可疑之处……问了很多呢。”
“那刑警姓袁吗?”
“对。我问他为什么询问加仓先生的事,他直说只是随便问问。”
叫老袁闭嘴!——我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叫老袁闭嘴!叫所有接近丽芬,跟丽芬说三道四的家伙闭嘴!
“这件事让我很担心耶,担心得睡不着觉。”
“真的没什么事啦!真的,我只是很郁卒,喝点闷酒睡着了而已。丽芬,我该走了,今晚再和你联络。”
我必须和邦彦联络才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立刻查明。
“不要忘了喔!我有你妈妈的消息要告诉你。”
丽芬的口气很开朗,但涌现在我脑海里的幻想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丽芬,在我回去前,暂时不要再去打听我妈妈的消息。”
我的脑海中浮现小野寺由纪的尸体。小野寺由纪因为太深入调查职棒签赌和徐荣一的关系而惨遭杀害,其实是我杀死她的。我妈妈——也和徐荣一有牵连,难怪顾志强没有把母亲的相关资料提供给我,因为那也和徐荣一有关。
“答应我,在我没有回去之前,不要离开家门一步。”
“为什么?我只是——”
“拜托你,丽芬,答应我,下次再跟你说明原因。”
“……知道了,那我就暂时不去找你妈妈,我会等你回来的。到时候你就会告诉我原因吧?”
丽芬开朗的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与猜疑,这完全不像一丽芬的个性。
“回去之后,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所以,请你也答应我的要求。”
“好的,我答应你,所以……拜托你早点回来。”
我挂上了电话。除此之外,我不能再多说什么。
“你叫她去帮你找阳子吗?”王东谷说。
“我叫她不要找了。”
“这样比较好。万一又传进丰荣的耳里,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个家伙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会马上把对方毁掉。”
“欧吉桑,你知道我妈妈的下落吧?”
在找邦彦之前,真想见母亲一面。感觉上若能掌握母亲的下落和现况,我就可以对邦彦强硬些了。同时,为了占有丽芬,我也必须这么做。
“我不知道,国邦没告诉我。”
“她在哪家精神病院?”
王东谷一时紧张起来。
“你为什么知道?”
“我可不是只懂得干坏事。带我去吧。”
“不行。”
“告诉我她住在哪家医院就行了。”
我继续逼问王东谷,他开始退缩了。
“放过我吧!”
“拜托你,欧吉桑。我一定要见我妈妈一面,否则我下不了决定。”
我在飞机上思索着,倾听着内心沸腾的声音。
叫那些家伙闭嘴!——叫徐荣一闭嘴!
我相信即使摆脱徐荣一和邦彦的玩弄,只要继续与徐荣一有所瓜葛,总有一天会被他给毁掉。一个人是成不了事的。然而,我若和邦彦联手,或许可以想些办法,即使邦彦再不愿意,我也只能寻求他的协助。
“你要决定什么?”
“我要和邦彦联手干掉徐荣一。”
“这种事在这里就能下决心了,何必去见阳子?”
“因为这是家庭问题。”
王东谷低头说道:
“除了国邦以外,任何人跟阳子讲话,都会引起她的恐慌。她每天躲在单人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只要看看我妈妈就行了。不必进房探视,也不必跟她说话,只要能看到她就好。”
“你会遵守约定吗?”
“我会。”
我点了点头。王东谷抬起头来眯着眼看我,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的话是不可靠的。
这家精神医院座落在台北市郊的三重市。医院四周是两公尺高的围墙,墙上还架设着牢固的铁丝王东谷熟门熟路地在医院里走着,我紧跟在他身后。一个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护士停下脚步,跟王东谷低声谈了几句,看来王东谷经常来这家医院走动。
我们搭电梯来到三楼,往走廊直走,来到一个外头有一扇牢固的铁格门的病房。铁格门旁边是警卫的办公室。王东谷打开窗户,朝里头打了声招呼,一个体格壮硕的警卫便走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一串钥匙,和王东谷有说有笑地打开了铁格门,还以锐利的目光瞟了我一眼。
“从这里开始都是重症患者的病房。”王东谷说。
“我妈妈真有那么严重吗?”
王东谷态度暧昧地摇摇头。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晒过太阳的味道。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就是这里。”
王东谷和警卫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门上贴着一块牌子——434?王阳子。
“从这个门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王东谷指着门上的门眼说道。“绝对不可以出声。”
仿佛有股力量把我吸往那扇门。我整张脸凑向门眼,只看到一片白色地板映入眼帘。换了个角度,我又看到了床脚。这时我把眼睛从门眼移开。
“怎么了?”王东谷低声问道。
“什么也没有。”
妈妈就在门的另一边。但我很怕看到已经不记得长得什么模样的她,仿佛有只儿时梦到的妖怪正缠着她不放——我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幻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了气,再度凑上前去。
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女人,背靠墙壁,正在神情专注地读着什么。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披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衫。
从门眼里看到的是一张皱折满布的脸,和我记忆中妈妈的长相说什么就是无法吻合。
我换了个角度窥探室内的状况——一张床铺、一张书桌、书桌中央摆着早餐的餐盒器具,周围堆着满满的书,每本封面上都是日文书名。
那是一间很狭窄、又了无生趣的单人房。
我淌下了眼泪,把两眼从门眼上移开。
“她真的是我妈妈吗?”
我问了一句,王东谷点了点头。
“没错,她就是阳子。”
我又窥探了一次。妈妈静静地读着书,活像个文风不动的雕像,她会不会是死了?——在我闪过这个想法的同时,她干枯的手指又翻起了书本。
我想像着门眼那头的她遭到徐荣一弓虽.暴的情景,但连这个想像也没有一丝真实感。
“你说过我妈妈是被徐荣一弓虽.暴后才精神失常的?”
辽阔的淡水河出现在车子前方,我语气沉重地说道:
“丽芬告诉我,三年前我妈妈还在樱庄当义工呢!你不觉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尾吗?”
“当时阳子的确已经精神失常了,可是还没这么严重。只是变得比较神经质,稍微受到刺激就会胡思乱想,尤其很讨厌别人碰她的身体。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正常生活。”
“病情为什么会恶化呢?”
“因为你来到台湾。”
我看着王东谷,听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国邦说,阳子并不知道你来到台湾。她原本就对棒球不感兴趣,也很少看电视或报纸。国邦虽然知道,但不想告诉阳子……”
王东谷显得欲言又止。
“说吧,欧吉桑,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的。”
“后来阳子开始常把你和丰荣搞混。”王东谷滔滔不绝地说道。“都是因为被丰荣弓虽.暴造成的。阳子很疼爱丰荣,而且还经常说,他就像国邦的亲哥哥。你看丰荣有多会骗阳子。”
“但她为什么会把我和徐荣一搞混呢?”
“阳子精神状况一不对劲,就常这么说,仔细听清楚喔——昭彦弓虽.暴了我,他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做出这种事?那孩子果真和他一样。”
我双手紧握,她口中的“他”——就是我爸爸。
“她这句话说过不知道几次了。”
“有这种事?”
我呢喃道,但这破碎、微弱、卑微的声音仿佛已经不是从我嘴里迸出来的。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阳子也平静了许多,就愈来愈少说这种话了。”
王东谷的声音越来越小。长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被妈妈和邦彦抛弃了,只能舔着心灵的伤口过日子。可是我错了,妈妈不但抛弃了我,甚至还咒骂我。
一股既非愤怒、憎恶、也不是悲伤的绝望,顿时袭上心头。
“你有没有在听?”
王东谷一声叫唤把我拉回了现实。
“嗯嗯”
“我也不知道阳子为什么发现你来到了台湾。
国邦说大概是樱庄的人告诉她的。总之只要国邦一下班回家,阳子就会变得很不对劲。据说她会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还不断大喊——那孩子回来了,那孩子要回来伤害我了。医生说,她已经越来越分不清你和丰荣了,知道你来到台湾后,恐慌很快就搞得她精神失常了。”
“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况且我和徐荣一又长得不像,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人知道。只有阳子自己知道真相,但也无从问起了。”
我别过脸望向窗外,眼前空无一物。现在是中午,眼前却是一片无止尽的黑暗。
“你杀死那小子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保护你。万一你被逮捕的消息传进了阳子的耳里——光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坐立难安。我真想向阳子赎罪。”
“但你还不是半途就弃我于不顾?”
“因为我是个窝囊废啰。”
“还有人需要你的保护呢!”我望着眼前的黑暗说道。“我们兄弟还真是半斤八两,我杀了人,邦彦也是个杀人凶手。”
“这是怎么回事?”
王东谷的语气变了。
“你还记得理惠吧?我们曾雇了一个杀手想干掉她,但失败了。杀手死了,理惠则是失踪了。”
“不会吧……”
“我被理惠拿走的那只百达翡丽金表,现在落到邦彦手上,也就是说那个杀手是被邦彦给干掉的。我现在替邦彦卧底打探消息,徐荣一的一举一动都得向他报告,否则他就会给我颜色看。欧吉桑,我就算了,如果我妈妈知道邦彦是个杀人凶手,打击是不是会更大?”
“怎么会这样?……”
王东谷垂头丧气,眼神一茫然,想必他也看到了我眼前的黑暗。
我打了电话给邦彦。
“喂?”
“昨晚你在干什么?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邦彦怒气冲冲,甚至可以听到他急促的鼻息。
“你异父异母的哥哥把我抓去啰。”
邦彦止住了鼻息,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你怎么会知道?”
稍过片刻,才再度听到邦彦的声音。
“我想尽早跟你碰面。”
“三十分钟后,在上次那家卡拉OK店?”
我当然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