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们回来找我了。俊郎、洛佩斯,还有小野寺由纪,我一闭上眼睛,他们三个的脸孔随即浮现在我眼前。一睁开眼睛,又听见他们三个的咒骂声,还加上一个从我身体里传来的声音——叫他们闭嘴!
我快发疯了。
我在富丽堂皇的客房里过了一夜。
每当我独处时,浑身便开始打颤。一开始是从手脚指尖开始,而且会越来越无法控制,我只能像小野寺由纪那样蜷缩着身体,咬紧牙关强忍着。
不知道自己撑了多欠。回过神来时,阳光已经射进窗里了。
入口的门锁着,房里没有电话,手机也被拿走了,这里倒是有一台冰箱。冰箱里有矿泉水、啤酒、乌龙茶、以及罐装果汁。我拿出矿泉水,喝掉一整瓶,心情这才缓和了下来。
我在房内来回踱步——如果我静止不动,那些亡魂又会出现。我边踱步边试着动动脑子,但仍是徒劳无功。脑子里只想得起昨晚的种种,冷酷地泄了恨的徐荣一,以及凄惨地躺在自己的内臓与血泊中死去的小野寺由纪。
一切都太疯狂,也太可笑了。
门打开了,我居然没注意到有人拿钥匙开锁的声音。
一个女人站在门外。我在酒廊见过她,她也曾和蔡明德在一起,就是那个名叫凤玲的女人。
“你醒了?”她问道。
“你……”
她以食指抵住了我的嘴唇。
“徐先生找你。”
他要问的事多得令人厌烦,我只能紧咬双唇忍下去。门外似乎有人,我没必要一再挑起徐荣一的狐疑。
走出房间,已经有两个男人在地下室里等我了。我在那女人的带领下走过了长廊。
我被带往了一间约莫十坪大的餐厅,右边有个吧台和宽广的圆形餐桌,左边是一堆视听器材和沙发组。徐荣一就坐在一张皮革沙发上。他穿着粉红色的礼服衬衫和深咖啡色的休闲裤,把我所有的衣服加起来,价值也抵不过徐荣一的一件衬衫。
“加仓先生来了。”女人说。
“叫他过来。”
徐荣一没有回头,径自用遥控器操作着视听器材。
“请坐。”
她催我入座,随即转身走出客厅。这时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脚底完全失去了感觉。那两个男人一直瞪着我,我只得叹口气,走到徐荣一的身旁。沙发被排成L字型,中间摆了张镶着玻璃的茶几,茶几上摊着几种报纸。
“睡得安稳吗?”
徐荣一这才转头看向我。
“没有。”
“以后就会睡习惯了——坐下吧。”
我在徐荣一看得见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好像很担心。”
“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不会被怎样,只要回台北,叫那个日本投手放水就行。”
电视发出微弱的声音,荧幕闪着蓝光,录影机上跳动的数字显示小正在倒带。
“可是嘉义黑道也在威胁我。”
“嘉义帮的事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没问题的。”
徐荣一全神贯注地望者蓝色的画面,一副叫我不要多嘴乱问的表情。这时画面变暗,荧幕上出现粒子粗糙的黑白影像。
“这卷录影带很有趣喔,一起来观赏吧。”
徐荣一把遥控器丢在沙发上,嘴角往上扬。一片水泥地板,画面缓缓移动。一团白色的肉 块,是个裸女——像婴儿般蜷缩的小野寺由纪。
“关掉!”
我站了起来,随即被人用力推了回去。几个保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到了我背后。
“乖乖给我看下去。”
徐荣一笑了。我把脸别了过去,但硬是被扭着下巴转回荧幕的方向。
我在荧幕上出现,虽然是黑白画面,依然可以看出我面无血色、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模样。双手僵硬地往前伸,手上抓着一把左轮枪,枪口迸出狂暴的火光。
“关掉!把录影机关掉!”我喊道。
我挣扎着,但双手随即被抱住,头发被拉扯、脸部被撑住,丝毫动弹不得,我只好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看个清楚。不看的话,我就要你的女人遭到同样的下场。”
徐荣一低声呢喃着,我只好睁开眼睛。
画面中,徐荣一喝斥着,只看见他的嘴在动,但听不到声音。我摇摇头,徐荣一又开始大喊。
“求求你,别再放了。”
镜头缓缓往前移动,这次对着倒在我枪口下的小野寺由纪。徐荣一不断怒骂着,我仍旧拼命摇头。
突然影像一阵摇晃,霎时冒出一道火焰、升起一道白烟,小野寺由纪宛如被什么东西给踢了起来似的,整个身体往上弹。接着鲜血四溅、内臓爆裂,接着小野寺由纪就撞回了地面。
“关掉!关掉!关掉!关掉!”
影像静止了,只看到小野寺由纪倒地的脸部特写。她的脸紧贴着地板,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瞪着我,她的死让我又想起了俊郎的脸孔、和洛佩斯的脸孔。
“听见了没有?下次比赛,输赢的金额很大,大得远超乎你的想像。所以绝对不许失败,万一失败了,我就把这卷录影带寄给你的女人。”
叫这个家伙闭嘴!——那声音变得极度愤怒。
“饶了我,求求你。”
我恳求道,但到底是向徐荣一或自己的心灵深处哀求,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不断地恳求着。
“我求求你,饶了我吧!”
王东谷在机场等我,右手提着我寄放在饭店的运动背包。
“你逃不掉了。”
王东谷看着我的表情嘀咕道,同时转身走向登机门。
“欧吉桑……”
“机票在我身上,十分钟后飞机就要起飞了,动作快点!”
从搜身检查到在飞机内坐定,前后花不到五分钟。一扣上安全带,飞机就开始滑行了,王东谷自始至终都是愁眉不展。
我觉得自己正在受惩罚,为杀死小野寺由纪、杀死洛佩斯、杀死俊郎受惩罚。
“欧吉桑,我该怎么办?”
“你只要认真打球就好。”
“小谢就是你介绍的,我若没和小谢认识,原本是打算认真打球的。”
王东谷搔了搔头。
“我再说一次,你不应该来台湾的。”
“台湾有我的家人,而且也只有台湾才能让我打球。别试着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接近我?是徐荣一命令的吗?说要照顾我,其实是为了赎罪吧?这哪算是赎罪?简直是把我推进地狱嘛!”
飞机结束滑行。机内传出国语和英语的广播,接着是剧烈的引擎声。机身开始摇晃,我整个背脊往后靠。
“我对不起你,打从心底对你感到愧疚。”
王东谷闭上眼睛。
“既然你这么懊悔,咱们就继续昨天的话题。把真相告诉我吧!”
王东谷没有回答,一张双眼紧闭的脸,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欧吉桑!”
“是丰荣命令我的。”
“丰荣?”
“是我的儿子,性情恶劣的儿子,是他命令我。”
飞机离地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东谷。丰荣——一个充满血腥的名字。
“你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想看到国邦愁眉苦脸的样子。”
“为什么要扯到邦彦?”
“你还不知道吗?”
王东谷睁开眼睛,向我投以同情的目光——蓦然,我懂了。
“徐荣一是你的儿子?”
王东谷点点头。
迪化街的老婆婆——理惠的祖母曾说过,你儿子不也在当流氓吗?
欧多桑——徐荣一这样称呼王东谷。
邦彦的憎恨——是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的憎恨。
“为什么名字不同?”
“我之前在高雄的老大姓徐,接掌帮派的时候,丰荣就舍王姓改姓徐了,荣一则是他逃亡日本时使用的名字。”
丰荣——丰荣的“荣”就是荣一的“荣”,我为什么都没察觉。
“为什么?这之间有什么关连?”我愣愣地呢喃道。
“我一直想培养出一个男子汉,可是丰荣不是男子汉,他妈妈是个妓女。”
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熄灭了。空中小姐们开始走动起来,一切看来都是歪的,只有我和王东谷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密闭的水槽里。
“哎。”王东谷沉重地摇摇头。“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儿子,都怪我这个当父亲的。丰荣每次做错事,我就一顿拳打脚踢,从没有好好扮演过父亲的角色,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
空中小姐送了手巾来,我不耐烦地用英语说:
“什么都不要,别来吵我们!”
空中小姐飞也似地逃开了。
“继续说,欧吉桑。”
“昨天你问到阳子她们母子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对吧?”
“嗯。”
“是丰荣给的钱。当时他在道上混得不错,给点零用钱不成问题。他摆着大哥的架子,照顾阳子和国邦的生活。”
王东谷口中的徐荣一和我认识的徐荣一,形象落差实在太大了。
“你也知道,丰荣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给钱并不是出于关怀。他痛恨我把国邦带回来,当时虚情假意地接近他,只是为了日后让他难堪。”
“你不也冷落过邦彦吗?。”
“我对国邦和丰荣一视同仁,唯一差别是我没打过他,这和丰荣没有关系。他大概非常痛恨所有跟我有来往的人吧,而且平时我也很少去他们迪化街的家。”
王东谷叹了口气。
“所以呢?所以怎么了?”
“有一次,我去迪化街看他们,发现竟然已经人去楼空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开始到处寻找,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阳子和国邦。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阳子变得很奇怪,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只是胡言乱语;国邦的下巴则多了一道新的刀伤。我逼问国邦到底发生什么事,国邦就是不告诉我,只是眼神冷漠地……轻蔑地瞪着我。那时候我只知道丰荣闯下大祸了……”
王东谷舔了舔嘴唇。
“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说出来你会后悔的。”
“说呀!”
王东谷又闭上眼睛,宛如要吐尽胃里秽物似地开始说道。
“我问丰荣到底发生什么事。丰荣他……在国邦面前,弓虽.暴了阳子。”
我听了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声不成声的呐喊已经快冲出喉咙了。
“他拿刀威胁他们母子,绑住国邦,弓虽.暴了阳子。”王东谷颤抖着说道。
“国邦下巴的刀伤,就是那时候被丰荣划的。
我把丰荣痛打了一顿,当时我还算年轻,压得过丰荣,真想把他打死算了。丰荣被我打得半死,却边挨打边笑,咯咯地笑个不停。后来,因为我是个通缉犯,丰荣向警察密报,让我被逮捕了。后来我在狱里才想通,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要不是我,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你说谎。”
我说着,自己也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我没说谎,这些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所以国邦非常痛恨丰荣,丰荣也莫名的厌恶国邦。丰荣叫我接近你,是因为你是国邦的哥哥,目的是想逼你堕落,好借此嘲讽为了向他报仇而当上刑警的国邦。”
没想到我就在徐荣一和邦彦之间打转,而且他们双方都把我当废物看待。
脉搏加快、头痛欲裂,我感到浑身虚脱。
“你少骗我,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不相信的话,就去问国邦吧。”
王东谷站了起来,他从头上的置物架里取出我的运动背包,当着我的面前毫不客气地打开拉链,取出了我的手机。
“丰荣说,昨天你的手机整晚响个不停,铁定是那个女人和国邦打给你的。到了台北,最好跟国邦联络一下。”
我接过手机。
“我累了,让我睡一下吧。”
王东谷将椅背往后靠,闭上了眼睛。
“欧吉桑——”
我向他喊道,但王东谷依然是双眼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