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押上一台宾士,两个大汉架住我的双臂,王东谷则坐往前座。
我唯一知道的是宾士正沿着市区北上。市区的灯火——宛如夜光虫般的灯火从我的背后退去,窗外夜色越来越浓,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袭上心头。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我按捺不住地问道,但没有任何回应。
“欧吉桑——”
“大概是澄清湖附近吧,徐荣一的另外一个住所。”
“去那里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就觉悟吧!不过他是不会马上干掉你的。”
坐在我右侧的男人似乎在附和王东谷的说法,朝我腰上戳了一记,还用台语数落了我几句。
闭嘴!不然就准备挨揍——,我马上就知道他在讲什么了。
我闭上嘴,合上了眼睛,但恐惧还是没消散。
那是一排独栋的公寓,每栋都有专属车库,可从车库搭电梯上楼。搭电梯到门口后,光是玄关就有我房间的好几倍大。龙形的饰品、高挑的屋顶、还有华丽的吊灯,连大理石地板都擦得亮晶晶的。王东谷像个识途老马直往前走。才刚搭电梯上来,这下突然又要我下楼,几个男子推着我,我则跟在王东谷的后头。
楼梯尽头有扇门,有点像我带桐生去的地下赌场那扇厚重铁门。天花板还装有监视摄影机。
铁门无声无息地敞开了,阴凉的空气顿时拂面而来。
“没开机?那你还需要手机干嘛!”
房里传来徐荣一的声音,王东谷已经消失在铁门后方了。我被推着往前走,但双腿早已发麻。只听到一阵台语的怒骂,我晈紧牙关,屏住呼吸地走进了铁门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徐荣一的身影。他身穿粉红色马球衫和笔挺的宽松长裤,宛如一个正要出门打高尔夫球的企业家。但他的右手拿的不是球杆,而是一把枪,脖子上还挂着一具耳罩。
“加仓先生,你为什么要关机呢?你明知道是我打给你的。”
徐荣一举枪对准我。我一时口干舌燥,看得到的只有瞄准我的枪口。
“我正、正在和别人讲电话。”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而且今天你有约在先,我原本准备晚一点再回你电话……”
“通常是别人打电话给我,我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人。总之我很不爽!”
“对不起,我会谨记在心。”
“以后不准再犯,听到了没有?”
徐荣一放下手枪,我的腿都虚脱了。此时我听
“我今晚心情不好,不小心点,你就会跟她一样。”
我望向传出呻吟的方向,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纵深很长的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四处都堆着砂袋,这里显然被拿来充当射击场。徐荣一的对面——也就是墙上画有一个人形的枪靶,枪靶前吊着一个四肢被缚的女人,还浑身赤躶。这个女人就是小野寺由纪。她浑身是瘀伤,大腿内侧一片湿答答的,正蠕动着身体求救。有个东西倒在小野寺由纪脚下,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具尸体,他就是陪同小野寺由纪的翻译。
“她竟然在高雄调查我的背景,还四处打听王先生和你的事,才落得这个下场。加仓先生,听说你对她下过毒手,因此她要报一箭之仇?”
徐荣一戴上耳罩,举起手枪,漫不经心地扣下了扳机。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掩住耳朵,但为时已晚;刺耳的枪声轰然响起,只觉得鼓膜一阵疼痛。睁开眼睛,我按捺着恐惧,望向枪口瞄准的方向,只看到小野寺由纪在哭喊。
“我没有射击天份,打了半天,就是打不中目标。”
戴着耳罩的徐荣一说着,声音十分洪亮。我感到毛骨悚然,打从心底后悔和徐荣一扯上关系。
王东谷站在徐荣一身边,像从小孩手中抢走玩具似的抢过手枪,以台语怒骂着,徐荣一也以台语回应。这时徐荣一的保镖们有了动作。把王东谷从徐荣一的身边架开。
“老人就是脑袋太硬,才会跟不上时代。”
徐荣一盯着王东谷,用日语说道。
“你这个臭小子——”
王东谷这句日语没讲完,就被保镖们用手掩住了嘴。三个男人押着王东谷走出了地下室。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徐荣一转身看着我,嘴角挂着无情的冷笑。
“没办法,他实在太吵了,我只是请他出去而已,我们得敬老尊贤嘛!”
徐荣一脸上毫无愧色地吐出这句和稍早的对白完全矛盾的话。
“跟我来吧,加仓先生。”
我依他的指示跟了上去,哪敢做任何抵抗。
“有几件事,想请你回答。”
“什么事?”
“首先,是那个日本投手。”
徐荣一的右手持枪——一把左轮枪。
“是嘉义的蔡明德命令的,”我不禁脱口而出。“他被命令在那场比赛输球。”
“蔡明德。”
徐荣一歪着嘴,举起了手枪,戴上了耳罩。可以看见枪口迸出花火,刹时又传出一声枪响,子弹打中小野寺由纪身旁的砂袋,砂子四处飞溅。此刻我才知道小野寺由纪大腿内侧为什么是湿答答的,原来是被枪声吓得失禁了。
小野寺由纪号啕大哭个不停,已经被恐怖吓成了一个丧失神智的俘虏。无论这女人胸围如何丰满、跨下风光再怎么迷人,在难以衡量的恐惧前都不过是块一文不值的肉 团罢了,在我眼里只显得令人厌恶。
“为什么你要听从蔡仔的命令?”
“因为一个姓方的男人知道了我的秘密。”
“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向徐荣一全盘托出,说出带桐生去地下赌场和方杰见面、痛扁小曾、以及自己被跟踪等等——。
“所以是姓方的从小曾口中问来的?”
“是的。”
徐荣一朝我脚下吐了口口水。
“如果你是我的部下,早就被严惩了。”
“我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所以请你原谅。”
“我气的不是事情被姓方的知道,而是因为你知情不报。”
徐荣一用台语向身边的保镖说了什么,几名保镖随即拔出手枪。
“徐先生,求求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没有背叛你。”
几支枪口全对着我,看来这下我是死定了。
“我不会杀你的,你还有用处,这个你拿着。”他将一把左轮手枪递到我面前,我不由分说地收下了。
“要是敢把枪口对着我,你就死定了,所以给我小心点。你见过蔡仔了?”
我点了点头,这把沉重的手枪让我浑身失去了力量。
“他怎么说我?”
我想不起来,只得拼命回忆——车子里,方杰坐在我身旁,后面坐着蔡明德;这下记忆中的影像一一浮现了。那个小混混坐在驾驶座,一个女人坐在前座——那个高雄的小姐。记忆里蔡明德好像曾说了些什么,这下我想起来了。
“他说你太得意忘形了,很懂得赚钱,但没有教养。”
“是吗……他这么说吗?”
说完日语,徐荣一接着讲了台语。举枪瞄准我的保镖其中两个跑向小野寺由纪身旁,松开绳子,抱起小野寺由纪。小野寺由纪被搂在两个大汉手里,宛如一具人偶。
他们皱着眉头,我很快就看出是因为她身上的尿骚味,小野寺由纪被扔在徐荣一脚下。
“笨女人。”徐荣一俯视着小野寺由纪说道:
“日本有日本的规矩,台湾也有台湾的规矩,连这个也不知道。以前去日本的时候,就觉得日本人很笨,只有日本人不知道世界的规矩。”
徐荣一朝小野寺由纪腰上踹了一脚,随即传来微弱的尖叫,只见小野寺由纪像婴儿般蜷着身子哭泣。
“没得到允许,就打听到我徐荣一的身上来,当然是死路一条。”
徐荣一眼神冰冷地瞪着我。
“开枪!”
我不明白徐荣一的意思。
“朝这个女人开枪!”
我明白了,摇了摇头。
“我下不了手。”
“你下得了手。你都做过比枪杀她更残忍的事了,不是吗?我看过照片了。日本人真是厉害,用那种方式堵住人家的嘴。这招台湾人实在想不出来。”
“这个女人名气很大,杀了她,日本政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不会找到尸体的,更不会引起骚动,她只是失踪了而已……开枪!”
我看着小野寺由纪,看着徐荣一。
“我下不了手,请原谅我。”
“开枪!你若下不了手,挨子弹的就会是你!”
只听到金属撞击声。几把上了膛的手枪对准了我。
“徐先生……”
“开枪!”
我准备射击。小野寺由纪依旧蜷缩着身体,她已经没力气弄清楚状况了,变得像个无助的婴儿。
“开枪!难道你想找死?”
徐荣一毫不留情地说道,完全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他的声音狠狠地践踏着人心。
“开枪!你连朋友都杀了,要杀她一定是轻而易举。开枪!”
我把枪口对准小野寺由纪。环顾左右,这下是无处可逃了,但也没有听到那常出现的声音。
“开枪!!”
我扳下手指,但扳机是异常沉重。
“开枪!!”
我把脸别开,迟迟不敢扣扳机的抗拒感突然消失了,接着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一股强大的后座力让我失去平衡,踉跄地往后退。有人从背后抱住我,夺走了我的手枪。这时听到一阵笑声,一阵极其刺耳的笑声。
“干得好。”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徐荣一的脸就在我的旁边,徐荣一笑了。
“你杀人真是高竿啊!”
我沿徐荣一的目光看去——畏畏缩缩地望去。真不该看那种惨状的。
一滩血溅得宛如水桶泼出去似的。小野寺由纪的内臓迸裂而出,还有她那张脸,睁得斗大的双眼——仿佛正在瞪着我、诅咒着我。
我蹲下身子呕吐,胃里的东西都给吐得一干二净。
笑声——徐荣一一直笑个不停。
叫这个家伙闭嘴!——终于又听到这个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