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谷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他的穿着脏兮兮的,一副落魄模样。一个沾满血腥、上了年纪的黑道——他浑身上下果然给人这种感觉。
因为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我开始犹豫是否该上前打招呼。
醉客们的飨宴仍在进行;从酒吧渗出的灯光映照着路面;王东谷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欧吉桑。”我出声喊道。
王东谷停下脚步,抬头看我。因为喝醉了,他的双眼还在胡乱转动着。
“是你啊……”
这下他的眼神不再飘忽。随着目光定焦,他松弛的肌肉 恢复张力了。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还活着呢!那你又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来喝两杯吧。我请客。”
我用下巴比了比,王东谷便一一话不说地走了起来。
此时传来机车的引擎声,回头一望,看到麦克和耗子正共乘一辆机车离去。
“你的脸还真够惨的,是被谁打的?”
王东谷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着,头低低的用两手捧着盛着绍兴酒的杯子。
“今天比赛时,我投球击中打者的脑袋。”
“所以打成一团?队友们为什么没支援你?”
“我不受欢迎喽。”
我啜饮了一口绍兴酒,皱了个眉头。绍兴酒刺痛我破裂的嘴角。摩托车从我们背后呼啸而过。虽然已是深夜,四处还是人潮汹涌,摩托车也在人潮中穿梭。这是台湾夜巿常见的光景,路边摊的餐肴全蒙上人们散发的体热与废气,但口味依然绝佳。
“是因为你杀了那小子吗?还是因为杀了黑鬼的关系?”
“因为我搭上了死去朋友的老婆。”
“他们全是些笨蛋!你明明就没有朋友。”
王东谷就坐在我身旁,但我却感觉不到王东谷的存在感,仿佛在我身旁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一个困顿疲、爱发牢骚的老人。
“你为什么要从我的面前消失?”我问道。
王东谷摇摇头,有所隐瞒似地喝着酒。
“那么怕你和邦彦的关系被我知道吗?”
我是不会放过王东谷的,想知道的真相实在太多,要我按捺住这份好奇是不可能的。
“邦彦……这是他以前的名字。没认识你之前,我都没再想起过这个名字呢。”
“你是为了邦彦才接近我的?”
王东谷摇摇头。
“好久没见到他了。如果不是嘉义那群混蛋搞出那些名堂,说不定到死我也不会碰到他。”
“你和邦彦、我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今晚你的问题好像特别多。”
“就是为了这些问题才来找你的。”
王东谷再度摇了摇头。我喝掉杯中的残酒,叫路边摊的老板为我续杯。
“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这回换我摇头了。
“不知道,就是想知道而已。”
王东谷的面前又摆上一瓶新酒。一道火舌从隔壁摊的炒菜锅窜出,王东谷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看来仿佛像颗烂茄子,在晒得黝黑、皱纹满布的脸上,有的是一个死心的表情。
“我什么都没给他们母子。至于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以前,我脾气暴躁,有时也会殴打他妈妈,我完全没有照顾他们母子,等于只把这对没有生活能力的母子,从日本带到这陌生的地方后,就扔下不管了。”
“没这么简单吧。看邦彦那么痛恨你。”
“你错了。和他对待你的态度一样,他只是瞧不起我而已。他痛恨的是我的亲生儿子。”
王东谷的儿子——记得好像叫丰荣。
“我的儿子性情恶劣……算了,加仓,别再提这个了吧?”
“不行!”我抓住王东谷的肩膀,硬是把他转过来面向着我。“我想知道你和我妈、邦彦之间的事,无论如何都要知道。”
“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事实。”
火焰照亮了王东谷的脸,看得出他在同情我。
“他不仅瞧不起你,也不让你见阳子。”
阳子——王东谷用国语说出妈妈的名字,一股嫉妒在我心中灼烧。王东谷对我的家人竟然比我更清楚,并且还在同情我的一无所知。
“说吧,欧吉桑。我是他们的家人,我有权力知道他们的事。”
“我是在新宿认识阳子的。”王东谷开始说了起来。“我因为在台湾惹了事,跑去投靠新宿的同胞。当时阳子在酒店上班,虽说是酒店小姐,但她总是郁郁寡欢,年纪也大了,让我有点同情。”
爸爸的亲戚都避谈妈妈的事——这下我知道原因了;他们不是会看得起酒店小姐的人。原来大家都知道实情,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当时我过得很紧张……台湾派人来找我,我随时都活得心惊胆战的。日本——天皇陛下的国家,和我想像的截然不同,根本是乱七八糟的国家。我一想到自己的祖国变成这个模样,天皇陛下会有多痛心时,简直是肝肠寸断!我一心想杀掉那些动不动就要天皇陛下怎么样的日本人,我是个被留在台湾的皇民,对天皇陛下是如此的忠心耿耿……但你们这些日本人不懂得尊敬陛下,把自己的国家搞成这副模样。”
夜市依旧人潮汹涌,但已经听不到嘈杂的摩托车声了,只剩王东谷的咒骂声。
“晚上,我都会上新宿一家台湾人不太光顾的酒店借酒浇愁。阳子就在里面上班。其他小姐都不喜欢看到我上门。当然啰,因为我只要心情不爽,即使是女人也照打不误。可是只有阳子没有摆出臭脸,愿意为我斟酒。加仓啊,当时在我眼里,你妈妈就是个’大和抚子‘(日本女性的美称),你别笑我唷。娶一个’大和抚子‘,为天皇养育优秀的下一代,一直是我的梦想。”
战前军国教育的后遗症就活生生摆在我眼前。当时战争一结束就被日本视如敝屣的人,郁郁寡欢地留在台湾苟延残喘。我笑不出来。有的只是同情与对自己身为日本人的憎恶。
“我不是说过我的儿子性情恶劣吗?我觉得,和台湾人生下的小孩还是不受教的,若不是和日本的’大和抚子‘生下的男孩,就无法培养出真正的男子汉。也许你觉得荒谬,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会把阳子带到台湾,可是阳子却是无法生育的女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阳子说,她怀第三个小孩的时候,肚子被她的前夫踢伤了从此就无法怀孕。她哭着求我原谅,可是我哪听得进去,美好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我狠狠把阳子打了一顿,接着又离家出走,也不给她生活费,任凭她自生自灭。”
王东谷喝了口酒,但那种喝法仅能润润喉咙。
“后来我冷静下来,觉得过意不去,才开始每三个月去探望她一次。但每次看到阳子的脸,我就怒火攻心,没有一次例外。对他们母子来说,我是个可怕的瘟神。”
“你离家出走那段日子,我妈靠什么维生?”我问道。
我勉强开口问道,但问得结结巴巴的。
王东谷说得有些含糊。一听到我的问题,刹时露出茫然的表情,他动作缓慢地伸手端酒,宛如品酒似地啜饮了一口,接着才说:
“她在附近的餐馆打杂工,当时会讲日语的老人很多,没有沟通上的困难,而且国邦也送报纸补贴家用。”
“欧吉桑,事到如今,你可别再撒谎喔。”
“说谎?什么意思?”
“你现在是边喝酒边胡扯瞎掰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我可不管用。我妈妈不太会煮菜,也不喜欢做家事;况且国邦有学识,也会讲英语,代表他上过大学。台湾的大学比日本的还难考吧?姑且不讲学费,他过那种生活哪有可能准备考试?”
王东谷低着头,粗大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杯。
“你在隐瞒什么?”
“你最好不要知道,相信我的谎话就好。”
“欧吉桑——”
“你和我年轻时一样,做事太冲动,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相信我!”
王东谷仿佛用尽丹田之气呐喊似地说道。周遭的视线都看向这里,但我才不理会他人的眼光。无论如何,我都要问个明白。邦彦的憎恨——如果可以找出原因,或许我就不会再听到那个声音了。
“少胡扯了,欧吉桑。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们是我的家人,我有权力知道真相。”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快说!再大的打击我也要听。”
“你真的以为自己逼得了我吗?你以为我只是个平凡的老头——”
话才讲到一半,王东谷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后头。回头一看,只看到三个眼露凶光的男人推开人群朝我们走来。我在酒廊见过这些人,他们是徐荣一介绍过的黑道兄弟。
他们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跟王东谷说了几句。
“他们说徐荣一想见你。”王东谷说。
已经警告过你了——我觉得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点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