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客运的时光十分单调无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我一边用脚下的插头加充手机的电池,一边翻阅从饭店柜台收到的杂志。
我一下子就找到刊登照片的那一页了。因为那一页皱得特别明显,众多贪婪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页上。
小野寺由纪的脸孔映入眼帘。她的股间被涂上马赛克,因为立可拍的镜头太过露骨了。但这张可耻的照片,除了小野寺由纪之外,不做其他人想。
回忆——那天晚上的事又重新浮现,我清楚想起触摸小野寺由纪身体的感觉。
煽情的标题和毫无根据的报导实在令人作呕,我打消撕碎杂志的念头。闭上眼睛,残像映在脑中。小野寺由纪那女鬼般可怕的面孔喊着——一定要你付出代价!我觉得背脊传来一股恶寒。
高雄闷热得有些异常。在市立棒球场展开练习,十分钟后,我的下颚就肿痛了。都是因为睡眠不足引起的,脑袋的疲劳比平常都消耗体力。
一旁观察练投情况的教练直摇头,我听到“加仓不能用了”的国语,意思是说,我只会白领薪水,口译员小黄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只练习了一个钟头,教练又开骂了,小黄惊忙地跑了过来。
“加仓先生,练习还没有结束。”
“在这种大热天练习,只会搞得更累,我回饭店的健身房流汗去了。”
“加仓先生,你这样做,我很困扰。”
我才不理会小黄的软式哀求。
在休息区换上衣服,走出了球场。好像有人追了上来,是棒球场的管理员,手里抱着花束。馥郁芬芳的兰花,里面夹了一张卡片。
(加仓先生,欢迎你回高雄,在此预祝你展现佳绩。抱歉!今晚我有约在先,明晚我设宴请客,请拨冗赏光,等候你的联络——徐荣一。)
我打了顾志强给的手机号码,响了五声,对方接听了。
“喂?”
一个年轻男子高尖的声音。
“我是台北介绍的。”
“啊,你是棒球选手。”
说着一口流畅的日语,他讲话的速度很快,但腔调准确。
“我想立刻跟你碰面。”
“等一下。”
电话中持续发出电子类的声音,是在游乐中心经常可以听见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可以吗?”
“嗯,无所谓。”
“你对高雄很熟悉吗?”
“一年来了好几次,比观光客还清楚。”
“知道七贤三路吧?通往港口的那条路。”
“就是专营外国船员酒吧林立的那一带。”
“那里有一家叫’Knockout‘的酒吧,你问在那边的船员就知道。”
他装模作样地故意用英语腔调发音。
“三十分钟后在七贤三路的’Knockout‘见面,我怎么找你?”
“这种时间只有我这个台湾人会在那种酒店喝酒,那么,待会见啰!”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电话挂断了。缺乏耐性的男子,而且年轻气盛。不安蒙上心头,但也没办法,因为已经无暇找其他人选了。
坐上计程车,过了中正大桥,便朝市区的西南方前进。西边是万寿山,南边是港口,接着出现一整排挂着日语看板的海产店。下了计程车,马上闻到扑鼻而来的海潮味。温热的海风轻拂面颊,隔着爱河的高雄,东西边的景致截然不同。东边是现代化建筑林立的市区——和台北及其他市镇毫无一一致。然而,过了爱河,港都的风景便展现眼前。穿着邋遢的船员们中午就开始喝得酩酊大醉;穿着胶鞋的男子在路上走着;市场那边传来朝气蓬勃的笑声。向北前行,甚至有生意冷清的妓院街,港都该有的应有尽有。
我在特产店里随便逛逛,沿着七贤三路朝南走去,还有很多时间,一下子就找到“Knockout”了。好像只要一阵风随时都可以吹走那个手写“Knockout”英文的看板;铺着木板的步道上摆着老旧的椅子和桌子。四个脸色红润的白人,一手拿着啤酒杯,另一手正在玩纸牌,感觉像是地中海的港都常见的酒吧。不同的是,酒吧的旁边是海产市场,充满着中华料理香料的香味。
那几个白人正在玩扑克牌,讲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不知是意大利语或葡萄牙语。我在一旁看了他们一阵子,后来约定见面的时间终于到了。我瞄着他们,走进了店里。
店里有自动点唱机和油漆斑驳的调酒吧台。斜对面有一张歪倾的桌子,柜台旁安装了一台电扇。
虽然电扇有在转动,但几乎派不上用场。
“Welcome。”站在吧台里面的女子说道。
她是一个体型肥胖、穿着艳红色夏威夷衬衫的中年妇女,她大概能用英语说明调酒的价钱吧!
“我跟朋友约在这里。”
我用英语试着说道,但她只是摇头。我坐在柜台的旁边,偷瞄写在墙上的菜单。
“FrozenDpaiquiri。”
我点了冰代基里酒,她可怜似地摇了摇头。
“Beer。”
她笑了,频频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罐装的百威啤酒。我接过罐装啤酒,打开了拉环。店外传来了摩托车的引擎声,但随即停止了,接着则传来走在木板步道上的鞋声——门被豪气地打开了。我回头一看,看到一个体格高瘦的男子。他的长发齐肩,穿着印有芝加哥公牛队图案的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脚下穿着NIKE的气垫鞋。从外表看不出来者何人,希望他不是和我讲电话的男子。
“你是加仓先生吗?”
事与愿违,他居然就是跟我通过电话的人,还讲着一口流畅的日语。
“我没有迟到吧?”他看着左手的手表说。
他戴的表是G·SHOCK,一切都合乎我的猜测,他背的背包里一定是手提电脑。
“嗯,没有迟到。”
我这样一说,他就不慌不忙摆动双手坐在我的旁边,伸出在牛仔裤上擦汗的右手。
“我叫麦克。”
又是英语似的发音,我无视他伸出的右手。
“你的姓该不会也是开玩笑的吧?”
“该不会?麦克是我的绰号,另有其他的本名,我不是耍酷。”
麦克把手缩回了。
“你认为,我这个小子在骗你吧?”
“你的日语,得真好。”
“用功学来的。不知道如何发音的时候,就上网请教日本的朋友。”
“打电话比较简单吧。”
我在脑中翻译麦克的话——我是NBA的球迷,日本的电脑狂,够酷吧?
我在心中臭骂顾志强。
“蛮用功的嘛!喜欢喝什么就点吧,我请客。”
我从口袋掏出零钱放在柜台上,站了起来。
“先别急着走嘛!”
他抓住我的手腕,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力气倒不小。
“以貌取人是老人家的坏习惯耶。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你再坐一下嘛!”
麦克的眼神充满挑衅。虽然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多少时间,但还是再度坐了下来。
麦克冷冷一笑。他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手提电脑,接着将之打开。
“我做的是电脑游戏软体的买卖。”麦克的指头用与说话同等的速度敲打着键盘。“主要是买卖日本的电玩软体,你知道PlayStation和SegaSatum吧?”
“你在买卖盗版软体?”
麦克点点头,手提电脑的液晶荧幕令人眼花缭乱地卷动着。
“所以我才会去学日语。最近美国方面施压,警方对盗版软体买卖查缉得很凶,因此我才和流氓挂钩。你不要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认识很多高雄的流氓喔!”
荧幕停止卷动,黑漆漆的背景霎时亮了起来。
我倒抽了一口气,荧幕上的竟然是王东谷的照片。
“台北跟我联络的也是流氓。他用网路把影像资料传送给我,昨天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王东谷的照片旁边有一排文字,看来像是中文。
“这些文字是在高雄看到照片里这位欧吉桑的人传来的电子邮件。怎样?你还是决定要回去吗?”
“你是在跟我炫耀你用网路就能找到他?”
“你怕被其他流氓知道你在找这位欧吉桑?放心啦,那些流氓不懂电脑,而且我只传给口风很紧的同志。”
我瞪着麦克,麦克则反瞪我一眼。他用眼神告诉我——大叔,我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电脑狂喔,不要小看我!
“那么,成果如何了?”
麦克喜滋滋地微笑着说:
“有五封回信。其中四封说,或许曾看过这个人但不是很有把握——”麦克按下一个键,文字随即向上卷动。“你看,就是这个家伙。他在昨天傍晚看过这个欧吉桑。”
麦克的表情正经八百——我的心情也为之一振。
“真的?”
“我已经写过电子邮件去确认过了,他看到的应该是这个欧吉桑没错。”
“我可以当面问他吗?”
“当然,我已经安排好了。”麦克看了一下左腕的G·SHOCK。“加仓先生结束比赛也九点多了吧?我约了十一点见面,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麦克对我的国语嗤之以鼻。
“讲日语比较酷啦,日语是很独特的语言耶。”我掏出钱包,数了数以百元与二十元美钞凑出来的五千美元,递给了麦克。
“这是我们讲好的价码,处理得当的话,我还会给你奖金,然后——”
我把钱包中仅存的美元全部掏了出来。尚有五千美元,这些都是方杰给我的钱,也是我应得的部分,虽然我全花光了,但我并不觉得可惜。
“这是另一笔交易。再帮我找另一个人,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你想找谁?”
“一个日本女人。她自称是新闻记者,目前在打听高雄的黑道组织和职棒签赌的内幕。”
“就一个日本人?没有伴吗?”
“还有一个台湾的口译员同行。”
“有没有照片?”
“照得不是很清楚……”
我拿出杂志,打开刊载小野寺由纪的内页,交给了麦克。麦克吹了声口哨,像监定美术品般的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
“这张可以吗?”
“这本杂志可以借我吗?我带回去扫描,再做点影像处理,应该可以去掉眼部的遮盖处理。”
“拿去吧!可以尽快处理好吗?”
“十一点钟以前就能搞定,她和这老头不同——”麦克指着电脑中王东谷的照片。“年轻漂亮的女人反应更好,一下子就会有情报进来了,而且又是这种超辣的照片……这是谁拍的?”
“是我。”
麦克频频眨眼,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裁判宣布开赛,四周随即响起一阵喧嚣。球场只坐满一半。从美亚鹫队与对手三商虎队最近的成绩来看,这样的观众已经算多的了。
比赛进行得很平淡。双方的投手都是二流水准,打击阵容更是连这些二流投手都摆不平。记分板上双双挂零,看台上不断传出阵阵嘘声。
五局上半美亚鹫队的投手——小钟出状况了,一个触身球和二垒手的失误搞得他节奏大乱,接连被击出安打。
“加仓先生——”口译员小黄在我耳边说道。
“教练叫你开始练投。”
我转身交互看着不掩惊慌神色的小黄和站在休息区角落的林总教练。
“还没轮到我上场吧?”
小黄的眼神飘移,仿佛在向谁求助似的,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教练说,在加仓先生恢复实力之前,只能担任中继投手。”
“叫我投中继?”
我站起来瞪着林总教练,他则把脸别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
我穿过休息区上前逼问。林总教练露出一脸愁容,讲了一串国语。
“教练说你的状况欠佳,所以也爱莫能助。”
此时背后传来小黄的声音,这个声音旋即被另一个声音掩盖住了。
——叫他们闭嘴!
“这是真心话吗?你真的打算让我投中继?”
我抓住林总教练的肩膀。他却拨开了我的手,撂下几句措辞严厉的国语。
“你要是不愿意,就转去打二军。”
——叫他们闭嘴!
此时从我嘴里传出类似骨头碎掉的声音,原来是我不知不觉用力咬紧臼齿造成的。
“好吧,我知道了。”
我勉强挤出这句话,回到自己的座位,戴上了手套。
一走出休息区,便听到此起彼落的奚落声。
——叫他们闭嘴!
我叫捕手就位,一准备好就使出全力投球。
——叫他们闭嘴!
不管我再怎么投,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愤怒,那个声音还是没有消失。我约莫投了二十球左右,捕手站了起来,指着投手丘。内外野手都聚集在投手丘上,林总教练也走向投手丘,向我招手。
我看着记分台,小钟让我们丢了五分,垒上尚有两名跑者。
我缓缓走向投手丘,与垂头丧气的小钟擦身而过。接过球后,我叫内外野手各就各位。
震耳欲聋的嘘声——打倒放水的混账!
——叫他们闭嘴!我头痛欲裂。
站在打击区的是个肥胖的波多黎各人。他啐了口口水,用浑浊的目光瞪着我。我开始颤抖,仿佛有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支配着我的身体。
波多黎各人的嘴动了一下——FuckYou!没错,这个波多黎各人铁定是这么说的。
——叫他们闭嘴!这声音格外高亢,充满压倒性的力量。
我高举双手,投出一个强劲的球,直接击中波多黎各人的头,球和他的头盔飞了出去,波多黎各人则应声倒地,动也不动。
一阵静寂——后来才响起一阵怒涛般的怒吼。
三商虎队的选手们纷纷从休息区冲向投手丘,美亚鹫队的选手们则是慢了一步。
他们一拥而上地围殴起我来,我的脸挨了拳头,肚子也被踹,还被吐了口水。
叫他们闭嘴!——即使如此,这声音还是停不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