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所剩不多了,每过一天,痛苦指数就升高一些,连睡觉时都会听到那个声音——叫那些家伙闭嘴!我梦到丽芬、梦到俊郎、梦到洛佩斯、梦到邦彦、也梦到妈妈——不过梦里的妈妈没有脸孔,我已经想不起妈妈的长相了。
我们球队明天就要远征高雄。上午做了集训,下午自由练习。队友们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下颚的瘀伤,每个人都对我嗤之以鼻。我干脆跷班避开练习。
我打电话去香港与刘先生密谈,他表示桐生的户头马上可以办妥。
小谢打电话来,表示十分在意昨天桐生的表现。
装傻!欺瞒!耍弄!——我再次听到这久违了的声音。
他只是体况不佳,偶尔也会表现失常。我装傻、欺瞒、也耍弄了小谢。
徐先生在高雄等你——说完小谢便挂掉了电话。
回到房间,收到一封英文传真,是用电脑直接传过来的,上头的署名是顾志强。
“已为你找到适当人选。此人精通日语,抵达高雄后,请打以下电话与他联络,向他表明是台北介绍的即可。方便的话,请尽早付费为盼!”
我将传真中的号码输入手机。
整理完行李,我步出房间。只要把行李交给球团办公室,明早就会被搬进巡回用的专车,之后我只要空着双手上车就行了。
正当我要跨上摩托车时,惊觉座垫竟然变高了。座垫底下是置物箱,但我甚少使用,因此几乎都不打开。
我屏息环顾四周动静,随即启动了引擎。斜对面的小巷里冒出一个人影,天气这么热,那人影却是动也不动。
我使劲吹起油门,摩托车随即向前疾驶,我继续加速,飙进一条小巷。
只看到两个男人探出上半身——一个是袁警官,另一个我认不出来,大概是袁警官的同事吧。
心跳加速。加仓先生——有人在我背后大喊,但我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有人跟监,这个从电视上学到的字眼霎时掠过我的脑际。
为什么?邦彦没有告诉我呀?到底是为什么?
我再度试着回想:
从丽芬家到台北市郊的练习场、从练习场到球场、从球场到卡拉OK、从卡拉OK到我家。我一路都被人跟监,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他们是几时开始跟踪我的?我和邦彦见面也被他们发现了吗?
我心中益发疑惑,也更加混乱了。
打个电话给邦彦,但他没有接。我在便利商店买了笔记本和原子笔,直接前往邦彦的住处。
不知道邦彦平日下午是否会在家,但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便握着笔记本和原子笔敲起了门。
没等多久,门就打开了。那女人开口说话了,但不像以前那样摆着臭脸。
“小姐——”
我唤了一声,拿出笔记本和原子笔。她看了耸耸肩,我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串汉字。
国邦在什么地方?
“上班。”她说。
我当然知道邦彦去上班了,但仍按捺住焦躁的情绪,振笔疾书地继续写下去。
我想告诉国邦——我开始绞尽脑汁思索用国语该怎么表达,但此时她说话了:
“我会讲点英语。”
她的英语口音很重,但比起笔谈还是轻松得多。
“上次我用英语问你时,你没有回话。”
“那是因为你来的时间不对。”
“我有急事想跟邦彦联络。”
“邦彦是谁?”
“就是国邦。我一定要跟他联络,有什么其他方法?”
“打他的手机呀!”
“打过了,没人接。”
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站在这里不好谈,进来吧!”
“可以吗?”
“既然你认识国邦,就不会是坏人吧?”
她转身走去。她身穿无袖背心和牛仔短裤,颀长的四肢保证让日本女性望尘莫及,我马上跟着她走了进去。
“门要关好喔!”
将两道门关好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呼吸困难。原因不是她,而是擅自闯进邦彦家的罪恶感。
走过约莫三公尺左右的阴暗走道,我来到了这房子的餐厅兼厨房,每踩出一步,拖鞋便发出湿答答的声响。房间正中央有张大型餐桌,但与其说是餐桌,还不如说是工作桌。桌上散落着颜料和画笔,中央是一幅没画完的插画。
“他在执行跟监任务时,通常都会关掉手机。你的下巴怎么了?”
她倚着工作桌坐着。
“爬楼梯跌倒撞到的。怎样才能联络上国邦?我有急事要告诉他。”
“他身上带着紧急用的呼叫器,你可以联络看看。”
“我不知道号码,能告诉我吗?”
“嗯……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交换条件。”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条件?”
“别杵在那里,坐下嘛!”
我听她的话坐了下来。工作桌后方有一把小圆椅,我一坐下,随即闻到溶剂和油彩的味道。
“你是画家吗?”
“是插画家,我的插画画得如何?”
我望了一眼摊在桌上的画纸。画的是飘浮在漆黑夜里的无数光点,绽放着各种颜色,仿佛要赶走黑暗似的。然而,背景那永无止尽的黑暗,反倒像在嘲讽那些微不足道的光点。
“这是……一个城市吧?这是你对台北的印象吗?”
“不止是台北也可以是东京、香港、纽约、或巴黎吧,大都会的夜景就是我的创作主题。”
“很像夜光虫呢。”
我想起从丽芬的公寓俯瞰时看到的台北,想起那些成群结队在化暗夜里蠢动的夜光虫。我实际看到的光点有点肮脏,但她笔下这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光点,看来似乎充满希望。
“谢谢!要是你能这么解读,这幅插画就算成功了。”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到无穷的自信、与无尽的不安。
“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我看着她的侧脸问道。
“告诉我你和国邦的关系。”
她依旧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最近变得很奇怪,时常满面愁容、一声不吭,问他原因,他不但不回答,还会大发脾气。你这个日本人又在这种时候出现。一问国邦你是谁,他就闷不吭声,我怎么可能不觉得奇怪?”
“我是他哥哥。”
她抬起了头来,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知道国邦是日本人……但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们如果长得很像,或许她就认得出来;而在初次见面时,我也许也能认出邦彦。这样一来,说不定邦彦也会改变对我的藐视——我摇摇头,赶走这个无聊的想法。
“大哥叫什么名字?”
“我叫昭彦,你呢?”
她伸出手了,把笔记本和原子笔交给她。
“你刚才说的邦彦,是国邦的日本名字吗?”
她问道,同时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汉字。
“没错。”
“下次我就叫他邦彦试试,大概会挨他一顿臭骂吧……这是我的名字。”
她向我展示写好她姓名的笔记本。
——辛迅,名字下面还写了一串号码。
“这是国邦的呼叫器号码。我帮你联络他好了,就说他哥哥想跟他联络。”
“嗯,就这样跟他说吧!”
辛迅从工作桌上拿起被杂志与纸张淹没的电话。过没多久她便讲起国语,这里的呼叫器和日本的系统不同,必须经过接线生传话。
辛迅挂上了电话。
“这样就OK了,最晚一小时他就会回复。”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和邦彦是……”
我闭上了嘴。辛迅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邦彦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不太清楚。我们认识才一年,他很少说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个哥哥。”
“邦彦的……我们的妈妈在哪里?你见过她吗?”
辛迅摇了摇头,我的满心期待刹时灰飞烟灭。
“我只听说她得了老人痴呆症,被送进某家安养院。因为怕太伤心,所以拒绝任何人探望。”
“老人痴呆症?我妈妈还不到六十岁呢!”
“国邦是这么说的呀!她不也是你妈妈吗?我才想问你呢!”
“说得也是,对不起,我刚才的口气太差了!”
“你没见过你妈妈吗?”
“将近二十年没见过她了。”
“是喔……我觉得国邦说你妈妈得了老人痴呆症,是骗人的。”
辛迅把玩着手里的原子笔,我犹豫是否该说出心中的疑惑。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趁机补了一句。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只是和他一起生活时的感觉,我觉得你妈妈应该是在精神医院里。”
精神医院——起初我听不懂这个单字,弄懂后,整个脑袋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精神医院?”
“记不记得半年前,有家精神医院曾爆发过患者集体自杀的事件?”
记不得了,我摇摇头。
“报纸登得很大,国邦看过这则报导后脸色大变,冲了出去。我想,他大概很担心你妈妈的安危。”
爸爸对妈妈的折磨;王东谷沾满血腥的经历。妈妈原本就忧郁成性,手腕上还有道伤疤。小时候我曾问她这伤怎么来的,她告诉我以前曾寻死过。
听完我号啕大哭,大叫妈妈你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只后还常寸步不离地黏着妈妈。所以即使听到妈妈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也不足为奇。
“你知道她在哪家精神医院吗?”
“抱歉!这些事国邦从来不告诉我。”
“是吗……”
我站了起来。我放弃了,看来再怎么问辛迅有关邦彦的事,也是白费功夫。
“你们要结婚吗?”
“不确定耶。”辛迅歪着头。“我现在是很爱他,但想到要一起生活几十年;国邦绝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打扰了。”
“要回去了?不留在这里等国邦打来吗?”
“这样不被邦彦痛打一顿才怪。”
“你下巴的伤是被国邦打的吧?”
“是啊!我是个窝囊的哥哥,国邦瞧不起我。”
我回头给了辛迅一个微笑,挨邦彦拳头的下颚随即痛了起来。
“喂……”
辛迅踌躇地看着我。
“什么事?”
“你的电话号码能告诉我吗?我想偶尔和你联络。”
“为什么?”
“我想多了解国邦一点,想知道今后还能不能跟他继续走下去。”
“我也不太了解国邦。”
“我也不了解他啊……所以以我知道的事,加上你的了解,或许就可以理解国邦的一切了。”
“好吧!”
我把手机号码给了辛迅。
我漫无目的地骑车疾驰,并频频望一眼照后镜。每次和巡逻警车擦身而过,就紧张得咽了口口水。仿佛有块磁铁在吸引着我,让我沿南京东路往西走,不久就看到了迪化街。那条邦彦、妈妈和王东谷曾一起生活过的老街。
停下摩托车,叨根香烟,眺望起这片洋溢着怀旧气氛的街景。
回日本吧——这个想法突然袭上我心头。
干脆放弃一切,带着丽芬回日本算了,不想再管邦彦和妈妈的情况了。大家都分离二十年了,现在对家人还能期待什么?像这样待在台湾,我只会继续堕落下去。
去哪里都一样!——此时传来一个声音。
无论去哪里,你都是你;无论待在什么地方,你都是你欲望的奴隶!
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扔掉香烟,在路边的槟榔摊买了些槟榔。丢进嘴里咀嚼,再吐掉血红色的槟榔汁。
手机响了。
“下次不准你再到我家来!”
只听到邦彦的怒吼声。
“听见了没?我——”
“闭嘴!事态紧急,老袁在监视我。”
“老袁?”
“就是那个负责侦讯我的老刑警。他和一名年轻刑警在我家附近监视我,你都不知道吗?”
电话那头只听得到急促的喘息声。
“邦彦,有没有在听?”
“我叫国邦,你说你被跟监是真的吗?”
“错不了。”
他用国语骂了一句常听到的脏话。
“我马上去调查。弄清楚情况以前,别轻举妄动。”
“老袁会跟监到高雄来吗?”
“这里是台湾,警察没有这种预算。”
“今晚可以碰个面吗?”
“再跟你联络。”
电话挂断了。邦彦像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走了我不争气的感伤。
继续行动!不要停下来!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我启动摩托车的引擎,扭紧油门,前轮马上腾空飘了起来。轮胎摩擦产生的焦味——这就是台北的气味,很适合这个美丽宝岛。
丽芬家也受到监视。附近停着一辆看似警车的白色轿车,车内有两名男子,正敞开车窗拿着中国式的扇子搨风。除了跟监的刑警之外,没有人会有这种举动。
随时随地都存刑警跟监。难道袁警官发现了什么证据?——我骑着摩托车回到寓所。
我在中泰宾馆订了房间。那里离球场很近,是高薪的棒球选手下榻之处。柜台人员认出了我,帮我安排了一间,套式套房,只收我双人房的价钱。
因此我给了柜台人员和服务员多一点小费。
我打电话给丽芬,是答录电话。丽芬正在找寻我妈妈的下落,试着查出她住的是哪家医院。
“丽芬,今晚要不要在外头用餐?听到留言,打手机给我。”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逐一打电话给住在台北的日本朋友,直到第二十一通电话才找到人。刊登了小野寺由纪照片的杂志——预定今天之内会寄到饭店来。
百无聊赖,但也无法静静待在房间里。我离开饭店,搭上计程车前往忠孝东路,逛逛太平洋崇光百货公司。买了一只蓝宝石戒指给丽芬;虽然比不上徐荣一送的那只,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在钟表专柜浏览百达翡丽名表,和我之前那只同款式的要价三百万台币,折合日币是两千万,那只手表现在在邦彦身上。
一想起这件事,我便气得咬牙切齿,只得进厕所洗了把脸。
手机响起,是丽芬打来的。我和她约好见面的时间与地点,以避免让她回自己住处。
丽芬想吃乌龙面,我则表示要请她吃更贵的大餐,但丽芬还是坚持要吃乌龙面。
原本想趁品尝葡萄酒的同时送她戒指的,这个如意盘算就此破灭。
我确定丽芬没遭到跟监,才带她一起去吃乌龙面。丽芬说她只要一想起我妈妈,就变得特别想吃日本料理。我便问她为什么想吃乌龙面,丽芬却红着脸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
吃完乌龙面后,我们便直接回饭店。我吩咐客房服务送来葡萄酒,俩人一起把酒欣赏夜景。和丽芬一起看到的台北夜景,比辛迅笔下的夜景还要来得美丽。
我一把戒指送给丽芬,她便凑过来抱住我。我温柔地抱着丽芬,听她在枕边叙述我妈妈的经历。我妈妈有段期间常上“樱庄”,这是个专为二次大战前后嫁至台湾的日本女性、和受过日本教育的台湾女性而设的机构。成员每周聚在一起两天,起吟咏俳句,唱日本歌,以舒解乡愁。
丽芬说,约莫三年前,我妈妈还在“樱庄”担任义工,照顾行动不方便的老妇人。但有天突然就失去了联络,连樱庄的相关人员也不知道妈妈到哪里去了。丽芬难过地说,我妈妈失踪的一个月后,住处的电话就没人接听了。
是邦彦把母亲送进医院的——我咽下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呢喃,继续听丽芬讲下去。
丽芬的话语慢慢变成熟睡的鼻息。
邦彦没有跟我联络。
我望着套房的天花板,想着邦彦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