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白天在球场上练习得汗流浃背,晚上则和丽芬莋爱做得香汗淋漓。独处的时候,则想着邦彦的事。
我打电话给顾志强——王东谷的身家调查进展如何?
他回答调查遇到了困难。
周末,白天开战,对上统一狮队。我没有出场,一胜一败。原本美亚鹫队注定要连败,但敌队投手连续四坏保送,让美亚鹫队反败为胜,那个投手铁定是拿了黑道的钱。
隔了一个星期,丽芬搬家了。从士林搬到台北巿新生南路的新家,她的心情十分雀跃。
在我忙着把行李搬进新家之际,手机响了。
“加仓先生吗?我是桐生——”
昨天桐生还在嘉义比赛。
我和他约好今晚碰面,丽芬则决定留在父母家过夜。
“我昨天在电视上看了那场比赛,真有他的。”
桐生因为吃了辣味和啤酒,一张脸涨得通红。
“控球那么厉害的投手,竟然冷不妨地投出了四坏球。最后,投出一个慢吞吞的直球,在满垒的情况下被轰出一支二垒安打?”
“没错。”
桐生满脸是汗,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麻辣火锅滋滋作响地在锅里沸腾着,分成辣汤和鸡汤的鸳鸯锅中,几乎所有的菜都泡在麻辣汤头里。
“放水放到这种程度,竟然没有人抗议。”
“这种事在台湾棒球界多的是呢!”
“我曾和那个投手聊过。他会说点日语……
看起来不像会打放水球的人。”
“并不是老实人就不打放水球,品性不好的人就打。有的人是出于无奈,有的人则是为钱下海。”
我举起筷子探进麻辣汤头里,夹起一尾虾子。
“这家店的火锅辣得烫舌,但非常好吃。我也去过其他火锅店,但就属这家口味最棒。”
“跟台湾的选手混熟了,我倒有很多发现。”
“说得也是。我们队上有两个教练、三个选手是日本人。跟日本人混在一起,吃的大都是日本料理。”
“你没和台湾人外出吗?”
“教练很啰嗦。”
“是不是因为怕你们学坏?……刚开始我也是这样。”
“美亚也有日籍的教练吗?”
“到去年为止还有。”
“今年为什么没了?”
“那个教练很不想跟我一起打球,听说他回日本后,还在背后说了我一堆坏话。幸好,现在还没找到想到美亚当教练的日本人。”
桐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来日本人真的很不喜欢加仓先生呢。在台湾我还没见过说加仓先生好话的日籍选手。”
“因为我搞钱无所不用其极。”
桐生的眼睛为之一亮,也或许只是因为店内灯光反射的关系。
“哇,吃得好饱,感谢你的招待,我吃不下了。”
桐生装模作样地摸着肚子。这个阴险的小子!
极力不让我摸出他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等一下还有甜点。”
“实在吃不下了。”
“你今晚有空吗?”
“倒是没什么事。”
“离开这里后,再陪我一下吧!带你去和日本人厮混绝对不会被知道的地方找找乐子。”
“真的吗?”
桐生高兴得眼睛发亮。
这栋由小谢介绍的大楼坐落在西门町的尽头。
虽然看似老旧,但结构稳固,灰色的墙上攀爬着霓虹灯管。在台北闹区里,这栋大楼显得毫不起眼。
我带着桐生搭电梯到地下一楼——此时听到保龄球场独特的声响。
“加仓先生该不会带我来打保龄球吧?”桐生保持警戒地问道。
“乖乖跟我来就是。”
电梯门开了,眼前就是一个保龄球场,频频传出保龄球撞倒球瓶的声音,球场里门可罗雀。这下桐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我穿过保龄球场,场内只有十个球道。前方有一扇厚重的铁门,一个看来不像球场工作人员的男人一脸严肃地坐在铁门旁。看到我们走近,他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们是谢立德介绍来的。”
我用笨拙的国语告诉他。他取出手机,讲了一串台语,随即挂断了电话。
“请。”
他用国语示意我们进去,打开了铁门,铁门后又是一扇门。门与门之间,站着另一名和守门人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这个孪生男子捜了我和桐生的身,还把我的手机拿走。
“这里是什么地方?”
“赌场呀。”
另一扇门开了,迎面而来的是喧哗声和一股烟味。
一个约莫小型俱乐部大小的地板上摆着几张桌子,一群人围在桌前。里头的客人有身穿昂贵西装的,也有披着夏威夷花槻衫的小伙子。“轮盘”和“迷你百家乐”占了赌桌的八成,其他的则是“黑杰克”的牌桌。
“真惊人呀……”
桐生走了到我前头,仔细地打量着赌桌。
“TMD……要来这种地方也不早说,我身上没带钱呢!”
我从钱包里掏出了五万元的纸钞。
“拿去用吧!”
我把钞票塞进桐生手里。
“可以吗?”
他用怀疑与喜悦交杂的眼神看着我。
“你如果赢了,就还我借你的钱,再收你赢钱的一成,怎么样?”
桐生怀疑的眼神消失了。
“万一输了呢?”
“那我就认了。”
这下桐生紧握起手中的钞票。
桐生坐在“迷你百家乐”的赌桌前,他的目光熠熠——比站上投手丘时还认真。他仔细地记下出牌的输赢,牌桌上的筹码忽多忽少。
我在“轮盘”和“黑杰克”的牌桌来回穿梭,我对赌博不感兴趣。我的人生已经是一场赌注,实在没办法再迷上其他赌局。我小赌一番,并观察其他的赌客情形,其中几名赌客我曾在林森北路和万华见过。
此时响起一阵喧嚷声。桐生坐的赌桌——只见人群逐渐围了上去,他面前的筹码足足多了一倍。我走近赌桌,发现桐生把筹码下在“庄家”这边,其他的赌客也跟进,只有两名赌客下注给“闲家”。
发牌员发牌了。结果是庄家赢,这时大家嚷嚷得更响亮了。
“连这次也算的话,庄家已经’六连庄‘了。”
我右前方的一个男人用英语说道,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的,但我好像曾听过他的声音。
“反正下次又是庄家赢钱,要不要换个赌桌看看?”
他回过头来,让我倒吞了一口气。
“上次真不好意思。”
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全往后梳、左眼下有道刀疤、臭味弥漫的仓库、抵住我要害的手枪、以及一口蹩脚的英语——你想死吗?
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当初绑架我——和我队友们的黑道流氓。
“怎样?赌不赌?”
他问道。他此时的表情和那晚截然不同,一脸和蔼的笑容。笑起来时眼下的刀疤还皱得很难看。
“能让我赌庄家赢的话。”
我回答道,频频吞了好几口口水。
“这样不就分不出输赢了?”
他的声音和发牌员的呐喊重叠在一起——Nomorebet。
“总之,要开牌了。”
他朝赌桌望去。
我感到浑身发冷,肛门也因恐惧缩得紧紧的。
闲家赢了。喧嚷变成了叹息,桐生懊悔地仰起头来。
“喂,幸好你没下注。”
他缓缓回过头来。
“你的英讲得很好嘛。上次在仓库听到你讲英语时,还以为你讲得很烂呢!”
“恐吓人时讲蹩脚的英语,对方才会怕得手脚发软,不是吗?”
“你说得对,我也被你吓死了。”
“那只是我的工作,还请你多包涵。为了表示歉意,请你喝杯酒吧。”
他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我顿时浑身僵硬。空调冷得叫人直打哆嗦,我却是冷汗直冒。
“别怕嘛!我只是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罢了,而且——”他看向我的背后。“那小鬼玩得正着迷,一两个钟头之内是不会离开赌桌的。”
我叹了口气。
“好吧,就让你请客。”
在他的催促下,我迈开了步伐,赌场左侧有一个站立式的吧台,我们已经远离场内的喧骚。冰冷的空气轻抚我的脸颊,再度让我忆起那天在仓库里体验到的恐惧。
“要喝什么?”
他把手肘靠向吧台问道。
“给我一杯加冰块的伏特加。”
这时候需要喝点烈酒,他以台语向酒保点了酒。
“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敝姓方。”
他用手指在吧台上写了一个“方”字。
“方先生吗?”
“叫我小方就好了,我很讨厌这种文绉绉的称呼。”
“听说你是嘉义……”
“我是嘉义和台北两边跑,我老大用人很操的哩……”
酒来了,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小方点的是白兰地。
“干杯!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我和小方举杯碰了一下。
“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我嘛……哎,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也无可奈何呀!我也不知道会闹得这么严重。”
我喝下伏特加。只觉得喉咙一阵灼热,整个胃都热了起来,恐惧也逐渐消失。
“你说想找我聊聊?你想聊什么?就只是闲聊吗?”
“我想听听那小子的事。”小方的表情有点心虚。“你开始当起WhiteGlove了?”
“WhiteGlove?”
“白手套啦!”小方用国语说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跟我装蒜,是高雄的兄弟命令你干的吧?
因为你短时间内不能再打放水球……所以找你来当拉拢日本人的白手套,想得很周到嘛!我的老大也应该去高雄学几招。”
我啜饮着伏特加暗自打量着小方——还是猜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小方转了个身,撑起双肘背靠吧台,眺望着整个赌场。
“这件事只在这里跟你谈……”
小方凝视着赌场说道。
“什么事?”
“要不要把高雄的情报卖给我?”
在胃里翻搅的酒精开始发威,折腾得我头晕目眩。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会付你很多钱。”
小方正视着我,原本的和蔼笑容已经消失无踪。
“你不知道徐荣一的可怕。”
“我比你还了解他。总之,他是我们生意上的死对头,他的底细我可清楚呢!”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说不定这个姓方的知道邦彦如此痛恨徐荣一的理由,不过,我并没有问他。
“你应该知道,不论能拿多少钱,我都不能背叛徐荣一。”
“徐荣一的确是个狠角色,但我们也很可怕喔,要不要试试看啊?”
我无法不注意小方的刀疤。
“开玩笑的啦!不过我话是说真的。需要钱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吧。”
小方把手伸进西装口袋。快逃——心里似乎响起一阵警报,但我俩腿却僵住了。
小方在吧台上放了一张纸片,原来是他的名片,我手指颤抖地拿了起来。
方杰——他的名字,名片上还有电话和手机号码,但并没有地址和头衔。
“我不会亏待你的。徐荣一是现代的流氓,不讲人情义理,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只会把人当棋子,利用完就踢到一旁。我的老大就不同了,他是老派的兄弟,很重情义。只要有恩于他,他一定会回报终生。”
方杰把钞票放在吧台上。
“我该走了。待得太久,万一被姓谢的家伙看到我跟你交头接耳,可就不妙了。钱我会放在这里,你就尽量喝吧!”
“钱我不要。”
“都说过不必客气了……那就这样了,我等你电话。”
方杰朝我挥挥手就离去了。刻意炫耀财与势——
手法和当初接触我的谢立德如出一辙。
桐生板着脸孔,一张嘴却讲得滔滔不绝。在计程车里直抱怨自己运气不佳。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会赢了,真是气人!”
说完桐生的语气又软化了。
“加仓先生,下次还会带我去吧?”
“想去的话,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门前不是有保镖吗?只要去过的客人他们都记得,下次你只要露个脸就能进去了。”
“咦……接下来要去哪里?”
“吃过饭、赌过博、接下来当然是那里呀!”
“找女人吗?”
桐生整个人探了过来。
除了小姐换了新面孔之外,“JJoint”依旧是生意冷清,只听到几个小姐在高声闲聊。
“尽管挑个喜欢的吧。”
我对着色眯眯地直盯着女人瞧的桐生说道。
秋子坐在我身旁。桐生坐的沙发旁则围着五个小姐,让沙发看来简直像个救生艇。
“想不到漂亮的小姐蛮多的嘛……不会只能挑一个吧?”
“要几个都可以,但要开房间得自己付钱。”
“我知道啦!”
桐生左右各搂起一个小姐。
“不要那么猴急啦,这里的女人又不会跑掉。
我们先干一杯,再来谈正事吧。”
秋子把调好的掺水白兰地端给桐生,我则点了掺水的烧酒,我俩互碰酒杯,敲出一阵清脆响声。
“要跟我聊什么?”
桐生一口气喝掉了半杯白兰地。
“先告诉我有没有意愿?”
“这么单刀直入呀……加仓先生向来都是这样吗?”
“如果对方有意愿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意愿?”
“你嗜赌、好色、爱财,但没有钱供你挥霍,所以意愿是有吧?不是吗?”
“我很想有钱,不过……”
桐生一脸无奈地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我和你不同,我还有将来,还有个未完成的梦想。”
“是想回日本投球吗?”
桐生的眼神顿时认真起来,想必我的嘴角正不经意地露出嘲讽的笑容。
“这种选手多得是吧?他们在日本没有出头的机会,所以来这里发展,实力一受肯定,再回日本的职棒界。如果没有这种理想,他们是不会年纪轻轻就来这个国家打球的。”
桐生喝光杯中的白兰地,把空杯递向坐台的小姐们。
“我如果比赛放水,一下子就会被拆穿,还难逃教练和其他队友的数落,骂我是个打放水球的混蛋,风声也会传回日本的。”
“很难吧。”
我瞪着桐生的双眼说道。
“什么事很难?”
桐生反瞪了我一眼。
“你的球路在日本是行不通。”
“加仓先生怎么知道我的球路行不通?”
“当然知道啊,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在这里之所以会有好成绩,是因为你在日本学会的投球技巧还管用,并不是你投得好,看看你的队友就知道了。在这里球速一五〇的投手比比皆是,可是因为球路没有变化,常被打中。只要他们学会投球技巧,我和你就得被扔进垃圾桶了,我们不过是那种程度的投手,所以劝你还是早点放弃这种大头梦吧。”
桐生紧抿着嘴唇。我别过脸去,看来他倒没那么傻。
“我想回日本一展身手。”
“一场比赛酬劳一百万。”我无视桐生的心愿继续说道。
“并不是要你每场比赛都放水,只要依照指示在比赛时作作假就行了。顺利的话,一个月可以赚到两百万,而且还不必扣税喔!”
桐生凝视着自己的右手。
“偶尔还有奖金。”
百达翡丽的名表闪过我的脑际。
“以后如果想找女人,尽管来这里找。”
桐生蜷起手指,仿佛正捏着一颗无形的球。
“我当然明白自己的实力,加仓先生说的没错,我的球路在日本是吃不开的,可是……”
桐生抬起头来,恳求似地喊道:
“我的梦想还没完成呀!”
“你只要回答我做或不做!”
桐生张着嘴巴直看着我,目光起初有点湿润,随即又转变成弃之可惜的眼神。
我与桐生四目交接,啜了口酒,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桐生的嘴反复一张一合的。他低下头、抿抿嘴唇,最后终于抬起头来。
“我做,我做就是了。”桐生说道。
桐生带着两名小姐走进肮脏的宾馆。
我打电话给小谢,通知他桐生已经同意比赛放水,但没有提及方杰的事。
回到房里,我独自喝起酒来。很想念丽芬的声音,频频伸手拿起电话,但每次一拿起电话,便出声诅咒自己。